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北方出现罕见的高温。城市像一口大蒸锅,下面蹿着火苗,顶上冒着热气。这热,到了半夜也不会凉,肺管子始终跟灌了蒸气般难受。每个周末,叫醒我的不再是小区外饭店的鞭炮声,而是窗外涌进的阳光。房子偏东,阳光一大早就爬进来,顺着窗沿悄无声息地滑到地板上,再沿着地板攀上书桌,绕开喝水的杯子,从半卷卫生纸和几枚药棉中间穿过。桌边的木椅上,我和白玫的内裤拧成卷儿堆在那儿,它钻进去又钻出来,熔岩般继续向前流淌。在它爬上床之前,炙痛肌肤的热浪已先将我灼醒。
房间极度安静,以致我的大脑瞬间空白,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几秒钟后,外面的车笛声将我拉回现实。白玫侧着身脸朝向我,两条腿大喇喇地岔开,霸道地占据了床中央。不仅如此,她的脚还搭在我身上,睡着时尚无察觉,现在才感到腿上像敷了个暖水袋,又沉又闷。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轻轻挪开白玫的腿翻身下床。这么热的天兒,屋子没有空调,连睡觉都是遭罪的事儿。晚上不敢拉窗帘,盼着半夜能有星点的风吹进来;早上早早把窗帘拉上,怕屋子被太阳晒爆。
拉上冰蓝色的窗帘,屋子迅速暗下去,阳光被挡在外面,心有不甘地投下斑斓的光影。房间里的热浪安静下来,它们似乎察觉到什么,悄悄潜伏进角落,等待下一轮反扑。下床这一会儿的工夫,汗水已经滴在地板上,我急忙钻进卫生间,拧开淋浴。
当冷水打在肌肤上,我惬意地闭上眼,两只手掬着水在脸上、身上狠狠揉搓,这是没有空调才能享受的乐趣,它超过美食、情欲,甚至超过我对生活的热爱。如果卫生间有浴缸,我肯定会在里面泡上一天。前一阵,白玫的大学同学出了本小说,据那个同学讲,这本书是在昌平某处民宅写完的,最后一遍改稿正是天最热时,房子里没空调,他把一个腌酸菜的大缸装上水,就靠泡在酸菜缸里坚持着完成作品。为了纪念那段难熬的日子,书成后取名《把凉水泡成热水》。说实话,我觉得这哥们儿特有生活,对这个名字更是感同身受。可惜,出版社的编辑不解风情,出版时名字改成了《把凉水烧成热水》。提起此事,那个同学颇为恼火,坚持认为这一字之差,让本该畅销的书变得不温不火。
从卫生间出来,看看时间还早,我本想再懒一会儿,可是一摸火炕似的凉席,决然地放弃了这个想法。白玫还没有醒,酣睡中微张着嘴,两片唇一翕一合,像极了缺氧的鱼。她额头沁满汗水,耳朵、胸脯一片潮红,脸上闪着油乎乎的光泽,挽起的长发有点散乱,有几根碎发粘在脸颊,全无外出示人时的精致。跟我一样,经过一个晚上的闷蒸,她全身上下湿乎乎的,手臂、肩头、大腿、脖颈褶皱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液。乳房的下皱襞处几天前渍起一片痱子,扑了爽身粉也不见好,让她颇为难受。
白玫的小腹上,蚯蚓样蛰伏着一道刀疤,看上去十分刺眼。那是她生孩子时留下的,我相信在那之前,她的身体一定完美无瑕,那时她还年轻,花一样的年纪。如今她已经是过40岁的人了,不只那道刀疤,小腹还生出臃肿的赘肉。每次吃完饭,她都会对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愁容。这里成了她最不愿被触碰的部位,被侵犯时的恼火甚至超过挠她脚心。
我在白玫的小腹上轻捏了一把,她果不其然地搪开我的手。接着,她身子往前拱,抬脚踹向我。我站在地上,她伸出腿却够不到。接连几下踢空后,她生气地翻过身,露出白花花的脊背和丰腴的屁股。
我再次贴近白玫,空气中除了她的汗味儿,还有我俩媾合后残留的气息。我拍拍她的屁股,手指顺势在上面游移起来。白玫哼唧了几声,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来,冲我喊道:“周末好容易睡个懒觉,都让你搅和了。”
见她坐起,我马上后退,站在一边,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这个烦人劲儿,比‘戴安娜还讨人嫌。”白玫瞪了我几眼,恼火地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2
我闯入白玫的生活,或者说她闯入我的生活,已经很多年了。我们无比熟悉,甚至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就像一块研开的松烟墨,水中有墨,墨中有水,除了没领证,我们与普通夫妻几无二致。当然,太熟悉也有不好的一面,比如,会失去相互吸引的神秘感。
两年前,为了便于约会,避免再发生开房碰见孟想的尴尬,我通过中介买下这套房子。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潜在因素,我动了跟白玫结婚的念头。这些年,她和孟广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一直没有解除,我只得无限期地充当第四者的角色,我希望这种暗示能带给她压力,促使她早点做出决断。
刚买完房子,这里只是临时幽会的场所,我俩每次都来去匆匆。直到她跟孟广摊牌,我俩才每个周五或周六在这儿住一宿,勉强算是非法同居了。这栋楼才十几年,楼龄还不算老,让我没想到的是,楼的隔音很差。如果不是住进来,我还不知道像吵架、撒尿、做爱之类的事,邻居是很容易听见的。
楼下就住了一对夫妻,两口子做爱总是旁若无人,女人的叫床声更是豪放,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悠扬,时而如鼠啄木,时而如婴嘤嘤,抑扬顿挫,销魂蚀骨。中间,还能听到响亮的啪啪声,隔着楼板都满满的画面感。
白玫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蒙,想到此前我俩幽会可能也是这般被人听去了,她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般羞赧难抑。于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连说话都鸟悄儿的,生怕被邻居听见。如今,她已褪去当初的羞涩。天热时,她在屋里只穿一件小裤头,或者干脆光着身子晃来晃去。去卫生间门也不关,跟我说话也开始粗声大气,媾合时的声音比楼下还大,尽显中年妇女的彪悍本色。
趁着白玫上厕所,我套上内裤,想去厨房看看。经过卫生间,见白玫低头坐在马桶上,正用手捏着肚皮上的肥肉,一脸沉思状。见我出来,她马上命令我拿一卷手纸过来。手纸在衣柜下面,和她的姨妈巾在一起,我打开衣柜,意外地发现那本《把凉水烧成热水》。我把卫生纸给了白玫,把书拿出来扔在客厅沙发上,这才进了厨房。
冰箱里塞着一堆蔬菜。别的还好,苦苣和生菜都支棱着叶子,将冰箱塞得满满的。这是白玫准备做蔬菜沙拉用的,她在锻炼上没有毅力,控制饮食却很严格,对高脂肪食品甚是忌惮。在吃的方面,我俩都很在行。我觉得一对非婚男女,在一起研究饮食文化,总比只上床好些吧。
“别动我的菜,一会儿我做,用不着你。”白玫在卫生间喊道,她已经开始淋浴,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你想多了。”我扭头冲卫生间喊道。说话间,我扒开那堆叶子,从最里面掏出一罐可乐,拉下拉环,一口气灌到肚子里。
在那堆蔬菜后面,还有一袋排骨,是她买给“戴安娜”的。“戴安娜”是只泰迪犬,白玫每天下班回家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遛狗和接孩子。而遛狗又是她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偶尔她会发一张“戴安娜”的照片给我,不厌其烦地说,今天戴安娜咬坏了第三个蓝牙耳机,这个没花钱白来的狗狗到现在已经价值三千多了。过一天,她又会说,戴安娜爱啃骨头,她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躺在床上,贴着我啃骨头,我说:戴安娜,不许叼骨头上床。它一会儿从床这边下去,从床那边上来,一会儿从床那边下去,从床这边上来,周旋一会儿就悄悄地上床悄悄地啃,只要我一看它,它就松开骨头,然后闭嘴,扭头躲开我的眼神,假装没在吃东西。
白玫对“戴安娜”的宠溺让人吃惊,我毫不怀疑这条狗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或许真相就是这样,白玫是个极度单纯的人,她和孟广相爱时,孟广就是她的全部,等孟广一次次出轨,让她从失望到绝望,儿子就成了她的希望,可是她极度的宠溺又让孟想成了问题少年。
至于我,可能是她弥补某些需求的合作伙伴。
3
回到客厅,我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拿起那本书。能够看出,那个男同学对白玫颇有意思,除了扉页上情意绵绵的赠言,还在书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几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有男有女,白玫穿了身运动服,束了根马尾辫,带着一副宽边眼镜,青涩又带着几分土气地站在边上,身后是一栋教学楼。我端详了半天,也没猜出哪个是给她寄书的男同学。照片上的男生都很英俊,反倒白玫像个没长开的小丫头,与想象的亭亭玉立大相径庭,那时的她甚至没有现在好看,真不知那男同学哪来的一片深情。
在我看照片时,白玫从卫生间出来。她先到阳台晾上浴巾,又回到屋里套上睡裙,然后去厨房做饭。其间,她来来回回从我身边经过,却没注意到我手里的照片。上次去宜家,白玫买了几个相架,但她不爱照相,相架买回来后被陆续送人了,最后剩了一个扔在我这儿。我在屋里找了一圈,相架果然放在柜子里,而且大小刚好。就在我塞相片的工夫,白玫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她把早餐摆好,回头招呼我:“干什么呢,翻箱倒柜的。赶紧过来,吃饭了。”我答应一声,随手把相架放在茶几上。
早餐非常简单,一盘蔬菜沙拉,两杯牛奶,三个煎蛋,两个自制的三明治。白玫在餐桌前坐下,她没着急吃饭,而是拿过桌上的便签,写了几行字交给我。我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白玫参加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培训班,每个周末都要去上课,这时候她会安排我办一些事,比如发个快递,去干洗店取衣服,或者给孟想买什么東西。每次她都把要办的事写在便签上,就像担心我记不住似的。
4
吃过饭,白玫去上课了。我收拾好餐具,又回到屋里继续看书。我正看得入神,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啊?”我走过去,隔着门问了一声。
“我是孟想。”门外答道。
我一听,赶忙回屋,套上T恤和短裤,二次出来把门打开。
很久没见,孟想又长高了,个子已经超过了我,身体也更加结实。他一身休闲的行头,头上戴了个鸭舌帽,领口处挂着太阳镜,看上去不太像一个孩子。
我感到十分意外,白玫刚刚离开,气息尚未散去,她的儿子便出现在门外,我有点像被堵在犯罪现场的感觉,既紧张又尴尬。这种尴尬源自我和孟想的第一次碰面。那是两年多以前,一个周末,我约白玫在惠丰酒店见面。以往约会都是我先到,在订好的房间等她。在这方面我们非常注意,总是分开各走各的,去的时候我先去,离开的时候白玫先走,绝不同时在酒店公共区出现。但是,那天我在父母那儿耽搁了一阵,起因是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父母不知道我和白玫的事儿,尽管怀疑我跟什么女人搅在一起,却终究没有挑明。这件事我也很挠头,姑且不说白玫还没离婚,就是离婚了,以他们的观念能否接受也是个事儿,幸好这事暂时还不急,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让我头疼的是他们不断发动各种关系给我介绍对象,老同学、老同事一齐上阵,最热闹的时候,曾给我排出相亲日程表,我走马灯似的与前来相亲的姑娘虚以逶迤。偶尔也有对我中意的,我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这次介绍的姑娘,我一听头就大了,薅着头发说:“妈,你那些同学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单身啊,这些年轮番给我介绍对象,门当户对的我也忍了,这次居然弄了个海归,还是什么博士,也不看看你儿子什么文化,跟人家沟通的了吗?而且我一银行小职员,人家是挣年薪的主儿,怎么养啊?”
父亲开始还在闷头喝酒,此时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道:“门当户对的还少吗?你看了多少个?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就纳闷了,你想找仙女啊?奔四十的人了,一天就在外面鬼混,你还有理了?我们为谁操心呢,关心自己儿子还有罪了?看看跟你班儿对班儿的,哪个还没结婚?你刘叔家闺女的孩子都上初中了,我还没抱孙子呢,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你这样,孝顺吗?”他越说越气,嗓门也提高了十好几个分贝。
见父亲脸色铁青,母亲赶忙劝解。父亲经常训我,这次我没压住火,冷哼道:“说实话了吧,你就是想抱孙子,哪是关心我,这跟牲口配种有什么区别。”
母亲夹在中间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已然扬手把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他浑身哆嗦着吼道:“你给我滚!”地上酒汁四溅,酒杯没有碎,在地板上转了几个圈骨碌到一边。我看了一眼父亲又看看母亲,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走出小区没走多远,兜里的手机就响了。电话里母亲用低低的声音跟我说:“胜子,你爸心脏不好,别总呛着他,他爱说啥说啥,你不吱声就是了。”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上个礼拜,他说想吃苞米碴子,我麻溜拎来一袋,他可倒好,说我怎么又买苞米碴子,害得他上顿吃、下顿吃,都快营养不良了。我说,这是你让我买的啊。他马上说了,我让你买的咋了?苞米碴子不是人吃的啊,你咋忘本呢。这壶还没放下,马上又问我坐的什么车,我说坐28路,他说,怎么不坐11路,11路下车近。大上个礼拜我坐11路,他就怪我没坐28路,说28路车多还快。我就纳闷了,我坐个公交还得他指挥?刚才,我跟你说话他非插嘴,能怨我吗?啊,他把自己气够呛,我又落一身不是。这么多年,他除了在家里耍威风,还有什么能耐。”
母亲在电话里辩白道,他上来糊涂劲儿就那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还没吃饭,本来想在父母这儿吃一口,结果一怄气,饭也没吃成,这会儿感觉有点饿,就找了一家面馆钻进去,那边喊老板抻一碗面,这边接着跟母亲通话:“妈,我为什么没结婚,就是不想成为我父亲这样的人,更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瞧不起我父亲一样瞧不起我。”
其实,这并非我不结婚的理由,但是,有一个时期确实是这么想的。
母亲并没有受这些话影响,她绕开我的话说:“胜子,妈不是非逼着你相亲。我就想有合适的就给你介绍看看,万一真有缘分成了呢?你不乐意相亲也行,要是外头有中意的,让妈见见,我不让你爸知道。但是,你可不许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能不能好好过日子先不说,还得让人背后说三道四,我跟你爸这么大岁数了,可丢不起这个人。”
我愣了一下,母亲这番话似乎别有用意,白玫当然不是那种女人,但是在他们眼里肯定不是所谓的正经人。这会儿,老板把面放在我眼前,我赶紧说:“我要吃面了,挂了。”
因为这阵耽搁,我到酒店稍微晚了点儿,而白玫偏又去得早了。在我办入住登记时,白玫从外面翩然走进来。看到我,她的脚步稍一迟疑,随即又恢复如常,从容地打我身后走过去,径直穿过大堂,在电梯口停了下来。我曾反复揣测白玫瞬间的心理变化,按照我的逻辑,孟广已经知道白玫外面有人,但他自己出轨在先,没资格对白玫指手画脚,或者他根本不在乎白玫,所以白玫看到我才没有回避。
前台很快办完登记,我收好证件朝白玫走过去。电梯门已经打开,我紧走两步打算和她一起上楼。就在这工夫,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走过来,他们手牵着手,举止亲昵。我瞄了一眼,本想接着就进电梯,这种事司空见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能说当家长没有教育好。但一瞥之下,明显感觉出男孩身上有股戾气,我看他时他也正盯着我,眼神充满敌意。我的心一凛,脑子飞快地想着在哪儿见过这孩子。还没等我想出头绪,他的目光已落在白玫身上,原本拉着女孩的手松开了,转而夸张地搂住女孩的肩膀,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挑衅般打量着白玫。我隐隐预感到,他是冲白玫来的。此时,白玫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急剧起伏着,似乎强压内心的激动。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眼前的男孩就是孟想。
果然,白玫猛地跨过去,伸手就要把他俩拉开。那个女孩对眼前的情形毫无准备,愕然地看着白玫,倒是孟想横在女孩身前,挡住白玫的手。他的个子已经超过白玫,两人站在一起,白玫只能够到他下巴,只是他很瘦弱,好像一根大竹竿戳在白玫面前。
“给我回家。”白玫低声呵斥。
孟想再次瞟向我,隔着他的母亲,眼神刀子般锋利,全然不像十几岁的孩子。他微翘着嘴角,满是不屑地说:“凭什么许你们在外面开房,不许我?回家行啊,咱们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找来,让他们评评理?”
“你……”情急之下,白玫竟说不出话。
孟想冷哼了一声:“我什么啊?我们是两情相悦,你俩呢?奸夫淫妇!”白玫被呛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扬起手几乎就要抽向孟想,但又硬生生放下。孟想却像没事人似的,拉过身后的女孩往前一推说:“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他指着白玫又对女孩说:“这是我妈。”然后,他把手指向我:“那个是……妈,要不你给我们介绍一下?”
那女孩已看清眼前的情形,她甩开孟想的手急急说道:“阿姨好,其实我跟孟想是……”不等她说完,孟想就把她往身后拉,那女孩却一把推开他,满脸气愤地质问:“你花言巧语把我骗来,就是演戏给阿姨看吧?你拿我当什么了?道具,还是木偶?”她緊咬嘴唇,拧眉瞪着孟想,脸颊腾起一片绯红。孟想对女孩激烈的反应有点错愕,一时竟愣在那儿。
“孟想,我算认识你了。”女孩恨恨地说了一句,扭身飞跑出酒店。
大堂里,服务员早就朝这边看着,保安也在不远处踱来踱去。白玫羞怒之下,拉着孟想就向外走。
5
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见面,以致每次再见到这个处于青春期、叛逆心极强的孩子,我都心中打怵。不过说来也怪,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孟想跟变了个人似的,眼中再无凌厉的目光,身上的戾气也不见了。在那之后,白玫很久没有和我约会,再后来我买下这个房子,才慢慢跟白玫接上关系。除了白玫没人来过这儿,连我父母都不知道这处房子,没承想孟想居然摸到这儿来。
打开门后,我下意识地往外看了看,孟想却道破我的心思:“别看了,后面没人,我是自己来的。”
我定住神,讪笑道:“今天没补课?”
孟想没有回答,目光绕开我,向屋里看着。
“哦,你妈刚走,她今天有课。”我侧开身子,示意屋里没人。
“知道,我不找我妈。”他不待邀请就从我让开的缝隙中挤进来。
我暗暗叫苦,谁让他是白玫的儿子呢?既得罪不起,也惹不起。没办法,腾地方,让人家进屋吧。
孟想在屋里环顾了一圈,连卧室、厨房也没放过,我跟在他身后,想着卧室还没收拾,头皮就一阵发紧。好在他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出言挖苦我。回到客厅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这也太热了,你跟我妈连空调都不安?”
“你以为我不想安?你妈体质虚寒,不宜吹空调。我本来想先安上,但你妈不让,说安上哪有不用的。”我递上一把扇子,脑子同时飞快地转动,猜测他来这儿的目的。
“难怪。”孟想接过扇子,使劲摇着。
“怎么,你不知道?”我狐疑地看着他。
“她没说过。”孟想一脸的不自然。接着,他不再言语,只在那儿一个劲儿摇扇子。我一边观望他的脸色,一边琢磨他的来意。短暂的沉默后,我干笑两声,略显尴尬地说道:“我这儿平时没人来,也没准备什么东西,给你拿罐可乐吧。”不待孟想答话,我起身去取可乐。出去时我攥着手机,琢磨着要不要告诉白玫。但是又怕她知道孟想没去补课会着急,搞不好还得罪了孟想。权衡后,我决定先弄清孟想的来意再说。
我拿着可乐回到客厅,孟想举起茶几上的相架问我,你还有我妈年轻时的照片呢?他露出几分好奇,犹如发现新大陆。吃饭前,我把白玫的照片塞进相架,就摆在了茶几上,然后就忘了这件事,都没跟白玫说,倒是不小心让孟想看见了。我告诉他:“是你妈的同学寄来的,夹在一本小说里,你妈不爱看小说,连快递包都没拆就给了我,我也是刚拿出来。”
“我家里都没这张。”孟想仔细端详着照片,倒真像是没事儿来串门的。
见他不主动说明来意,我心里暗暗着急,脸上却带着笑容问:“孟想,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没去补课呢?”
“老万,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找到这儿的?”孟想放下相架,坐直了身子,再次顾左右而言他。
见他继续兜圈子,我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如果不是因为白玫的关系,我怎么会看你的脸色。想到这儿,我也不接他的话茬,似笑非笑地等他往下说。果然,在我的注视下,孟想逐渐不自然起来,他使劲地摇着扇子,头上的汗更多了。我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脸憋得通红快要绷不住了才开口:“你只要跟着你妈,或者在她手机上安个定位软件就行,你们年轻人鼓捣这些还不容易。”
见我终于答话,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好吧,算你猜对了。不过……你这儿太热了,能不能找个凉快地方,整两瓶啤酒。”
“请你?”我看了一眼时间说,“请你可以,但喝酒肯定不行,没法跟你妈交代。”
孟想露出失望的表情:“老万,你能不能不这么功利,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儿啊?你问都不问,打听都不打听,就想把我打发走?你插足别人婚姻,破坏别人家庭幸福,影响青少年健康成长,这笔账还没算,你就敢这样对我?你跟吴老师比,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她怎么有你这样的同学。我可告诉你,过不了我这关你和我妈成不了,想搅和黄你多大点事儿啊。今天我这么走了,你怎么跟我妈交代?她问我来干什么,你怎么回答?她问我怎么没补课,你怎么回答?我要是出点意外怎么办?这些你都不考虑?”
我差点被他气乐:“孟想,你诚心问我是吧?要这么说,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回来领人。”
孟想不为所动,瞬间恢复冷峻小帅哥的形象,冷冰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因为吴老师今天结婚。”
我一脸愕然:“你是说吴岚?”
孟想嘴角一撇,你认识第二个吴老师?
我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想要打给吴岚,找出她的号码后却犹豫起来。为了避免唐突,我向孟想投去询问的目光。孟想正漠然地盯着我,见我抬起头,他马上把目光移向天花板。
6
吴岚是我大学同学,上学時并无太多交集,毕业后我回来参加工作,本以为就此别过,有一天却意外接到她的电话。她用四川音的东北话跟我:“胜哥,你猜我现在在哪儿?”没等我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我现在到你们‘大城市了,你在学校总说的丁记火勺大酒店在哪儿啊,我想去尝尝。”
当时我很吃惊,细问之下才知道她在这儿找到了工作。我问她:“你不回家,留在东北干啥?”
她呵呵笑着说:“当年报考东北是少不更事,现在留下是随遇而安,在这儿待了四年已经习惯了,以后还请胜哥多关照。”
联系上之后,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请她出来吃了几回饭,做了几次向导,后来我们都忙工作,联系逐渐少了,渐渐的一两年也见不着面,倒是她逢年过节不忘打电话给我。前年夏天,孟想考上一高,白玫说想挑个好班级。隔了几天,她又愁眉不展地说事情很不顺利,想进吴老师班的孩子太多,挤不进去。
我说,我有个同学叫吴岚,是一高的……
我还没说完,白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紧紧抓住我,“你认识吴老师?她还是你同学?”
白玫的兴奋劲儿让我有点底气不足,“怎么了,认识吴岚很了不起吗?她就是你说的吴老师?不会不是同一个人吧?”
“怎么可能,”白玫兴冲冲地说,“她的年纪跟你差不多,哪能那么巧,都叫吴岚,还一个学校。”不过,她还是追问道:“你认识的吴老师教什么?”
我拍了拍脑袋,“好像是……”
白玫急道:“你看你,自己同学教什么的都记不住。”
“是教语文的。”我想了一下,确定地告诉她。
白玫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露出愁色,极其不满地说:“看你这样子,平时跟吴老师也没什么来往。”
我啊了一声,不就是一高中老师嘛,我也求不着人家,来往什么啊?
白玫冷哼一声,“你对同学可真漠不关心,吴老师是全国优秀班主任,全省最年轻的特级教师,你知道有多少学校想挖她,有一年还惊动了市里。当时市委杨书记特意指示教育局和一高的领导,这里可以没有他杨家强,但不能没有吴老师。”
白玫眉飞色舞地夸了一顿吴岚,“你赶紧联系吴老师,看看能不能……不,一定要约她见一面。”说完,她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不过,你跟人家这么疏远,估计也没啥希望。”
我按照白玫的指示,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头吴岚听了我的介绍,又详细问了孟想的情况,表示会尽力争取,接着取笑我终于想起她这个老同学了,白玫见面的请求则被她婉言拒绝。
吴岚办事效率出乎意料,第二天她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告诉白玫事情办妥了,孟想分在了她的班。白玫欣喜若狂,开学时特意让我跟她去送孟想。见到吴岚,白玫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塞过去,吴岚含笑说要是收钱事儿就不办了,马上把孩子领走。白玫还要给,被我一把拦住,算了,吴岚上学时就这性格,视金钱如粪土,再给的话孟想怕是真得领走。吴岚笑得更灿烂了,“还是老同学了解我。孟想成绩本来不错,要不是门子太多,根本不用求人。”最后,拉着孟想嘱咐他好好学习,别辜负父母的期望。我眼中的问题少年似乎懂事了不少,他对我没有再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对吴岚也非常尊重,让我虚惊一场。
那之后,我跟吴岚的联系渐渐多起来,可是相较于从前,除了知道吴岚的威望远高于我想象外,并没有更深的接触。倒是白玫经常八卦一些消息,她最好奇的就是吴岚为什么没结婚,上大学时谈没谈过恋爱,还有她一个南方人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工作。我把对吴岚的了解讲给她听,上学时吴岚是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学校有名的才女。可惜她相貌平平,甚至够得上难看,扔进人堆没人会留意她。这使她不太自信,平时也极少跟男生接触,跟我已经算是熟的了。倒是传闻有男生追她,可没见她跟谁谈过恋爱。至于她为什么留在这儿,我想了半天,表示自己不知道。
白玫取笑道:“她当年不会是暗恋你吧?”
我一愣,马上辩白道:“怎么可能呢?”嘴上这么讲,心里却也犯合计,真有这种可能?最后,暗笑自己想多了。
7
孟想听从了我的建议,没有再坚持要喝酒,于是我俩去了第五大道的星巴克。
站在吧台,我茫然地看了一遍电子餐牌,扭头对孟想说,想喝什么,自己点。
“你不会是没来过吧?”孟想露出不屑的表情问。
我哼了一声,“这是年轻人的地方,我这么大岁数,没事来这儿干什么?”
孟想附在我耳边,“老万,那我可建议你别落伍了。看在你请我的分儿上,给你条情报,我妈很小资,这种地方比我还门清,你没事儿多领她来坐坐,她肯定喜欢,哄女孩子嘛,就要投其所好。”
说完,把我往旁边一挤,打了个响指对服务员说:“一杯芒果豆奶星冰乐,不要打碎,不要搅拌,不要奶油。给这位大叔一杯冷萃冰咖啡。”
“孟想,不待这么挤对人的。”我干咳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咋的,还想让我管你叫大哥?那当着我妈的话,咱仨咋排辈?”孟想一翻愣眼。
我差点被气吐血,沉着脸让他赶紧找座位。
“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要去学心理咨询师吗?因为她想了解我,可是她越想了解我就越不了解我,她和我爸加起来都没有吴老师了解我。”我们端着冷饮,找了位子坐下,孟想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他没说吴岚跟谁结婚,而是先说起他的父母,我只好耐着性子往下听。
“小时候,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以为。我还没出生,我爸在外面就有了女人,等我妈知道时,她已经生下我。然后,他们开始争吵、冷战,几乎就要离婚。当然,在我记事之后,这些都是背着我的。他们有约定,不当着我的面吵架。用我妈的话说,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不留下童年阴影,她才没有离婚。她不能让我有个后妈,也不想给我找个后爸,所以就忍耐下来。可她是个极端记仇的人,从未原谅过我爸,俩人就这么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地过了十六年。关于这件事,他们曾分别跟我谈过,就是那回……”孟想把眼睛瞟向我,眼里透着淡淡的忧伤。
“就是惠丰酒店那次,那是演戏给我妈看,我就是想在现场堵你们现行,让我妈难堪。其实我早知道你俩的事,在那之前,我先撞见我爸带着女人从酒店出来,我恨他们。老万,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他们一边找着情人,一边口口声声给我幸福,虚不虚伪啊,他们可是我爸妈啊。”
我点点头。孟想却嘲讽地笑道:“除了吴老师,没人理解我。你要是能理解,干吗跟我妈搞在一起,破坏我的家庭。”
他注视着我,目光咄咄。
我脸上一阵发烧,但还是纠正他道:“孟想,我跟你妈在一起时,她跟你爸已经过不下去了,除了没离婚。”
孟想又是一声冷哼,“你还知道他们没离婚啊。”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好低头去喝咖啡。此时,窗外落下一只麻雀,隔着玻璃窗好奇地向里面张望。我和孟想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仿佛看见什么稀罕物。过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慢慢靠近玻璃,想出其不意地吓它一下,可是小家伙警觉地望着我,在我作势欲敲玻璃的瞬间,扑棱一下飞走了。
“你说的基本正确。”孟想收回目光,“这件事不怪你,否则我也不可能和你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在这件事上我是受害者,而你们也没好哪儿去。我妈曾经反思,她对我爸过于尖刻,特别是刚结婚时,还未完全适应婚姻状态,她总以自我为中心,认为结了婚我爸就必须围着她转,一切应酬交际都让她不高兴,不去顾及我爸的感受,这使他从小心翼翼到疲倦厌烦,感受不到家的温暖,她认为这是我爸出轨的主要原因。”
我问孟想,这是她报心理咨询班后总结出来的?
孟想嗯了一声,接着若有所思地问:“你说她学心理咨询会不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研究我爸?”
我直接否定他的想法,“她学这个初衷肯定是为了你,她说过你有一段时间情绪不稳定,她特别着急。至于研究你爸,估计是为了检验学习成果,她也没少拿我当实验品。”
孟想沉思一会儿说:“我爸跟我也谈过,在被我撞见跟别的女人开房之后,他背着我妈找我谈了一次话。但不管他说什么,劈腿是不争的事实,任何解释都多余。他越是辩解跟我妈感情如何不好,我越瞧不起他。這么多年,他不敢把事情闹大,我妈一提出离婚他就装痛苦,博取我妈同情,我也是他打亲情牌的筹码,他算准我妈的软肋,所以每次都能成功。其实,他俩哪还有什么感情,他是怕影响自己的仕途。他在外面的小三也不知道换了几个,根本没有打算结婚,他俩这么拖着,倒是把你耽误了。老万,你跟我妈有小十年了吧?”
我正认真在听,他突然一问让我顿感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孟想接着说:“最可气的是,他跟我谈话仍然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让我怀疑成年人世界的虚伪。后来,吴老师分析,如果他们早点离婚对我的影响可能小得多,就是他们要离不离、冷战分居的状态,让这个家始终冷冰冰的,让我长期生活在阴影里。”
“怎么,吴老师都知道?”我感到十分意外。
孟想点点头说:“我在吴老师跟前没有秘密,如果不是遇到吴老师,不知道我的现在会怎样。这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我也进不了吴老师的班。”
“My god,她做了什么,让你评价这么高?”
“信任、关怀、理解,爱。可能……你们成年人理解不了。”孟想抿了抿嘴唇,淡定地说道,“我为什么后来不恨你了呢?因为吴老师说,你跟我妈在一起这么久,一直坚持着等她,是很不容易的,很少有人能坚持这么久,不离不弃,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了。”孟想一脸真诚,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我被这突然的夸赞弄得十分不好意思,讪讪地揉了揉鼻子。
孟想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似乎很满意谈话的效果,接着又说:“她和我爸已经达成协议,我一上大学就办离婚。我猜我妈没告诉你这件事,以她的性格肯定害怕变卦,不敢给你承诺。说来,你们都挺可怜的,不管我爸愿不愿意,他终究会失去这个家。他得到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这些年形同躯壳的婚姻。而我妈,在他身上荒废了半生。你呢,耗费了十年的时间,甚至因为我妈辜负了另一个爱你至深的女人。”
我满脸惊讶,“这话怎么讲?”
“你带身份证了吗?”孟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拿来我看看。”
我依言掏出身份证递给他,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孟想拿过身份证,迅速看了一眼便交还给我,嘴里说这就对了。他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让我看。那是一张人像素描,画的人是我。这次孟想没再卖关子,直接说道:“是吴老师画的,上面有时间,去年的9月5日。熟悉吧?这是我在补课时发现的。”孟想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这么做不太好吧,未经允许就……这算偷拍,很不道德的行为。”虽然星巴克的空调很凉,我还是抹了把头上的汗。
“老万,你心虚什么。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要求证一下这天是不是你的生日,现在证明吴老师的确喜欢你。”孟想摆弄着手机,十分肯定地说。
“就凭一幅素描?”
“对,就凭这幅画。”他把画面调大,指着人像下一行小字,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柯南,“我猜是这样,这样的画吴老师每年都会画一幅。她没结婚就是因为喜欢你,结婚是因为知道你跟我妈。我偷偷查过,她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儿子都三十多了,也没当官也不是大款,她图什么?这么多年没结婚,知道你跟我妈后突然就把自己嫁了,这不是万念俱灰吗?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是你害了吴老师。我就纳闷了,除了相貌,我妈哪点比得上吴老师,你为什么不喜欢吴老师?”
“哪儿跟哪儿啊,你这不胡说八道吗?”我极力辩解道,“怎么吴岚没结婚就是因为我,你这什么强盗逻辑,我看你是该让你妈看看了。”
“你自己看。”孟想再次指着手机。
他把画面放大,我看清上面写的是:“晓看天色暮看云。”字迹娟秀干净,是吴岚的笔迹。我想了半天,以前她送过我一幅画,上面似乎也有这句诗。
那是十多年前,大概是上班的头一年,有同事张罗去巫山玩。我想起吴岚家好像离巫山不远,就给她打电话咨询当地情况。刚好吴岚放暑假,自告奋勇要给我当向导。按照她的建议,我们七八个人先坐火车到了宜昌,从宜昌坐船经西陵峡、巫峡、神女溪,最后到达巫山码头,吴岚在码头等我们。有她做向导,那次旅行非常顺利。唯一的插曲是我们夜宿巫山县城,一夜无事,等到第二天一早,吴岚突然往我房间打电话:“胜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你能过来一下吗?”她的声音有些慌乱,马上又小声说:“千万别惊动别人啊。”
“怎么了?”我赶忙起来。
“哎呀,你就别问了。”吴岚有点着急。跟我一个屋的哥们儿也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谁一大早上打电话。”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接着睡你的。”一边急忙穿好衣服,跑到吴岚房间门口。我敲了两下门,小声喊吴岚的名字,门并没开。我正奇怪,门缝里塞出一张纸,上面写着:“胜哥,麻烦你去帮我买包卫生巾,实在不好意思。”虽然隔着门看不到吴岚,我还是造了个脸红。我一想,其他人吴岚都不认识,她也只能向我求助了,于是隔着门告诉她等着,就急匆匆下楼去了。
外面还没亮天,马路亮着灯,空旷寂寥。我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下去,路边的店铺几乎都是关着的,偶有开门的还都是正在做早点的摊食铺子。我不知走了多远,所幸在天快亮时终于看到一家小小的杂货铺开着门,我急忙跑进去,也顾不得尴尬,直接问老板娘有没有卫生巾。买好后,我跑回酒店,隔着门告诉吴岚东西买来放在门口了。
等天亮吃早饭见到吴岚,她当着众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便也不再尴尬。旅行结束,我们告别吴岚启程回家。而吴岚直到快开学才从家回来。没几日,她专门到我单位,送了我一幅巫山风景素描。让我留有印象的是画上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倒是与巫山的景色极配。我知道吴岚爱画画,但还是感到吃惊。
8
“怎么,这句诗有问题吗?”我问孟想。
“不是吧?你没读过这首诗?”
我一摇头说:“没读过,我从小就不爱背古诗。”
“哎哟……”孟想夸张地叫了一声,“老万,这我可瞧不起你。”
“行了,行了,别没正形,我不指望你瞧得起。”我见旁边有人好奇地看过来,急忙打住孟想的话。
“别拿无知当个性,你现在拿手机百度一下,看下句是怎么写的。”孟想犹自不甘道。
我犹豫了一下,默默打开手机百度。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头,孟想正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
“你说吴老师今天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就今天举行婚礼。”孟想做出痛心疾首状,“这个点儿,估计婚礼仪式早結束了。你知道吴老师有多高声望,知道她结婚得去多少人?可她就是谁都不告诉。”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我回答,孟想已迫不及待道:“算了,告诉你吧,我发现一张她撕掉的请柬,是吴老师自己手绘的,上面邀请的人是你。”
我拿起手机就想给吴岚打电话,却被孟想一把按住,“老万,你这时候打过去恐怕不合适。”
我叹了口气,沉思一会儿,对孟想说:“我们走吧。”
星巴克门前的阴凉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她身前摆放着键盘、架子鼓,身上挎着一把吉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唱着《就让世界多一颗心》。我和孟想不约而同地站住,望了过去。我注意到,架子鼓下戳着一块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朋友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是上星光大道。”
孟想忽然问:“老万,你有梦想吗?”
我咧着嘴自嘲道:“有。我的梦想就是娶你妈。你呢?”
孟想目光炯炯,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说:“你知道吴老师的梦想是什么吗?她的梦想是让她的学生全都实现梦想。”
我沉思了一会儿,冲他笑道:“要不要再找个地方,我请你喝点酒,还不知道你那小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呢。”
“算了吧,我怕你跟我妈没法交代,咱俩还是一别两宽吧。”说完,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作者简介:
张驰,辽宁朝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偶见于《鸭绿江》《野草》《满族文学》《岁月》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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