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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3371
李广宇

  1

  人民公园离河谷很近。原本就是顺着河道建设的,引来了河谷里的水,成了人民公园中心的绿色人工湖。湖里的水有季节性,雨季水多的时候,汪着一塘的荷花,冬季水枯,沉着一湖的烂泥。

  早先舅妈在人民公园上班,每到冬季都要踩着烂泥清理湖底,经常挖出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东西会让小城里的人兴奋整个冬天,比如一个死婴。后来去人民公园的人越来越少,再没人关心湖底里埋了什么,湖底的烂泥也没人清理,越积越多,湖水浅了,散发着淡淡的很特别的臭味。舅妈没了工作以后,就在离人民公园不远的和平超市门口支了一个炸洋芋的摊子,用那种细密的铁网装上洋芋块,炸成圆圆的一坨。

  舅妈的手艺很好,如果不是在人民公园挖了三十年的烂泥,说不定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厨子,或者成为陶华碧那样的“老干妈”。舅舅却看不起舅妈,打她、骂她,舅舅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喜欢上同校的一个女老师,爱得死去活来,还闹着要私奔。

  舅媽显然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她的态度很明确,要私奔先离婚。谁都没想到舅妈会是这样的态度,原本同情她的那些亲戚都觉得她不可理喻,毕竟是小城,离婚还是一件丑事。舅妈这么一说,舅舅反而不跑了,果断地和那个女老师分手。

  七八年前我在丽江还遇到过那个女教师,我喊她于嬢嬢。

  于嬢嬢跟我说,舅舅和她分手以后,她想过自杀,可又没有勇气,就一个人躲到丽江,没钱就在酒吧唱歌。于嬢嬢唱得不错,她的年纪还能憋着嗓子唱王菲的歌,算是有工力的。于嬢嬢有一张素白的脸,笑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当年她教我们音乐课的时候,我们都拿她当女神。

  我跟舅舅说起遇到于嬢嬢的事。当时舅舅正忙着写东西,退休以后,他还不闲着,写诗写论文,到处投稿,依旧以老才子自居。我看到舅舅的手抖了,他慢慢地回头,盯着我,听我说完。我问,我有她电话,你想要吗?舅舅摇头,说,不要。我盯着舅舅头上的秃顶,心里计算着,他们大约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

  那天晚上舅舅留我吃饭,喝多了,吐了一地。舅妈趴在地上擦。我把舅舅背进卧室,转身的时候,舅舅一把拉住我,说,那谁的电话,给我。我故意装听不懂,问,谁?舅舅盯着我,犹豫半天,松了手。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人民公园附近,酒厂。酒厂很出名,生产一种翠绿色的白酒。很早以前,一个有钱人看中了河谷里的水,办了酒厂,水好,酒香。酒厂成了传家宝,有钱人几代富裕,直到小城也闹起了革命,有钱人家闻风而逃,留下的酒厂成了国营企业。谁也想不到几十年以后,有钱人的儿子回来了,趁着酒厂改制,又将酒厂买了回去。

  这些其实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酒厂里的一个小技术员,说技术员也就是看看压力表,经常值夜班。很多人都觉得我没出息,连舅妈都骂我,说,你,怎么不去昆明!你看看你表妹,看看你表弟,都在昆明大公司里上班。她说的话我只当耳旁风,忍不住了我也笑她,说,舅妈你说话嘴巴大,他们离你那么远,你心里舒服?我这么一说,舅妈不吭声了。

  舅舅的心脏不好,每次住院,都是我熬夜陪护。

  舅妈恨铁不成钢,对我却格外好。她其实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小城,不愿意离开人民公园。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小眷念,她是知道我的。

  那天我跟舅妈说,酒厂要把人民公园那块地买去。舅妈吃惊地问,干吗?我说,还能干吗,扩大生产啊。现在酒厂的酒供不应求。舅妈叹口气,说,那不是可惜了?舅舅在一边抢话道,可惜什么!一片好地,干什么都比摆着一个烂公园有意义。舅妈并不顶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舅舅对我说,这酒厂应该在外面开分厂,像楚雄啊、大理啊,到那样的地方。我摇头,说,不可能,那里的水不行,这酒只有这里河谷的水能酿。舅舅点头,用手挠了挠光脑袋,说,好酒就是这样,挑地方,挪一步都不行。

  从舅舅家出来,我还要去值夜班。路过人民公园,看时间还早,就绕进去。人民公园以前还收门票的,现在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敞开着,原来卖票的地方已经塌成废墟。公园里静悄悄的,顺小路往里走不到百米就能看到那个脏乎乎的人工湖了。

  一个男孩站在湖边往水里扔石头。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扔,他扔一块就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吭声,他扔了几块突然停下了,扭头问我,你是人贩子吗?我奇怪地看着他,没说话,他又问,你是不是抢小孩子的人贩子?我笑了,小男孩也笑了,我问,你看我像吗?小男孩很认真地看着我,点头,说,像。

  2

  在小城里很少遇到奇怪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奇怪。可我觉得刘天放很奇怪。刘天放就是那天我遇到的小男孩。第二次看到他是在舅妈的炸洋芋摊子前面,他一边大嚼着洋芋饼,一边跟一个同龄的女孩说什么彗星要来了、人类要遭难了之类的怪话。女孩显然被那个洋芋饼吸引,根本不在乎刘天放说什么。

  我说,刘天放!你过来。他看着我,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过来,问,干吗?我说,你不能吃完了再跟别人说话吗?那是美女啊,要尊重人家。刘天放突然笑了,牙齿上还挂着洋芋丁,他笑弯了腰,回头指着那女孩,大声问,她?她?美女?我也跟着笑。那女孩冷了脸,扭头就走。

  我说,刘天放,你就不是个好鸟,这么小就欺负女孩子。刘天放却一脸不屑,问我,你什么时候给我拿点绿酒啊?自从知道我在酒厂上班以后,他总是缠着让我给他偷酒。我很好奇他这么小要什么酒,问他,他说是要给他妈妈喝。我才不信。他却赌天赌地。

  那天又说起偷绿酒的事,刘天放非要带我去见他妈妈,他说他妈妈就在百货公司,我带你去找她。说完拉着我就走。百货公司很近,穿过菜市街就是。太阳太晒了,我走得腿都虚了,一抬头,我看到电影院的前门,就对刘天放说,今天太热了,我们不去百货公司了。刘天放问,那干吗?我说,看电影吧。

  那天电影院只有一部电影,《色?戒》。

  从电影院出来,刘天放说,那女的大腿不错。我点头承认,我说,那才是美女。刘天放很严肃地看着我,说,我妈妈就是美女,比那女的好看。我笑。

  刘天放那么矮、那么小,才不过十岁,可我总猜不透他脑袋里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猜不透就不猜了。

  晚上我要去值班,就在东风路上和刘天放分手了。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他五十块钱。他先是没接,直盯盯地看着我,我想了想,也觉得有些无聊,准备收回来的时候,他突然抢了过去,说,行,我拿着了。我笑,没说话。

  酒厂里的活儿很轻松,凌晨快下班的时候,师傅过来喊我,说,这几天勤快一点。师傅一说这话,酒厂准有大事发生,一问,才知道,因为要收购人民公园那块地皮,所以酒厂大老板要亲自过来。我问,多大的老板?师傅气哼哼地说,多大?最老那个。我问,有多老?师傅说,九十岁。说完还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我跟师傅说,等会儿我带点酒回去。师傅奇怪地盯着我,问,你?你喝?我摇头,师傅没再追问,只是嘱咐道,行,别带太多,最近查得严。我点头。

  从酒厂出来,天已经亮了,舅妈每天出摊很早,我就去她那里吃几个洋芋饼。一边吃一边等着刘天放。可那天早上我没遇到刘天放。我把装酒的瓶子留在舅妈的摊子上,让她看到刘天放就交给他。舅妈问,哪个是刘天放?我说,就是那个头很大的小孩,这么高,戴眼镜。这么一说,舅妈反而有印象,只是看着酒瓶子,问,这个给他?他还是个孩子。我说,他跟我要。舅妈盯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回家睡觉,舅妈却拦着我,说,你今天去见一个人。我问,谁?舅妈边把洋芋放进油锅边说,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说着,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点和她年纪不相符的羞怯笑容。我摇头,说,舅妈,你别瞎操心了,我有女朋友了。舅妈的手停在半空中,盯着我,问,真的吗?我说,真的。舅妈激动起来,竟然忘了锅里的洋芋饼,问,是哪里的姑娘?我想了想说,五龙乡。说着哈哈大笑。舅妈恍然大悟,说,你这个臭小子!

  在小城,说五龙乡的女子都是憨包。

  3

  酒厂老板来了,果然是个老头,走路颤颤巍巍的。小城的所有高级长官都被調动起来迎接老头,酒厂也如临大敌。平时大门紧锁的酒窖被打开了,老头进去就不出来了。后来师傅跟我说,老头挨个抱那些酒缸,抱一个哭一次,好像死了娘一样。师傅说起酒厂的事情总有说不清的恨意。

  老板来了,平淡的日子就有了一点小波澜。

  小城主干道封闭一天,领导在小城最好的神州大酒店宴请老板。晚上,我和舅舅、舅妈看电视的时候,舅舅一边看一边骂,说,看看,这就是当年那个老地主,现在神气活现地回来了,这什么世道。我和舅妈都不附和,这让舅舅更生气,他忽地站了起来,挑起他养八哥的笼子出了门。

  舅妈问我,他们真的要收购人民公园吗?我点头,说,是啊,协议都签了。舅妈点头,她的眼睛一直在电视机上,其实那新闻挺无聊的,谁谁讲话,谁谁致辞,言不由衷的官话,我都听腻了,舅妈突然抬手,指着电视说,哎呀,那是她!看到她了!我吓了一跳,问,谁啊?舅妈嘴唇颤抖道,她啊!莲子!顿了一下,她又说,是她!莲子!她也回来!

  等我顺着舅妈的手指看电视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开始吃饭了,大场景之下,所有人都饿了,甩开腮帮子吃得正欢,哪能看到什么叫莲子的人。

  舅妈说,那个莲子是我小学同学呢。我问,她是谁?舅妈说,他是酒厂老板的外甥女。我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我站起来说要回家,舅妈赶忙给我包了两块荞麦饼,嘱咐着早上按时吃东西。我敷衍着,眼睛却落在舅妈手推车上摆的那瓶绿酒上。我问,最近没看到刘天放?舅妈愣了一下,才说,是啊,那孩子一直没过来。我点头,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睡觉,手机响了,接起来,对方说自己是派出所的民警。开始我以为是骗子,等民警说出舅妈的名字,我才清醒。

  到了派出所,我看到舅妈正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三个警察围着她不停问着什么,舅妈一声不吭。我过去,舅妈看我眼神好像盼到了救星。

  一个胖胖的警察核对了我的身份证,才带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胖警察低声对我说,你舅妈今天差点闯大祸。我问,怎么回事?胖警察说,今天酒厂签协议要收购人民公园,你舅妈跑到签约现场去闹事。我问,闹事?不会吧!胖警察说,怎么不会!她喊口号呢,反对收购。我很疑惑地看着胖警察。胖警察也一脸困惑,问我,你舅妈干吗反对收购呢?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想了想,才说,可能是舍不得吧?她以前在人民公园上班。我这话似乎触动了胖警察,他双手插在胸前,叹口气,说,怎么说呢,我们都是这地方的人,谁对人民公园没点感情?可现在那个破地方又脏又乱,不如让酒厂收去。我点头,表示理解。

  胖警察说,你舅妈我也认识,我儿子到现在还天天跑去吃她炸的洋芋饼……我知道她是一个老实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有些事我们做不了主。我点头。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说,你等会儿带她回去,再劝劝。

  从派出所出来,我领舅妈进了路边的咖啡店。咖啡店里人少,清净。我给舅妈要了一大杯雪顶咖啡,舅妈心疼钱,我故意黑了脸,她才不啰唆。我心里有气,挖苦道,你厉害啊,去签约仪式上砸场子。舅妈看着我,一脸无辜。我问,你干吗反对收购呢?舅妈不说话,用小勺子搅拌着咖啡上的冰激凌,搅成脏乎乎的一团。

  天气真热,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吸着一杯沙冰。这时舅妈突然说,今天的事你不要跟你舅舅说。我看着舅妈,舅妈说,警察问我有什么亲人,我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们了,我不想让你舅舅知道这件事。我想了想,说,我不说也可以啊,可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闹事。舅妈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我没有闹事,我只想去找莲子。我问,找莲子?你找莲子干吗反对签约?舅妈说,他们不让我进酒店,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站在大门口喊口号。顿了一下,她又说,我想着这么一喊,就会有人注意我,说不定莲子就能看到我。舅妈很小心地笑了一下,看着我,生怕我再埋怨她。

  我也笑了,说,舅妈!你傻吗?你找人就找人,干吗喊口号?反对收购?你这是要当小城的敌人,大家只会觉得你疯了!舅妈喃喃道,我可没想那么多。我摆手说,算了算了,反正你下次别这么冲动就行了。顿了一下,我好奇地问,那你到底找到那个莲子没有啊?舅妈摇摇头。我叹口气,说,舅妈,你看你多不值得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句话却让舅妈突然红了眼圈,一大颗眼泪冲出她的眼眶,我慌了,说,舅妈,你别这样,我没别的意思。舅妈却忍不住哭出声来,引得周围人都来看。我更慌了,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去拉舅妈的胳膊,舅妈甩开我的手,抬头瞪着我,大声说,我必须找到莲子!

  4

  我刚进派出所,迎面就遇到前一天见过的那个胖警察,他也认出我来,笑着问,你舅妈怎么样了?我说,挺好的。他哦了一声,问,那你今天过来,有事?听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就有种说来话长的感觉。我说,其实还真有点事。胖警察笑,说,你说吧,只要别站大街喊口号,其他的都可以想办法。我说,我舅妈想见一个人。胖警察问,谁?我说,她叫张金莲。胖警察反问,这人是谁?我说,我舅妈说,这个女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这次她跟着大老板一起来了。胖警察疑惑地看着我,反问,大老板的外甥女?我点头,说,是啊,昨天我舅妈闹事,就为了见这个人。

  舅妈跟我说,莲子的大名叫张金莲。她真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革命来了以后,张金莲他们家没有跟着大老板去香港。我问,为什么?舅妈说,因为莲子的爸爸是最好的酿酒师,他离开了,酒厂就要关门。再说他自己也舍不得那些原酿酒。我冷笑,问,留下来?那还有他的好吗?在我有些的印象里,所有和旧社会有关的东西都会被“文化大革命”摧毁,包括肉体。舅妈笑了,说,留下来有什么不好?他有手艺,那时候是讲手艺的,绿酒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得靠好手艺人。我点头。舅妈说,再说了,这里是小地方,大家都熟得跟一家人一样,谁还不知道谁呢。

  舅妈说,莲子和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小城孩子,还有你爸爸、你妈妈,都在一所人民小学读书,哦,你不会知道人民小学,现在改叫二小了。舅妈说,莲子学习不好,人又瘦小,穿得也邋遢,大家都欺负她,我们几个人里,只有你爸爸帮着她。舅妈说这话时看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冷淡的,那个人在我印象里只是黑白照片里的模样。

  舅妈说,莲子为了讨好你爸爸,做过很多出人预料的事。

  我其实并不关心舅妈说的事,我只是担心她的身体。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说,这些事我不爱听,反正你不能再去闹事了。舅妈还沉浸在回忆里,好半天才说,我不是闹事,只是想见莲子。我说,这不可能!人家是大老板,来咱这个小地方,周围那么多警察保护着,怎么会让你靠近?舅妈说,我必须见到她,谁也拦不住我!

  舅妈的执拗让我无言以对,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去帮你联系。舅妈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笑得我都有点心疼了。在我的印象里,舅妈总是苦着一张脸。

  我对胖警察说,我舅妈就这么一个愿望,她喊口号也为了这个。胖警察听完我的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说,这个事有点难。我问,怎么难?胖警察拉着我到派出所门口,外面阳光灿烂,街上热得连条野狗都看不到。

  胖警察用手抹抹脸上的汗水,吐口粗气,慢吞吞地跟我说,这次接待大老板的是省里的领导,这一路上来了谁、怎么安排,都由省里安排。顿了一下,胖警察指点着派出所的牌子,说,你看到了,我这里是幸福路派出所,我呢,只是这个小派出所的所长,我能知道多少大老板的情况?还不和你一样?胖警察的语气里透着无奈。可我没有被他的话打动,我说,那也不一样,你毕竟是警察,你总还有同事吧,总还有省公安厅的朋友吧,最少你可以帮我打听一下,这张金莲到底来了没有。胖警察吃惊地看着我,说,闹了半天,你还不确定张金莲过来了?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笑了,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来了又怎么样?人家现在是大老板的亲戚,你舅妈呢,就是一个炸洋芋饼的老太太,这差距也太大了。

  胖警察见我不说话,兀自伸了个懒腰,说,这几天累死了!他转身看着我,说,我看上去是比你有点权力,可你要知道,我跟你一样,只能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顿了一下,他用教训我的口气道,人啊,不能总觉得自己的事很重要,那不行!

  或许就是他这话激怒了我。我说,你这话不对,自己的事不重要,什么事重要?听我这样说,胖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我问,那你想怎么样?我说,我就想找到张金莲。胖警察也不耐烦了,问,你想怎么找?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帮我!你一定有办法。他愣了一下,接着大笑。

  第二天我又去了派出所,没有找到胖警察,我跟外勤要了他的手机,打过去,胖警察一听我的声音就烦躁起来,说,小子,你怎么那么闲啊,你知道我一天接多少个报案吗?我这个月下了三十八次现场!我哪有那个闲工夫陪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我再打,他却不接了。

  从幸福路派出所出来,我心里一点不幸福。

  太阳很大,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懒散地走着。我拿不准要去哪里,只是顺着东风路一直走,走到一半,我才发现心里想去的地方是神州大酒店,就是大老板住的那个小城里最豪华的三星级酒店。

  酒店门口停满了警车,进出的每个人都要被检查身份。我在酒店外面走了几个来回,就有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挡住我的去路,他问我在这里转悠什么?他操着很难听的普通话,一听就不是小城人。我没说话,转头就走,他又追问了一句,我却不想理他。

  5

  东风路上的过街桥并不高,上面顶着一个巨大的毫无美感的拱形跨梁。

  我刚爬到跨梁的顶端,脚下已经站了很多观望的人。他们在我脚下有说有笑,他们就喜欢看热闹。我坐下,听见有人喊,你坐着干吗!快跳啊,不跳你是孙子。我笑,才不理他呢。跨梁被太阳晒得滚烫,刚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一点胆怯,等南风吹来,我就完全放松了,我甚至有心情看看远处的铜牛岭,即使这么热的季节,铜牛岭上的雪也没全部融化,斑驳陆离,非常美丽。

  在我发呆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看,我看到刘天放正顺着跨梁爬上来。

  我吼道,刘天放!你下去!刘天放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吭声,继续爬。他身体灵巧,很快爬到我旁边,我大声质问道,你来干吗?下去!刘天放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说这话时他绷着小脸,看上去很可笑。我說,我要自杀,你来干吗?刘天放干脆地说,陪你。我说,谁要你陪,小屁孩!刘天放说,你就要陪,你再说我小屁孩,我先跳下去!说完这话他盯着我,看上去很认真。

  刘天放靠坐过来,我用手抱住他,离得近,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我问,怕吗?刘天放摇摇头,说,不怕。我说,你说谎,我都害怕。刘天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桥下的路被临时封堵起来。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胖警察的声音,他哑着嗓子问,你这个小混蛋,你要干吗?我笑,说,我要你帮我。我在脚下的人群里找见了胖警察的身影,他正拿着手机抬头看我,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下决心一般,说,行,我答应你,你先给我滚下来!

  我没有被拘留的一个原因是舅妈在派出所给胖警察下了跪,胖警察也给舅妈跪下,两个人这么跪着说了好多话。等胖警察过来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看他眼圈都是红的。往外走的时候,我还听见舅妈不断地保证,再也不找张金莲了。

  往回走的路上,舅妈只是不断埋怨她自己,说她害了我。说得我心烦意乱,最后丢下她,一个人去了人民公园。

  这个世界里,我只喜欢人民公园。

  在人工湖那里,我看到刘天放正对着湖撒尿,嘴里还唱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样子。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等他回头,发现我,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问,你出来了?我说,是啊。刘天放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湖水“砰”地炸响,几只夜宿湖边的白鸟被惊动,尖叫着飞上天空。

  我问,前几天你去哪儿了?刘天放头也不回地说,去版纳了。我问,干吗?刘天放想了想,说,玩儿呗。我问,你不好好读书,自己跑版纳去玩?他嗯了一声,不想往下说了。我说,我给你带酒了。他又嗯了一声。

  他这样冷淡,我有些灰心,说,那我去上班了。刘天放听这话,突然转过头,说,你这个大坏蛋!下次不要再爬桥了!我愣了,看着他,他赌气说,你要是再那样,我真的先死给你看!他一脸怒气地瞪着我。他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小城太小,芝麻大的事情都可以瞬间传遍角角落落。晚上上班的时候,师傅过来问我跳桥的事。我敷衍了几句。师傅感慨了一会儿,突然说,今天我请你喝点好酒!我说我不喝酒。师傅笑,说,傻小子,平常的酒你可以不喝,今天这酒你以后想喝都喝不着。

  师傅带我进了三号酒窖,那个酒窖很小,有一半已经塌了,本来想废弃的,可师傅坚持保留着,因为那是酒厂最早的酒窖,很多年的历史,其中一口大缸还是清代的玩意儿,绝对是文物。那口大缸有一人多高,师傅架了梯子,用酒斗在缸里舀出酒来。师傅喊我去看,还没看到,已经闻得到酒的浓香,暗淡的灯光下,我看到那酒竟然是纯粹的绿色,像流动的玉石一般。师傅把酒倒进一个盆里,小心翼翼地端着。

  我们两个人就蹲在酒窖门口的台阶上喝起来。师傅是馋酒之人,自然喝得出味道,我只是觉得那酒入口如棉花一样腻着,挂在嘴巴里,连口水都无法冲洗。酒很柔和,一口下去,如滚滚热流慢慢浸润,没有普通白酒的辣和呛。

  师傅眯着眼睛看着我,问,如何?我用力点头,好喝。师傅伸手拍了下我的头,笑着说,你小子!有口福啊!我跟着笑,师傅叹口气说,当年我当徒弟,哪有这福气,喝的都是包谷酒,那叫什么酒!我问,这酒怎么一点也不辣?师傅说,这就是绿酒的与众不同啊。

  酿酒的过程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同的工匠用了不同的方法,才酿出不同的味道。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这绿酒的核心技术都在师傅的心里,他不愿意讲给别人听,是怕别人取代他,这是传统老酿酒师都有的小心思。可我和别的徒弟不同,在酒厂我根本无意精益求精,他看得出来,这反而让他对我格外好。

  师傅说,小子,你不知道,这绿酒好喝其实是有独门绝技的。我问,什么绝技?师傅说,肥肉!我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加工绿酒要用肥肉只是一个传说,反正我到酒厂以后没见过。师傅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以前老法酿酒都要用到肥肉,三寸厚的肥油用竹篾架在酒上,肥肉被酒精融化,滴进酒里,等肥肉完全消失,这酒就酿成了。我问,这是传说吧?师傅笑,说,当然不是!我给老张家当学徒的时候,就学过这招儿。他还担心我不相信,又说,你现在喝的,是全酒厂最后一缸肥肉酿的绿酒,全世界独一份啊!

  听这话,我忍不住又从盆里舀出一勺酒来,喝下去,温吞吞的绿酒缓缓下到胃肠,我似乎真的品出醇厚、油腻的肉味。放下勺子,我问师傅,那现在为什么不用这个方法了?师傅不屑道,现在?过去酿酒最少窖藏三年,现在呢?三个月就开封!每个人的屁股上都像长了刺儿,急急急,急能做出好东西?顿了一下,师傅叹口气,说,好东西都是时间熬出来的。

  6

  舅舅退休以后,每天都要提着他的八哥去人民公园散步,在湖边他扯着嗓子教那只黑乎乎的八哥说话。好几年了,那个八哥连一个词儿都说不出来,舅舅就发狠说,哪天炖了吃肉。舅妈就在旁边煽风点火,炖了,炖了。其实她是嫌弃养八哥麻烦。听这话,舅舅就瞪眼,说,这是我儿子买的,炖了它就是杀了我儿子。

  表弟和表妹每年只回来一次,开车回来,连一夜都不肯住。

  舅妈不在的时候,舅舅会给我讲讲于嬢嬢的事,他说得挺露骨的,有些细节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他却面色坦然,好像讲别人的事。我猜他是真的想那个女人了。我说,舅舅,你当年应该跟她一起私奔。舅舅就冷笑,说,你小子,根本不了解你舅妈。我很疑惑,听得出舅舅话里有话,可又不好问。

  八哥哑着嗓子叫了两声,我和舅舅一起屏住呼吸用力听,可还是没听出它叫了些什么,这个傻鸟,我心里骂。舅舅突然问我,你,干吗去爬天桥?真想死啊?我愣了一下。憋了大半天,舅舅终于没忍住,还是要问。我说,我本来不想死的,就是闷了。舅舅哦了一声,说,我也觉得你没什么理由闹自杀。见我不吭声,舅舅说,这些年跳那桥的,不是被欠工资的农民工,就是失恋的年轻人,哪轮得上你这样的闲人。我听出舅舅在挖苦我。舅舅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即使是劝慰别人,也全听不出一点好意。

  我打断他的话,问,舅舅,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舅舅问,谁?我说,你听说過张金莲这个人吗?舅舅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分明在心里编着什么。好半天,舅舅才说,挺熟悉的名字,就是想不起来。顿了一下,他问,你问这个干吗?我说,随便问问。

  那天晚上从舅舅家出来,我突然接到胖警察的电话。他问我在哪,我说在街上,他说,那我们一起喝茶吧。我还在犹豫呢,他却已经说了地方,让我等他。

  胖警察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人显得有些邋遢,但看着挺亲切的。一坐下就要冰茶,连喝两大杯,洒到衣服上,也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喝完,他才喘着粗气说,今天,你小子请客。我笑了,问,干吗我请啊?他说,我给你带情报了。说完他拍拍手边的提包。我很疑惑地看着他,问,什么情报?他却突然卖起了关子,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好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他才问,我问你一个事。我问,什么?胖警察凑近我,用手指点着脑袋,问,你舅妈这里没有问题吗?我茫然地看着他,摇头。

  胖警察把身体靠向椅子背,椅子不堪重负,吱扭作响,他伸手从提包里拉出一个绿色的文件夹。胖警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说,你看,这是你想要的吧。

  那是一份名单,是这次陪大老板来小城的所有人员的名单。

  我抬头看着胖警察,他有些得意,说,你看到了吗?我点头。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加重了语气,说,这里面!就没有什么叫张金莲的女人!

  我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我舅妈眼花了?胖警察却严肃起来,摇头说,你想得太简单了!说着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户籍复印件,从复印件上看,原件十分古旧,繁体字、全手写,起码有几十年的历史。黑乎乎的一片字迹里,我终于辨认出一个名字:张金莲,年龄:十三岁。在名字上面,盖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方框印章:死亡。

  我身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我问,死了?胖警察点头,顿了一下才说,本来拿到名单就算完事了,可后来我自己好奇,就去仓库里翻翻老户籍卡,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的——你知道1980年那场大火吗?烧了半个城!可我没想到,这些户籍卡竟然还在。

  我无话可说,1980年小城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包括我父母的死。

  我盯着那张户籍复印件,问,她怎么死的?胖警察摇摇头说,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陈年旧事,谁还会知道!胖警察把我手里的复印件收了回去,边收边说,我算帮你帮到底了,你呢,别再闹什么自杀了,我的事情够多了。还有你舅妈,不如带她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我问,还有别的发现吗?胖警察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能找到的信息就这些。我点点头,胖警察想了想说,我再多说两句张金莲他们家的事。胖警察喝了一口凉茶,说,他们家就这一个女儿,女儿死了没多久,他爹也死了,她妈后来改嫁,没多久又生了一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胖警察手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于华!对,于华!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盯着胖警察。

  胖警察端起茶杯,看着我说,她在二中当过老师,你是二中毕业的吧,应该认识她。

  7

  我遇到林静是在前一年的秋天。我追她,中间也没什么曲折。反正最后就是两个人睡在了一起。那以后她每个星期会来我家住一个晚上,其他时间我们都是打电话、聊微信。

  林静很漂亮,只是不爱笑。她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我也懒得问,有时喝点酒,她会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但都很含糊,一些人的名字,一些稀奇古怪的地名。林静不是本地人,从口音也猜不出她的老家在哪里,大概因为她走过的地方太多了。

  只有一次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我跟林静说,我父母死得早,舅舅一家把我养大,我带你去见见他们吧。林静有些犹豫,可最后她还是不同意,她说我娶她有点吃亏。我问她为什么。她就恼了,说,问那么多干吗!在林静面前我的嘴总是很笨,说不过她。

  虽然她没有答应嫁给我,但我还是把舅妈留给我的一枚戒指戴在林静的手上。那只戒指是祖传的,哪个祖宗传下来的,我记不住了。我对林静说,我心甘情愿把这个送给你,即使将来我们不在一起,我也不会要回来。林静的眼圈红了,抱着我,很用力。

  有时劉天放会认真地跟我讨论关于女人的话题。他说,你应该找个女人结婚。我问他为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扒拉着我下巴上的胡子茬,说,你这样的邋遢大叔,再老可真没人要了。我笑,说,你懂什么,这叫糙,有人喜欢呢。刘天放就套我话,问,哪个人喜欢你了?我故意让他着急,坚决不说出林静。

  每次到这时,刘天放都有些遗憾地叹气,说,你早点结婚吧,生个儿子。我问,为什么是儿子?他说,你有了儿子会对他好啊,就像对我这样。我笑了,说,那我不用生了,你就给我当干儿子好了。他不高兴了,说,我才不当你干儿子,我是你兄弟!兄弟!你懂吗?我想了想,说,好吧,兄弟。

  那段时间刘天放经常旷课,又没有什么好理由,就来找我,让我帮他写请假条。我从不推辞,但还是觉得他应该好好读书,他翻了我一白眼,说,我读啊。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

  天气渐渐凉爽一点了,我和刘天放躺在人民公园的树荫里看武侠小说,一看半天,然后跑到舅妈的摊子上吃洋芋饼。舅妈每次看我和刘天放混在一起就皱眉头,她不是不喜欢人小鬼大的刘天放,而是替他担心,经常啰唆着让他去学校。刘天放不爱听的时候,会粗着嗓子学着我的口气说,舅妈!你不要说了,再说我就离家出走。舅妈最怕刘天放说这话,赶紧安慰一般给他炸个新鲜的洋芋饼。

  人民公园还像以前一样破败,虽然酒厂收购了人民公园的地皮,但一直没钱用于基础改造。人民公园还是那么寂寥,除了早上有些老头在那里打打太极拳,平时人民公园静得跟火星一样。有一次我对刘天放说,以后等我有了钱,一定要把人民公园买下来。他问,然后呢?我说,就这么摆着,这么乱七八糟的样子挺好的。刘天放就笑,笑得满地打滚。

  我说的是心里话,刘天放太小了,未必能够理解,我喜欢人民公园现在的样子,即使荒凉也是自然的,是无拘无束的。

  师傅说他要在年底离开酒厂,经理就像疯了一样,天天跟在师傅身后,哀求他留下来。打了很多包票,涨工资、提待遇,就差帮他找老伴儿了,可师傅就一句话,走,别拦着我!师傅下决心离开让我也感到很意外,没人的时候,我偷偷问他干吗这么着急,他叹口气说,自己老了,儿子都在昆明,他要投奔孩子去。我劝他,说,你去了未必像现在这样有意思,真要退了,连脚都会软。师傅看着我笑,说,就你这小子最会说话,还真当我去昆明养老吗?我说,反正你要去哪里都不如在这里。我说这话有点赌气,师傅带我有七八年时间,感情上有点像父子了,他走,我心里有点舍不得。

  师傅拍拍我的肩,说,你是我最不成器的徒弟了,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个师傅,要是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昆明算了,有人拿钱帮我办酒厂,去了我让你当老板。我摇头,说,我不去,舅舅他们都在这里,我走也得等他们老了。师傅叹口气,没说什么。

  师傅辞职的事慢慢成了小城的大事件,因为他掌握着绿酒的全套技术,酒厂看师傅铁定要走,就让他签保密协议,保证以后不从事酿酒这行。师傅的脾气大,全不理会这些。事情就僵住了。

  酒厂的混乱一直持续着。

  但这一切和我无关,我依旧上班下班,去舅妈家吃饭,陪刘天放看武侠小说,和林静睡觉。那段时间林静来的次数多了,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帮我收拾一下房间什么的,等我回去,房间里清清爽爽的,也不错。我一直没弄清楚林静在做什么,问她,她说在做生意,再问,她就不愿意说,我好奇,她就冷了脸,说,你知道太多对你不好。我笑,问,你不是在贩毒吧?林静诧异地看着我,问,我像毒贩子吗?

  有一次,林静过来找我的时候,半边脸是肿的,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趴在我怀里哭了很长时间,跟我说,这样活着太累了。我有些心疼,说,太累了就换个方式生活嘛,再不成就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听这话,她擦了眼泪,冷冰冰地说,去哪?去哪还不是一个样,你还真相信重新开始这样的鬼话?

  就在那天晚上,舅妈撞见了林静。舅妈很少来我家,这次真的是意外。见舅妈,林静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就跑,等我追出门,她连人影都没有了。转身回来,舅妈问,这就是你的女朋友?我点点头。舅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想了想,说,你要离开这个女人。我吃惊地看着她,舅妈说,她会给你带来霉运。

  8

  师傅被抓的时候,我还在上班,胖警察给我打电话,问我认识不认识谁谁谁?我一听名字就说,当然认识,他是我师傅啊。胖警察沉吟了一下,说,那你过来一趟吧,他被拘留了。我连工作服都没换就跑到派出所。胖警察还那么胖,换了制服,面容严厉。

  师傅一见我就号,说,我是冤枉的,你要帮我。我劝他,别急,慢慢说。师傅却有些语无伦次。身后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让我跟他出来。

  站在走廊里,胖警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就奇了怪了,怎么谁遇到事都找你啊!前面是你舅妈,现在是你师傅。我有些无奈地笑,说,人缘好嘛。胖警察绷不住了,笑,说,拉倒吧,看你就是事儿妈。胖警察换了口气说,你师傅的事很简单,酒厂告他偷酒,去他家一查,翻出好几十斤的绿酒。顿了一下,胖警察补充道,据说都是十几年的陈酿。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师傅这次麻烦大了。

  再回去,师傅已经平静了很多。我问他要不要喊儿子过来?他摇摇头,好半天才说,这是酒厂给我下的套。我问,怎么说?师傅说,我拿酒他们谁不知道,现在才报警,这是他们在逼我签保密协议啊。师傅叹口气,看着我说,行了,这一次我认倒霉了,你去找厂长,就说我签那个保密协议。

  三天以后,我把师傅接回家。师傅的家里乱成一团,东西都被翻过。师傅跌坐在沙发里,脸色难看。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后来我给刘天放打电话,让他去附近的馆子订了饭菜送上来。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师傅吃得少,不知从哪里翻出半瓶绿酒,自顾自闷头喝着。电视开着,放着乱七八糟的古装剧,师傅端着酒杯,盯着电视,一个人那么呆呆地坐着。吃过饭,送走刘天放,师傅留我,说要跟我聊聊。

  我问师傅以后有什么打算?师傅叹口气,说,我真的要退了。我安慰道,那也好,省心。师傅哼了一声,说,你怎么就这样没出息呢?我笑笑,已经被师傅这样骂惯了。我说,其实人是要服输的,有些事不能强求。师傅不说话了,平时霸气的外皮,似乎都被这次拘留剥了去。师傅又拿起酒瓶,说,你也找个杯子,咱爷俩喝一杯。我找来杯子,师傅给我倒满。

  真的是好酒。

  酒润愁肠,心里反而翻腾起一絲快乐。我的话多起来,我问师傅,你跟师祖喝过酒吗?师傅摇头,说,谁敢啊!你师祖多大的范儿!你不知道,他一天三顿酒,一顿半斤,他喝酒那叫一个爽。师傅的脸被酒精燃烧起来。师傅说,那时酿的酒,每一缸都是绝世好酒,每一缸都价值连城。师傅突然盯着我问,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师傅说,那是真正的陈酿!什么叫陈酿?三年是底线,十年是半路,二十年才是小成。这一路藏着,每年都要淘汰个十几次,全凭师祖那张嘴,对口味,留着,不对口味,倒倒倒!没一点商量余地。师傅说这话时,眼里燃烧着一团火,那是一团我不曾见过的热情之火。

  师傅放下酒杯,说,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人死,万事俱灭。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他是怎么死的?师傅叹口气,说,喝死的!沉吟一下,师傅说,喝酒喝死本来是豪爽的事,可到了他身上,就太惨了!我问,为什么?师傅说,他喝了毒酒!我问,毒酒吗?师傅点点头,沉吟一下,才说,都怪那个孩子!我问,谁?师傅说,他女儿嘛,莲子。

  师傅终于不胜酒力,他把自己放倒了。

  从师傅家出来,外面还热闹,出街口,刘天放从阴影里出来,跳起来拍我的肩,我吓了一跳。我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刘天放说,等你呗。我说,你赶快回家吧。刘天放摇头,说,今晚不回去了。我问,那你要干吗?刘天放说,我要去人民公园。我笑,说,你真是疯了。但我好像比他更疯,竟然陪着他去了人民公园。

  夜晚的人民公园里只点亮了一盏昏暗的路灯。一堆蚊子围着路灯乱飞,杂乱如我的心情。我和刘天放一起来到人工湖那里,人工湖像一个大黑洞一样,发着黝黑的深邃的光芒。有湖水,空气也凉爽一些,连晴日里冲鼻的湖水的臭味也淡漠了很多。

  刘天放倒在地上不久就发出鼾声。他真的是累了,一大团蚊子围着他咬,他竟毫无知觉。

  我想了想,把他抱了起来,勾住身体一用力,他就趴在我肩上。平时看他胖胖的,没想到身体却很轻。刘天放似乎醒了一瞬,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小声说,我们走,回家。

  9

  舅妈说,那年,莲子用了一块肥肉救了你爸爸他们一家人。我疑惑地看着舅妈,舅妈肯定地说,真的!这么大一块肥肉。她用手比量着。我问,她从哪里弄来的肥肉?舅妈摇头,说,谁知道!别人都说是偷的,反正她拿了那么一大块肥猪肉跑出来,就是想讨好你爸爸。我问,讨好?舅妈撇撇嘴,说,是啊,她喜欢你爸爸。顿了一下,她说,你爸爸那时多帅,学校里的篮球队员,学习又好,要不是后来学校停课,说不定他会去北京读大学。

  舅妈说,你爸爸就是一个废人!因为没法读书了,他就像个死人一样,什么也不干,每天躲进人民公园里发呆,水也不喝,饭也不吃。顿了一下,舅妈说,要不是莲子,他真的早死没影儿了!舅妈看着我,眼里都是怨恨,她的怨恨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怨恨。

  舅妈说,你爸爸是故意跳湖的,我看到了!他本来不会游泳,却非要在湖边跑,掉进湖里他就像秤砣一样。莲子是第一个跳进湖里救他的人,可莲子也不会游泳。我问,莲子被淹死了?舅妈瞪大了眼睛,问,谁?我说,莲子。舅妈用力摇头,说,她怎么会死!你不要乱说,她活着呢。

  舅妈的表情是认真的,认真到我都怀疑胖警察拿给我的那张户籍卡是否真的存在。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地说,舅妈!你的脑子坏了!舅妈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张金莲!就是你说的莲子,她早就死了!十三岁那年死的,被淹死的,尸体都没有找到。舅妈呆了,问,你听谁说的?我说,大家都这么说。舅妈冷笑,大家?大家都希望她死呢。我问,为什么?舅妈说,因为她不好看,瘦,像只老鼠,因为她爸是酒厂的总管,没人能从酒厂偷带出一滴酒。见我不说话,舅妈加重了语气,问,你知道那时绿酒是专供北京、专供毛主席喝的吗?我摇头。舅妈说,这就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张金莲他爸就是一个人固执得要死的老头,小城里的每个人都恨他。

  师傅说,是莲子偷走了大缸上的那块肥肉,一大缸好酒就这样被毁了,师祖心疼得要死!师傅盯着我,好半天才说,那一次,师祖把女儿绑在门板上差点打死。师傅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起来。师傅叹息道,那时候,一块肥肉是多么金贵的东西,有钱买不到啊!可没有肥肉就少一缸好酒,这可不是小事!师傅继续说,师祖到处联系买肥猪肉,他去了楚雄,去了大理,一个月后他回来了,背着一大块肥猪肉。他做到了,但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条件换了那块肥猪肉。

  我跟舅妈说,张金莲真的死了。舅妈气恼地看着我,但我不想再听她辩解,我说,张金莲一定知道她爸爸把她卖给了一个杀猪匠,所以她才会跳进湖里,她不是为了救别人,而是想自杀。舅妈摇头,说,你胡说。但她说这话的口气已经软了,好像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塌陷下来。

  我很肯定地说,救我爸爸的不是张金莲,是你。舅妈慢慢抬头,看着我。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救莲子?她的眼神呆滞起来,好半天她才哑着嗓子说,换在现在,我也不会救她的。

  师傅说,没人想到那块肥肉会有毒。我吃了一惊,问,有毒?师傅点点头,说,那是一头被猎人下药毒死的野猪,猎人太贪心,没有跟杀猪匠说出真相。师祖又心急,也没有追查肥肉的来源。野猪的肥油融化的速度太快了,如果师祖稍微留意一些,他会发现异常。可那年天气太热,他以为只是天气的原因。师傅举起杯子,杯子里的绿酒在灯光下,闪着翠绿色的光芒。师傅说,那缸酒的颜色也很奇怪,不是这样透明的翠绿,而是浓稠的绿色,后来我们才知道,猎人用了眼镜王蛇的毒液。

  那天中午,舅妈在炸洋芋的摊子前突然昏了过去,幸好刘天放在,他央求超市的人打了120,然后给我打电话。等我赶到医院,舅妈已经脱离了危险,脑中风。她竟然认不出我了。在病房外面我哇哇大哭,哭得刘天放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踢了我两脚。

  那以后,只要有时间我就在医院里照顾舅妈,我不在的时候,刘天放替我,他比我还勤快、还能干。舅妈却认不出我们了,她的眼神是飘忽不定的,看谁都仿佛视而不见。舅舅要来陪护,我劝他回去,他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表弟和表妹从昆明过来,叽叽喳喳商量让舅妈去昆明住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舅妈的脑子里长了一个很大的东西,那东西改变了她对以前的回忆。

  舅舅也被劝着一起离开小城,他有点舍不得,被表弟骂了几句,也不吭声了,舅舅很怕表弟。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表弟说要把小城的房子卖掉。表妹说,卖掉好,得了钱给妈妈治病。一直不说话的舅舅却突然说,卖什么卖!这房子不卖!表妹问,留着干吗?舅舅说,留着住!表妹气恼地说,谁还住?你啊?还是我妈?舅舅突然抬头,赌气道,他!留给他!

  舅舅指着我。大家都看我,没人说话了。我有些不自在,说,我不要,我有住的地方。舅舅却很粗暴地说,你有住的地方,这个房子也是你的!谁都不说话,我知道表妹和表弟心里一定藏着恨,但在此时,舅舅却压住了所有人的怨气。

  10

  舅舅一家人走了以后,他们的房子就那么空着,舅舅留下了很多书,我就喊刘天放过去翻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没想到刘天放一下子沉迷其中,见一本读一本,人也安静了很多。那段日子,酒厂的生意不好,先是限产,接着裁人,裁人之后,就是各种优化组合。到技术部门更简单,只留必要的技术员,其他都转到销售部跑市场。

  我进了销售二部,销售任务很重,每天一睁眼就要想著今天要送出去多少瓶绿酒。开始几个星期我根本摸不着路,完不成销售任务,我就没有工资。林静知道这事,每次来都留钱给我,其实我花费不多,吃得简单,穿得也不讲究。

  林静说,你跟着我干吧。我说,我才不贩毒呢。我跟她开玩笑,她却恼了,说,你再说我贩毒,我就把你舌头咬下来。我伸出舌头给她咬,她还真的扑过来。林静抱着我说,你跟我干,也卖酒,一点不糟蹋你的专业。我很好奇,问,你做什么酒?林静爬起来,从大背包里拿出一瓶绿酒,说,这个。

  我拿起来,看了看,说,假的。林静问,怎么说?我说,瓶子是真的,标签没问题,扣锁也假不了,可这酒的颜色、混浊度,简直就是垃圾。我随手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转头,才看到林静用近于崇拜的目光看着我。林静说,到今天我才发现你是行家。我笑,说,别的酒我鉴定不了,这绿酒,看着色就知道真假。林静跳了起来,说,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起卖这个。

  我终于明白了,我摇头,说,我不跟你卖假酒。林静问,为什么?我说,酒是喝的,假酒伤人。林静不屑一顾,说,你管这些呢,赚钱更重要。我懒得和她争论了。我说,你别在小城卖这东西。林静问,为什么?我说,全世界都可以不喝绿酒,可小城的人还是会喝,这是小城特产,要是假的多了,糟蹋的还不是小城人自己吗?林静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她扑到我身上,脸贴在我的胸前,很久才说,你啊,真是个大憨包。

  林静又是很久没出现,但从我知道她卖假酒以后,她也不再藏着自己的行踪,她的绿酒从版纳进货,每周她都要去跑一趟。

  林静走了,我才有时间去舅舅家。舅舅家一片狼藉,刘天放懒得出门,每天吃方便面,地上、桌子上都是方便面的塑料袋。我喊了几声,没人答应,进到里面房间,才发现刘天放在床上昏睡,摸摸头,发烧。

  刘天放病得很重。做了很多检查,医生也没弄明白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看着他越来越虚弱,我很心疼。我问医生能不能转去昆明救治,医生摇摇头,觉得他的身体没办法承受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刘天放就这样一直昏睡着,偶尔醒来,我问他,要不要喊你妈妈来?他不吭声,我问他,要不要送你去昆明?他也不吭声。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最后我给林静打电话。我说,刘天放要死了,你来看看他吧。林静吃惊地问,你怎么认识他?我说,这个你不要管,你回来看看他吧,如果他现在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林静在电话里犹豫,我说,他是你儿子!你跟他有多大的仇!

  林静还是不说话。

  我忍无可忍,发狠地吼道,林静!如果刘天放死了,我饶不了你!我追到天边也要杀了你!

  挂上电话,我心如死灰。

  我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刘天放换了人民医院里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病房也只有十几平方米,堆满了杂物,但我觉得这样挺好,而且让我高兴的是,从那面脏玻璃窗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人民公园和人民公园里的那面湖,阳光下,湖水就像绿酒一样翠绿。

  天气冷了,我回家去拿衣服,上楼的时候,看到胖警察正蹲在楼道口抽烟。我问他在干吗,他见我,站起来说,能干吗!等你呗。我没心情和他闲聊,兀自上楼,没想到他也跟着我进了房间。

  胖警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四周看着,说,你这房子是酒厂的老房子吧。我嗯了一声,在柜子里翻衣服。胖警察摆摆手,说,你先别忙,我真有事找你。我停了手,转头看他,问,什么事?他挥手让我坐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问,这人,你认识吧?

  照片上的女人是林静。我点头,没什么好隐瞒的。胖警察说,你要是认识,那我算找对人了。我问,她怎么了?胖警察反问,你不知道她犯什么事了?我想了想,说,不知道。胖警察笑了,说,你小子在说谎。我辩解道,才没有。胖警察哈哈大笑,说,你真以为骗人那么容易?我有点心烦意乱,问,你到底要干吗吧,直接说,我还要去医院照顾病人呢。胖警察有些吃惊,问,照顾谁?你舅妈病了?他这么一说,让我想起几个月前他还怀疑舅妈脑子有问题的事,没想到真让他猜到了。

  我叹口气,坐在胖警察对面的椅子上,手拄着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索性直接说林静吧。我说,我认识这个女的,林静,有一年时间了,她以前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卖衣服。胖警察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记着。

  我说,我最近才知道她卖假酒。胖警察问,你没有参与吧?我冷笑,反问,你知道她卖的什么假酒吗?没等胖警察说话,我说,她卖的是假绿酒!我自己酿着真绿酒,她却卖假绿酒!胖警察看着我,问,你知道她卖假酒,怎么不来报案?我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说,卖假酒的人多了,现在街上哪个小超市没有假酒,我遇到就报案?谁管?顿了一下,我反问,对了,我还好奇呢,你怎么调查起假酒的案子了?你不在派出所了?胖警察用笔点着我,微笑道,你小子!聪明!我啊,现在调到经侦科了。我点头,问,升了?胖警察谦虚道,差不多,差不多。

  11

  我一直想跟林静说,小城太小,谁都藏不住秘密。从认识她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她有个儿子,有个叫刘天放的儿子,而且我一直知道她不停虐待刘天放,像对一条流浪狗一样,只是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心里明白,我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实,虽然我越来越喜欢刘天放,我和刘天放一样,愿意把他当我的兄弟,而不是儿子。

  刘天放跟我说,这个世界里,兄弟之间才有真情谊。我不吭声,我猜他看武侠小说看得太多了,他那么喜欢人民公园里的湖,一定是想有一天能在水上修炼轻功,他那么喜欢用石头在湖里打水花,一定是想练出世上无双的神秘绝活儿。

  我在医院里陪着刘天放的时候,跟他说了很多话,可他都没听到,很遗憾。

  医生来过几次,每次听完他的心跳,都只是摇头。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控制他身体里的病毒蔓延。医生只能用沉默表达他们的无奈,他们都是一样的年轻,在这样一个小城里,他们跟我一样混着平淡的日子,他们面对死亡的波澜不惊,就像我品尝不出一杯绿酒究竟如何醇厚。我们都是小城庸常岁月沉淀下来的泥沙。

  刘天放的生命开始按小時计算。某个黄昏,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我,他说,哎呀,我刚才还梦到你了。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生机勃勃的样子让我恍惚觉得,他马上就能从病床上爬起来似的。

  刘天放说,那瓶绿酒还在吗?我问,什么绿酒?刘天放说,就是你从酒厂偷出来的那瓶。我点点头,那瓶酒一直放在舅妈的手推车上。刘天放说,我想把那瓶酒送给一个人。我问,谁?你妈妈?刘天放摇头,说,不是她。刘天放出了一口粗气,说,我要给那个男人。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刘天放说,怎么说他也是我爹啊。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他说,帮我个忙吧,把酒送给他。我犹豫了一下,问,他在哪?刘天放说,版纳。我问,你去见过他?刘天放点点头,说,他那么老,又黑又瘦,像个鬼。顿了一下,他抬手,用手指摸摸我下巴上的胡子茬,说,真没有你帅。说完他笑了。

  我却哭了,说不清缘由。

  刘天放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害怕。我抹了抹眼泪,问,为什么?他说,那天你舅妈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你哭成那样,我就怕你哭死。我笑了,那天我真的是慌了手脚。刘天放说,如果我死了,你千万别哭。我问,为什么?刘天放说,你一哭我就舍不得走了,要是变成鬼魂总缠着你,你还怎么泡美女啊。我轻轻打了他一巴掌,说,乱说话!他却笑,说,真的,真的。

  刘天放突然说,我妈妈配不上你。

  我吃驚地张大了嘴巴。刘天放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和我一样,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这话,刘天放盯着我,直到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那天,一直等到整个房间黑成一团,我才站起来。我用一张白床单把刘天放包裹起来,然后顺着腰用力折叠,我听见他已经僵硬的身体发出折断的“咔嚓”声,我没有犹豫,继续用力,终于他被我弯了一小团,我把他放进一个大背篓里。

  我要把他背出医院,背到人民公园,我要亲手埋了他。

  这就是我当时最疯狂的念头,也是我从小到大能够想得出的最大胆的举动。

  出病房到楼下,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满脸悲伤、背着大背篓的男人。出了医院大门,我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没有理那人,埋头往人民公园走。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跟在我身后,没有喊我,也没跟我说话。

  从人民医院出来,就是繁华的东风路,深夜,东风路上的人仍然很多,我的背篓经常撞到某个人,但我听不到别人的责骂。走到东风路过街桥那里,我站了几分钟,桥还是那么难看,还是那么没用,行人宁可冒险穿越马路,也懒得爬上天桥,除非想死的人。再往前就是电影院了,我记得和刘天放一起看过一部儿童不宜的电影,我们还讨论过电影里那个女人的大腿。

  后面那个胖警察终于追了上来,问,我帮你?他看到我哭了,说,来吧!兄弟!我背会儿!

  我们一起进了人民公园。

  我们一起坐在人工湖边。胖警察问,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要把他埋进这个湖里。胖警察说,算了吧,这个湖太浅了,装不下他。我执拗地摇头,我说,我要让他在这个湖里融化,让这个湖变成好酒。我说着,又抽泣起来。

  胖警察不说话,点了烟,用力吸着。

  我们就这么坐着,坐到天光大亮。

  胖警察说,回去吧。我点点头。我背起背篓,跟着胖警察往回走。

  好兄弟,如果你真有灵魂的话,走吧,远远地走,别再回来。我心里这样念叨着。

  12

  我背着那瓶真绿酒上路了,我要去版纳。走之前,胖警察劝我,没必要跑去,地址都有,快递过去就行了嘛。我摇头,坚持要去。胖警察帮我买了票,嘱咐我早点回来。

  我先到昆明,去看看舅妈。舅妈一直住院,手术的事因为钱而耽搁了,舅舅见我就叹气,数落表弟和表妹的不孝。我劝舅舅,说,等我下次会带钱来。他就跟我瞪眼睛,说,你不能卖房子!我不吭声,除了卖房子,我还从哪里出钱呢?舅舅却还在生气,说,房子是你的,以后我们还要回去住呢。我笑舅舅认真,又劝了几句。

  这一次让我意外的是,舅妈竟然又认出我了,喊我的小名,拿手在我头上轻轻拍打着,我傻乎乎地笑,想起小时候她这么摸我的头,那时多犟,她要摸,偏不让,大喊大叫,还哭。

  在昆明我给酒厂师傅打电话,他说他不在昆明,再问,竟然也在版纳。我跟他约了在版纳见面,他很高兴,说,快来吧,这里闷死我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版纳的天气那么热,看不到一点冬天的痕迹。

  刘天放给我留下的地址离版纳城里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县城,有些偏僻。我去的时候正在下雨,一路泥泞。等我住下,雨也停了,我顺着街道找过去,那是一所大院子,外面看像工厂,冲鼻子的酒糟味道,但门口却没有牌子。

  那个喊作刘老板的人果然很黑、很瘦,牙齿也是黑的,却爱笑,问我是谁,怎么认识刘天放。我说我从小城来的,刘天放喊我叔叔,这次来版纳出差,他托我带一件礼物给你。说着我把那瓶绿酒拿出来,他接过去看了看,说,哎呀,好酒!绿酒让他情绪好起来,说,上次我见到刘天放才五岁,这么矮的一个小豆子,现在长高了吧?我点头,刘老板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这么多年了。他叹口气,说,那时他妈妈非要带他去你们那里,其实这里才好。

  那天晚上,刘老板一定要请我吃饭,跟他约了时间,我先去找旅馆住下。

  刚进房间,就有人敲门,我拉开门,看到一脸冰霜的林静。

  林静根本不在乎我的怒目而视,她一把推开我,进门,坐在床上,冷冷地问,你来干吗?我狠狠摔上房门,说,要你管!林静问,你是来揭我老底的?我反问,揭你老底?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林静愣了一下,我和她在一起那么久,还没有过真的动怒的时候,她看着我,好半天才问,刘天放怎么样了?

  林静说这话时,态度依旧傲慢。我突然被激怒了,猛冲到她面前,不等她反应过来,我的双手已经勒住她的脖子,我一边用力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什么脸问他?林静用力挣扎,她的脸扭曲着,大口喘气,却一声不吭。

  有那么一瞬间,我犹豫了。我松开了手,林静像布袋子一样滑倒在地。

  我转过身,不去看林静,在我心里,她早已是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的酒席上,林静没有出现,相反我意外地遇到了师傅,他也很诧异。师傅在刘老板面前一再夸我,说我是他最好的徒弟。刘老板有些认真了,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说,还在酒厂。他就劝我说,我听说酒厂效益不好嘛,不如换个地方。我敷衍说,我的亲人都在小城,哪里也不会去。我这样一说,酒席上有点冷场,直到师傅提议说大家一起尝尝我带来的的绿酒,气氛才又热烈起来。

  大家干了第一杯。我看到师傅眼圈红了,我想说点什么,但忍了。我知道这样的场合之下,说多了只会惹麻烦。

  看得出,刘老板也是好酒之人,当然品得出这绿酒的醇厚,他大赞味道好,我说,这是刘天放特意让我给你带来的。刘老板听这话,猛点头,说,这孩子知道疼人。说着脸色有些异样。我说,他经常跟我提到你,他还说上次过来找你了。刘老板吃惊地问,找我?什么时候?我说了大致的时间,刘老板却摇头,说,我没见到他啊。我想了想,说,可能他害怕见你?刘老板叹口气,说,有些事就是没办法。

  13

  师傅送我回宾馆。一进门,他就兴冲冲地问我,你来这,就为了送一瓶酒?我说,是啊。师傅疑惑地看着我,说,你这个憨包。我笑,师傅总爱这么骂我,但没有什么恶意。师傅说,这刘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摇头。师傅放低了声音说,他是这里的老大!混黑道的。我说,看不出来啊,人挺和气的啊。师傅不屑,说,你那点见识!笑面虎你听说过吧?他就是!我哦了一声,问,那师傅你怎么会跟着他混?师傅叹口气,说,上了贼船下不来了!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啊?师傅摆摆手,说,一言难尽。顿了一下,他说,你要只是送一瓶酒,那明天就走吧。我点头答应。

  我站起来给师傅泡茶,师傅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叹气说,今天又喝到了纯粹的绿酒啊,好酒,好酒!我说,这里不也酿酒吗?你还能缺了酒?师傅一脸不屑,道,这里酿酒?谁敢喝!都是些垃圾!工业酒精兑水,他们就这么缺德,也不怕半夜被人掘坟!师傅的话说得很恶毒。

  我说,师傅,听你这么说,我倒有点不放心你了,要不跟我一起回去算了。师傅瞥了我一眼,说,你说得轻松!我走得了吗?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你今天看到的那个院子,还不是出假酒的地方,造假酒的地方都在山里,那规模才大呢,什么酒都敢造!我说,师傅,这是犯法的事啊,你不怕?师傅拍拍胸口,说,怎么不怕,每天晚上睡不着。我劝,还是离开这里吧。师傅叹口气,说,徒弟,我也不瞒你,我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我儿子欠了赌债,他在缅甸赌钱,被人下了套,为了他,我才来这里冒险。他顿了一下,说,现在啊,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一时无话,师傅以为我害怕了,说,你不用怕,赶快离开就没事了。我点头。我送师傅出门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把钥匙,说,这是我家老房子,你有空去一趟,这些年我留了一点酿酒的资料,都锁在书桌里,我留着是没什么用了,你呢,要是还在这行当里混,看看吧,会有用。说到这里,师傅一声叹息。

  我送师傅到楼下,温暖的夜晚,雨后的街道很热闹,师傅不让我送他,我却有点舍不得,他看出来了,说,徒弟啊,我知道你的心,可大男人,别那么婆婆妈妈的,老话说嘛,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以后说不准咱师徒俩还要一起酿绿酒呢。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发酸。

  第二天我上了最早的班车,班车上给刘老板打电话,他还连连惋惜,想了想,我还是告诉他,刘天放已经病死了。他听了,好半天没说话。

  回到小城以后,我忙着卖房子,然后把钱汇给舅舅,舅舅打电话骂了我一顿,但也知道无济于事,就没再说什么。舅妈的治疗很顺利,到了春天的时候,她已经出院了。

  我还在酒厂上班,每天背着绿酒到处推销。

  小城里,绿酒的市场实在有限,大家都在外面跑,最后拼的只有人情和关系了。胖警察帮我推销了很多绿酒,他甚至发动所有亲戚找我买酒,这样一番折腾,总算让我勉强有了销售业绩。

  临近新年的时候,我在人民公园门口遇到了于嬢嬢,从上次丽江见过以后,中间已隔了五年时间,她没什么大变化,远远地喊我小名,非要拉我一起吃饭。那天我穿着工厂的制服,背着一大包绿酒,人特别邋遢,我有些不好意思,说,要不我先回家换身衣服吧。于嬢嬢上下打量了一下,答應了。

  于嬢嬢跟着我回家,我住的是酒厂家属楼,以前于嬢嬢也住这里,看什么都熟悉,一路指指点点,她的心情很好。等进了门,于嬢嬢说,今天咱不出去吃了,我给你做,好久没回来,找找当年的感觉。我摊开手,无奈地说,没买菜啊。于嬢嬢白了我一眼,说,买个菜能累死你?你快去,买这样这样这样。她随口说了一大堆蔬菜的名字。

  那天于嬢嬢做了满满一大桌,等开吃,我才想起来,竟然没问她为什么回小城。于嬢嬢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我大背包里掏出一瓶绿酒,那是外面卖的包装酒,她看了看,问,你就卖这个?我点头。她问,喝点?我连忙抢过来,说,于嬢嬢,咱老酒厂的人怎么能喝这东西。说着,我从桌子下面掏出一瓶自己灌的绿酒瓶。我笑说,这才正宗。于嬢嬢也笑,很爽快地端了杯子,说,倒上。

  喝了点酒,于嬢嬢才告诉我,她这次回来其实是办护照准备出国的。她轻描淡写地说,遇到了一个老外。我问,那是准备嫁人了?于嬢嬢点点头,仔细看她,我才发现她藏在浓妆下的衰老,算起来她也是过四十岁的人了。

  于嬢嬢看似无意地问,你舅妈怎么样?我心里笑,觉得她是惦记着舅舅。我说,舅舅他们都搬到昆明了。于嬢嬢哦了一声,问,投奔儿子去了?我摇头,说,舅妈病了。这话让于嬢嬢呆了一瞬,问,病了?我点头,简单说了说,于嬢嬢跟着点头。

  酒劲儿慢慢涌上来,我说,于嬢嬢,干吗嫁到外国,没意思嘛。于嬢嬢看着我,笑,问,在哪里有意思?在小城?让大家追着骂我当“小三”?在丽江?当个没根的老歌手?我一时无话,于嬢嬢那么多年经历的事一定是我无法想象的。于嬢嬢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舅舅是不是又跟你说他有多爱我了?于嬢嬢笑起来,并不生气的样子。她说,你舅舅是这小城里出了名的大才子,他编的瞎话估计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我摆手,笑说,于嬢嬢,那是你们的事,别跟我说,儿童不宜。说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于嬢嬢给我倒了一杯酒,说,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我就会想起你的父母。我盯着于嬢嬢,从小到大,父母从来都是忌讳的话题,无人提起,我也不愿意追问。于嬢嬢说,你父母一点也不般配。她的话那么直接,让我大吃一惊。于嬢嬢看着我,说,你没见过他们的照片吗?你妈妈又矮又瘦,经常生病,你爸爸又高又壮的,那时他们一起在铜牛岭上的三木乡插队,你爸爸还当过生产队副队长呢!多牛的一个人!

  于嬢嬢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父母的故事好像从来和我无关。于嬢嬢继续说,你父母先回城的,带着你,你爸爸在酒厂上班,你妈妈身体不好,留在家里照顾你,可你妈妈那时就有点不清醒了。我吃了一惊,问,不清醒?于嬢嬢犹豫了一下,想着用什么词来形容,好半天才说,是啊,受了刺激,看见什么不顺眼就骂个没完。

  于嬢嬢说,怎么说呢,你应该是你舅舅背大的,那时你妈妈没有奶水,你只能吃稀饭什么的,你舅舅怕你饿死,就从家里偷东西换牛奶给你喝。于嬢嬢这话让我异常吃惊。于嬢嬢肯定地说,是真的,那时人民公园里还养奶牛呢,你舅舅用家里偷来的东西跟人家换牛奶,一次一小瓶。于嬢嬢看着我,笑说,这些都是你舅舅亲口跟我说的,现在看看你,人高马大的,哪能想象出那时候像只小野猫一样?说完她哈哈大笑。

  我问,后来呢?于嬢嬢耸耸肩,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1980年那场大火。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了一点悲伤之色。她说,那场大火里死了很多人,我妈妈也被烧死了,我运气好,只留了一点伤疤。于嬢嬢拉起袖子,一个巨大的伤疤盘踞在她的胳膊上,如同一条丑陋的蛇。

  于嬢嬢用手轉着酒杯,好半天才说,其实,那场火是你爸爸点起来的。

  14

  我第二次在东风路上遇到于嬢嬢的时候,她已经准备离开小城了。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她显得很轻松,非要请我去神州大酒店吃顿牛排。神州大酒店在小城开业那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进去,里面的豪华让我缩手缩脚,于嬢嬢却满不在乎,她拍着我的背说,挺起来,你越是弯着,人家越不拿你当人。她这话让我挺起了胸。

  那天我们喝的是红酒,于嬢嬢说她现在喜欢喝红酒了,因为比白酒柔和,又不伤身体。我笑,说,还是没有好白酒喝嘛。于嬢嬢点头,说,你这话真对!我这些年喝过无数白酒,就没有一次感觉说,这就是我想要喝的!顿了一下,她说,说起来,当年如果我没读师大,估计会跟你一样,去酒厂当学徒。于嬢嬢看了我一眼,笑道,真那样或许是好事。我问,为什么?她说,说不准我就能酿出天下第一好喝的白酒啊!

  于嬢嬢的话不知怎么触动了我,我一下说不出话来。于嬢嬢以为这话打击了我,安慰道,现在酒厂困难只是暂时的,别灰心,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还是那句话,好酒不怕巷子深。我点头,想了想说,下次于嬢嬢你再回来,我一定请你喝最好的白酒。于嬢嬢拍了拍我的胳膊,说,这才对啊,我喜欢听这话。

  可我知道,这话其实空洞无比,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春节来了,我独自一人,没地方可去,偶尔想起胖警察,打个电话,他马上开车过来接我,非要拉我去他家喝个一醉方休。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绿酒,胖警察真是喝多了,不知怎么说起我卖酒的事情来,胖警察变了脸色,敲着桌子对我吼,你!就不是卖酒的人!开始我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懒洋洋地问他,那你说我能干什么?他严肃了面孔,说,你酿酒啊!你这个憨包!你是酿酒师啊,你懂吗?你可以酿出比绿酒更好喝的白酒!说到这,他突然气恼地指着我,说,可你!可你现在这个熊样!他连连摇头,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

  胖警察很少这样对我,虽然他也骂我,但从来没有这么痛心疾首地跟我说话,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胖警察的媳妇也胖,对我特别亲,听胖警察对我吼,怕我吃亏,跑过来打了胖警察一巴掌,说,你这个老东西,啰唆什么。说完转头劝我,你别听他的,他就那样,酒壮狗胆,人来疯。胖警察怕老婆,但他不服气,鼓着眼睛看我,意犹未尽的样子。

  胖警察的话我听进去了,虽然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带着钥匙去了师傅家。师傅家还是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我简单扫了扫,才坐在书桌前。师傅的书桌很大,上下十几个抽屉,我一个一个打开,发现这些抽屉里装的东西都是按照酿酒工艺的顺序排列,从选料到酿造,从装坛到窖藏,每个步骤都有哪些问题,师傅都详细列出来。有些技巧,师傅平时给我讲过,有的,则是第一次知道。

  我在师傅家一直住到春节过后。那几天里,面对一大堆酿酒资料,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酒好全在藏!以前我总以为绿酒好喝的关键在于河谷里的水,可反复回忆师傅的教诲,再对比他留下的资料,我终于明白,窖藏比水更重要。

  水是酿造之源,藏才是酒酿升华的关键。

  春节之后去酒厂上班,经理过来给大家开会,说,今年效益不好,酒厂临时放假,放假期间只发基本生活费。这话一出口,大家吵做一团。我从会议室出来,在院子里犹豫了半天,才去经理办公室。

  我跟经理说,想租用三号酒窖。他很奇怪地看着我,问,你租那个干吗?我说,我想试试酿点新酒。他吃惊地说,新酒?现在老酒都卖不出去,你还要造新酒?我说,试试呗。经理冷笑,说,试试?说得轻巧!你拿钱?我说,是啊,我不是说租了吗?反正三号酒窖里也没酒了,闲着不如租给我。听说我要拿钱,经理有些动心了,他说,你先写个报告吧,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董事会决定。我说,那行。

  那年春天,我在铜牛岭上找了两户农家,租用他们家的土烧锅酿酒,用的不是河谷里的水,而是铜牛岭上的雪水。取河谷里的水很简单,但在酒厂多年,我知道河谷里的水其实已经被污染,再多几次过滤,也出不来那种纯粹的水的味道,相反铜牛岭上的雪四季都有,融化出来没有一点渣滓,煮出的原浆也是清澈无比,如同绿酒的色彩出自豌豆,我自己酿造的天然雪酿,完全保留了雪水的纯粹。

  原浆被用马车运进三号酒窖藏了起来,三年,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封存年限。我当然知道这要付出高昂的租金,但我觉得为了一口好酒,值。

  15

  我没想到林静还会来找我,而且找到了铜牛岭上。那天我正忙着翻着锅里的酒糟,山上风凉,我却热得光着膀子。一抬头,看到林静站在对面,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反而我自己,倒像个地道的山民。

  我问,你来干吗?林静说,想见你。我扔下铁锹,穿上外衣,用衣襟擦着手,心里想着她找我到底什么目的,可想不出来。林静反而很放松,四处张望,说,这里风景不错。她说得没错,这里是我选的地方,土房是当地农家的,占着半山腰,抬头见雪山,低头就是一路平铺下去的小城。

  我走到火炉前,提起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问,你来这,不是为看风景的吧?林静走过来,任性地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水杯,然后挑衅地看着我。我哼了一声,没跟她争抢,走到一个木桩前,坐下。

  林静吹着杯子里的热气,说,你师傅出事了。这话仿佛炸雷,我急转身问,他!怎么了?林静说,他疯了。我问,疯了?林静看着我,说,是的,疯了。我瞪着林静,问,快说,怎么回事?林静白了我一眼,说,他想跑,人家追到家里,砍了他儿子的手。我恼怒地问,人家?人家是谁?林静冷淡地反问,还能有谁?我心里一片冰冷,想想师傅最后那些话,不由难过起来。我站起来,拿起一根木棍,向远处扔出去。

  回头,我盯着林静,问,你找我就想告诉我这件事?林静点点头,说,对。我说,好吧,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现在可以走了!林静一定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她呆了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在乎。林静挑衅地盯着我。我突然恼怒起来,大声反问,你说!你在乎过什么?在乎过你儿子吗?在乎过我吗?在乎过你自己吗?我的话让林静脸色发白,她在忍着,我瞪着她,她瞪着我,两个人赌气一样等着对方说话。

  最终林静先开口,她大叫道,你根本不知我有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连奴隶都不如的日子!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那个男人!还有那个野种,他是我一辈子的耻辱!他活着,就是对我的折磨!折磨!顿了一下,她又说,谁说我不在乎你,如果不在乎你,我早就离开这个破地方了!这里除了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留恋的?她的话让我无力反驳。

  我长叹一声,摆摆手,说,你走吧,从刘天放死了以后,我就不想再见到你了。好半天,林静那么呆呆坐着,看我没有挽留的意思,她终于站起来,对我说,我走了。她低沉的话音让我心里颤抖了一下,我转身背朝她。她又说,我真的走了。

  林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转身,才发现她留在木桩上的信封。

  我拿起来,信封上两个字:报警。我打开,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地址、姓名和电话的纸片,那个名字我记得住,刘老板。纸片下面,留着一个鲜红的口红印。

  我给胖警察打电话,约他见面。从我进山酿酒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所以我给他打电话,他有些意外,他追问我有什么事?我想了想,说,见面说吧。

  一个月以后,胖警察喊我下山,请我喝酒,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起抓刘老板的过程。刘老板的势力果然庞大,为了保密,从省厅调去了特警队,用了两天才把刘老板的打手一网打尽。胖警察说,你知道从山里的假酒厂查出多少假酒吗?我摇头,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可觉得不好形容,就说,这么跟你说吧,就小城这些人,每天一人喝一斤,三十年才能喝完!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不到黑脸爱笑的刘老板真有这么大的阵仗。

  胖警察拍着我的肩,说,兄弟,你这次立功了!我听省厅的朋友跟我,要重奖你。我笑笑,说,我不需要。胖警察瞪了眼睛,说,干吗不要!有钱了你可以酿更多的酒啊,像你现在这样,用房子抵押租酒窖,怎么能有长远发展呢?胖警察说得对,他最知道我需要什么。

  说到奖金,胖警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胖警察说,這是上次信封里的卡,怎么是你的名字啊?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接过银行卡,也有些发愣。胖警察说,这是私人的东西,我还给你,这里面要是有什么故事,都和我无关。说着他“嘿嘿”笑起来。我也跟着笑,心里却涌着什么,说不清。

  和胖警察分手,我去附近的银行查了一下,果然是我的名字,而密码也是我经常用的,里面一笔巨款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寒气。

  我一个人在东风路上走着,又一个夏天到来了,街上那么热闹,我却孤单一人,这种感觉让我心生凄苦。在街头犹豫半晌,我终于知道要去哪里了。人民公园。

  夜晚的人民公园还是那样寂寥,一盏孤单的路灯里,草木正在悄悄用力生长,静寂里我甚至可以听见草木拔节的声音。人工湖仿佛嵌在大地上的碧玉,阴暗而深邃。我想起很久前和刘天放站在这里说的话,我说,等我有钱了,要买下人民公园。他问我,买下来干吗?我说,就这么摆着。现在想想,这话还让我热血沸腾。

  这才是我心里的人民公园,自由、简单、纯粹。

  我给胖警察打电话,我说,如果我有钱了,我要买下人民公园。他吃惊地问,买它干吗?我说,就这么摆着!胖警察哈哈大笑,说,买吧。本来以为他会泼一盆冷水,没想到他会这么怂恿我,这甚至让我怀疑他是在挖苦我。我问,你说的是真的吗?胖警察说,当然是真的!人民公园就该是人民公园,建什么他妈的酒厂!人民公园就该在那里,摆着!

  我突然泪如泉涌。

  16

  时间是如此短暂,三年转瞬即逝。

  那年秋天,小城里组织青年志愿者活动,一时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就有人提议去打扫人民公园,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要全力清理人工湖。当年的小船早都没有了,有人从消防队借来了冲锋舟。

  志愿者活动日那天,人民公园彩旗飘飘,人工湖的水被排干了,热情的年轻人争相冲上冲锋舟,一点点划到湖中央,用铲子铲除着湖底淤积的泥巴。一个女孩突然挑起了一根长长的木头一样的东西,正在炫耀的时候,有人惊呼,那是一根大骨头!

  人工湖被警察围了起来。

  那天,我正在酒厂的三号窑里,这一天是我启封雪酿的日子。像师傅一样,我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用一个大酒斗探进酒缸,酒斗跌进酒中的声响,惊得我心狂跳,差点儿握不住酒斗的把儿。我深出一口气,终于,舀出了第一斗酒。

  雪酿是纯净无色的,晶莹如透明宝石,慢慢晃动,酒面呈现出清细的波纹,就是它!就是它!就是我想要的——真正的雪山纯酿!我端起酒斗,吞下一大口。巨大的酒劲儿冲得我精神恍惚,这是另一种和绿酒全然不同的滋味,不柔,却有一点绕舌的缠绵,不烈,又有一点勇往直前的壮烈。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闭上眼睛,陶醉在酒精燃烧的畅快里。

  那天晚上,我带了一大瓶雪酿去找胖警察,那时我还不知道人工湖里挖出了尸体,我兴冲冲地去胖警察家,却扑了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嫂子留我等他,我也没客气,一直等到深夜,才见他疲惫进门。

  我的兴奋还在,根本不管他有多累,先给他倒了半杯雪酿。

  我说,三年的第一杯,你一定要先尝!胖警察并不急着喝,他像一个老酒鬼一样,端起杯子,仔细看、用力闻,然后突然一口喝干。他的表情那么复杂,我根本分辨不出他的感受。他就这么憋着一口气,很久,突然,他大声叫道,这他妈是你酿的吗?我用力点头,瞪着他,就等他下半句的叫好声,谁知他却突然流了眼泪。

  我吃惊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大声问,好不好喝啊?你干吗哭!不好喝吗?是不是不好喝!我太激动,跳到他面前,冲动地对他大吼道,你要说它不好喝,我现在就去倒了所有的酒!你说,你说啊!我激动得猛地揪住胖警察的衬衣,我的样子一定很恐怖,连胖嫂子都看呆了。

  胖警察却突然摆手,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说,你等等,让我缓口气。我松了手,胖警察抬起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兄弟!我告诉你,这是我这一生里,喝过的最好的酒!我问,那你为什么哭?他想了想,瞪着赤红的眼睛,认真地说,好酒才让人想哭,因为喝这一口,世上就少了一口。

  我重新坐到椅子里,整个人虚脱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和胖警察喝光了我带来的全部雪酿,但一直到我离开,我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们就那么默默地一杯杯地喝,全不在乎时间有多晚,眼皮有多沉,反正就是要喝,像他说的那样,这世上的好酒,喝一口少一口!

  我是从电视上看到人工湖里挖出尸体的新闻。女性,三十岁。还有一个辨识度很高的戒指。我给胖警察打电话,我说,湖里那个女人,我认识。胖警察“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地说,那你过来吧,出个证明。

  我喜欢林静离开的方式,因为这个,我会重新爱上她。

  胖警察陪我在太平间外面站了一会儿,大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两个站在太阳下,懒洋洋地晒着,用力喘气,仿佛要把刚才太平间里呼吸的冰冷气息全部吐出来。

  胖警察说,自杀,已经确认了。我哦了一声,想了想,说,等查完了,我来把骨灰领走。顿了一下,我解释说,我想把他们母子埋在一起。胖警察点头,说,行,我帮你联系。

  我抬头看着胖警察,强烈的阳光里,他的脸有点浮肿。我说,你该好好睡一觉儿。他笑说,没事,习惯了。我说,身体重要。胖警察点头,说,现在是太累了,有时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说着他突然问,要不,哪天我跟你酿酒吧,干点体力活,把我这身肉减减。我笑,说,别啊,有你这样的胖子当警察,大家心里才觉得踏实,酿酒这样的粗活,我干就行了。他笑,说,你这小子,油嘴滑舌。

  那年将近新年的时候,舅舅带着舅妈回到小城。

  送他们回来的表弟很不耐烦,连午饭都没吃就回昆明了。舅舅对着他们的车骂了很久,想不到听见舅舅骂人,那只黑八哥也跟着骂了一句,憨包!我和舅舅都愣住了,然后一起大笑。

  病情好转以后,舅妈哭着喊着要回小城,谁也拦不住。舅舅顺了她的意思,跟着回来,他们跟我一起住。房间小,可他们不嫌,舅妈还颤颤巍巍地问我,你没有把我的那个手推车卖了吧?我摇头,说,留着呢。舅妈高兴了,说,留着好,等我还去和平超市那儿卖炸洋芋饼。我笑,劝说,你算了吧,养好身体更重要。舅妈摇头,说,我可闲不住,还有那么多人爱吃我炸的洋芋饼呢。说到这,她突然挠着耳朵,用力想着什么,边想边说,还有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没大没小的那个。我心里一疼,说,刘天放。舅妈说,对!对!刘天放,那个臭小子!他最爱吃我炸的洋芋饼了!我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从酒窖里带了一点雪酿给舅舅。舅舅喝多了,叹息说,这酒比绿酒好。我扶着他进卧室,舅妈已经在床的另一边睡着了。舅舅睡不着,让我给他倒水喝,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就这样闲聊。

  舅舅说,你大了,有些事情真应该跟你说清楚。我问,什么事?舅舅晃着脑袋,说,很多事。我不吭声,等着他往下说,谁料他竟然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起身扶他躺下,忍不住,伸手在他的秃顶上摸了摸。从我记事开始,舅舅就是秃顶,小时候他把摸他的秃頂当作给我最独特的奖励,每次我考了一百分,都可以摸一下。想着,我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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