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冰家里有四亩桃园，杨青山两口子一天到晚在桃园里忙活，杨海冰学习的事就管不上了。他念书好歹撑到高三毕业，毕了业，回到家里除了睡觉、看电视，就是打游戏，桃园里的活儿一点不干。逼着下一趟田，不够他伤苗损枝的。杨青山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也就不管他了，眼不见心不烦。睡了一个月，杨海冰突然不辞而别，却是和同学一起去了广东打工。去了不久，打回电话来，说是嫖娼被抓，要杨青山匯款五千元，杨青山把电话扣了。隔两天又打来电话，说是偷东西被抓，需要交一万块保释金，杨青山又把电话扣了。再过了一个星期，又打电话，这回说是找到了工作，进了国企，竞选部门经理，需要两万块送礼。杨青山大骂一声：“滚！除非你死了，再也不要打电话了！”就把电话摔了。电话摔坏了，半年没修，杨海冰自此没了音信。
幸亏杨海冰还有个妹妹，聪明伶俐，很会撒娇，让杨青山聊可告慰。她读初中，学习成绩不是一般地好，杨青山就铁了心要供她考上大学，从此再不让提杨海冰的事儿。
过了一年，杨海冰的三个同学找上门来，向杨青山要钱。杨青山说啥钱？杨海冰的同学说杨海冰向他们每人借了三千块钱，打电话说他母亲病重，要一年后卖了桃时到家里来取。杨青山气得跳了高，今年的桃产量不错，但价格很差，桃贩子平地压价，正窝了一肚子火，就说：“我不认识这个孽种，谁借的找谁要去！老子不认账！”三个同学傻了眼，恨恨地骂杨海冰不是东西，明白了杨海冰是骗他们，恶狠狠地骂搞传销的不得好死！
杨青山才知道杨海冰入了传销。后来，杨海冰的两个姑姑来走娘家，支支吾吾地说杨海冰也骗了她们每人一万块钱，自己的男人们还都被瞒着，要是知道了估计又得生出一番事端来。杨青山的肺都气炸了，差点掀了桌子。两个妹妹就没敢再提要钱的事，嘟嘟囔囔地走了，杨海冰的母亲落下泪来。
自此之后三四年，杨海冰毫无消息。女人对杨青山说，是死是活，出去找找。杨青山脖子一梗，“不去！”但他嘴上厉害，不等于心里痛快，三年不到，头发是全白了。在桃园干活儿、剪枝，他顶着一头白头发，像是一个白头翁，嗒嗒嗒、嗒嗒嗒地啄树。
杨海冰母亲思儿心切，加上劳累，得了脑血栓，身子成了半瘫。不仅走路不稳，半边胳膊也抬不起来，嘴角老是流哈喇子，说话也不利索了。眼看着日渐消瘦下去，大去之期恐怕不远，全家人急得不行，杨青山这才下定决心，准备和他妹夫去广东找一次。只是他有些担心，不知道妹夫知不知道海冰骗他姑钱的事，那事有些尴尬。
但还没等动身，杨海冰却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村里人开始都没认出来。他戴一副墨镜，长头发扎着马尾辫，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有人说：“你是道士还是和尚？”他啥都不是，因为他还领回了一个姑娘，姑娘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却漂亮，眼睛大，皮肤白，身材不错，穿恨天高高跟鞋能有一米六五，和杨海冰差不多。但牛仔裤烂乎乎的，大腿上的肉都一条一条地露出来了。
杨海冰进家，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女人看热闹。杨海冰也不恼，拿着手机给她们录像，一边录还一边对着手机解说，有人说那是他在直播。推门回家，杨青山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准备去割草，一抬头看见俩破破烂烂的人站在眼前，吓了一跳。
“你们找谁？”杨青山问。
“爸，是我。”杨海冰把墨镜摘下来，杨青山认出来了。杨海冰性格灵活，不记仇，看见杨青山，还显得很亲热。杨青山没搭话，继续磨镰刀。他性格不行，执拗。女人从堂屋里拄着棍子挪出来，看见杨海冰，呜呜呀呀喊了一声就晕在了地上。
杨海冰和姑娘过去扶住，说：“妈，这是咋了？”
女人哭起来，杨海冰搂住他母亲，有些手足无措。
“你妈想你想病了，你再不回来，就见不上了。”人群里有个妇女说。
杨海冰说：“这样啊，那我回来了，我妈病快好了，妈，这是你儿媳妇阿香。”
杨青山一愣，不磨刀了，站起来进了屋。杨海冰的母亲不哭了，拉住了姑娘的手看，说：“嗯，俊。嗯，海冰有媳妇了。”又哭了。
杨青山心里很乱，从屋里出来，背了草筐准备出门。这个姑娘来路不明，看那穿戴，特别是那口红涂得像吃了死孩子一般，杨青山有些受不了。他的气还没消，眼不见心净，他去了桃园。
女人说，你割点肉来。杨青山没说话，走了。
杨海冰带着女朋友回来，很多人都来看热闹。当年的伙伴都过来找他玩，来了却都往姑娘身边凑。后来他们知道姑娘是四川人，名叫阿香，靠近了闻闻，果然是香的。这姑娘性格大大咧咧，腰细，胸大，牛仔褂里仅穿一个白色吊带，两大坨白肉鼓鼓胀胀，一不小心就会露出半个。他们带了酒，从饭店要了菜来请他俩吃饭，阿香喝酒豪爽，说话一口一个“我靠”，听了让人过瘾。
“杨海冰，你们啥时候走？”他们说。
“不走了。我们回来创业。”杨海冰搂着阿香说。
“不走了？你马子呢？也不走了？”他们色迷迷地问。
“下月初我们结婚，你们都来喝酒。”杨海冰不像开玩笑。
“结婚？真的假的啊？不是小姐？”有人笑着说。
“滚犊子！你正宗的嫂子，下个月结婚给你看。”杨海冰说。
“那你们创啥业？这大山里有啥业可创？要有我早创了，还轮到你来创？”有人笑起来。
“这山里到处是宝，啥都能卖。她是网红，我们是直播带货，帮你们卖桃子，行不行？”杨海冰说。
“网红？粉丝多不多？怪不得这么骚，馋人。杨海冰，你行！走一个！”
等他们走了，杨海冰就给杨青山说他们要结婚。杨青山冷笑了两声，说：“我可没钱给你们买房子。”杨海冰说：“就在家里结，把西屋粉刷一下就行，等我们发了财，去县城自己买去。”
杨青山说：“你能发财？你发多少财，我看看？”
杨海冰说：“直播一个婚礼，就够房子首付，你信不信？”
“那彩礼呢？要多少彩礼？”杨青山说。
杨海冰嬉皮笑脸地说：“爸你有多少钱？给多少都行，阿香倒不在乎，没有也无所谓。是不是阿香？”
阿香笑笑，说：“都听你的。”
杨青山说：“那总得去趟四川，见见亲家。”
杨海冰说：“阿香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四川不用去了。”
女人却记在心里了，嘴里说不清，手激动得哆嗦。“哦，结婚了，结婚……”女人去枕头底下找钱，找出来一沓子，用红纸包了，递过来说：“见面，见面钱。”杨海冰使个眼色，姑娘接过来，却把脖子里的项链摘下来给她戴上，女人高兴地又哭起来。
杨青山搬到了桃园窝棚里去住，自从这俩人回来，他就觉得家不是自己家了，浑身不自在。姑娘穿得少，衣服又都露着洞，那眼放到哪里都不合适。他没想到这小子还活着，更想不到不仅活着还带回来一个姑娘，还要结婚，还不要房子和彩礼，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吗？他不相信，他得捋捋。虽然他看不上这姑娘的穿戴，但他更看不上儿子的长头发和小辫子。他们说直播能挣钱，还能卖桃？
骗鬼去吧！他不信。
再就是两个人晚上把床摇得山响，还叫唤，这让他受不了。丢死人，他说。他有些不敢见人，从村上走过去，他觉得很多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干脆住到桃园里，在园子里不出来。三百万粉丝是啥？粉丝真能给钱？他不懂，不懂索性不听、不看，由他们折腾去。
后来就直播，第一天卖出去了两吨蜜桃，第二天卖出去了三吨蜜桃，这事真是邪了。村上的种桃户都来找他，快递公司也来到了地头上。咋卖的？一部手机，一个话筒，两个人拿了蜜桃一边说，姑娘一边还唱了几首歌。虽然那普通话不咋的，但唱歌还真不难听。杨青山蹲在一棵大桃树后面抽烟，杨海冰过来拉他，让他介绍下桃园。他对着镜头忽然失语，张了半天口，啥也没说出来。他急了眼，就顺手拽下一个红彤彤的桃子，对着镜头吃了起来。
那桃真甜啊，真脆，他一口接着一口，吃着吃着就噎出了眼泪。
没想到效果却出奇地好，订单一单接一单，一个下午竟又卖出去一吨多蜜桃，这把他吓蒙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今年蜜桃丰收，价格低得让人恼火不说，还没有人愿意收。眼看着桃子就要烂在地里了，这么个手机就卖出去了？不仅卖出去了，价格还比平时得贵了一块多钱。
他愣了一会儿，起身朝家里走去。
他想不明白。路上遇见搞建筑的刘建民，他突然想起来再过十来天，这个月就过去了。他就拦下刘建民，问他家里的房子这十来天还能装修得出来不？刘建民看着他笑，说，没问题！笑得他心虚。他又问啥时候有空给他在桃园里盖个老年房，把窝棚换了，闺女明年就高考了，等闺女上了大学，他和女人就彻底搬到桃园里来，还是桃园里肃静。
刘建民说：“这个好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等下个月这个事过去了，他啥也不想管了。愿意是虾就是虾，愿意是蟹就是蟹。愿意跑就跑，愿意留就留，反正老子也就这样了。他说。
“这就对喽，管他的！”刘建民也说。
这样骂着，他忽然觉得脚下有了不少劲儿，走起路来竟然发出了咣咣的响声，他那比天气预报还准的腰椎也没那么疼了，竟然挺直了不少。
看样子，要晴天了。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乔洪涛，1980年生于山东梁山，中国作协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齐鲁文化之星。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15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赛火车》，小说集《一家之主》入选鲁军文学新锐文丛，长篇小说《蝴蝶谷》、小说集《拿天鹅》即将出版，发表长篇散文《大地筆记》，参加全国第八届青年作家创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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