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诺恩吉雅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5036
高海涛

  去年秋天,有个年轻人去内蒙古的奈曼旗,经过我辽西北的老家,回来后写了一首诗,题为《我唱着诺恩吉雅,从你的故乡走过》,发给我,让我一下子愣住了——

  初秋,我从你的故乡走过,凉风有信

  从玉米地里吹过来,有人说那是边塞风

  再往前行走几里地,就是辽蒙边地

  你的乡邻与奈曼旗的乡民,地挨地

  垄挨垄,我走过的路,都是你少年时

  走过的路,我看到的风景也是你眺望的

  ……

  多好的诗啊,行吟式的,而且只写给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像这样写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诗中的每一句话都很实在,连起来又很有味道,就仿佛老家的边塞风也向我吹来,唤醒了许多记忆。

  是的,我眺望过奈曼旗那片土地,在我老家的北面,隔一条小河,真是地挨地垄挨垄。这边的毛驴跑过去吃草,顺口掠了那边的庄稼,那边过来说理的,却又带了几斤荞面送礼。往往还听说谁家,有那边的姑娘嫁过来,而过了不久,却又把这边的姑娘说动了心,迎娶到那边,两人成了亲上加亲的姑嫂。总之,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有发生。辽蒙边地,对啊,边地自有边地的风景,边地自有边地的风情。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诺恩吉雅,这是一首歌的名字吧?上网查了一下,果然有这首歌,而且简直像我老家的歌,听起来特别亲切,恍如梦幻——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垂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你唱的就是这首歌吧?——我问写诗的年轻人。他也是辽西人,叫李文立,是市里的公务员,也是个很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他说是的,这是奈曼旗的民歌,一到你老家那边的辽蒙交界,它的旋律仿佛就飘在风中。

  好个飘在风中!诺恩吉雅,一首歌的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也是一种风的名字。

  怪不得这样熟悉和亲切,这是蒙东的歌,也是辽西的歌,它独属于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交汇的那片土地,而这两条河又分别是西辽河的南源和北源。特别是这首歌的节奏:老——哈——河——水,如此缓慢,如此深情,让我梦幻般找到了老家的感觉。

  记忆中辽西老家的生活,就是这样缓慢而深情的。十八岁当兵之前,我一直没离开过那片土地,却几乎没上过县城。那时候去一趟县城不容易,先要步行到镇上去赶班车,而且,你还要有钱买票,到了县城,还要有钱住宿吃饭。班车是一天一趟,如果你有急事,没赶上班车,那就只能步行去县城了,近百华里,看你的脚力。有时也看运气,如果路上能碰上拉煤的马车,人家肯捎你一程,就最好了。即使碰上个牛车,也想坐几步。真慢啊,牛车很慢,望断天涯似的,就连马车也很慢,拉煤的马车,总是不堪重负的样子。

  拉煤的马车,是我少年时最难忘的记忆之一。我出生的村子有一座煤矿,国营的,我家在村南的沟里,煤矿在村北的山上。那些年,方圆上百里,都要到我们的矿山来拉煤,北边奈曼旗的也来,南边县城的也来。特别是冬天,拉煤的马车每天都要排队,很长很长的,沿着村路,从矿山一直排到我家门口。

  当然,如果你有辆自行车,走路就轻松多了。不过那时候自行车很少,我们村除了北山的矿工,就我本家的振生哥有自行车。振生哥人长得很帅,但因为身份是农民,都快三十岁了,也没说上媳妇儿。后来他经常外出跑“盲流”,去过很多地方。有一年秋天他回来了,穿着白衬衫,衣锦还乡的样子,而且还骑回了一辆自行车,八成新,一路响铃。这件事迅速成了奇闻,从村头到地头,年轻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如果有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按一下车铃,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呵斥,而振生哥却笑笑说,没事,男孩子就是好奇。为此,我对振生哥很羡慕,有事没事,总愿意跟在他后面乱跑,上山打鸟,下河摸鱼,还连滚带爬地跟他学会了骑自行车。

  振生哥甚至处上了对象,人们看到村西头的满桌姐让他骑车带着,有时去割地,有时去赶集,如果谁开句玩笑,满桌姐就满脸通红,或者跳下来捡个土块追打,很张扬也很浪漫的样子。

  抛土块是我老家的特殊习俗,我也被抛过。那是上中学时,有一次放农忙假,父亲每天一大早就催我去生产队干活儿,让嫂子带着我,上山和一群妇女去拔地。几天之后,我开始拒绝,坚持躲在家里看一本书,忘了是《苦菜花》还是《迎春花》,没想到父亲进来,忍无可忍的样子,手臂都颤抖着。我赶紧抱书逃出院子,已经很远了,还听见父亲在叫骂,并随手捡起土块向我抛来。

  让土块飞一会儿吧。在辽西,即使是一个父亲在怒不可遏中抛出的土块,也会飞得很慢很慢,不足以砸到他的儿子。

  其实父亲之所以震怒,主要并不是因为我逃避劳动,一个男孩为了读书而逃避劳动,其努力的结果往往会超过劳动的价值,这道理父亲是明白的。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反对过我看书,而那次之所以是个例外,可能还是因为振生哥,是我和振生哥的接近引起了父亲的不满,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跟振生哥学会游手好闲。

  老——哈——河——水,这样的节奏,不禁让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他在一本叫《慢》的书中写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从前闲荡的人到哪里去了?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那些漫游各地、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游手好闲的英雄”,少年时我真的很崇拜,但这样的英雄在老家是不被承认的。记得振生哥还被大队的民兵抓了起来,说是有人揭发,他的自行车是偷来的。后来经过外调,证明自行车是他在县上赌钱赢来的,才得到了宽宥,大队把他放了。而人放了,就走了,尽管身上带伤,却据说他连夜登程,哼着小调,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或更远的地方,从此再没回来过。

  其实在辽西老家,除了振生哥的游手好闲和我爱看书,还有许多慢的乐趣。比如妇女们拔地是慢的,因为老家是洼地,地垄很长,往往从清晨到中午,一条垄还没拔到头。下午再来拔,想找原来那条垄都要费很长时间。那时候也没人戴得起手表,就是看日影,日影偏西,就准备收工了。有人说第二天是什么节令,还得回家剁馅包饺子呢。

  包饺子也是个慢功夫,特别是人口多的人家。先剁馅儿,几把菜刀上下翻飞,需要半个晚上才能把馅儿剁好,然后开始放葱姜蒜等各种作料,叫喂馅儿,供养的意思。接着是和面,一般是杂合面,荞面掺点白面,如果只有高粱面或玉米面,那就得加榆树皮面,增加黏合力,这样才能把饺子包住。面和好了,也得放在旁边醒着,醒一夜。就仿佛人睡了,面还在彻夜不眠地大睁着眼睛。等第二天清早起来,大人孩子才一起动手,擀皮儿的,包馅儿的,烧火的,拉风匣的。我基本上是拉风匣,坐在灶前的蒲垫上,一边拉风匣一边看书,火苗映着我少不更事的面孔。

  还有赶集,老家镇上的集市历史悠久,好像从辽代就有了,一直延续到清朝,到民国,到解放后的公社化时代。去赶集,都说是有钱的赶集,没钱的着急,其实没钱的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赶着牛车来,再慢悠悠地赶着牛车回去。赶集不用马车,用牛车或驴车,这好像是一种风俗。车上什么都有,几筐鸡蛋,一窝猪仔,放在一起也不怕碰。还有各种粮食,奈曼旗的荞麦,科尔沁的花生,还有小米出辽西,黄豆生北国,土豆是刚从地里掘出的,用麻袋装着。从槐花岭来的,总要带几罐槐花蜜;从烧锅营来的,则要带上自酿的老酒,用木桶盛着,也不怕洒。但有人能认出来,那木桶外面的铁箍,是出自东街的铁匠铺。那个铁匠铺什么都能打,镰刀、锄头、镐头,铁匠们都会唱《国际歌》中的两句:“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他们甚至还能浇铸犁铧,所以铁匠铺又叫铧炉。总之,因为是辽蒙边地,三县交界,我们那里是个自古有名的集市,十里八乡乃至外县旗的都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姑娘小媳妇。

  或许对于乡民们来说,赶集也是一种过节,不仅是互通有无、买卖东西,还有许多别的事体。碰见亲友或熟人,有钱就喝两盅,没钱就聊几句。小伙子看上了谁家姑娘,就会围着姑娘打转,故意在人家面前炫耀见识。也真有赶集看对象的,或者无意中碰上合适的,男方回去就会托媒人上女方的村子提亲。等过一段再逢集,准备结婚了,就开始捎信,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捎到,而且提前量很大,比方八月节捎的信,说定下是腊月办事,甚至来年正月办事,也不怕人家忘了。

  老家人干什么都是大时段的,像法国的年鉴学派那样。小孩过满月,孩子表姨夫连襟的姑丈母娘有事没来,捎信说等孩子的爷爷过六十六准来,而孩子的爷爷当时可能还不到六十岁。当然也有捎信就要赶紧办的事情,小伙子三十多了,好容易处上个对象,女方托人捎信到集上,说想要一瓶雪花膏、一块涤纶的衣服料子,或者一只手表、一辆自行车。小东西好说,大件就有难度了,怎么办呢?小伙子没钱,只好央求同来赶集的父亲,万般无奈的样子。父亲有时一跺脚,干脆,为了成全儿子,把赶来的牛车和牛也卖了吧。

  是啊,老——哈——河——水,从前的老家就这样,正如木心先生写的《从前慢》,说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都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而且,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除了西辽河的南源老哈河,我们辽西还有一条大凌河,古称白狼河。纳兰性德诗云“白狼河畔秋偏早”,但秋天来得早,庄稼却是熟得慢、熟得晚。一到秋天,老家的山坡洼地,到处都是晚庄稼,凉风有信,边塞风吹拂着老气横秋的玉米、苠高粱、黄谷子,正如在地里收割的也是一些晚熟的庄稼人,就连他们的聊天,也都是晚清晚帝的传说、晚了三春的故事。夜了黑谁家媳妇如何如何了,他们这样说话,夜了黑就是昨天晚上的意思。

  但在我们辽蒙边地,要说最慢的事情,可能还要数一个姑娘的出嫁。我曾见过同村几个姐姐的婚礼,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满桌姐那次。满桌姐的婆家据说就是北边奈曼旗的,之所以要嫁到北边,是因为她的堂嫂就是从北边嫁过来的,那边的小伙子是堂嫂的远房表弟,总之,是亲上加亲的。又说满桌姐本来是想等振生哥的,为此和人家要这要那,极尽刁难之能事,最后是她爹发火了,她妈要跳井,这才同意定日子嫁过去。

  满桌姐出嫁那天,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招待老亲少友。北边来了接亲的马车,马车上还放着辆自行车,说这都是满桌姐的要求。满桌姐穿着翻领毛衣,挨桌敬酒,然后让人把自行车从马车搬下来,只努了下嘴,新姑爷就骑车带着她,出去转村子。从南沟到北山,从煤矿到学校,亲友们也不着急,反正有好酒好菜,慢慢喝着。等转完一圈回来,满桌姐进屋补妆,出来时抹把眼泪,梨花带雨,就不失文雅地大哭起来,抱着她姑姑哭一回,抱着她妹子哭一回,最后抱住了她妈,连哭带说,一遍又一遍,我看见新姑爷在大门外等着,红头涨脸,连那马车上套的蒙古马,本来很老实,也几次想昂首嘶鸣,却又低头隐忍着,横竖不说一句话。直到太阳偏西,满桌姐再次补妆之后,才走出院子,和她的堂嫂及送亲的坐上马车,挥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村里有个原来教过私塾的刘子臣先生,那天是满桌姐家的座上宾,我听见他感慨系之,慢悠悠地念出两句古诗:“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当时似懂非懂,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辛弃疾的一首《鹊桥仙》词,后面还有两句更美:“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是啊,在成长的意义上,谁家的姑娘都是千顷稻花,养大不容易,出嫁更不容易。

  总之,满桌姐的出嫁不容易,但是要和那首民歌中的诺恩吉雅比起来,恐怕还是有点逊色。满桌姐是出嫁到奈曼旗去,诺恩吉雅是从奈曼旗嫁出来,但她要嫁到什么地方,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翁牛特旗的,也有说是巴林左旗、扎鲁特旗、科左中旗的,还有的说得更远,远到锡林浩特和呼伦贝尔的。不管怎么说,诺恩吉雅是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帷茀三千里,辞亲远结婚”,这是感觉,即使上百里也像上千里,因此在告别家乡、离别亲人的时候,她才会那样依依不舍:“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这个草原的女儿要出嫁了,她的故乡有一条河,她的远方也有一条河,正如她的彩礼是一匹马,她的嫁妆也是一匹马。她就那样站在河岸上,连哭带说,连哭带唱,说了又说,唱了又唱。我查了一下资料,说这首民歌仅经过整理的就长达30段,而其中诺恩吉雅和她父母三人的唱词已有21段,这简直是史诗般的诉说、史诗般的歌唱啊,而歌唱的基本主题,就是草原女儿的乡愁,那种源远流长的、史诗般的乡愁。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快一些,有的地方慢一点,甚至很慢很慢。他还强调这话是爱因斯坦说的,相对论啊,一瞬间表情非常神秘,几乎有点吓人。

  老——哈——河——水,我是个比较喜欢收集民歌的人,我知道,这样的民歌其实是特别少见的。比如同样是东蒙民歌,《诺恩吉雅》与《云良》《达古拉》《森吉德玛》就明显不同,后三首基本上以爱情传奇为主线,《诺恩吉雅》虽然也有一点爱情的影子,但主要不是这个,而主要是对古老草原历史生活的缓慢而深情的展示,对辽蒙边地民俗风情的单纯而静穆的讴歌。在这片大言稀声的土地上,没有什么比歌中那种高贵的单纯、悠远的静穆更贴近人心。

  你年少时的悲悯,应该还在那些

  云朵里积聚,大朵大朵的云,多么美

  随时随地变幻着世间种种,我应该

  站在你走过的山间小路,美丽胡枝子

  正在妖娆,还有紫菀马兰头,这些

  紫罗兰色的花朵,它们像爱情

  ……

  我对年轻的诗人说,我年少时确实有过某些悲悯,但更多的,可能还是内心的渴望。而渴望什么,又说不清。也许我渴望长大后当一名骑兵,在草原纵马奔驰,无边无际的。或者我渴望做一个车老板,长鞭一甩,威风凛凛。还有,说实话吧,我渴望过一个女孩,她来自草原,骑马而至,又随手勒住缰绳,让马蹄悬空,一声长嘶,在我面前骤然停住,然后羞答答地下马,满脸通红地说,哎呀,你就是那个谁谁吧。

  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吗?似曾有过,那是姐姐给我介绍的对象,不是满桌姐,是从小把我带大的堂姐介绍的,女孩家是科尔沁那边的,比奈曼旗还要远,不过那已经是在我当兵复员之后了。在等待人家过来相亲的日子里,我曾好几次蹚过老家的那条小河(与老哈河无关,只是大凌河的二级支流),站在奈曼旗的土地上,以一个复员兵的姿态,向草原的方向眺望。印象中奈曼旗和我的老家差不多,安静的村落,祥和的炊烟,唯有黄昏时分,牧人们归来,都乜斜着身子骑马,并随口哼着久远的歌谣。

  他们哼的就是诺恩吉雅吗?一首歌的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一种风的名字。

  直到许多年后,当我终于知道了这首歌,听懂了老哈河的旋律和诺恩吉雅的故事,我才理解当年那个女孩的身影为什么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她也许和诺恩吉雅一样,这么多年一直在和草原告别,而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你唱着诺恩吉雅,从我的故乡走过;我唱着诺恩吉雅,在从前的回忆中走过。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