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春以及成长是张柠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青春话语。张柠试图描绘的,是一种横跨各个时代的通行青春样貌。《三城记》《春山谣》《江东梦》分别从不同的时代出发,书写不同历史背景中的青春风貌。《三城记》书写80后一代的青春经历,立足的时代背景主要是当下;《春山谣》书写知青群体,聚焦这一特殊群体的青春,将时间向前推进至20世纪中期;《江东梦》也写到青年人在动荡时局中的各种抉择,在时代背景上则写到了20世纪初期。《玄鸟传》则以当下为背景,书写知识分子的成长史,作为其青春书写的补充。就目前来看,张柠作品最显著的主题就是成长,他在这一领域的书写将当代文学这一本来较为欠缺的主题学术化了,具有相当的提升作用。
《三城记》是张柠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讲述了80后一代的成长故事,涉及这一代人所遭遇的各种生活问题。以点带面,从个体成长角度书写了社会转型的方方面面。主人公历经多个城市的打拼,无论是职业选择还是感情选择,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这是一部鲜明的青春之作,主人公是时髦的小资青年,他们举办文艺沙龙,参加诗歌朗诵会,爱读时尚杂志和前卫文学,经常流连于书店、酒吧、咖啡馆。他们循着自己的价值观生活,却也在时代的大潮中学会了成长。张柠在《三城记》的创作谈中提及,现代小说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成长小说,或者是成长受阻的抵抗小说,而写作的本质却带有“反成长”性质,带有“返回母体”的冲动,因而是虚构,是虚伪,是虚幻,只有这样,它才符合“逆向而行”的生命诗学。由此,它注定是一支缥缈的歌,尽管它不妨采用写实的笔调和“现实主义”的姿态。它的根在泥土之中,所以是现实的。成长与反成长的辩证,这其实已经对成长小说选题本身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
《春山谣》是一部主题多元发散的作品,涉及成长、奋斗、青春、乡土、时代等多个方面。一群来自上海的朝气蓬勃的知识青年遭遇全新的生活,一开始为人生轨迹的突变而迷茫不安,不断和周围的生活发生碰撞,但是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状态,并开始了新一轮的奋斗。小说呈现了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一辈人的青春岁月。与一般作品不同的是,作品将一个群体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他们既是鲜活的个体,也是一个群体的画像;他们既要为自己留住记忆,也要为时代留下印迹。《春山谣》书写的是一部关于成长的作品,是一段实打实存在过的岁月,但这是经过记忆的提炼、多人生活的拼贴重组的岁月,注定也是一支缥缈的歌。
《玄鸟传》主人公孙鲁西热衷哲学,从小家境殷实,因性格孤僻、热爱自然,考入大学后攻读哲学系。大学期间,他沉迷于哲学著作的阅读与研究,潜心钻研宗教以及各类文学作品。大学毕业后,先被分配到工厂,后又辗转于电视台、文化公司,还在报刊上开设专栏。这看似丰富的人生经历,实则是孙鲁西追求极致精神生活的表现。当儿子右海出生,当妻子苗蔓为维持生活奔波,当面对物质与精神的两极分化,孙鲁西苦心著作的《玄鸟录》成了他的精神图鉴。小说以沿海经济区为背景,用超现实的叙述手法再现了市场经济下知识分子的坚守和命运,在虚实之间,将一个时代对人的影响呈现得淋漓尽致。成长不单单是物质的追求,更是一种精神图谱的描摹,是心智的成长经历。
总的来看,这几部作品都是关于青春的书写,青春故事中蕴含的是对我们的父辈、子代,以及对我们自身的认识,也是对百年中国的理解。作家自陈,选取年轻时期作为书写对象和小说主题,不仅是因为年轻人往往站在时代的最前沿,他们的境况和状态是观察社会的一个绝佳视角;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人在年轻时期的行动,最能代表他们自身。年轻时期最宝贵的是行动的能力、行动的方式和逻辑、行动的激情和信念,这会成为一个人最好的注解。这些人的青春,也成为时代最好的注解。
二
张柠小说也涉及知识分子书写,不过是将其与成长一同考量,关注知识分子的成长史,是成长主题的某种延续。他对知识分子的书写,显然来自其所处的生活圈。当代知识分子小说在不断重复、反复的书写中呈现出写作上的固化倾向,而张柠则将成长主题与此相结合,探寻知识分子的“史前史”。《玄鸟传》的基本理路仍是关于成长的书写。作品关注青年人的心智过程,也是一种知识分子史前史的发掘。小说将主人公孙鲁西的成长经历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小说详尽描写了主人公的求学经历,这段经历对其后所遭遇的各种境遇都是很深的伏笔,同时回溯其童年时代,特别是与父辈的关系,直至工作经历及家庭生活书写,兼及经济浪潮冲击的大时代裂变,全方位揭示了知识分子的成长史。从知识分子的成长环境入手,能更为信服地书写出知识分子后来遭遇的各种困境的深层次缘由。在《玄鸟传》中,作家将主人公设置为一名与哲学和艺术打交道的知识分子,他沉迷于哲学研究,甚至进入宗教领域,对“神秘”的事物情有独钟,对文学也有深深的痴迷。大学毕业,因为论文问题被分配到制药厂,后又跳槽电视台、文化公司。这看似丰富的人生经历,有很多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成分,更大程度上还是孙鲁西的一种自我防备与逃离,对物质的淡泊与追求极致精神生活构成了他生活的两股背道而驰的驱动力,这也成为困扰他生活的“围城”。对哲学的钻研和对文艺的痴迷是表象,实质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一种对自由境界的向往。这种追求让主人公孙鲁西几乎无法与日常生活相处,自始至终屏蔽了与自己的追求不相符的东西,沉浸于自己营造的世界。即便是成年后,孫鲁西对文学和哲学仍疯狂热爱,继续痴迷于谈诗论道中,甚至还开办“玄鸟互助小组”这样的乌托邦组织。在有了婚姻家庭之后,物质与精神的两极分化愈发激烈,哲学与艺术依然成为他的精神依靠和救赎之路。这种特定群体的生活经历书写,也旨在强调一种成长的艰辛和蜕变的困难。
《玄鸟传》可谓当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图鉴。小说的主题外露为一部名为《玄鸟录》的副文本,这是其苦心经营的学术成果,也是他的精神生存指南。从表面来看,小说的主人公生活可谓优越,少了一般的基本生存资料的忧虑,但是这并没有缓解其生存的焦虑,甚至最后活成了十足的“失败者”。小说着重展现了精神与物质的冲突。小说选择以沿海经济区为背景,更是对经济因素的某种强调,书写市场经济下知识分子的某种命运,也将时代对人的影响呈现得淋漓尽致。《玄鸟传》是一部学者型小说,学者小说在生活表象的书写之外,更多还是探询更为深层和隐秘的东西。除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关照,小说也写到作为个体的人的存在困境以及自我的逃避、救赎、解脱、释然,以及信仰追求等等相关问题。小说不乏批判性书写,一方面是商业化的浪潮席卷包括自己妻子在内的每一个人,另一方面则是知识分子还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由此,作家暗示出了成长的复杂性,这不单单是学业、事业、家庭等物质层面的追求与满足,更是心灵成长和心智成熟的漫长过程,是一种精神图谱的描摹。也正是对知识分子成长的考察,才得以解释当下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与心理世界,这也正是作品从成长角度出发书写知识分子题材的独特价值。
三
拥有丰富的批评经验之后,作家创作时在细节上也十分注意。在《江东梦》的开篇,作者对细节的注重与展现十分明显。对德茂公寓的描绘,对蔡豪生性格的刻画,对当前局势的陈述,都是以细节取胜的。不写人面对战争的惊恐,处变不惊的德茂公寓面对战争乱了方寸,依旧是典型的托物言志、借物抒怀。《江东梦》是典型的命运叙事,一开篇算命先生钱半仙的出场已经预示了一切,关于戴槃龙及奇书《柳园仰天录》的描写更让命运一词的地位变得更加显要。庞大家族的落寞、情感的纠葛如何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命运一词。到小说结尾,经历了长期战火洗礼的人们向新政权靠拢,除了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之外,从民间的角度来讲,也和命运有了某种关联。命运叙事是中国一个传统的根本性的命题。《江东梦》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小说,并不是从宏观角度出发,而是有关个体的生命史。生逢乱世的人们,无论是流浪街头的乞丐小贩之流,还是军政要员家里的家庭成员,都逃不掉命运的洗礼。这是关于个体的抉择、反抗与重生的故事。既有家国情怀,也有自己的小情小调,年轻一代的感情选择,事业选择,始终在生活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都是一种小与大的辩证叙事。
再比如作家对情感细节的处理。作家强化“爱”这一文学永恒的主题,并与欲望进行一定程度的割裂。《三城记》关于爱的主题集中在几段恋情与友情上。《春山谣》也是一部回忆中爱的颂歌。在青春书写中,青春恋曲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几段情感故事在小说成了主要线索,这是关于爱情的青春,充满了蓬勃的荷尔蒙气息。小说塑造了诸多人物形象,但是很明显,作家几乎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顾秋林身上,他重情重义,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爱情。小说中写道,他后半生只做了三件事,虽然生命早早逝去,却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也是作家情感的寄托。当然,在他们的世界中,不只有爱情,还有友情、亲情,以及和本地农民的新“鱼水情”,人与人之间在特殊环境中建立的深厚情谊是作品的着力点之一。每到重大关口,人们心底的爱和善总是及时地突显出来,支撑着他们的生存信念。小说中“爱”的分量很重,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春山谣》中一切的底色都是爱,是青春之歌,也是爱的颂歌。《江东梦》也写到这样的爱之歌,在那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爱丝毫未褪色。
张柠的小说在平静的叙述之下深意无限,正所谓“埋藏于平静叙述之下的‘可怕深度”,这种深度或许正是源自其学者身份固有的冷峻与理性。《春山谣》书写知青岁月,时代的冲突碰撞已经远去,但是我们应当如何去打量这段历史,作品在平静之下遍布着冲突,直到作品结尾,并未出现理想中的大团圆模式,他惯用开放的结尾,这个结局不算开放,甚至有些封闭。这样的故事写完了吗?仍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关于这样的反思,在他笔下反复出现。张柠在《三城记》的后记中写道:“我像一位操纵皮影的老头子,躲在背后扬扬自得,自以为是操纵者和胜利者。但谁敢说我不同时是失败者呢?”这也是一种典型的反思书写。
张柠小说中批评家的身份并没有刻意凸显,甚至有些隐藏。《三城记》或多或少有些插叙带有批评议论的色彩,到了《春山谣》和《江东梦》中,几乎已经看不见这样的文字了,批评家的使命并不是要体现在具体的文字中,而是暗藏于文本的精神性中。文学批评家搞创作,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将自己的艺术偏好进一步放大,或将某种特定的美学范式进一步向前推进;另一种则是寻求对话,批评家是阅读当代文学创作最多的一批人,但他们却未必是单纯享受乐趣的那群人。他们在看到了现实的纷繁百态与泥沙俱下的同时,也看到了某种注定的缺失,非自身难以补全的“缺失”。这种文学创作反而会藏起文学批评的锐利与辩机,而显得有些历尽千帆之后的宽厚意味。作为对小说技法如此熟稔的学者,小说创作会不会炫技?显然没有,张柠追求的是最为原始的特性,注重人物的刻画,注重细节的描摹。这些都和他的研究有某种相通之处,并没有陷入一种炫技书写,反而有一种去学者化的姿态,在一种反学者化的语调中强化文学的恒常主题。
作者简介
刘小波,博士后,《当代文坛》杂志社研究员。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媒体发表文章多篇,有文章被人大復印报刊资料、《长篇小说选刊》《中国文学年鉴》等转载。曾获马识途文学奖、四川省社会科学学术期刊优秀编辑、第五届“啄木鸟杯”年度推优、四川省2021年度精品文艺奖励、第十届巴蜀文艺奖特别荣誉奖等荣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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