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沉香屑——第一炉香》
一炉香,一段往事,听其娓娓道来。
上世纪初的香港,四处充斥着殖民地的味道。上流社会约期举办歌舞酒会,成为时尚,交际花应运而出并占尽风月。故事于是在这种背景下徐徐展开。葛薇龙,随家搬离内地就学香港的女学生,为完成学业,不得已求助早已同父亲断绝兄妹情义的姑母,从此堕入无间轮回,万劫不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葛薇龙沉湎钏动钗飞,莺歌燕舞的快意奢靡中,但容易觉醒;乔琪出现,她才一步步入阿鼻地狱。
故事末写到,黑暗里,薇龙流泪了,只是乔琪没有看到,也许装做未曾看到。她强挣笑颜,说:“烟花好美。”她的青春芳华亦如烟花,美丽而稍纵即逝。女人如花花似梦,花常落梦易醒。彼此沉默,乔琪点燃一支烟,忽明忽暗的光点下,一年过去又一年来临。
葛薇龙冒雨跑进姑母梁太太的家宅,薇龙和姑母在佣人伞盖簇拥下走进大门,薇龙在雨后泥泞的路上跌跌撞撞购买回家的票。雨天三段事,层层推进。主人公不觉间悄然转变。生计所迫的女学生,无可奈何投靠毫不熟悉的姑母。衣着姑母的鸽灰色运动衣,任其评头品足;试衣间,不停试穿衣橱内花色繁复式样多变的衣裙,欣喜若狂又有怕人窥破的羞赧;嫌之贵重,薇龙取下主人亲戴在腕骨的金刚镯,待日后奉还;舞会,薇龙纤指流动黑白键奏出妙音,与各类人物酬酢谈笑;郊外山头,薇龙愁锁蛾眉,向乔琪一吐肺腑。梁府幽暗的客厅,梁太太高处坐着,薇龙终是决意重操交际花旧业;薇龙里穿蓝色短旗袍,同乔琪挑选古瓷器,因价格不协而作罢。薇龙如花,粉白黛绿的姿容为深爱的男人渐次萎黄。
《沉香屑——第一炉香》刊载后,张爱玲在文坛获有颇多名头。当年的柯灵于《紫罗兰》中看到这部《沉香屑——第一炉香》,嗟呀不已,叹为才女。而张爱玲更是由此篇得出版商青目,继之诞生她一生最为盛名显著的作品《传奇》。虽然柯灵老人说,张爱玲创作最辉煌的时间不过二三年。但这个女人本身即是一部后人咀嚼难尽的传奇。或许《沉香屑——第一炉香》乃爱玲早期作品的缘故,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青稚的少女情怀。
纵然墨香满腹,诗笔横成,依旧解不开爱怨嗔痴,脱不了尘世烦嚣,又有几多浮生清欢?人生欢趣少,张爱玲锦缎旗袍遮蔽的斑斑创痕,葛薇龙为至爱之人牺牲纯洁灵魂。英国法律金言曰,惟夫妻犯有通奸罪方许离婚,这便是乔琪婚娶薇龙的原因,而薇龙为了满足丈夫的金钱欲望,往来于豪富间。对张爱玲而言,爱了就是爱了,即便烈火焚身亦绝不言悔。薇龙如张爱玲,是扑火飞蛾。命中事,冥冥中早已注定。心中痴念,张爱玲才为胡兰成穿绣鞋,下厨房,甚至胡兰成薄幸抛下她后,仍千里迢迢来浙东寻他。推其及人,萧红怀着肖军的孩子不辞劳瘁地找他,董小宛登舟送冒辟疆,一送就是二十七天。“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世间痴情儿女,令人千秋太息。
薇龙拿起水湿的巾帕朝倪婗一下一下地甩,倪婗兀自站着,任巾帕和水狂风骤雨般袭来,她说:“让她打,她也很可怜。”薇龙被姑母玩弄于股掌中,她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作为交际花,薇龙是姑母自社会上流腰包内赚取金钱的工具,她亦在靡靡之音中忘乎所以。女人天性好浮华,浓妆艳裹出入于社会达人中,一种骄矜亦是一场恶劫。抽罢倪婗后,薇龙竟是蹲在地嘤嘤哭泣。乔琪在薇龙心中根深蒂固,成为执迷,欲忘不能。故如是,薇龙嫁了乔琪而出卖贞操,但花容月貌为谁妍?想来薇龙披起公公的新婚贺礼白狐皮袄心里是无限凄凉吧。构筑金钱之上的婚姻,不过镜中花,水中月,无法了局的骗局;单厢的爱,是包着艳丽糖纸的蚀骨毒药。“但愿人长久,此事古难全。”怕也慢慢全不得,只作劳燕分飞,天涯断肠。
后人枉自冷笑,薇龙痴迷的是徘徊上流社会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张爱玲挚爱的胡兰成是汪伪政权的汉奸文人。试问世间女儿,良人至此,情何以堪?
女人如烟花,烟花女子皆命薄。爱恨交错,繁华碎尽,曲终人散,而最终孰又能穿透万丈红尘的荒凉,逃开命运的丝缰,质本洁来还洁去?往往是对命运投降,回首萧瑟处,哀叹一声浮生若梦。发如霜雪,不知是否仍记得少时模样?当年的陆小曼,北平火透的交际花,在徐志摩遇难后,为他甘愿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从此息交绝油,不再往来交际。郁达夫曾说:“志摩的死,死得恰到好处。他这辈子没有为女人身败名裂,却是为女人而死。”纵是细致明理如郁达夫,对交际花之流辈亦是怀有偏见,何况红粉堆中游刃有余的乔琪?
我们假以美好期许,乔琪设或清领涤魂,彻得懂得薇龙痴迷,并予疼惜,也未可知。
沉香水干,一炉香转眼间燃尽了,一段风月故事飞舞在有块铜钱大小湿黄的云笺纸上,投递进窎远时空,无始无终。
人道:花落花开终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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