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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精煤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1576
松林湾

  月光从天空倾泻下来,照见矿山,照见矿部大楼,也照见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他从一楼登上三楼,平时三分钟不到,现在他花了三十分钟。三层梯道,四十八级台阶,好比他从一岁走到四十八岁。这短短的距离浓缩了他的前半生,满满的都是艰辛。煤矿领导办公室在三楼。他手扶着腰,背靠着墙壁,走一梯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走一梯,这样走走停停,实则更像是爬着,上了三楼。他登上三楼的走廊时,还不停地喘着粗气,汗浸透了上衣,额角上也布满了雨滴一样的汗水。望着走廊墙壁上贴着的鲜红的“不忘初心 牢记使命”八个大字,他努力挺了挺脊梁,再次扶着墙壁,走到三楼的第四间办公室门口。办公室没有门牌。领导的办公室几乎都没有门牌。他缓慢地调匀呼吸,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虚弱的身体一个失衡,顺着墙壁滑倒在过道上,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无声地,滑倒在了门前。

  他已经十多个日夜没有好好休息了。自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他作为这个矿的工会主席,主动承担起防疫重任,所以就难有好好休息的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此时的四周没有丁点儿声音,安静极了。他晃了晃脑袋,抬眼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过道只有朦胧的灯光,照着狼狈的自己。但他却听见了满耳的虫鸣和矿山煤仓机器传来的巨大的轰鸣。虫鸣的声音发自他内心深处,像童年时和小伙伴玩躲猫猫,自己藏在草丛中,让其他小伙伴来找他时的那满耳虫鸣。这遥远的亲切感,让他的疲倦减轻了许多。而高大的煤仓机器的轰鸣,直接擂击着他的身体,让他猛然间清醒过来。他想站起来,却感到全身剧痛,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刚才滑倒在地了。

  他缓慢地移动身体,双手攀墙重新站了起来。捏着钥匙的手触地时已有了划伤,好在没有流血。他将身体左右晃动几下,艰难地挪步,也没有发现大的问题。终于开了办公室的门。早上出门时,冲好的一杯奶粉面上已经覆了一层奶皮,早就凉透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一口气喝到见底。

  他太饿了,喝完牛奶,看见办公桌上还有一袋面包,不管三七二十一,撕开袋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包装纸袋边缘沾着面包屑的纸边,他也咀嚼着吃了下去。

  人是铁,饭是钢,吃下三碗硬邦邦,这话真的不假。他才喝了一杯冷掉的牛奶,吃了一个干面包,身体便有些力气了。他坐下来,目光扫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时,电话铃响了。看到手机屏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子夜一点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李主席,李主席,刚才矿区大门口昏倒了一个人,像是我们的职工,您快来看看。”

  “好,好,我马上来。”

  此时,李主席灰暗的脸上已有了些血色,声音也随之洪亮了许多。挂断电话,李主席见桌上还有一个面包,便再次急急地撕开袋口,来不及细嚼,几口就咽了下去,便噔噔地下楼了。

  来到矿部门口,那里已站着一人,是来向他报告的保卫科干事小高,刚才给他打电话的正是小高。小高跟着李主席,急急地往矿区大门奔去。茫茫的夜色里,月光如水,但心急的李主席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这美丽的月亮。

  到了矿区大门前,那里围着几人,也都在干着急,却没有办法,等李主席两人赶到,才像舒了口气。

  李主席俯下身,连掐地上那人的人中,同时看了看那人的脸庞,“呀,这不正是采煤三队的张勇吗?”

  李主席随口叫着张勇的名字时,张勇似乎有了些意识,微微侧过身子,面向着李主席,应了一声。

  “小高,快扶张勇起来,他肯定是走累了,饿坏了。喝口水,吃点东西,也就好了。”

  “好,李主席。”

  小高帮着将张勇扶起来,地上,月光下,小高抬头看看李主席,发现李主席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

  “小高,你扶着张勇先回寝室,吃的恐怕现在没有了,你先去厨房,想办法弄碗面条,加两个鸡蛋。张勇是饿和累造成了虚脱,一会儿就好了。”李主席好像对这方面很有经验。当然,对累和饿,李主席刚刚经历了,自然比小高和其他人都有经验。

  李主席站在矿区大门的岗亭旁,扶着亭柱,努力调整气息。抬眼望着茫茫夜空,皎洁的月亮露出了微芒,星星几乎没有。煤仓的轰鸣声也已停止,整个矿区静静的,没有声音,就像个巨大的婴儿沉睡在母亲怀里,矿区路灯如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散发出疲惫的光。

  还没等扶着亭柱的李主席多想,手机铃又响了。这会儿,天空的月亮已是满轮光华,月华喷薄而出,直直地倾泻到了矿区,把李主席的身影映照得更加高大了。

  说起张勇,又让人落泪。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张勇就异常着急。他是采煤三队二班的班长,他关心整个班16名人员的身体情况,一天把个手机翻来覆去,手指都被手机壳磨起了茧皮。他倒弄着功能还不十分熟悉的手机,忙着给每个工友发短信,加QQ,呼微信。14名兄弟他已联系上了,他们也都迅速回复了他。看着一个个兄弟的头像在手机屏里闪烁,他乐开了花。但他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16个兄弟中始终有两人没有回复他。那两人如何了,不得而知。

  他的家距离矿山也不算远,两百里不到,论时间,坐大客车,顶多四小时就到了。他一次次去打听汽车站的情况,却一次次失望。所有往矿山所在镇的大客车都停开了。他又去打听短途车,不就跨两个县、四个镇吗?现在矿上放假,没有作业,有的是时间耗。但还是不行,本县内所有的镇与镇之间的公共交通都停了。

  “咋办?”张勇反复在自己心里问这个问题。

  “同志,什么时候客车才能开?”“不知道,等通知。”

  “那你帮我问问,我有急事,要去灯盏煤矿。”

  “不行,上级没有通知,问了也白问。”

  “同志,同志……”

  他一迭声地叫着,那车站的工作人员早就不耐烦,不再搭理他,独自走开了。

  急性子的张勇,见工作人员不理睬他,气就来了。“不就两百来里路吗?”在张勇心里,二百里,跟二百米似的。

  想着两个兄弟不知道情况如何,他能不着急吗?回到家里,他来不及准备什么,就要往矿上赶。妻子知道拦也拦不住,匆匆在他衣袋里塞了几个馒头,还塞了什么东西,他也没细想,便上路了。

  这是清晨,走到路上,地上濡着湿气,空气新鲜,他十分受用,嘴里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歌,脱了外衣,甩开膀子,迈开大步,抄着小路往矿上赶。走了不到五公里,前面村道与村道分叉处,便有人出来拦着他,不让他走了。他不是本村的,别人也不认识他,任他说破嘴,人家半点没有妥协的意思。

  “此处不让我走,路还多着呢。”张勇倒是会自己安慰自己。绕过拦截点,不走小路,走大道。在大道上,飞扬的尘土直落在张勇身上,没过多久,他就成了“灰头土脸”的人。

  “比起井下放炮后的煤巷,这好多了。”张勇想。但公路走了也不到五公里,到了一个场镇口,就是午后了。张勇摸摸上衣口袋,看看妻子给带了多少钱。用手一捏,薄薄的两张“大团结”躺在口袋里。张勇便不敢再捏,怕捏碎了,不见了。这钱,万一班里有个兄弟遇了困,要救命,那就要留着去救命了。这样想着,张勇更不敢去捏了。不是有馒头吗?还是老婆好呀,想得周到。正想着找水喝,陡然响起一声:

  “干什么的,鬼鬼祟祟?”

  张勇睁大眼睛到处望,也没望见谁鬼鬼祟祟。

  “说你呢,你倒好,去望别人。”

  “说我呀,我是过路的人,沙镇的,怎么了?”

  “怎么了?现在是疫情期间,非常时期,不得随意外出,要在家隔离,你不知道吗?”

  “哦,我是灯盏煤矿工人,两个兄弟不知下落,要往矿上赶。”

  灯盏煤矿是国有大矿,这地儿方圆几百里都知道矿的大名。

  “我不管你是灯盏还是石头。我只知道,不是本镇的人,不得进镇。”

  “真有急事,行行方便。”

  “再不走开,就请你去吃不要钱的饭了。”张勇懂得那“不要钱的饭”的意思。再去硬闯,自己没趣不说,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们解释。张勇自己也忘了自己模样,走得精疲力竭,浑身灰尘,蓬头垢面,别人早拿他当叫花子了。现在,他只得绕过镇子,多走两三里路。到了天黑透时,算算路程,一天下来走了不到50里路。馒头早吃完了,水便就着河,清水往肚子里灌。顺着朦胧的月光,走到后半夜,张勇就拉起了肚子。

  张勇坚持着拼命往矿上赶。第二天,他身上除了那两张“大团结”,什么也没有了。沿途遇着好心人,要了点药,拉肚子止住了,就是肚子饿得难受。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要饭吃,蓬头垢面,他衣衫褴褛,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第四天凌晨,终于到了灯盏煤矿大门口,人便再也站不起来,晕倒在了大门边。当李主席与保卫科小高赶到时,刚刚还有点意识的张勇,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在小高的照料下,他苏醒过来,连忙问起班里职工的情况,小高笑了,说道:“张班长,你放心吧,你牵挂的两个兄弟,李主席早就联系上了,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呀,他们也在回矿的路上了。”

  “这样呀,这两个浑小子,这个月奖金泡汤了。”话没说完,自己就随着小高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十分开心的样子,让小高的眼泪止不住地噼啪打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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