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沈林林与李想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8900
迟 迟

  沈林林坐着不动。外面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不动。外面起风了,吹得百叶窗吧嗒吧嗒的,她不动。李想站起来拉开椅子,唰啦一声出去了,她还不动。她右手的食指肚摩挲着裙摆上的蕾丝,指肚痒痒的。她一圈一圈地摩挲,低垂的脑袋一会儿朝右斜,一会儿朝左斜,发梢也摆来摆去,慢悠悠地拂过脖颈,脖颈也痒痒的。隔壁办公室的门哗啦一声开了,有人推开门,咯吱一声,那人又迈步子进去了。她心里动了一下。

  她想,自己要不要现在就过去?现在不过去,过一会儿李想回来就更不方便了。电脑屏幕借着白炽灯的光在眼镜片上一晃的工夫,沈林林有一点眩晕。在这眩晕里,她决定过去并站了起来,就像一只灰兔竖着警惕的耳朵蹿过乡间小路,从这边的荆棘丛钻进那边的野葛林。她的动作比平常麻利了许多,灰色的金丝绒裙摆鼓着风,下面是两条纤细的腿。

  她已经走了两步,再走几步就可以跨进去了,她已经想好最后两步要迈得大一点,动作再轻快一点,这样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了。她经过楼道中央,下意识地扭头朝楼梯口望了一眼,这时候楼梯口还没人,李想还没有回来的迹象。可就在她要扭过脸去把最后两步走完的当口,李想摇摆着她那宽肩膀出现了。早一步她就进去了,晚一步亦可以退回去,时间就这么不早不晚地把她卡在了楼道中间。她立刻收回了脚步,把将转未转的身子随着脸朝向的方向调正了,现在她的目光和身体都正对着李想,像是准备好了要迎接李想回来。

  其实,若是沈林林继续走进那间办公室,而不是停下来,也许李想不会怀疑什么。她在楼梯口拐上来的时候,正看见沈林林极速走动的侧影和由于紧张而绷起的嘴唇。紧接着,看到她收回了正要迈出去的那只脚,转过身子来望着自己不动。李想好像明白了什么,并为自己的超然透视沾沾自喜。但她不是28岁的沈林林,她习惯了面无表情自然地走过去。她知道用不着自己开口,沈林林就会想好措辞。

  果然,沈林林说:“老师,您回来啦,您刚才去哪儿了?”沈林林习惯称李想为老师,虽然李想是她的科长,可沈林林从来不叫她科长。老师这样的称呼显然拉近了距离,也显得更尊敬一些。

  李想知道她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而已。不这样说,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另外,沈林林还斜了斜身子,右边的脚后跟离开地面,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想为了避免沈林林尴尬,于是认真地回答:“门房取快递,谁知道还没送到。”

  她扬扬下巴耸耸肩,瘪着嘴笑了笑,做出很遗憾白跑一趟的样子。其实李想很少扬下巴,因为她的个子有一米七二,在女子里面算是高的了。在家里跟孟耀辉说话尚且平视,跟娇小的沈林林自然要眼向下看。还因为她虽然跻身机关单位,可出生于农村,早在青年时就饱尝人生的苦难,所以对任何人总是怀有一种暗暗的同情。现在她是刻意做出这副样子来,用动作告诉沈林林,她没把自己看到的事当回事。事实上确实也没什么事。

  沈林林跟着李想走回办公室,李想也料定她会跟着自己返回来。二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李想拿起鼠标滑动并乱点一气,她并不清楚自己想搜寻什么信息,她眼角的余光和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对面的沈林林身上。

  这是一间逼仄的办公室,大约有六平方米,放两张办公桌和一个分体式铁皮柜已经显得格外拥挤。窗户朝东,门开在北墙西边。原先两人的座位一东一西,沈林林背靠窗户,李想侧身对门,铁皮柜竖在北墙东边。这样,即使是在阴雨天,从东窗勉强射进来的阳光也会被电脑屏幕反射回来,晃沈林林的眼。李想大沈林林十几岁,经历了孕育、疾病等一系列女人必经的事情之后,就变得特别怕风,哪怕是关起门来,从门缝边透进来的细小的不值一提的风,她都感到侵心蚀骨。背着光的沈琳琳的各种表情和忧郁的神态,在李想那里是模糊的,她每天在与那一丝风做斗争,一会儿披上披肩,一会儿挪动一下电热汀,一会儿用养生壶煮个梨子,或者直接跑到楼下孟耀辉那里,躺在他的沙发椅上,喝着热茶聊会儿天。

  自从孟耀辉给李想出了主意,在李想的主导下,办公室重新布置。两张桌子九十度转弯,改成背靠南北,柜子一摞三个、另一摞两个并排放在西墙,再摆上两盆花。李想觉得现在的办公室舒服极了,再也没有小风吹,也不再需要披肩和电热汀,日子闲适舒服起来。沈林林的表情神态、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也在李想的目光下逐渐清晰,可以说是暴露无遗。

  李想看到沈林林通常一坐就是一上午,不见有什么动静。即便是有,也是极轻极细微的。但就是那极轻极细微的与众不同——比如思绪沉浸到什么事情里去,比如手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比如眉头忽而舒展忽而紧蹙,比如莫名的喜悦或者忧伤——李想敏锐地感觉到了。沈林林的脸泛着雾霾色,像是从浓雾中渐渐浮现出娇俏的鼻尖和黝黑的眉毛来。称她的脸为雾霾脸,就像说某件大衣是雾霾蓝一样,是一种被蒙纱的或是稀释的蓝,带着些神秘的雾蒙蒙雨蒙蒙的感觉,在窗户透进来的侧光中发出瓷器般的哑光,像一枚玉扣,端的搁在那里。她通常描一点眉,画一点唇,整个脸看起来鲜妍动人,再加上一点神秘的微笑,她细小的嘴唇抿起来,嘴角上翘,十分别致。

  李想一直觉得沈林林很好看,是一种古典的精巧美。她的容貌之美使得李想只在意她的脸和纤巧的身材,不在意她的穿着打扮。其实,即使是素颜,沈林林也能每天给人以新鲜感。可她偏偏是极爱换衣服的,格子衫外搭针织背心,下面是丝绒裙,或是高领紧身毛衫裙、及踝的长裙以及超短裙。有时候搭配民族风的耳环——她的耳环大多是自己做的,有针织的,也有手工珠串的——她保守的衣着和夸张出挑的耳饰形成一种新鲜奇异的对比。她的身材是可以穿超短裙的,窄紧的胯骨,露出铅笔式的腿,这一点李想就非常羡慕。她在沈林林穿超短裙、戴自制耳环的日子里常常审视自己:粗壮的大腿,小腿处由于年轻时是校田径队员,长期练习跳远、下蹲而略微有些壮,还并不齐,被孟耀辉戏称为罗圈腿,小腿肚上还有一块硬硬的肌肉。肩膀也是过于平阔的。她总幻想自己这样的身材如果放在国外,在西方人眼中算得上是好身材了,因为她有细腰,就凸显出臀部。加上银盘似的脸,大方自信的笑容,特别是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砗磲贝似的牙齿,说不定会受人追捧。

  现在,沈林林那低垂的脑袋给李想留了一个黑油油的顶,依旧像先前那样,一会儿斜向右,一会儿斜向左,还不时把头仰起看看窗外。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到,百叶窗遮住了景观。即使是打开的时候,外面也只是另外半边办公楼的侧墙,年久泛黄,雨水淋漓,一副旧样子,没什么好看的。这个时候,她想使劲从百叶窗两条闭合的叶片构成的缝隙里看见那面墙,或者哪怕只看见墙上的雨迹也好。她看一眼窗户那里,又看一眼电脑屏幕,目光空空的。

  李想看着沈林林一副难受的样子,有心相助,找个什么由头让她去那边一下,可又知道沈林林也是极敏感的,万一让沈林林感觉到了,把好事变坏就多余了。可这种事要怎么说才合适呢?怎么说都不合适。她也可以想一些小办法怂恿她露出马脚,这对她来说手到擒来,比如让她拿个文件送过去,然后她再蹑手蹑脚走到办公室门口,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房门,看到两张羞愧又匆忙掩饰的面孔。在机关里,很多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就是没有什么还要被别人凭空捏造一些事情,捕风捉影地传闲话,更别说像沈林林这样已经有迹象的了。当初自己和孟耀辉不就是吗?原先两人在同一个科室,各自有家庭,那时候遇到单位分房子,李想刚结婚,手头还不宽裕,就找孟耀辉借。借钱给同事本来也是件平常事,但孟耀辉在以什么方式给这件事上颇费了心思。转账会留下痕迹,万一被爱吃醋的老婆发现,就算两人之间没什么都说不清了。于是他便取了现金,装在档案袋里想趁下午上班前交给李想,没承想那天中午另外一个同事加班没回去,他瞅准机会把袋子递给李想,李想慌张接过来的情形正好被这个人看到了。这个人就是李牟尼。当时,李牟尼和孟耀辉正在竞争科室主任这个位置,李牟尼就把看到的事情传了出去。诡异就诡异在即便是原原本本地说,也会被人猜测,更何况孟耀辉递过去和李想接过来时,两人神情都略显紧张。借了也就借了,本没什么,好像通过别人的嘴说出了就非同一般似的。更何况在这样的单位,看似各关各的门,各做各的事,事实上人们会每天挖空心思搜寻一些这样的事情来嚼磨。闲话最终传到孟耀辉老婆的耳朵里,她上单位来闹了一阵,结果双方都离了婚。孟耀辉被调整了出去,李牟尼顺理成章地升了级。后来,李想和孟耀辉干脆组建了新的家庭,这期间的酸甜苦辣、头破血流,李想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单位的人早已背着他们嚼了个透,嘲笑也嘲笑过了,可个中滋味只有李想和孟耀辉品味得真。

  李想想,使沈林林露马脚的好处是使她从不切实际的做法中清醒出来,能够认识到要节省宝贵的青春和时间去谈正常的恋爱,然后结婚。女孩子一旦结婚就把心落实了,就不会再胡思乱想,那样她就可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然而李想没有行动,她知道,即便是出于好意,但事情一旦败露,沈林林和他都会恨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待这段恋情自己从热烈到淡漠,再到结束。虽然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比如被李牟尼妻子发觉,比如沈林林怀孕了,比如像她当初那样有人闹到单位,影响各自的工作和前途。她为沈林林着想,既希望他们真心相待,各自寻求到心理安慰,又担心事情会败露在大伙面前,还希望她可以过正常日子。她甚至有时候埋怨自己,不该穿高跟鞋或者一切硬底的鞋子,那些鞋子在楼道的地板上会发出嗒嗒的响声。她刻意换成运动鞋,这样她进出办公室就不至于打扰到这对野鸳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有时候觉得自己恶毒,她不知道戳穿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对沈林林这件事的感情是复杂的。

  于是她想着沈林林的心事,沈林林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人又如先前那般,各自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这样挨着过了十点,楼道里响起轻音乐和关门的声音,办公室的门纷纷关上,间操的时间到了。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也响了,特别是后一种声音,把恹恹的沈林林从幻想中惊醒,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用极快的动作抢先把听筒拿在手里。

  “小林,你过来一下。”是李牟尼。他称她为小林,不是小沈,也不是林林,或是林,而是小林。这样的称呼既暧昧又有距离感,使他们的关系又多了一层模糊。

  “李处长叫我拿文件。”她简单向正要出门的李想交代了一句,随手抓起一个笔记本,脚步轻快地出了这间办公室的门,进到隔壁去了。

  李牟尼每次叫她过去都是跟文件有关,不是拿文件,就是送文件,要么就是传文件、批文件,或是在文件上签字。沈林林每次来时都要拿一份文件,不拿文件的时候,每次回来手里就会多出一份文件。文件成为一种必备道具。他们之间谈论的内容也是与文件有关,李牟尼从来不与沈林林谈与文件无关的事情,沈林林也非常懂事,从来不说别的。通常是李牟尼坐着,沈林林站在他旁边,他翻动文件的右手就在她轻扶桌角的左手边。他每翻动一下,手落下去的时候就往沈林林的手那儿靠近一点,再翻动一下,就再靠近一点。沈林林的手起初不动,蜷得像个花骨朵,后来花瓣轻轻展开,逐渐向李牟尼的手边挪动,他每讲一处或者画一条红线,她的手就向他靠近一点。短短的十分钟,在最后几秒钟,这两只分别来自李牟尼和沈林林的手的小拇指的指关节是靠在一起的,只有黄豆大的肌肤靠在了一起,两人才感到有种情愫是真实存在的,它瞬间填满胸腔,浑身涌起热流。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沈林林有时候也想不通,她跟李牟尼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只是每次想起李牟尼,她就会想起自己在澳大利亚的男友——她的男友很优秀,是个牙医,澳大利亚籍马来西亚人,虔诚的基督徒,有着良好的家教。他们是在她留学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她回了国,他俩从此天各一方,他不可能放弃澳大利亚的一切跟她回国,他无法想象去中国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定期问诊,比如打棒球,比如下国际象棋、漂流、越野……他也根本不了解像沈林林这样的女孩子到了适婚年龄会承受怎样的压力,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压力。她也不可能留在那里,她年过半百的父母眼巴巴地在国内的三线城市买好了房子和车子,盼着她回去结婚生孩子,这样他们作为父母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女儿一天不回国结婚,他们的“使命”就一天没完成,担子就得一直担着。他们像大多数中国父母那样悉心培育沈林林,让她受最好的教育,送她出国留学,熬了快三十年了,眼看着就熬不动了,不就是为了她过得好一点,自己能早一点“卸任”吗?等完成了这项无比巨大的人生任务,他们才允许自己过自己设想的小生活。沈林林在与男友分别的日子里,与李牟尼的交往就像零食罐中的糖,每一次手指的接触或是简短的对话,都能使她支撑很久。过后,她回想他说话时并不看她而是低垂的眼眉、轻咬着下唇的牙齿、永远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她感到满足,孤单与思念就会变得渺小而遥远。

  有时候,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李牟尼,或者喜欢他的什么。是因为她刚来时他帮她安装过电脑吗?或是给过她一个电子上水器吗?要不就是因为他是这个科室唯一的男性?那么如果这个科室的男性不是李牟尼,而是王牟尼、张牟尼,自己还会不会爱上呢?哦,我的天,我该怎么办?她常常这样想着想着就痛苦起来。

  牟尼在佛语中是寂静沉默的意思,李牟尼的父母希望他多做事少说话,自有神祇相扶。他的性格也正应了自己的名字。夏天的时候他穿着随意,两三件半袖就过了夏;冬天的衣服稍微考究,因为大多数人今年的冬装都是前一年过春节的新装。春节过后,一开春天就暖和了,所以穿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年冬天拿出来还像新的一样。尽管这样,他的冬装也只有蓝和灰两种颜色。沈林林从没见过他穿第三种颜色。裹在深蓝色或者深灰色冬装里的李牟尼,总是提着深蓝色文件包,总是低着头走路,遇人也总是稍稍抬起头,斜四十五度瞟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去继续走路。无论是下属还是同级别的同事,或者是上级领导同他说话,他都是一种口气,总是回答“是,是,是”。这点倒是和沈林林极为相像,沈林林也总是说“好的老师,是的老师”。他把他的目光投射到地面上,那里有人的脚,他好像是在对地板说话。他从不表达不同意见,即使是在下属面前,或是没有听清楚,也顶多是把听力好的那边耳朵侧一侧,凑近声源。他这样低着头走路也有好处,就是他经常能发现地面上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比如迎接检查,他发现角落里有烟头,就会走过去把烟头捡起来。他发现门前有落叶,就会立刻跑回储物间,拿了笤帚和簸箕出来,把落叶扫干净。有一次,他还捡了一张十元的钞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问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谁掉的。于是他就用这十元钱给沈林林和李想买了两包纸巾、一包湿巾,说方便女士讲卫生。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沈林林和李想时,还特意说湿巾稍贵一点,自己贴了一元五角。他还善于收拾办公桌,他的办公桌总擦得特别干净,各类物品都有各自的位置。比如电脑的左边是台历、笔筒和两摞书,台历每天都会翻新,上面用铅笔标记了待办事项。电脑的右边是鼠标和一个水杯。这样的摆放长期不变,那两摞书也许过了半年还是那两摞,不增不减,连上下顺序都是原样的。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有水滴在桌子上,他会立马拿出抹布顺手擦干净,再把抹布横着三折,再竖着三折,叠成四方小块,放回毛巾架底部。他的样子总让沈林林觉得,当官的就应该是这样,严谨、低调、内敛。

  当然,沈林林也从不知道李牟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每次她和他指节相碰过后,她同大洋彼岸的男友那些美好的时光就会重新回到记忆里,这是十分令人愉悦的。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和李牟尼是心意相通的。虽然李牟尼至今从没有说过什么,更别说什么承诺了,他们两人有时候也根本不像一对恋人,只不过是偶尔指节相触,仅此而已。

  做完操的李想和孟耀辉径直走到小广场上,孟耀辉跨上一台器械,双腿开始交替着蹬,李想则站在他身旁一会儿扩胸、一会儿展腰。这时,雨已经停了一会儿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远处的高秆女贞和阔叶竹散发着水汽。从李想的视线望去,办公大楼影影绰绰如在梦里,有种魔幻和不真实的感觉。李想望着二楼那个窗户想,沈林林估计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了吧。进而,她想到自己跟孟耀辉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于是禁不住在那一片迷雾前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有很多无奈似的。

  “别叹气了,你看咱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嘛,并不比原来差。”孟耀辉显然知道李想在想什么。

  “的确,经历了那一场风暴之后,有多少人能越过越好呢?大多数人还不是身败名裂吗?可以说是偏见造就了幸福。可换作别人,比如沈林林和李牟尼,还能不能像咱俩一样?”李想随口轻声地问孟耀辉。

  “别替古人担忧了,你吃的苦都忘了吗?”孟耀辉把脸扭向一边。

  “林林真是个好孩子,性格温柔,长得又好。”

  “李牟尼也好吗?不就是个假慈悲?”孟耀辉抢白道。

  “她昨天还给我拿了一个烤红薯,又热又甜,她知道我爱吃这个。”李想并不接孟耀辉关于李牟尼的埋怨话,而是沉浸在对沈林林的担忧里拔不出来。

  “一个烤红薯就把你收买了?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她知道我怕冷,每天来了就先把电热汀打开,给我泡杯热茶,比你贴心多了。”李想略带嗔怪地说。

  “知道她好,可咱们能怎么办,这种事说不得。不说才是对他俩好,说出来适得其反。”孟耀辉这时才正式为李想发愁的这个问题思虑起来,“要说他俩估计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事,就李牟尼那样,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给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两人真没有什么实际接触的话,仅仅是互相的心理安慰也好。林林一个人怪孤单的,李牟尼那个厉害的老婆,哪个男人娶了她都得出轨。”他接着说。他是赞同他们俩在一起的,或者说大部分是事不关己的心态。

  李想听到这儿,哈哈笑了,她想起李牟尼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老婆,比自己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可她还是正言道:

  “话不能这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保不准要发生什么事。你说我天天看着,这么好一个姑娘,再出个什么事,我心里都过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吧?”孟耀辉问。

  “我的意思是,我不方便说,毕竟小姑娘家脸皮薄,这个事你来说,你跟李牟尼谈谈,不要严肃谈,轻描淡写谈一下,你们俩同岁,一起调来的,有什么事好商量。”

  “去他的,我跟他一起来的,这个你认,他小子认吗?关键时刻还不是背信弃义?”说着孟耀辉的火就上来了。

  “别发火嘛,怎么又生气了,气大伤身。就算咱俩做做好事积积德,还不行吗?”李想说着,用眼珠剜了孟耀辉一眼,肩膀往他肩膀上靠了靠,露出无限的温柔。

  这个女人,一说到劝孟耀辉做些好事,就使出这招,孟耀辉的心就柔软起来。孟耀辉想,两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到底还是让自己逮着福气了,他的福气就是李想。

  接着,两人又谈论了为沈林林介绍对象的事,把各自知道的单身男孩子过滤了一遍,商定好了如何开口不至于造成尴尬,随后愉快地走回办公楼里。

  按商议好的计划,孟耀辉去找李牟尼谈,李想跟沈林林谈。

  对于孟耀辉的来访,李牟尼多少有点意外,因为自那件事以后,他俩明面上互相客气着,但他知道孟耀辉心里对自己有多怨恨,只不过当时没有确凿的证据确定是他李牟尼说出去的,孟耀辉没办法把责任怪到自己头上。即便是有证据又能怎样?他要想把这种事弄清楚,还不是自取其辱?在他们这种单位,要学会沉默和吃哑巴亏,这是孟耀辉欠缺的,他在这些门道上还不够成熟。不过,他当时只是想在竞争职位时,让孟耀辉的印象在领导和同事的眼中稍微不好一点,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再说,看到两个人如今的日子越过越好,可以说是夫唱妇随,也算是在某种意义上成全了他。自己虽然升了官,但日子却不如孟耀辉过得滋润,这样想时,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他赶紧让孟耀辉坐下,并给他斟了一杯茶,两只手端着递到孟耀辉面前,并努力保持镇定,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老兄,看你最近气色不错呀,有什么事吗?”李牟尼先是奉承他。

  孟耀辉就坡下驴说道:“当然有事,而且是喜事。”

  “哦?什么好事说来听听,兄弟也分享分享。”李牟尼更诧异了,他猜测,要么是孟耀辉要提拔了,要么是李想怀了二胎。不对呀,任凭是哪件事,都不用与他分享呀。

  孟耀辉说:“我有个亲戚,是我姨父的儿子的妻弟,刚留学回来,小伙子人不错,论长相、才干、人品、家境都不错,你看你们科的沈林林怎么样,能不能把他俩往一起撮合撮合。”

  听到沈林林的名字,李牟尼心里咯噔一下,嘴里连声说着“人不错,人不错”,心里迅速盘算着:这孟耀辉真奇怪,介绍对象怎么介绍到我这里来了。于是他说:“人是不错,勤快,虚心,长相摆在面前,你看得到嘛。”

  孟耀辉紧接着问:“那老兄,你帮我问一下沈林林有没有对象,如果人家愿意,定个时间吃个饭见见面吧?”

  “我要怎么问?这我怎么能去问,你让你们家李想直接问不就好了吗?”李牟尼想,绕了这么一大圈跟我说这个,是他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不是人家沈林林归你管嘛,你是她的直接领导,你说话管用。”

  “归我管是什么意思?我说话管用是什么意思?”李牟尼心想,肯定是李想看出什么来了,故意让孟耀辉来敲打自己。也许孟耀辉知道他与她的事,李想肯定也看出来了。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光有他们自己知道,旁人一打眼便也都知道了。想到这儿,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孟耀辉看李牟尼沉默、迟疑,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起作用就好,目的就达到了,至于怎么做,李牟尼不会这么笨吧。

  李牟尼这时候缓过神来,答道:“好的好的,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我一会儿就问问她,有回复了我随时跟你联系。”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拉了些家常,孟耀辉起身告别。李想听到李牟尼与孟耀辉道别的话和返身回去关门的声音,知道他们的谈话结束了,于是轻声唤沈林林,把介绍对象的事也说了一番。最后她说:“女孩子找对象可是件大事,你得像筛箩,筛一筛,把不喜欢的筛下去,把喜欢的人留下来,再仔细选择,是自己的终会在某处等着,不是自己的求也求不来。”

  她这两句话的语气相当平静,像一条平坦的小路延展到沈林林的脚边,或像一条平缓的小溪流淌到沈林林心里。只是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平移到沈林林的脸上,在她的目光中停留下来,好像要看进她那漆黑的瞳孔。沈林林当时听着,也没觉得李想的话里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觉得李想的神情和语速怪怪的。

  下午,李牟尼传递文件时没有再叫沈林林过去,而是亲自送了过来,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沈林林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理由走进了李牟尼的办公室,看到他依旧低着头看文件,不看她,可他的手没有再朝自己这边挪,甚至刻意躲避她凑过去的手指。就像她身上有刺会蜇到他,或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恐怖。沈林林在李牟尼的办公桌前僵持了一会儿,也就退出去了。

  有那么一刻,她忍不住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她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回音。

  片刻,她又问: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又疏远了?

  还是没有回音。

  最后她发过去三杯水的表情,又发了三个问号,仍然没有回音。

  沈林林这时彻底失望了,她知道李牟尼从来没给过自己什么承诺,也用不着跟她解释什么,也许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吧。一想到一厢情愿这个词,她就觉得脸颊发烫。她仔细想想这两天的事,想问题出在哪儿。后来她突然回想起在楼道里碰见了李想,接着孟耀辉去过李牟尼那里,然后李想又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一直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李想。她觉得像李想这样的人,自己拿她当半个姐姐看待,在单位众多女同事里,自己跟她是最亲近的,是最用不着钩心斗角的。沈林林对李想的学识和工作态度也颇为欣赏,有一段时间她成了自己跟父母聊天的中心话题。父母总是让自己跟她好好学习如何在单位里为人处事,她发自内心地愿意。再说,即便是她看出来了,也应该保持沉默,不管这个闲事才好。这才是她心目中有风度、有分寸的好老师、好上级。她看着李想脸上照常挂着往日那种礼貌又有距离的微笑,那笑容里仿佛还隐藏着许多别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猜不透的。于是从那以后,沈林林对她心怀芥蒂并怨恨起来。但也她学会了把这种怨恨隐藏起来,行为举止上并不见疏离,心理上却筑起防线来。

  几个月后,沈林林完全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不再失眠,不再忧心忡忡,不再每天神经质似的竖着耳朵留意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她依旧过着自己的单身日子,一边怀念澳大利亚的男友,一边在办公室里保持沉默。她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女孩子,大龄,条件优渥,在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找不到可以恋爱并结婚的人了。

  李想呢,事到如今也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件积德的好事。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