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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20454
沈岩记得,这是今年的第十次出差,第五次晚点,而且这次一晚就是四个小时。听到广播里航班晚点的信息后,他去了机场的书店,绕过那一堆成功学畅销书,买了一本文学杂志。文学杂志是这时代的古董,放在货架上少有人问津,但是他喜欢。

  贵宾室的沙发很舒服,出差的学校已经联系过了,对方很理解地表示讲座时间推迟到明天。刚点的美式咖啡香气扑鼻,文学杂志里的文章品位不错,这一切让沈岩觉得,就算再多晚点两小时也可以接受。他悠哉地翻着杂志,目光突然被一个标题粘住,“牧马河之夏”,这几个字唤起了他非常久远的记忆。他开始看那篇小说,很快吃惊得冷汗涔涔。

  按照小说里的叙述时间,故事发生在八年前。一个刚工作一年的大学老师,暑假带着二十几个学生去下乡,下到离省会三百公里的一座镇中心小学。小学里绝大部分老师都有意无意地与大学生们保持距离,唯独一位叫李竹青的二十岁女老师愿意跟大学生们聊天、玩耍。大学生们开始开他们的老师和李老师的玩笑,大学老师为了活跃气氛也很配合。在真真假假的近距离接触中,他越来越发现李竹青老师的可爱,比如人极聪明,懂得什么时候沉默、什么时候微笑,但说话时又极机敏有趣,看得出阅读量非常大;又勤奋、上进,读中师三年加上分配来工作两年,已经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学历,正在准备考研。并且他发现,李老师和自己一样,对同学们开他俩的玩笑也是甘之如饴的。好感在两人之间悄悄累积、发酵,直到下乡活动结束的前一晚,李老师带全体大学生去学校附近的牧马河看落日,大家互相泼水疯玩。一个叫陈鹏远的学生突然扬了一大捧水在李老师脸上,她的眼睛睁不开了。大学老师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被浇湿了、拿在手上的文化衫帮竹青拂拭脸上、头上的水珠。然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两人离开人群向牧马河的下游走去,在激流深水处,他牵起了她的手。

  他和她就这样恋爱了。他无限欢喜,觉得竹青唤醒了他身上久违的爱的感觉,觉得这趟深山之行让他找到了人生的至宝。但是,当第二天大学老师回到省会,在城市的背景下重新审视这段恋情,他立刻就犹疑、退缩了——两人的环境相差悬殊。他想象在深山中闪闪发光的竹青被移植到城市的背景下会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更加无法设想他俩的未来。然后,竹青也觉察到他的突然冷淡,她打来电话,他终究还是说出了分手。竹青没有挽留,就这样分手了。

  难以形容沈岩读到这篇小说时的震惊。这么说吧,作为一名大学老师,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术刊物、学术网站上,他甚至想象过,在这个人人都有机会五分钟成名的时代,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社会新闻里,当然最好不要,因为那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但无论如何,沈岩从来没想到,他会出现在一本文学杂志上,出现在一部小说中。当然出现的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他的故事,一段百分百只能是他本人的恋爱故事。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千真万确,那条河,那点点滴滴的细节和记忆,那丝丝入扣的内心感觉,只能属于沈岩和李竹青,这是很清楚的。而且,由于小说描写得准确生动,抒情节制,氛围自然清新,让他又一次回到了那段深山时光,回到了牧马河畔。那段深埋心底的感情,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植物,重新鮮活、饱满、蓬勃起来。

  有一年寒假前,院里几位同事一起完成了个大项目,相约去KTV唱歌庆祝。有位女同事唱了刘若英的《后来》。她的嗓音纯净深挚,唱到高潮部分又极有张力。声情并茂的时刻,在幽暗的灯光下,几乎让人以为她就是歌曲里那个在成年后追忆年少无知时错失爱情的姑娘。沈岩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歌,但还是又一次被那歌词和旋律深深打动: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

  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

  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

  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往事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淹没在KTV黑暗的角落。这时,旁边的女同事碰碰他:“这个歌真是很好听啊,咱们荔荔唱得也好。但就是这个MV,我不太看得懂,沈老师能给我讲讲吗?”另一位同事也说:“是啊,我看过好多遍,都似懂非懂。”这时音乐停了,沈岩把思绪从记忆的旋涡里努力拉回来:“白衣女孩是年少时的她,黑衣女孩是成年后的她。整个MV就是黑衣女孩在回忆,看着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回放,她很想回到当初去提醒那对恋人,让他们不要幼稚、不要倔强,却无能为力。你看有一幕,黑衣女孩拿着个老式大哥大放在男孩耳边,神态殷切,意思是‘你给她打电话啊,去把她追回来啊’,但是男孩却完全没有反应,依然故我,表情和动作都像提线木偶一样,他听不到来自女孩多年以后的心声,也无法控制自己年少懵懂的行为,故事还是只能走向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哇。”同事们啪啪鼓掌,“这样一说就全懂了。”“沈老师解读得太好了,你不写影评可惜了。”

  沈岩微笑。生活一幕幕,如露亦如电,只有走过了才能看清,当时都是迷惘的。彼时,他已经结婚两年多了。

  沈岩是二十九岁结的婚,对象是本校的同事,是另一个学院的年轻讲师,与他同龄,叫方宁。两人本来不认识,是沈岩的院长介绍的。方宁是院长的学生,留校时因为一些原因没能留在本院,而是去了隔壁学院,反正都是教一样的课、一样地评职称。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学校里的咖啡馆,在这之前他俩应该是在校园里见过的,彼此面熟。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单位,窗外是他们都熟悉的校园风景,咖啡馆里不时有两人各自或共同的熟人走进来,看见他俩,会心地、善意地打个招呼,再识趣地找个离他俩远远的位子。看上去,一切都不能更自然、更水到渠成了。彼此印象也应该都不坏,她是高挑清瘦、举止打扮得体的女性知识分子;他也能想象她眼里的自己:身高一米八,体型良好,有风度,谈吐幽默。

  于是,在看过两场电影、轧过三次马路后,半年不到,两人就领了证、办婚礼。院长不用说就是证婚人,致完辞,院长动情地拍着沈岩的肩膀说:“方宁就像我女儿一样亲,请你务必照顾好她。”听到这话,新娘红了眼圈,沈岩握住她的手,一时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娶到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人,尤其自己尊敬的院长还这么看重她。

  方宁显然是个体面、尽职的妻子。如果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在二人世界中,她总是显得淡漠,基本没有什么事能调动起她的兴趣和情绪。他俩的日常是每人一个书房,各自忙各自的,然后到时间了一起睡觉,仅此而已。当然,对一对学者夫妇来说,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很正常,但是似乎有些太过了,家里静得像古墓,除了去哪个食堂吃饭,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流。对了,他们不做饭,一直在学校的各个食堂轮换着吃。每隔两个月,两人一起去看场电影,像完成KPI。纪念日他送她礼物,她报以一个点到即止的吻,如同在学术秘书按月送来的出勤报表上盖章。人前也会牵手,不过他牵着那只手,却感觉不到她的一丝丝热情。但沈岩又明显感到,她不是那种天生不快乐、不热情的人,他见过她跟父母撒娇、跟外地的闺密打电话的样子,那娇柔、那雀跃,看起来瞬间年轻了十岁,不是什么女学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这一切别扭,终止于他们孩子的出生。家变成了一个微型太阳系,一切都围绕着太阳转,儿子是那个太阳。一切不和谐都被覆盖了,覆盖在一片按部就班的忙碌之下。因为儿子的到来,沈岩觉得这个家庭突然充满了生机,他的人生重新有了希望。他看着孩子的母亲,对她怀抱着无限的感激,感谢她让他的生命完整了。但是孩子长到一岁半,他和方宁的夫妻生活也没有恢复。方宁像是完全忘记了生活中还应该有这么一档子事,忘记了她除了是母亲还是妻子,每当他暗示或挑逗,她总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她的厌恶。

  在这方面,他们从新婚之夜起就没有好过。是的,他俩是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的人。在那之后,她的身体和心理似乎也都一直没有接受丈夫,没有接受那件事。沈岩告诉自己,她需要时间来适应。果然,仅仅过了两个月,方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夫妻之事变得非常热衷,但是沈岩知道,那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孩子,她想要个孩子。每一次,沈岩都能感觉到,她的大脑命令身体要积极配合,可她的身体却大声诉说着它的牺牲。在她这样的分裂和纠结下,沈岩从来没有尽兴过,没有想象中的如沐春风,一次也没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那一年春节,那是在她的父母家,离省会一百多公里的一座小城市。晚上沈岩和姥姥、姥爷带着孩子出门,去小城最高的餐厅露台看烟花秀,方宁说要修改亟待刊发的论文,没去。烟花秀开始之前,沈岩有个紧急邮件要处理,就返回去。他拿钥匙开了门,意外地听见方宁不在书房,而是在卧室里打电话,那语气是她从未对他使用过的,饱含着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柔和缠绵,即使是嗔怒也满浸着感情的汁液。他无声地锁上了大门,閃身进了离门最近的房间。全神贯注在通话上的方宁对此全无觉察。

  “见与不见的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见你一次,可以撑过接下来的半年。”

  ……

  “我对他有没有感情你还不知道?当初难道不是你把我安排给他的?”

  ……

  “是,我和他生了个孩子。你把我嫁给他之前,不知道结婚是要做爱、怀孕的吗?”

  ……

  窗外的夜色像墨汁一般黑透了,只有节日的小彩灯在小区的树冠里亮着,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突然,火树银花升起在远处的夜空,然后才传来“啪”的一声,远远地像放枪似的。烟花秀开始了。

  随着方宁的声音和那些句子灌进他的耳朵,他恍惚地记起,他们婚礼那天,新人敬酒的时候,主桌上某人已经很有了一点儿酒意,他斜着眼看着自己,说:“你小子啊,就是运气好。”一边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当时他就有种被人拿着拳头在鼻子前比试的感觉——运气好?难道我配不上她吗?他看了一眼一袭红裙的美丽新娘,她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周围一桌宾朋的笑脸也丝毫没受影响。于是他也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现在想来,运气好的意思原来是:掌上珊瑚怜不得,却让他来捡了漏。

  这个电话打得足够长、内容足够充实。窗外的烟花五色斑斓,尽情绽放,放大、扩散、消失,在漆黑的天幕留下灰白的印子,像一丛死去的兰草。同时,更多烟花升起来,夜幕之上接连上演着一轮轮缤纷绚丽。终于,随着最后一朵烟花凋零,连灰白的印子也逐渐暗淡,夜空化为一片虚空寂灭。

  她已经打完电话,只是还久久地靠床头坐着,呆呆的。直到他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来,苍白着一张脸。她悚然而惊,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他伸出一只手:“拿来。”“你什么意思?”“让我看看他是谁。”她把手机往后藏得更深,同时脊背挺得更直。他上前一步,毫不费力地从她手里夺过手机,居然还没有锁屏,一看通话记录,果然。

  那个人是曾经的张院长,他们的媒人和证婚人,现在的张副校长。

  就这么离婚了。方宁坚决要孩子的抚养权,沈岩没有争,把房子、车子、现金都留给了母子俩,然后自己每月的工资一半打给方宁,作为儿子的抚养费,自己每周一次探望。张某人不是那猥琐的人品,这点沈岩还是有信心的,他不担心他给自己小鞋穿。但是三个人在同一所学校,终究难免尴尬。换个城市吧,他又想经常看见儿子,思来想去,瞅准机会联系了个本市的学校,排名不如原来的大学,但也只得这样了。就这么换了单位,那一年,沈岩三十二岁。

  现在,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这篇写他与竹青的爱情的小说又一次让他心潮翻涌。并且,小说结尾写道,时隔八年,竹青早已博士毕业,也成了一位大学老师。她又回到深山里的小镇,站在牧马河畔,缅怀那段爱情、那段青葱岁月。鉴于这篇小说百分之九十的部分都非常写实,沈岩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这部分也是写实的。也就是说——沈岩知道这样想非常自恋:直到两年前,竹青还没有忘记自己,如果那样,也许她现在依然单身?沈岩觉得又心疼又愧疚,更多的却是可耻的期望。

  无论如何,沈岩都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竹青。他对自己说,哪怕是作为普通的故人,哪怕为了当年对她的伤害说一声抱歉。

  沈岩的心狂跳。在一个无爱的婚姻里三年,和小说里的竹青一样,他无数次回想那个牧马河的夏天,想起那个曾热恋过的女孩。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竹青,不曾知道心动、相爱的滋味,也许他的婚姻还不会显得那样枯寂冰冷,那样勉强。大学老师,特别是文科老师,是不缺女生仰慕的,离婚四年,沈岩婉拒过三个女生。在第一次婚姻触礁之后,如果不是心灵契合、不可抗拒的感情,他都不会再接受。

  十年的时间,生活教育了他很多。他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身边就有很多双方社会阶层不匹配的夫妻:有的老教授,妻子是学校的保洁员;有别的学院的同事,妻子是超市理货员;女同事的丈夫是物业公司的一般工作人员;更有两位同事,他们妻子的工作不够理想,索性辞了职做全职太太。沈岩觉得,因为有爱,他们每个人都比那场婚姻中的自己幸福。沈岩去图书馆,有时会看见一个鹅蛋脸、笑起来脸上有梨涡的年轻管理员,沈岩也对她笑,心里念头一闪:她长得有点像竹青,如果真是竹青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竹青真的有可能来这里当图书管理员。

  沈岩一直知道,竹青是有志向、有底气的。即使当初分手,他也从不敢当她是村里的小芳,或者高加林的刘巧珍。竹青有今天的成就,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觉得,为了他,某个阶段她也许愿意,暂时来自己的学校当图书管理员。

  年少的时候,不明白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真地以为天涯何处无芳草,结果,再回首已是十年身……

  同许多看了一部感人小说的人一样,沈岩开始猜测是否作者就是主人公本人,她写的是自己的故事。沈岩研究这个作者初雪,从作者简介看,她与竹青同龄,在许多主流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作品,获得过一些奖项。如果说竹青成为一个学者,同时兼做一个作家,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当年他就读过竹青的文字,非常动人,令他印象很深,那时就觉得她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但是,沈岩总感觉,这段故事如果由竹青自己来写,应该还要更复杂些,结局也应该不同些。初步判断,初雪很大可能不是竹青,但她一定是竹青的亲密朋友,一定有竹青的联系方式。

  这个时代,要找到一个经常发表文章的人是非常容易的。沈岩立刻打开电脑,先搜索“初雪”“作家”,搜出一堆作品,但是没有作家照片和其他信息,看来这个初雪真是低调得可以。他又点开学术网站,搜竹青的真名,不少论文,不乏发表在顶级刊物上的。更重要的是,她的单位赫然在目,原来,她就任职于本市的某大学。沈岩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连忙端起咖啡,假装让热气腾在脸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初雪是不是李竹青,似乎都不重要、不用管了,反正,直接找到竹青就完了。沈岩感觉少年时的自己又回到了这具老躯壳里,他甚至无法等到出差回来再去她的学校,只想立刻就联系上她,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境况,最好在飞机起飞之前。不幸的是,在竹青任教的学校,他并没有认识的人。他第一个想到能联系上竹青的人是陈鹏远,就是当初那个学生——下乡时带头起哄开他和竹青的玩笑、在牧马河淘气地往竹青脸上扬水的学生。现在想来,倒是他阴错阳差地撮合了自己和竹青,虽然这明显不是陈鹏远的本意。因为从当时和后来的种种迹象看,这小子是爱着竹青的。

  陈鹏远已经毕业九年了。谁能想到那样放荡不羁的音乐系学生,居然考了公务员,去了竹青所在的那个县任职。沈岩凭直觉也知道,陈鹏远对他很有些看法。陈鹏远对竹青的心思,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出于某种下意识,沈岩一直保留着这个学生的联系方式。

  离婚后第一年,他主动联系了陈鹏远,没等他自报姓名,那边就说:“哟,沈老师?我没看错吧。”沈岩忍住尴尬,用一种好像上周他俩还在一块儿撸过串儿的熟稔语气说:“怎么,学生毕业不记得沈老师了?”其实这时候陈鹏远已经毕业五年了。“哪里哪里,我是说,沈老师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学生,荣幸之至。哈哈。”稍稍寒暄后,不等沈岩打聽,陈鹏远便仿佛不经意地说起:“沈老师还记得李老师吗?李竹青老师。”“当然。李老师现在怎么样?”“她呀,早就离开南山镇了,考上研究生了。”“是吗?什么时候的事?考去了哪所学校?”“就在我毕业后一年。学校在北京,具体不清楚。您自己问她啊,哈哈。”学生给了老师一个软钉子,陈鹏远肯定知道他和竹青没有联系。沈岩也知道他知道竹青的学校,很可能一直与竹青保持着联系。

  沈岩客气地挂了电话,失落是必然的。在打这个电话之前,他已经想好,万一竹青还在牧马河畔当老师,并且未婚,只要她愿意,他们就结婚,随时。可是竹青早已远走高飞,从此人海茫茫,也许此生无缘再见。同时他又真心为竹青感到庆幸,有种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是啊,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困在山里呢?唯有祝福。初雪的小说让他知道,其实在他打电话给陈鹏远的两年后,竹青又回过牧马河,并且在那河边也想到了自己。一念及此,怎能不让他心潮起伏。

  这样看来,似乎不必找陈鹏远了,四年前他尚且不肯告诉自己竹青考去了什么学校,四年后又如何肯告知她的联系方式?但想来想去,与竹青实在没有其他共同的熟人了,还是只能找他。

  电话拨通了,这次陈鹏远没有报出沈岩是谁,许是把他的号码删了。沈岩说:“鹏远,你好啊。我是沈岩。”陈鹏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好,沈老师。”“鹏远,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知道李竹青老师现在就在本市的师大当老师,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你能给我她的手机号吗?”短暂的冷场,然后陈鹏远说:“有必要吗?沈老师。你当初把她伤得那样深,现在却又想联系她,是想重叙旧情?不怕带给她二次伤害?”沈岩沉默地坚持。陈鹏远又说:“我想你应该不是想再伤害她一次吧。重叙旧情的话也太晚了。从咱们下乡、你俩恋爱的那一年算起,十年过去了。十年啊,这是21世纪,谁能要求一个女孩等他十年啊?也太狂妄了吧。”说到后来,话里有愠怒和讽刺溢出来。

  “鹏远,”沈岩突然出声打断他,“你毕竟不是她,我想你不应该代她做决定。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绝对不会伤害她,这样,你可以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我不敢相信你,沈老师。”说完陈鹏远就挂断了电话,留下沈岩对着手机叹气。

  现在,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女作家初雪。沈岩想了想,联系了一个出版社的朋友,对方听了他的请求,非常爽快地说:“没问题,这个作家近年来发展势头很不错,我们也正想和她联系,出她的小说集呢。我来问杂志社,他们一定有她的联系方式。”沈岩道了谢,放下电话,感觉心跳得厉害,竹青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仅仅过了五分钟,朋友就发来了初雪的电话。沈岩回复了“谢谢”。

  隔着贵宾室厚厚的窗玻璃看外面上下三层的候机大厅,有些像在海洋馆看海洋生物,玻璃那边巨大深邃的空间里,无数生灵做着布朗运动,却阒寂无声。沈岩定了定神,打给女作家。那边一声“喂”,沈岩便全身一松,不是她,不是竹青。他说:“您好,初雪老师。我是×××,不,我是沈岩,您小说里人物的原型。”那边只反应了一秒,十分清澈的声音传来:“所以,你找我的朋友?”“是的,我需要×××、真名李竹青,她的联系方式。请您帮帮我。”

  对方没有迟疑:“好。你记一下。”便报出一串数字,沈岩迅速在电脑上记下来。“你现在就打给她吧。”“好。”

  挂了电话,沈岩才想起,作家也太通透了。自己准备了很多解释,结果一句也没用上。手机短信响,是陈鹏远,他发来十一个数字,沈岩跟自己刚才记下来的对照了一下,完全一致,这下更加笃定了。到底是陈鹏远。

  沈岩小心地把这个号码存进手机通信录,看看时间,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没有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着急了,现在他需要冷静心神。沈岩慢慢地从公文包内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发黄的信笺,尽管那上面的每一句话他都可以背出来,但还是从头看到尾:

  在某个夜晚,我去凭吊过我们的爱情了。牧马河水依旧,只是寒冷了许多。到明年春天水还会变暖的,可是你永远不会再来。

  其实我不知我们的相遇于你意味着什么,正如你无法想象:当我在满脸水珠中强睁开眼睛,看见为我拂拭的那个人竟然是你,那一瞬间,我生命中所有的花儿都开了。我像一个在烈日下的沙漠中独自跋涉了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一片世界上最美的绿洲,我扔下所有奔了过去,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情愿这样理解整个过程中的你:从特殊环境中的一时心动,到回到现实后的忽觉荒谬。当初你为什么会看见我?也许半个月的深山岁月太过贫瘠、枯燥,也许那个傍晚的夕阳和牧马河太美,无论如何,那一刻的心动总是真的。还是要感谢你曾经来过,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中升起一朵夜空中最绚烂、最夺目的焰火。至于焰火熄灭后,长夜更加漆黑如磐、寒冷、漫长,那也许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

  牧马河水依旧,生活还要继续,《飘》中的斯嘉丽说:“Tomorrowisanotherday。”既然你不肯给我们的故事一个像样的结尾,那么我来给吧。既然你不忍说再见,那就由我来说吧:再见,我爱过的你。再见,你后悔喜欢过的我。再见,你的一时心动,我的刻骨铭心。假如今后不幸重逢,也像从未认识过一样。

  李竹青

  2003年9月11日

  “假如今后不幸重逢,也像从未认识过一样。”沈岩自语般念出这一句,苦笑着摇头,“太要强了。”然后,他把那信笺按折痕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回原处。

  所以,初雪的小说还是做了艺术加工,当初并不是他提出的分手。他只是有点犹豫、软弱,她就敏感地觉察到了,于是追问,而他偏偏是那种越追问越沉默的人。然后,竹青的分手信就来了,猝不及防,不给他一点儿反应的时间。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

  后来,他无数次想,假如竹青的信来得不是那样快,给他一点儿时间,也许结局不一定是分手。假如他接到竹青的信后,不是首先感到自尊受伤,而是能透過那文字表面的决绝看到内里的伤痛欲绝,能坚持挽回,结局就不会是分手。然而,年轻时的自己太自恋、太蠢,离懂得珍惜还很远。

  这一次,从初雪麻利给出竹青联系方式的态度看,至少,作为竹青的朋友,她是支持自己跟竹青联系的。还有陈鹏远,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出现再次给竹青带来伤害,注意是“伤害”,不是“打扰”。那么,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竹青那么敏感骄傲的女孩,她那么在意“高攀”这件事,也许她内心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随时分手的准备——只要感觉到对方哪怕有一丝丝犹豫。现在,两个人的位置倒过来了,换他这个大龄二婚无产有孩男来高攀她。他现在脸皮很厚的,只要她不嫌弃,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高攀。不,嫌弃也没用,坚持要攀住她、赖上她。

  他嘴角上翘。贵宾室另一边的落地长窗外是辽阔的停机坪,有飞机停在地平线,拇指大小的几架,如同记忆中小时候,燕子们远远地落在电线上。近处,有两架飞机停着,放下黑色的舷梯,等待它们的起飞时间。一架飞机正在滑翔,越来越快,突然,它前半身一抬,起飞了。

  沈岩收回目光,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存入的那个号码,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拨出去。

  电话铃响了三声。

  “你好。”对面的女声陌生又熟悉,这么近又那么远。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邹世奇,女,80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第十二届签约作家。在《山东文学》《边疆文学》《延河》《雨花》《书屋》《芳草》《青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中国教育报》《文汇报》《扬子江评论》《文学研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数十万字,曾在《扬子晚报》开设专栏。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被收入《2017中国最佳杂文》(王蒙主编)等多种年选,曾获《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发表于本刊的短篇小说《牧马河之夏》被《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6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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