20世纪60年代的天空晴朗、透彻。我常常孤独地趴在洁净的鹅卵石海滩上,无聊地盯向远方的海天交界线发呆。天边忽然升起的桅杆能引来一阵欣喜和疑惑,心里知道要开来一艘风船。那桅杆逐渐长高,然后是帆,然后是船。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船靠岸后,落下帆篷,卸完鱼或物资后再开走。启航前的升帆很壮观。所有的船员手里拽着绳子站成一队,在船长号令的指挥下,拉起那重重的篷布。船长的号令就是渔民号子。船长领号,船员唱和,领和互答,热火朝天。号子声中船帆冉冉升起。号子起到了统一步调、集中力量、振奋精神的作用,它让我早早体会到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道理。
我家离海几百米。海边有一座能建造风船的船厂。顺着海滩,两条铁轨向下倾斜着通到海里,退潮时完全裸露。轨道上停着两台小铁车。我见证了一根根巨大的圆木变成木船的全过程。清脆的鞭炮声中,那散发着木香的崭新的渔船下海时最让人惊喜。船厂也修船。趁着满潮,把船停靠在轨道上小车的上方,随着退潮,船身渐渐下落,顺势收紧系在船舷和小车之间的缆索,让船体最后落在小车上。一条钢缆一端拴着小车,另一端缠绕在岸边人力卷扬机的纺锤上。卷扬机上端伸出四根长木杆。在号子的指挥下,四组工人握着木杆推磨一样旋转,把几十吨甚至上百吨的渔船拉上岸。船厂没有什么现代化设备,搬料、锯料、打钉、拼接,幾乎所有的工艺都是手工。重体力劳动少不了号子指挥,不同工作有不同的号子。耳濡目染,我甚至学会了很多钟号子的喊法,只是如今早已忘记了。
渔民号子的曲调基本固定,但用词即兴发挥。船员长期在海上作业,远离妻儿,孤独、封闭。为了排解压抑、寂寞的心情,他们口中的号子有时会变得荤起来,引得大家一阵哄笑。笑声中,疲劳似乎一扫而光,动作也轻快了许多。
风船和渔民号子是一对“孪生兄妹”。渔民号子也是海上重体力劳动时的音乐,和着它的节拍用力,才能汇聚众人的力量。号子的曲调虽然说不上优美,但高亢激昂,有时也透出悲怆和苍凉。风船以风为动力,风向、大小都随时变化,需要不断地调整船帆的角度、高度才能保持正确的方向和航行安全。这就要求掌舵的船长必须具有丰富的经验和高度的责任心。要命的是海上天气无常,危险无处不在,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意外。如果遇上狂风巨浪,只能听天由命。所以海岛老一代渔民家属口中流传着一句话:“铁打的艄公,纸糊的船。”20世纪70年代初,我坐过一次风船,那唯一一次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我从小长山岛上船后,被船长命令待在船舱里不许出来。我躺在狭小的船员铺上,透过小小的舱口,仰面看着湛蓝的天空,听着转舵时发出的吱嘎声。那声音单调刺耳。船长左右推着舵把,不时地点上一支烟。本来早晨上船,预计中午到皮口,可日薄西山也没有到达。我迷迷糊糊地醒了睡、睡了醒,无聊得不得了。一阵号子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睁眼一看,已经时过午夜,繁星满天。总算是到了皮口港。原来风向变了,由顺风变成逆风,船只得走“之”字形路线,老百姓称之为“划樯”。“划樯”需要格外多走很远很远的路,多花费很多很多的时间,徒增许多危险。五十年过去了,那乏味的吱嘎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
我们都知道指南针,知道它可用于海上定位。在靠近陆地的近海,以陆地为参照,指南针可用于简单定位。如果在四面临水、一面朝天、洋流变幻、深达千米的远海大洋,光知道东南西北有什么用?这时候如何定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1985年大学毕业,在县职业高中当老师时,我才得到答案。学校开设航海专业课,那天我看见航海老师手上拿着一个古怪仪器,我很好奇。
老师告诉我,它叫六分仪,是西方人发明并广泛使用的仪器。它以太阳、北极星等恒星作为参照物来确定船只所在的经纬度,我恍然大悟。我出生在海岛,耳濡目染也应该听说这东西,可为什么才听说?原来是海岛老一辈渔民根本没有这个设备。可见那时风船上设施多么简陋,有多少渔民揣着鲁莽,就开始了危机四伏的海上之旅。
渔民不识字,没有六分仪,不知道什么是经纬度,靠什么驾驶风船从长海各个岛到大连、山东或更远的地方?近日,多方询问尚健在的老船长,原来他们靠的竟然是五角钱一只的指南针和一个“捞水”用具。当然,当年的五角钱价值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捞水”用具其实是一根绑着标记、拴着特殊形状小锚的绳子,用它来测量水深,同时抓取海底土样。通过辨识水深、海水颜色、土质特征等判断船所在的海域。细心的您或许会问,如果船只夜间靠近陆地,怎么知道这是哪里?说出来能让您瞠目结舌——船长通过舌尖品尝海底土样的味道来确定。您可以想象,这需要花费多少年时间、牺牲多少生命才能积累下这些宝贵经验?
风船船长需要的是经验,更需要一个强大的心脏。试想,几天行驶在浓雾紧锁的大海里,船此刻在哪里,下步往哪儿开,距陆地多远,前方有没有暗礁,迷失了方向怎么办……这些问题像一群面目可憎的怪兽,争相撕咬着你紧绷的神经。有多少人能承受住这巨大的压力?
20世纪70年代开始,机动船逐渐取代了风船。所有的起锚、上网等重体力劳动全部机械化,渔民号子也随着风船的淘汰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唱。为了记录那段荣光,海岛文艺工作者对渔民号子进行了挖掘整理,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至少能让后人洞悉那段远去的历史,让历经的人得以缅怀,受到慰藉。
那天我看到了一道智力题:假如给你一台能看到万里之外的望远镜,通过它能不能看到万里之外的船只?答案显然是不能的。因为地球是圆的,船在地球的另一端,通过只能看直线的望远镜是看不到船的。这正对上了我儿童时的疑惑,桅杆那么细,为什么被先看到,船体那么大反而被后看到。我不知那些喊着号子的老船工,是不是知道正确答案。
作者简介:
侯荣冰,1965年出生,长海县人,毕业于大连师范专科学校物理系,现在国家税务总局长海县税务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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