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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尔辛基巧遇安德森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8759
导游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中餐馆,说:“这是赫尔辛基最好的中餐馆啦……”

  那几天,我们正在赫尔辛基旅游。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位于北欧的城市,感觉很不错。所以,我想在讲故事之前,先讲一讲对赫尔辛基的一些印象。

  在到达赫尔辛基的第一天,我们就去了位于城郊的西贝柳斯公园(该公园是以芬兰一位著名音乐家命名)以及海滨公园。两处公园,都在内海边上。最令我惊奇的是,在两个公园里,我都见到了野生的大雁,有的还带着雁宝宝,一身灰绒绒的毛。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大雁,喜欢得不得了!以前所见的大雁,都是在天空中飞翔的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偶尔还“嘎、嘎”地鸣叫几声,一会儿就飞得看不见了。

  大雁和小雁,有的“一跩一跩”地在草坪上散步,同时啄食着草坪上的青草,有的则把脑袋插在翅膀下面,卧在那儿打瞌睡,人来了也不飞。

  我当时突然想到,要是在中国,这些大雁会怎么样?恐怕早就被人捉起来吃了吧?清炖、红烧、爆炒、酱焖,加上葱姜蒜,方法多得很。那些雁宝宝,可能也会做成红烧雁仔、清蒸雁仔、煲雁仔汤。甭说在地上,就是天上飞的,也会设法打下来。中国人的胃口,实在是蛮大的,似乎什么都吃得下!

  我于是问导游:“这些大雁……会不会有人把它们抓去吃了?”

  导游脱口而出道:“不会不会。这里没有人吃大雁。”

  有趣的是,每隔一段时间,那些大雁小雁,还会排成一字的队形,大的带着小的,小的跟着大的,不慌不忙地穿过一条位于公园和内海之间的公路,到内海里面去游水。而这时,那些行驶在公路上的汽车,便会一辆一辆地停下来,等着大雁小雁们过去。有时候,要等上很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便在市区转来转去,参观了赫尔辛基奥运会的主会场(建于1952年),参观了国际会议中心,还参观了几座教堂,包括著名的岩石教堂,以及白教堂(又称大教堂)、乌斯别斯基教堂(东正教堂)……在乌斯别斯基教堂,还听了一首圣歌。几位身著长裙的年轻女子,一脸虔敬的神情,伴着悠扬的管风琴,唱出了天籁一样的声音。

  除此,还看了一些城市塑像。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那座“波罗的海的女儿”,一个体态婀娜的少女,安静而自信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展现着她的美丽。还有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塑像。说来,芬兰这个国家,历史上也是多灾多难的,特别是赫尔辛基,曾经遭遇数次战火,城市几乎被毁掉。这里曾经是瑞典的领地,直到1809年,在沙俄和瑞典的一场战争中,沙俄打败了瑞典,由此建立了自治的芬兰大公国,赫尔辛基才一步一步地发展起来——因此,这里有沙皇塑像便不奇怪了。

  还有一位芬兰籍著名诗人,名叫埃伊诺·雷诺(Eino Leino),被誉为芬兰的诗圣,他有一首名叫《降灵节的圣歌》的诗,非常有名。他的塑像位于一个街心公园,不远就是成片的草坪,草坪上有很多人在晒太阳,男男女女,或躺或坐,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读书,衣服都穿得很少,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

  另外还有一位曼内海姆将军的塑像。此人一身现代戎装,头戴军帽,脚穿高腰皮靴,骑在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上,目视前方,从容稳健。此前,我对此人知之甚少。据说芬兰人都特别爱戴他,视他为民族救星。原因之一,是他率领芬兰人民打了一场抗击外敌入侵的“冬季战争”(又称苏芬战争),而且打胜了,不仅保全了国家,也保全了民众对未来的信仰,保全了他们想要的生活。现在看来,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值得一说的是,在赫尔辛基,人们不仅为曼内海姆树立了塑像,还用它的名字命名了一条大街,而且是市区最为繁华的一条大街。这也可以看出人们对他敬重的程度。

  有一个现象很有趣:在所有的塑像上,特别是塑像的头顶,都落满了鸟粪,看去白花花的。

  都是海鸥们的粪便。

  海鸥是这座城市的常客。

  走在赫尔辛基的街道上,经常可以看见飞来飞去的海鸥。在空旷一点儿的地方,还可以听见它们响亮的鸣叫。飞得累了,它们会找寻一个地方,小憩片刻,落脚的地方,经常就是这些塑像,最佳的位置,是塑像的头顶,梳理一下羽毛,顺便再拉几泡屎。

  听导游说,这儿的人们都讨厌海鸥,把它们称作强盗。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情景,因此相信导游的话。那是在一家街边的餐馆,一些人正在用餐,不料突然飞来一只海鸥,且突然落在了桌面上,迅速叼起了一片面包,转身就跑,惹得人们一阵惊叫。海鸥的动作十分麻利,还特别准确,一看就是个老手,等人反应过来,它已经飞走了。

  在赫尔辛基街头,有许多这样的餐馆,也有许多露天的酒吧,经常可以看见许多人坐在那里用餐、喝啤酒。这里的人,似乎特别喜欢喝啤酒。有的是两三个朋友一起喝,聊着天儿。有的是一个人在那儿喝,出着神儿。

  赫尔辛基是一座很朴素的城市,并不光鲜,但也不算土气。虽经历过多次战火,还是有一些老房子保存了下来。可不要小瞧了这些老房子!正是它们,才使城市有了自己的底色。

  赫尔辛基的底色,是祥和。据导游介绍,赫尔辛基是一座多年没有什么变化的城市。他讲了一件事:就在上个月,他刚刚送走了一个国内的旅游团。团里有一位老先生,曾在1951年因公来过赫尔辛基,当时还是个小年轻儿,现在已经退休了。这次重来赫尔辛基,老先生非常吃惊,几次对导游说,怎么这么多年赫尔辛基都没有变化?电车还是当年的电车,市场还是当年的市場,除了把当年的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简直就是原来的样子。

  他的吃惊不无道理。一座城市,六十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

  ……

  这时,安德森说:“每一个月,我都会来这家餐馆吃一次饭……”

  随即又补充道:“我喜欢吃中国菜……”

  这家餐馆,名叫“茉莉花中餐馆”,位于赫尔辛基市区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临街开了一扇门。门脸儿是仿照中国传统建筑的样式设计的,看上去像一座微缩的中国门楼,两侧各有一根半圆廊柱,朱红色,颇抢眼。餐馆就在一楼。室内放了十几张餐桌,靠窗的位置是卡座,另外还有几张圆桌,没有雅间。室内的墙壁上也装饰了一些中国元素的物件儿。有几张小幅的中国画,水平一般,尚可吧;有几幅扎染的花布;有几张年画,画面蛮热闹。

  几分钟之前,具体一点儿说,也许就在一分钟之前,我才认识了这位安德森。

  当时是晚饭时间。我先自吃完了,便离开同行的其他人,到餐馆外面来吸烟,刚把烟点上,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背后用汉语说:“你好!”

  我急忙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一个欧洲人。我诧异并仓促道:“哦你好,你好……”

  对方轻轻笑了一下,仍用汉语说:“我听见你们在那边说话了……我会讲汉语的……我在你们中国留过学……”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随口道:“啊是吗?好啊好啊……”

  对方又说:“我叫安德森……”

  说着向我伸出手,我也马上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还取出一支烟,递给他。他马上快速地摆动着双手,轻快地说:“谢谢,谢谢!我不吸烟,我不吸烟……”

  安德森身材不高,感觉比我还要矮一点儿,穿着很朴素,年龄至少有40岁了,也许45岁,理了一个平头,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眼睛细长,脸上有皱纹,嘴唇比较薄。一直微笑着,看去人很谦逊,也很亲切,预感他可能很喜欢说话,都说薄嘴唇的人爱说话,看来这话是对的。在我们握过手之后,他便开始跟我说话,不停地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盈盈地望着我。偶尔也会回过头去朝靠近门口的一个卡座看一眼,之前他就是坐在那里的,现在,那儿坐着一位老妇人,年纪很大了,满头银发,脸色(肤色)特别白皙,但已经完全松弛了,这会儿正坐在那儿打盹儿,垂着头,透过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跟他是什么关系,不久就知道了。

  片刻我说:“你汉语讲得蛮好哦……”

  他很认真地说:“以前讲得还要好一点儿,这几年不行了,那时候天天讲,现在没有那个环境了,有点儿退步了,呵呵……”

  我又说:“你留学是在哪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

  他说:“北京啊,外国语大学,呵呵。上海和广州我也去过的,去旅游……我还去过东北的沈阳、长春、哈尔滨,江苏省的南京和苏州,还有四川的成都,山东的青岛,还有西藏的林芝……”

  我说:“这样啊?你去过的地方还蛮多的……”

  他说:“所以我有一个发现,你们各个地方讲的话都不一样,有的话我完全听不懂的……”

  我说:“是的,有的话我也听不懂,我们国家地域大,那个叫方言,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方言,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就讲普通话……”

  他说:“这个我知道,普通话就是北京话吧?还有,你们各地方的菜也不太一样,口味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

  我说:“是啊是啊……”

  他似乎有点兴奋,说:“我知道,北方人喜欢咸一点儿的,口味比较重,湖南湖北四川喜欢吃辣,四川人还要加麻,麻辣,上海人喜欢吃甜,做什么菜都要放一点点糖,广东菜比较清淡……”

  我补充道:“广东菜也叫粤菜,其实广东还有另外两种菜,潮汕菜和客家菜……”

  他说:“另外两種没吃过,我在广州吃了粤菜,印象最深的是清蒸鱼,味道好鲜,还有白切鸡……还有那个早茶,蒸虾饺、萝卜糕、裹蒸粽……朋友说带我去喝早茶,我真以为去喝茶,其实不是……”说着笑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笑着说:“广东还有一种菜,农家菜,也很好吃的……”

  他说:“那个也没吃过……好像各地都有自己的农家菜,是不是……我吃得最多的是北京菜,他们说北京菜是鲁菜的分支,不知道对不对?上海菜好像跟南京菜差不多,它们都属于淮扬菜系列吧?最简单的可能是东北菜,主要就是炖,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我吃过一次湖南菜,在北京吃的,北京有好多湖南菜馆,哈,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笑了说:“你在中国待了几年啊?”

  他说:“待了近五年。本来,我还想多待几年的……可我父亲突然……一下子……就去世了……我不得不提前回来照顾妈妈……我不想让她每天一个人,也不想让她去养老院……”

  我说:“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他说:“没有了,爸爸妈妈只生了我一个孩子,还是在他们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生的……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当年我一提出来去中国留学,他们立刻就答应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出去的时候,爸爸还很健康……有一天,中国正是半夜,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她一边哽咽一边说,爸爸去世了,突发心脏病……我第二天就买了机票,回来了……”

  我说:“哦,这样啊!”

  我心里轻轻一震,受到了触动。我无法判断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我相信是真的,因为他没理由也没必要欺骗我。(欺骗我干吗呢?)我看了一眼那位在那儿打盹儿的老妇人,知道了她是安德森的妈妈。这会儿,老妇人仍然在打盹儿,垂着头,看上去很疲惫。

  ……

  隔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你……离开中国几年了?”

  安德森笑笑说:“四年……哦,还不到四年,三年多吧……”

  我灵机一动说:“我很想了解一下,你在中国那几年,对我们中国人印象怎样?有什么评价?”

  他想了一下说:“那我实话实说啊……我觉得,你们跟我们,区别还是比较大的……”

  我说:“你觉得……都在哪些方面呢?能简单说说吗?”

  他说:“不过我也没有仔细想过……就是一些直觉吧……”

  我说:“直觉也无妨啊,说来我听听……”

  他停了一下,之后认真起来道:“具体说起来,你们跟我们……在看待事情的方法上,包括怎样看待成功,怎样看待地位,怎样看待人情,怎样看待权力,怎样看待政府,怎样看待名誉等等方面,都不太一样……”

  我点头,表示认可,并说:“我基本同意,请接着说……”

  不料,他却说:“我看,这个还是不说的好……怕你听了不高兴……”

  我不解,说:“哦,为什么?”

  他似乎有点儿尴尬说:“因为据我了解……你们……是不能允许其他人……特别是‘老外……说你们坏话儿的……”

  我笑了一下说:“但说无妨……”

  他说:“哦不……这个,好像你们自己也是不能说的……那样会骂你不爱国,也许还会说你是‘汉奸……那就可怕了……”

  我马上否认道:“没那么严重……”

  他说:“也就是说,你们很自尊,很爱国,我表示很敬佩……”

  我笑着说:“那很好啊……我表示很欢迎……”

  他咧了一下嘴,似乎很开心,可是再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说:“我这个人,天生喜欢交朋友,喜欢跟人家聊天,自来熟……在中国的那几年,我确实认识了不少人,包括一些社会人士……”

  我说:“我看出来了,你很热心……”

  他接着说:“后面几年,我就不在学校住了……先跟一个捷克同学搭伴儿,在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民房,后来他回国了,我就自己住。那个小区很不错,有管理处,有超市和茶馆儿,茶馆里还可以喝咖啡,也可以喝啤酒……在茶馆门口,还总有几个退了休的老人下象棋——老板在那儿放了一张桌子,还立了一把很大的伞……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你们的象棋,不是围棋,‘车、马、炮那种……”

  我有点儿吃惊,说:“哇!那可不容易……”

  他明显有一些小得意,说:“入门倒不难……要想下好就难了……”

  我说:“哦,是这样……”

  他说:“开始的时候,没事儿我就站在旁边看几眼,慢慢地看出了一点点眉目,又一点点地发生了兴趣,后来就学会了……马走日、象飞田、炮打隔山……等学了个一知半解,心里头就开始痒,很想实战一下……大家都挺宽容的,说你这个老外,还喜欢我们中国象棋啊,来、来,下一盘……当然我上场的机会并不多,因为总有人在那儿候着,要排队……”

  我说:“这样啊……”我能想象出那个情景。

  他说:“不过没关系啦!排队排不上的时候,我就在那儿看热闹,一边听人们聊天,也很有趣的……不过有一些话,我当时还听不太懂……”

  我说:“是因为他们说方言吗……”

  他说:“有方言,也有不是方言的……即便不是方言,有一些我也不懂……你们的语言,本来就丰富,很多是我没有接触过的……”

  我说:“明白你的意思……”

  他说:“其中一个朱师傅,是最能说的,也最喜欢说,下棋的兴趣倒不大……他是个退休工友,说自己是老三届,很多年前接受过检阅,还当过知青,又当过兵,转业之后当了工人……有一次他说,我可没少吃苦……”

  我说:“要像他自己说的,可能真没少吃苦……”

  他说:“朱师傅身体结实,说话嗓门大……说得最多的是你们那些帝王将相……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朱元璋、崇祯、慈禧、袁世凯……他说他最崇拜朱元璋,不许别人说半个不字,谁要是说了,立刻就会跟你急眼……问他为啥这么崇拜,他说,‘因为我也姓朱啊!”

  我說:“他可能觉得自己是朱元璋的后裔吧……”

  他说:“有一次,一个小青年,听他又在说朱元璋,就说了一句‘朱元璋不行,他搞冤案,大杀功臣,他马上火了,上去就是一嘴巴,还骂人家‘你个小兔崽子,忘恩负义,没有他就没有大明朝,跟他比,你就是一泡屎,一泡屎都不如,……嘁!”

  我说:“哦,这人脾气够大的……”

  他说:“除了这些,他们也聊现在的事……哪儿又揪出一个贪官啊,哪儿又有官员因为抑郁症跳楼了,哪儿又有村干部叫村民给杀了,等等……有时候,他们还挺警惕,瞄着我说,少胡说八道啊,这儿有老外呢……”

  我笑了一声,说:“哈,是吗?”

  他说:“有一次,不知为啥,可能是心不顺吧,还突然跟我发起火来,眼睛直瞪着我说,你这个蓝眼儿黄毛儿的大鼻子、西方列强、‘八国联军、帝国主义……你跑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是不是亡我之心不死?……他一下子给我说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跟他解释,我是来学习的,我们不是帝国主义……可他说,你这种骗人的鬼话,谁信谁傻瓜……”

  我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儿?他跟你开玩笑吧?”

  他摊了一下双手说:“唉,搞得我好尴尬……”

  ……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我们当时是怎样说到爱情这个话题的。总之,我们后来确实说到了爱情,或者说,是说到了“爱情”这个意思。

  应该是我问起来的。

  那会儿,我感觉我们已经聊得很投机了。

  当时,可能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平日听到或看到的一些外国留学生和中国女孩子恋爱的故事,起了好奇心,又带着一点儿好玩和刺探的心理,便笑嘻嘻地问他:“你……在中国期间……有没有跟我们国家的女孩子……发生一点儿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啊?”

  我感觉安德森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又轻轻笑了笑,似乎有一点点羞怯,说:“哦……有的,有的……”

  我忽然有一点儿肤浅的小得意,说:“果然……”

  安德森似不解,问:“果然什么?”

  我忙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安德森摇了摇头,感觉认真起来了,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跟你讲……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哦……”

  我知道他所要表达的意思,立刻歉意地摆了摆手。

  他停了一下,说:“我跟惠惠……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

  我下意识道:“惠惠啊?”

  他说:“对,她的名字叫惠。她姓你们中国百家姓里的陈,耳东陈的陈。她的完整的姓名叫陈惠……”

  我问他:“那你们……你跟陈惠……是同学吗?”

  他说:“严格地说,是校友……我们不在同一个系……另外,她当时的年级也比较低,刚大二,属于小学妹……”

  我说:“那怎么认识的?校园偶遇?听讲座?志愿者?看演出?哦,我没别的意思,若觉得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他说:“没啥没啥……”

  他停了一下,两三秒钟的样子,然后说:“我跟惠惠很简单,是在食堂吃饭认识的。那一天刚刚好,我去了一个中餐食堂,又碰巧跟她同坐一张桌子……我要了一份饺子……当时,那张桌子就坐了我们两个人……我觉得两个人光在那儿吧唧吧唧吃,太无聊了,就跟她聊了几句……”

  我说:“就这些?没有了?”

  他说:“第一次就这些……不过还有第二次……第二次才是关键……有一个说法叫第二次定律……听说过吗?”

  我说:“第一次听说……明白那个意思……”

  他说:“如果没有第二次见面,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而我们恰恰有了第二次见面……”

  我说:“那第二次是怎样见的?”

  他说:“跟第一次一样,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而且还是同一张桌子……巧不巧?”

  我笑说:“这太巧了!”

  他说:“就在这一次,我们相互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我说:“后来呢?”

  他说:“后来就比较简单了……我们开始来往、约会……双方感觉也很好,很舒服,很开心……当然,这当中有很多事,很多很多事……这些事很难忘,非常难忘……唉!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说:“明白……”

  他停顿了片刻,才说:“而且,想起来心痛……”

  在那不长的时间内,我想象着他所说的“很多很多事”,内心忽然被触动了,说:“不好意思……你们,在一起几年?”

  他说:“一年多,不到两年……”

  我说:“有没有想过跨国婚姻?”

  他说:“想过,也讨论过……曾经设想在惠惠毕业后考虑结婚,结婚后惠惠跟我来芬兰……可是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了,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关键是惠惠当时还没毕业……”

  我说:“那在你回国以后,惠惠来芬兰看过你和你母亲吗?”

  他说:“哦,来过,来过一次……还在这边停留了十几天……十五天……”

  我说:“那她有没有提过……到赫尔辛基来定居?”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没有提出来,她希望我到中国去,她感觉中国更适合她……她认为我们国家比较冷清,没什么人气……跟中国的情况很不一样,也不像北京那么热闹……”

  我说:“这样啊?”

  他说:“所以,我可能还会到中国去,我希望能再到中国去……”

  我半开玩笑说:“那我代表中国人民,期待你的到来!”

  他说:“哦,谢谢,谢谢!”

  说完,我们还半游戏地、有点儿夸张地各自上前一步,做了一个紧紧握手的即兴表演,遗憾没有人拍照。

  ……

  我和安德森的巧遇到此就结束了。因为正在这会儿,我的旅友们从餐馆里面走了出来。我们是一个小型旅游团,只有五个人,而且以前就都相熟的,所以一出来就嚷嚷:“哎老鲍,抽烟抽够了吧?走啦走啦,上车回酒店……”

  我一邊应答他们,一边向安德森挥了几下手,然后便跟在他们几个的后边,上了一辆商务车。

  我要说的是,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到这位安德森。而且多半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时至今日,他在我的脑海中已只剩下了一个很淡很淡的影子。关于他与陈惠的爱情,也再没有任何消息。对于我来说,他们实际上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生活中这种匆匆一见,又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印象,之后却再无交集的人,应该很多吧)。

  当然,后来我也曾经若干次想起这次赫尔辛基的偶遇,想起这个安德森,想起他和陈惠的故事,会生出些许感慨。

  我说不上安德森和陈惠后来怎么样了,说不上安德森是否真的又来到了中国。说实话,我对他们的爱情并不很乐观。还在当时,在我跟安德森表演握手那会儿,我就隐约觉得有一点不妙了。在安德森的话里面,我仿佛听到了某种杂音。我分明感觉到,这个陈惠,可能心思会多一点儿。我还感觉到,陈惠在此前,已经有了什么活思想。

  而我一直比较自负地认为,我是一个直觉很好、很敏锐的人。

  不得不说,如果真是那样,就有些尴尬了。

  但是不知道,那会儿的安德森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的)。

  所以,最后安德森和陈惠到底怎样了,还真的不好说。

  ……

  附记:

  关于这篇小说,还有两个情况,我想说明一下:

  第一,这篇小说——即《在赫尔辛基巧遇安德森》,写的是我一次真实的经历。小说中那个芬兰男人,以及我与他在餐馆门口的相见和交谈,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他的名字却不一定就叫安德森(说实话我迄今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问,我怕那样不礼貌)。同样,他也不知道我的姓名(他也没有问过我)。实际上,我们就是在这种互相不知姓名的情况下,聊了半个多小时,还聊得那么起劲。

  第二,在我最初打算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小说,并且打算两篇小说一起写,写完后一起发表,甚至连标题都想好了,就叫《海外故事二题》。可在写完了第一篇后,我却突然失却了兴致,不想再写了。究其原因,可能主要是怕人觉得这篇小说写得不好,过于薄浅,没有更多的内涵,或者没有什么深意,甚至会觉得无聊……那就得不偿失了!任何一个写作者,在写任何一个作品时,肯定都想写得好一点儿,主题又深刻,意义又宏大,又具有批判性,又能给人以启迪。当然我也如此。

  而另一篇没写的小说,实际也是我的一次真实经历。那是我另外一次在国外旅行的见闻。那次我们去了津巴布韦,也是一行五人。彼时,津国的经济状况很不好,通货膨胀严重,已经出现了面值100万亿津巴布韦元一张的纸币。那天,我们乘坐一辆七座旅行车,从津国首都哈拉雷出发,前往著名的景点“大瀑布”。中午时分,车至一个小城镇。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们要在这里用午餐。用餐是在一家中国人开的中餐馆,就在公路边上,非常方便。

  那天天气不好,一直阴沉沉的,黑云压城。

  餐馆是几间带阁楼的房子,规模不算大,有一个小院落,汽车可以停在院子里。房子是中国样式的,感觉就像中原一带的农家院,还搞了一个大门楼,房子的外墙画了几幅中国风格的装饰画,色彩很浓重,大红、大绿、大黄。用餐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房,并无单间,四周是卡座,中间放了两三张圆桌,每桌可坐十来个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主要是在做国内旅行团的生意。后来我们知道了,这餐馆的老板是中原某地人,还知道他们现在是祖孙三代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就住在餐馆的后院。

  那天我们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会儿。路上就听见司机(兼导游,也是华人)在与餐馆老板沟通情况,所以一到就开饭了。大概是因为是天气的原因吧,那天餐馆的客人非常少(实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而我们吃饭的时候,餐馆老板(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一直谦谦地在一边陪着,偶尔说几句话,有时还亲自上手,倒水、挪盘子。其间,经导游介绍(看得出他们是相熟的),得知这老板还是个画家,主要画中国画,偶尔也画油画。这就引起了我们一位旅伴的注意,因为他就是一位画家,且同是中原人(具体说是河南人)。

  二人于是攀谈起来,越谈越热乎。吃过饭之后,又谈了近一个小时(可能一个小时还多)。通过谈话得知,他们这一家,是在80年代初(那会儿,国内已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跟着老老板(即现老板的父亲,现已不再做事,安享晚年了),离开中国来到津巴布韦的,当时老板还不到十岁。出国之前,老板的父亲是一名美术教师,不过刚从监狱放出来(问为什么进的监狱,答是因为投机倒把,又画了不好的画,得罪了当地的黑社会组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惹不起,躲得起”,一逮到可以出国的机会,马上就携家带口地跑出来了。

  除了上述事情,还谈到了其他一些问题。这期间,其他人(包括我)也七嘴八舌,纷纷询问。大家先后谈到了一些津国的风俗,诸如男人女人如何交往、婚配等,甚至谈到了东非和西非,当然也谈了一下国内的情况,房价、物价什么的,还谈了谈美术和书法。(在谈到美术和书法时,那位来自中原的旅友还乐呵呵地攒对老板申请加入“美协”或“书协”,让他做海外的会员,并说“对你的生意也许会有帮助哦!”)

  后来,又谈到了津国目前的经济情况,谈到了货币贬值(据说要用数万元纸币才能买一块面包,一卷厕纸的价格已经达到15万津元,去商场买东西时要用手推车拉钱),谈到餐馆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而且向来就不是很好)。一谈到这些,老板的脸上立刻就布满了愁容。听老板介绍,他们这个餐馆,实际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家族企业,餐馆所有的工人,从厨师到服务员,都是家里人(老婆孩子)。“唉,只能勉强维持了。”老板说,“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还有小孩子在这里读书,包括老年人看病吃药,花销还是挺大的……”

  因为说到这些不好的事情,大家的情绪受到影响,气氛便有一点消沉。

  这样过了片刻,有一个旅友(不是那个中原人)说,我觉得你们可以回国发展。现在国内经济发展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多势大,感觉生意好做得很,已经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了……

  這旅友的话很有煽动性,我们也马上跟着附和,纷纷说,是啊是啊,何必在这儿煎熬呢?建议你回老家去,环境又熟悉,老朋友也肯定多,保证很快就做起来的……

  老板听了我们的话,苦笑了一下说,他也这样想过的,还回国考察过两次,只是在跟他父亲(老老板)商量时,老爷子却不乐意,好像还有点儿害怕……

  为啥不乐意?他怕什么?我们问。

  老板说,这个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说……猜测他是害怕老家那些黑恶势力,他好像被吓破了胆儿,有一次还听他自己个儿在那儿嘀咕,连放个屁都得小心再小心,都怕被黑社会搞,做人还有啥意思?

  这老板长着一张非常标准的国字脸,我至今还有印象。遗憾是那天没有见到老老板(老板的父亲),想必是跟他儿子长得差不多吧?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鲍十,原籍黑龙江省,现居广州。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拜庄》《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芳草地去来》《纪念》,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道路母亲·樱桃》等。有作品在台湾地区发表。另有《子洲的故事》《葵花开放的声音》《冼阿芳的事》《西关旧事》等中短篇小说被译为日文和俄文发表。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为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电影《樱桃》被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短篇小说《葵花开放的声音》被改编为同名话剧。短篇小说《冼阿芳的事》入选2012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中篇小说《岛叙事》入选2018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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