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藩

　　元代大书家赵松雪论书时说过这样的话：“用笔不精善犹恶”；唐代的书论家孙过庭也说“真无使转尚可成文,草乘使转不能成字。”赵松雪的话易明，孙过庭的话需稍加解释：第一句，他肯定了真书没有使转，还是楷体字，言外之意，已不是书法了。下句讲草书没有使转，不仅不成其为草书，而连文字都算不得了——草体字不是通行的文字。从这两则书论我们可以见得，用笔之于书法是处于灵魂的地位的。完全可以说，没有用笔就没有书法。

　　什么是用笔?我给出的定义是：利用笔锋的特性，结合相应的技法，书写点划理想形态的过程，为用笔。用笔是个过程，这个过程是诸多技法如提按、迟速、藏露、使转等等技法的运用。但这些技法的运作需有一个共同的法度平台的支持，即无论何种技法，只有在遵守法度的前提下运用，才有书法意义。这个法度平台，就是笔法。笔法是用笔的前提。

　　具体笔法是什么？古人没有给我们现成的答案。但不意味古人不明笔法，或明而不传。而只是散见于各种典籍，且不易解读而已。以我的研究，蔡邕的《九势》和民间俗语“用笔如锥划沙”就是经典的笔法论。这二者对结合起来研究，恰好能互参互证，能相互眏发。结合我二十余年的临贴经验，我参悟所得，总括起来有四：铺毫，顺行，力中，面应。

　　在详析之前，我先明确一下我对于笔锋的概念理解：以趴伏在纸面的上笔毫部分，为笔锋。之后依次为笔身，为笔管。注意我定义的笔锋无论其多小，都只能是有体积的体，而非仅仅是个点。体则有面，后面谈技法实则谈锋面的变化的。

　　《九势》有句名言，对于笔法的真实存在和客观性，有相当的明示作用，就是那句“唯其柔故奇怪生焉”。这句揭示的是书法本质是柔软笔锋书写效果，同时也是明确用笔对书法决定作。问题在于我们不能将“奇怪”理解为任意挥毫，随机而生的奇奇怪怪。根据蔡氏在这句话之前提到的“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及之后的“务令笔心常在点划中行”，可得出“奇怪生”是有条件的用笔而生特定效果。后世苏东坡总结为五个字：“骨”“肉”“血”“气”“神”。并说这五个字，“阙一便不是书”。产生骨、肉、血、气，不使缺一，必要笔锋以特定方法，驱运笔锋在一个特定状态下运行。这个特定方法，特定状态就是前总结出的四项。用笔满足此四项，则骨、肉、血、气、神俱全，否则便有缺。因其必遵，因而称法。所以我说铺毫、顺行、力中、面应就是笔法。

　　铺毫是要求行笔时，锋毫始终要平行地铺排在纸上，不容有交错和扭拧。使按之能开，提之能聚。

　　顺行，是要笔锋顺毫向而行。这一条，是根据锥划得来。不难想象，锥划沙时，如锥体也如笔锋那样柔，就会展现这种情形，且无论怎样变向，都是这样。用笔如锥划沙，就是提示我们在任何方向都要顺行。顺行的审美意义是产生“血”的机制，血使“肉”有充盈感。

　　铺毫，顺行似乎不必认真就能做到，但是，在手感末建立起来之前，不认真也很容易“犯法，此时必定血肉模糊。所以，在学习阶段必要认真，直到建立起手感。

　　力中，是说指腕的力量要落在笔锋的中毫上，而且要始终保持在中毫上。蔡邕在《九势》中说：“务令笔心常在点划中行。强调的就是这条。”笔心者，力之落点也；划中者，划之中线也。这也可见证于锥划沙：由于锥体是钢性的，不难想象，任意情形下，指腕力量总是施加在锥体被沙面所截的圆心上。也就是锥心总是在点画中行。在这点用笔和锥划沙情形一至。

　　这种情形，也被后世称做中锋用笔。中锋是以笔心的位置来定义的，而不是由锋端的指向来定义的。知道了中锋的真正意义，就会明白，所谓“侧锋”“偏锋”是不存在的，笔法不容这两种情形发生。中锋用笔，笔管则必竖，如锥画沙，稍做前后府仰可以，不可左右倾斜，否则锥端必偏出画中。此谓“笔正”。传柳公权笔谏的故事中所说的“心正则笔正”的话，用的就是这个意思。不但真书要笔正，行草也要严格笔正。常见今人做行草手中笔东倾西倒，管如醉汉路行，自以为激情澎，其实是不懂笔法。

　　中锋的审美意义是骨感的建立。古论有“中锋主骨，副毫主肉”说；顺行、中锋，骨、肉、血俱生。

　　面应，是最不为世所知的法则。但它的的重要性却是决定性的。它是书法与非书法，或者说书法与写字的分水领。

　　所谓面应，就是要永远保证以朝向运行方向上的那个笔锥的锥面贴纸。面应是处理转向的法则。这么重要的法则却不被世人所知，我们是怎么得知的呢？

　　《九势》里面有“阴阳即立，形势出亦”的话。“阴阳”二字，应是指锋腹和锋背，即笔锋的贴纸面和相对背纸面。所谓“即立”应该是说一但笔毫落下，笔锋的着纸面和背纸面就确定了。紧接着就是形势出矣，显然“形势”与笔锋的着纸面相关联。但具体所指什么，还不明晰。看下文，又有“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从语气上看，这里的“势”，就是前句中的“势”，而且重要的是，蔡氏肯定地明确了“势”有“去”或“来”的运动态势。于我们联想到现代物理学意义的势，即物体的体势也有同样的性质。所以认定，这里的笔势，就是物理意义的体势。势有二要素：即面向和轴向。轴向、面向一但确立，势也就确立了，运动态势也就确立了。“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是告诉我们不可悖势行笔，要顺应笔势规定运行方向行笔。这一条，我们称为依势行笔法则。中锋状态下笔势的运行趋势，恰是笔锋的轴向。中锋法则和顺行法则是一至的。

　　依顺行法则，遇转向时，必调正毫向；依蔡氏笔势法则，必同时做着纸锋面的转换。面应就是在不同的运行方向上，必用相应的锋面着纸的意思。这就是蔡氏“阴阳即立”的思想。面应法，顺行法同时就是笔势法则，同时也是中锋法则，四法法实是一法——着眼点不同，表述不同而已。依势行笔法则是强调在换向处笔势必做相应转换，面应法则是告诉你怎样转势。

　　面应法则也可在锥划沙的演示中得到验证。仔细观察以锥划沙时，锥面与运行方向的关系，就会发现无论锥在什么方向上运行，总是用朝向运行方向的那面推开沙层的。锥划沙的这个情形和用笔时的面应法则相一致。

　　依势行笔法则规定了在转向处，笔锋必变换体势，在书学上称做转势。转势前必要取势，即做毫向轴向和锋面阴阳的调正。一取一转，前后笔势顺接，造成笔锋自然流转惯能的气势，具有突出的审美感。这种审美感就是被评论家称为的“贯气”，简称气。苏东坡的五字宪法，四字得到了落实。还有一“神”字。骨、肉、血、气俱在，自然有神。神还有瘦硬、肥艳之别。“神”字也得到了落实。

　　锥划沙时，不必考虑面应问题，自可面应。一旦到用笔到纸上来，问题就来了。如果在转向处也如用锥划沙那样，不加思索地滑动锋根来实现转向，着纸锋面必因笔毫之柔而不能如钢锥那样自行转换。笔锋与笔身必成扭拧之势。这个情形破坏力是极大的，不仅没有实现面应法而失势，而且扭力的释放，会将此前的书写成果抹掉，出现不可控的局面。而且前后两笔笔心不能重合，转处骨无关节。这是现代人做书的通病。现代书法总是没有书味，这是主要原因。正确方法是，我们就得有意识地，也仿照钢锥翻滚的办法，将着纸锋面翻转为运行方向上的面着纸才可。也就是严格遵守面应法则。只有这样，才可避生扭拧。这要有相应的技能才能实现。这个转换锋面的技，就是书学上称谓的“使转”；而能则是臂力和腕力。赵孟兆页说：“用笔千古不易”，说的就是笔法和使转技法千古不易。以上我们谈的是法，下面谈技——详说使转。

　　使转要领：首先，以前笔的止点为支点，其次，提笔缩锋，使笔锋含在划内，大小至方便翻转为宜，后或里或外摇动笔管，使笔锋翻滖到所需的运行方向上来。

　　使转的关键在以翻转笔锋的方式转向，切忌以滑动方式转向。这是几乎不被今人所知的用笔绝窍。使转必摇动笔管，旧时民间有称知识分子为“摇笔杆的”，看来话出有据。

　　我们还可以用锋刃的概念来表述使转。所谓锋刃是一种手感，是对笔弓处，笔毫各压力点的排列的感觉。在毫铺情况下，这些压力点会排做成一条垂直于毫向的直线，如剖刀刀刃——故称锋刃。用笔时，有用刃剐字感，可感到到“刀”下有阻力。苏东坡说行笔“如撑逆水船”，就是这个感觉。是能“疾涩”必备的本事。用笔全凭手感，而不是靠眼目的视观。这个锋刃的方向，结合微提笔，凭借腕力，可使其扭转的。笔锋转向时，可在支点处将锋刃先行扭转为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向里，或向外按运行方向按倒笔锋，完成使转。调整正锋刄到合适解度，是使转成败的关键。

　　使转说起来简单，掌握起来有三难：支点要精准难，翻转角度要精准难，起倒时机要精准难。明代贴学集大成者，懂其昌自述学书经厉，余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处耳。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说自已花三十年功夫才掌握使的使用，还说不清是怎么个过程。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就算能从师学，省去摸索功夫，没有十年之功，臂腕的功力也不足以调合起倒。书法不能速成，所以从历史看，书家少之又少。但一但过了此关，佑军父子能做到的也难不倒自已了，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成功！说使转是书家绝窍，没有一点虚言。

　　使转的美学意义是方圆、韵律和节奏。俗语有“折以成方，转以成圆”说。使转时的倒，即是折，折而后行的书写效果成方；如果取势后，不是按下，而是扭动锋刃，是为转。圆处要多次连续使转完成。如点画的圆背，就这样写来的。决非滑动锋根画弧得来的。

　　一划之内，转势的次数形成节奏。使转的技艺精湛，则节奏明析精准，而方圆分明。弧笔中节奏是必不可少的。中间定要几次使转来完成，弧中要见方折，所“谓圆中寓方”，给人力度感特别强烈。看古名家行草都是这样。

　　用笔的技法还有提按。提按结合水平运行控制边线的开合变化，形成韵律。因是提按引发的，我们称之为竖直韵律。竖直韵律或直或曲，以符函数曲线变为高境界。也就说，匀变速运动提按生的韵律为美。

　　墨色的变化也是韵律，因由水平速度变化而引发，故称其为水平韵律。同样也以匀变速运动引发的由深到浅，或由浅到深的渐变为高境界。那种断崖似的色变最劣。用笔的节奏和韵律，是法审美中最耀眼的亮点。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不可不知，不可不明。

　　了解了使转，我们知道笔锋在纸面的运动有三种：水平运动，坚直运动，还有转动。统观之，笔锋的运行是这三种运动的合运动。这三个运动分量可各有变化，于是合运动的形势就会变化无穷。于是笔下的点划形态也就变化无穷。这给书家展现才留下了无限空间，书家就凭借这个空间，在法的平台上演各自的精美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