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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天一阁的时间微光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8655
张冰滢

  在《风雨天一阁》中,余秋雨说:“不知怎么回事,天一阁对于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阻隔。”学者言真,对于平凡的我也是一样,一次次错过。站在天一阁门前,已是盛夏。没有风雨,清晨的阳光安闲地洒下点点碎金。黛瓦墨门,不高的院檐被层层夏木浓荫覆着,隔着时间的光阴看过去,这个“南国书城”,显示出读书人特有的低调、谦逊。

  进得园子,我看见古树枝叶横斜在上空。这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园子每个角落都显得葱葱郁郁,仿佛依然生活在盛年。踏着园内苔痕深深,嗅着草木之息,吹着月湖畔来的风,不禁神思缥缈,穿越到一个溢满书香的故事里。

  这个故事当从嘉靖四十年开始。时间的微光里走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官员,大襟、右衽、宽袖、青色袍衫、髯须飘飘,平静的面色中略带喜悦之色。宦海沉浮中,他最大的收获除了秉持不畏权贵济天下的为官原则外,就是聚书刻书。如今致仕归里,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给这些年收藏的书建一个家。为书而生,为书而亡,书是他的精神家园。于是,这位号东明的痴心人,建了东明草堂,又称“一吾庐”,这里成为他最早藏书的地方。如今的“一吾庐”虽几经复建,但低矮的屋檐,明代家具的简约,仍表现着当年范公作为读书人的谦逊。一盆兰花在书橱旁静静立着,于是过往的书香有了现代的生命。

  江南多烟雨,烟雨成就了许多千古佳文,却使承载诗文的宣纸潮湿、生虫,难敌时间考验。所以文化长河茫茫,浩繁的卷帙中流传至今的毕竟只是少数。范钦显然深知这一点,他决定修筑一幢藏书阁,这个阁还必得有先进的藏书良方。这个藏书阁便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范钦于月湖宅东建造的藏书楼,一排六开间两层木结构,书怕火,而“天一生水”,故名为“天一阁”。这座藏书楼坐北朝南,为砖木二层结构小楼,一层分六间,二层则为大通间,以樟木橱为间隔,可惜暂未开放。天一阁没有我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反它有些残旧低矮,但它带着读书人的清高、傲气,岿然不动地屹立了四百多年。站在一楼,从门厅看过去,雕花窗外,绿树荫浓,清风穿堂而来直到心底,许多读书的好时光被一一还原,给人无限的遐思。

  走在天一阁,你会惊讶地发现,与其说这是一处藏书处,更不如说这是一处雅致的江南园林。天一阁前的天一池,以太湖石垒成“九狮一象”,栩栩如生,园子不大,却叠合起伏有致。亭台楼阁,碧水环绕,群鱼嬉戏,小丘上绿树荫浓,形成天然屏障,使这个园子冬暖夏凉,恍如世外桃源。古人对建筑的讲究和审美情趣,以及读书人要的清静、出世,这里都有了。然而当年修阁之时,范钦可能不曾想到百年之后的天一阁会成为中国最古老的藏书楼之一,亦不曾想过自己的姓名从此和“天一阁主人”联结在一起吧。

  在天一阁,我们听说了一段因书而起的哀伤故事,这个故事和一位女子有关。清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有个才貌双全的内侄女,名绣芸,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她却酷爱诗书。当听说范家藏书后,竟愿以托付终身为代价嫁入范家。只是世事难料,她不知道范家有规:“书不出阁,女不上楼。”范家严苛的祖训和规矩是不容他人破坏的,即使身为范家媳妇也不得有半点逾越。那个仰慕天一阁已久的才女钱绣芸用尽一生也未能登楼。绣芸的婚姻不为钱财,不为爱情,只为读书,这份对书的痴迷颇令人感动。

  春来阁前的池水碧绿,风过微澜,不知道曾经多少次吹皱痴心女子的心。冬日飞雪,阁前一片沉寂,油尽灯枯,这个痴心女子终是怀着遗憾郁郁而终,留下那样卑微又虔诚的遗憾:“我之所以来汝家者,芸草也,芸草既不见,生亦何为?君如怜妾,死葬阁之左近,妾瞑目矣!”天一阁园子墙头,青草在风中摇曳,向我们传递着400多年前绣芸那份对书欲罢不能的深深幽怨。我们没有在天一阁寻见绣芸冢,但却在展示馆得知芸草还是一直在天一阁被用来防蛀,宛如绣芸靠着书,永不分离,觉得冥冥中弥补了绣芸的一点遗憾。

  展馆有一处雕塑,为我们还原了天一阁“代不分书”家规的故事。月色晦暗的夜,如豆的灯火映照着范钦枯瘦的身影。年事已高的范钦意识到生命将尽,遂将长子和次子媳叫至跟前,将家产分为两部分,次子一房得到了万两白银,长子范大冲一房则接受了父亲这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成为天一阁及其藏书的传人,也是“代不分书”的第一任接班者。

  范钦享年79岁,从此,范家子传孙,孙传曾孙,范氏一族一代代虔诚地守护着这幢楼。但“禁以书下阁楼,非各房子孙齐至,不开锁”的严苛制度渐使得天一阁再无人登楼,无人看书。长此以往,天一阁成了一片圣地,同时也成了一片禁地。楼外的人遥望着,用他们的生命挡住时间的洪流,分出一条可供书躲藏的缝隙;楼里的书沉睡着,在这一条时间的缝隙里微弱地呼吸,延续着它们的生命。于是长久以来,对天一阁,人们陷入了隐隐困惑:这样的祖训,究竟是对书籍的守护,还是对文化的桎梏?

  这样的困惑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迎来了转机。这一年,著名学者黄宗羲请求登上天一阁。范氏子孙商议之后,同意了这一次外姓人的首次登楼。黄宗羲进入书阁后,开始编制书目,并撰写《天一阁藏书记》。范氏后人看着这关于天一阁的新生文字,忽然发现再多的书,关着也无用,应该让书有更多人读,让书真正“活”起来!自此以后,天一阁逐渐有选择地向一些大学者开放,使这一座水库中积蓄了百年的文化之水终于得以冲出桎梏文化的堤坝。

  郭沫若说天一阁“良书播惠九州”,随着天一阁古籍的流传范围越来越广,书中所录文字为越来越多的文化研究考证工作提供着有力的证据与合适的参照。书香不再是为了陈列供奉,更是为了文化的传承——这些古书,实在是最好的讲述者与见证者。它们见证了能从纷乱的世间坚韧不屈地保存下来一种文化的家族信仰的存在;见证了一个保护藏书的队伍从少到多、由小而大的历程;见证了一座书阁如何由个人爱好变成了民族文化符号。天一阁是7万册藏书曾经存在的最好证明。作为闻名遐迩的私人藏书楼,虽几经毁灭,然精神永存!我们在入口墙上的《库房进出及藏品出入库制度》《库员岗位责任》上看到从前天一阁出入的家规被沿用下来,比如“双人双锁,同进同出”“霉季或阴雨天,不得提看各类藏品”,这是范钦对书那份爱与忧的承诺,更是对读书崇文精神的继承。

  今天的天一阁,苔痕,绿意深深地嵌在斜阳深巷每块席砖缝内,好似范钦一生与书割不断的情缘。雕花木窗内的樟木书架上依然散发着沁入心底的悠悠书香;雕花木窗外,天空一碧如洗,波光云影处,分明是点点文心在闪烁。想那烟波四面的玲珑阁,日里,蝉声闭阁好读书;入夜,读罢开阁纳微凉。我立着,似见时间的微光里,一位古稀的读书人凭栏而望,大襟、右衽、宽袖、青色袍衫,髯须飘飘,一身月华。阁前香樟枝滴清露,鸟雀栖息,我分明听见一声长叹:“吾当早启书阁,则天下少有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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