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溪的铁,北京的焦,上海的钻头,哈尔滨的刀。”这是流行于一个时代的民谚。
民谚是时间过滤后的经典,民谚述说的产品,更是被岁月磨砺后的金牌产品。
冶金产品中的四大品牌,本溪的铁又是头牌。这个头牌从上世纪20年代起,一直风靡到今天,快一百年了。
一百年来,挂了头牌的本溪,自然成了“中国第一铁镇”。
认真说起来,不是本溪而是本溪湖,才是“中国第一铁镇”。
本溪湖是“中国第一铁厂”诞生地,正是在本溪湖这块土地上,才试制成功了名扬天下的“人参铁”。“先有本溪湖,后有本溪市”的历史承续也证明了这一点。
说到本溪湖,很多人都难以置信,这个名称竟然是雍正皇帝钦定的。它有一个更古老的名称叫阴湖屯,怕是有人闻所未闻。
本溪湖名称的变迁史,就是一部本溪的冶铁史。这段历史的间距,长达六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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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萦带,叠万山于深远。这是明王朝众多到过辽东的官员们对辽东的印象。那时,辽东是大明王朝的国防前线,战事频繁,军情峻急,一夕数惊。朝廷不少高官都有亲赴辽东勘察处理一件件棘手事件的经历。出了北京,来到山海关,难免登关远眺。目力难以企及的辽东,孤悬山海关千里之外,只有前人留下的“万山重叠,路径纷歧”的话语成为辽东印象,丰富着他们的记忆。
当然,还有一个名称也烙印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阴湖屯。
一个历史的路径经过这里。在辽史的记载中,太子河沿岸,自古以来就是产煤铁的地方。
大明王朝收复辽东之初,数十万驻军的后勤供应都要从关内运来,巨大的运输成本构成的包袱,沉重地压在明王朝身上。解决的思路后来成为影响明王朝有关辽东战守的决策,即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屯田、屯盐、屯铁就是具体措施。
说到辽东屯铁,阴湖屯之名称就蹦跳到官员们思路的焦点上。“阴湖”,是对这泓湖水的准确定位:潜藏于山石下的小湖,永远都处于被太阳照不到的位置,以“阴湖”称之,最贴切不过。加一个“屯”字,就不是水,而是村落了。联想开去,这附近有个村落,因阴湖的关系而得名“阴湖屯”,一定是这样的因果。这个村落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是元代抑或宋代,恐怕还有更远的年代可以追寻。但在所有的历史书籍中,这个名称只有在大明王朝时被编辑《辽东志》和《全遼志》的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官员使用并记录在这两本书上。记录的原因,依然与炒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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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1年,中原大地上,刚刚从侄儿朱允炆手中夺得王朝权柄的朱棣,正雄心勃勃地张罗着郑和七下西洋和编撰《永乐大典》的大事。此时的本溪,一行五十多人的明军在百户长杨哈喇带领下正从开原方向匆匆而来。
这是本溪有确切历史纪年的开始。
之前,有过洪武年间叶旺等将领经略辽东并攻打过驻守平顶山元军的记述;更早的还有大辽帝国的开国皇帝阿骨打来到南芬、平顶山一带打猎的笔载,但多因以言要地要事为紧要,而将其时间模糊带过,只有这一次才为本溪历史以来最真切的时间记忆。
明王朝灭元之后,为了防范逃到内蒙的北元残余政权,在辽东地区实行了军事管理——没有地方政府的设置,有的是整个体系的军事管理。最高的军事机关是设置在辽阳的都指挥使司,后被称为辽东镇,下辖二十五个卫和自在州,卫下边是千户所,千户所下边是百户所。
这些军事单位同时行使着地方行政的管理权。
辽东镇官兵共计98351名,就地种粮,就地炼铁,就地晒盐,这就是后来袁崇焕总结以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的辽东国防思路。每个卫都设置了本文重点关注的炒铁百户所,给铁场百户所的炼铁人员便冠了个炒铁军的称谓。
奔本溪而来的炒铁军是三万卫属下的。
三万卫居于何地?其治所在开原,因开原附近没有铁矿,因而其铁场百户所一分为二,一到甜水炒铁,一来本溪威宁营炒铁。
五十多名炒铁军,是由工匠和军士混编的。一路辗转来到本溪威宁营,受到威宁营驻军的欢迎,住下小憩后,就在驻军的帮助下四下寻找合适炒铁的地方。他们寻着先人挖煤开矿的足迹,先找到藏有铁矿的地方,再找到产煤的地方,后来到了牛心台的王官沟。百户长杨哈喇看这地方平坦,且以产铁矿和产煤的地方正相宜,遂将此选为炒铁的地址。
王官沟地方,当时应有民居,杨哈喇带着五十多人先借了民居住下,然后盖几间简陋的住房为军营。
有了安身之处,杨哈喇将人员分成两起,一起屯田,解决吃粮问题;一起则开矿和采煤。
五十多人大多是从山西、山东、河北一带来的,大都懂得炼焦和炒铁,经过不长的时间,铁矿采来了,焦也炼成了,用黏土做的数百个炒铁的坩埚也完全可以使用了。
炒铁开始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炒铁百户所的军士们用焦和柴,堆成数十米长的火床,又将装有铁矿和焦的坩埚坐在火床上。近百个坩埚排列,形成了一个很有气势的阵势。
一声令下,数十个军士手执火把跑向火床的四面八方,熊熊烈焰顿时在王官沟腾起。
军士们流着汗水,用力拉着风箱,助燃。一阵风吹过,将这一方的火焰阵刮得毕毕剥剥作响。
一个昼夜,铁在坩埚熔化。
所获得的带渣铁块再经炉子的冶炼,最后形成红红的铁水从炉口涌出。
这一刻,钞铁百户所的所有军士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明王朝设在本溪的第一家军工企业走出了成功的一步。
王官沟炼出的铁被送到开原,为三万卫的数千将士打造军器,修补残损的武器。
王官沟能炼出制造武器和农具的铁,成为当时一大新闻。正在新宾一带居住的女真首领王杲,正为没有生铁制造武器和农具而发愁,闻听之后,率人前来王官沟抢夺生铁。
到1537年,王官沟这地方共向三万卫送去了一万多斤铁。
六百多年后,当本溪人听信了历史书籍的记载,到威宁营去寻找炼铁遗址时,踏遍了犄角旮旯都没找到。考古专家梁志龙从有关记载得到这样的信息:三万卫铁场百户所在威宁营南。按此寻找,终于在牛心台的王官沟里发现了遗址。
王官沟距离阴湖屯不远。
之后,东宁卫也派炒铁军来到本溪炒铁,并在阴湖屯(今本溪县偏岭乡窑子峪)设置了两个炒铁点。阴湖屯凭此得以走进典籍,走进历史,并以后来的优越表现超过名列于前的王官沟。
明王朝设在阴湖屯的炼铁场就在如今本溪湖的河东一带。多年前,人们还在这一带看到不少的坩埚碎片,不少的人将坩埚叫作罐炉子,有的人家在砌院墙时还将坩埚当砖头用。金家大院的院墙,完全由使用过的坩埚垒砌而成。
阴湖屯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凭借的是大明王朝在此设置军工企业的事端。之后,当它再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并以“本溪湖” 面世时,伴随的依然是冶铁的斑驳光影。
3
东北春天的阳光十分暖人。
太子河从本溪市穿城而过,水花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
本溪主城区在平顶山山麓,太子河的断裂带刹住了平顶山急匆而来的脚步,城市因而点缀在山峦和树荫之中,有人诗意地称之为“一壁青山半入城”。
如此的美丽却是本溪湖发展后的自然扩张。
本溪湖和主城区中间隔着太子河。
本溪湖自明王朝后再一次出现在典籍中的历史线索,必须到本溪湖的河沿寻找。
寻找的脚步在春日的阳光下开始。
从市区北行,过了溪湖大桥沿太子河岸边西行,两山排挞处,一条狭长的河谷出现眼前,这地方叫河沿。这是太子河的一条支流,从湖山深处的梨树沟蜿蜒而来,经过这里注入太子河。不爱花心思起名的本溪湖人,就把这靠近河岸的地方呼为“河沿”。
“河沿”设有码头,从碱厂等地下来的船只,从辽阳上水的船只,都要在这里交会停靠,水流澎湃,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奉天大员们也不时地光临这儿,这是他们必须光临的地方。
自清王朝入关建政后,“龙兴”之地受到格外保护,山不能开,煤不能挖。可本溪自明初就采煤炼铁的历史从未断过,而且自然就成了供应周边城市煤铁的基地。小小的本溪湖成了关乎辽东民生大局的重要之地。奉天官员既要执行皇帝不要开矿挖煤的指示,又要顾及本地百姓生存需求,常常对本溪湖采矿挖煤炼铁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善于中庸谋略的官员们后来想了一招,禁了别地的开采烧炼,独留本溪湖一地的鐵生产,并向皇上递奏章说,这是两全其美,既保护龙脉又顾及民生。
奏章上的地名引起爱较真的雍正皇帝的注意。
1727年,清王朝雍正五年。
雍正皇帝一天在奉天将军葛尔弼的奏章上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杯犀湖。
名称奇怪字还难写,思虑再三,雍正让奉天官员实地考察。
三个官员于1728年来到本溪湖,得出三个结论:一为“杯犀湖”,解为此小湖状如犀牛角之杯子;一为“碑西湖”,解为湖在东坟萨哈廉亲王墓碑的西边;一为“白溪湖”,解为湖水流出时在阳光照耀下浪花翻白的情状。继而,速报朝廷。
雍正皇帝见状,沉思片刻,提笔改成“本溪湖”,并默许了本溪湖挖煤炼铁的事实。
此段史实在河沿旁原有通药王碑上,有明确记载。
到乾隆时期,清政府颁发了营业许可证,本溪湖的煤铁业得以堂堂正正地发展了。
往事如铁,本溪湖的往事恰如一部冶铁史。明清两朝,本溪湖就是一部如铁的往事。
到了近代呢,本溪湖的如铁往事有什么新内容注入?又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谱写呢?让人想象不到的惊奇就在于此。
辽东万山深处的一隅之地,在世纪来到新千年之际,竟然有两位伟人的关注目光投在它身上。
一位是鲁迅,一位是孙中山。
4
追踪鲁迅的目光来到本溪湖,可当一步跨到瘦骨般的烟囱支离在中国第一铁(即本钢一铁厂)的旧址时,正月的寒冷山风穿透了我用以抵挡失望的盔甲。
中国近代冶金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中国第一铁,衰败的荒草铺展成一片原生态的荒凉,当年让世界惊异的炼铁设施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的高炉车间,游走的山风宛如游鱼在千疮百孔中倏尔而来,倏尔而逝。
脚下的这方土地,被人誉为中国的鲁尔;眼前炼铁旧址,被称为“中国百年钢铁业的标本地”,本应成为世界绝无仅有的工业文明遗址,却成了鼠伏兔蹿的牧场。
所有不被珍爱的文物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中国第一铁,你也要高傲地消失,不要留丝毫的记忆给这块曾经拥有你的土地。
鲁迅关注的目光穿过迷离的东海抵达这块土地时,也是一片荒凉。清王朝开基以来,在周围开挖的数十口煤井,人去井空,徒留井口黯然神伤地目视着天空。
近代以降,欧洲的钢铁技术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并质优价廉地进入中国市场。远涉重洋并经营口港沿太子河北上辽东的洋铁,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坩埚技术经营了数百年的冶铁阵地。本溪湖也不例外,上千的采煤工人和炼铁工人的撤离,依靠着这些人繁荣的河西商业一条街顿时一派萧索和清冷。
此时的本溪湖,不再具有鲁迅关注的意义。但鲁迅的目光依然饱含希望在探寻这块土地。
1903年,远在日本的鲁迅,年仅22岁,到日本刚一年。此时的日本,“铁即国家”的强国理念正在列岛上空形成。有感于此,鲁迅决定撰写一篇有关中国地质矿藏的论文,名为《中国地质略论》。
写论文,就要寻找资料。在这个过程中,鲁迅搜集了东西秘本数十余种资料,又阅读了中国各省通志。在搜集资料中,有一件事给鲁迅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鲁迅和他的同学顾琅在日本老师那里发现了一张《中国矿产全图》,这是一张不让印刷、不让外传的秘本。是谁绘制的秘本?是日本农商务省地质矿山调查局绘制的。
绘制这样的图当然都是秘密进行的,花的工夫也不是一年两年的,至少也得十年八年。
日本的秘制地图,将东北的矿产,标得最为清楚。太子河上游的本溪一带,标有富藏煤矿和铁矿的标记。
这张图让鲁迅感受到了日本隐藏的巨大野心。震惊之余,鲁迅更感到强国的紧迫性。
后来,鲁迅的《中国地质略论》這篇论文发表于1903年第8期的《浙江潮》上。
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中说:“今据日本之地质调查者所报告,石炭田之大小位置,图示于左,即:满洲七处:赛马集、太子河沿岸(上流)本溪湖、辽东、锦州府(大小凌河上流)、宁远县、中后所、辽西。”
本溪湖被鲁迅明确地标示出来,还画出了交通路线图。
本溪,以富藏煤矿和成为沙俄势力范围的幸与不幸成为了鲁迅的记忆。从此开始,鲁迅将《中国地质略论》拓展开来,并与其同学顾琅一道着手《中国矿产志》的撰写。1906年5月初版《中国矿产志》,同年12月,增订再版;1907年1月增订三版。在八个月内,连续出版三次,可见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清政府农工商部曾给予很高评价和认可,又被学部批准为“国民必读”书,批准为“中学堂参考书”。《中国矿产志》的功绩,是中国第一部关于矿产分部的著作.一在草创,二在完备。书中爱我中华、为我中华的拳拳之心却如炬光,闪亮在中国的近代史上。
在《中国矿产志》中,鲁迅又再次提到了本溪。
在鲁迅笔下,本溪和辽东其他矿产地,既是鲁迅普及矿产知识与国人,也是鲁迅借此揭露沙俄与满清官员勾结出卖国家主权勾当的见证。
鲁迅浩叹:“吾既述地质之分布,地形之发育,连类而之矿藏,不觉生敬爱忧惧种种心,掷笔大叹,思吾故国,如何如何。乃见黄神啸吟,白眚舞蹈,足迹所至,要索随之,既得矿权,遂伏潜力,曰某曰某,均非我有。今者俄复索我金州复州海龙盖平诸矿地矣。”
并举例说:开始时,有清商某某以自行采掘矿产为由,请求奉天省政府给以采掘执照,奉天将军答应并给以采掘执照,商人又在背地将其采掘执照卖给了沙俄。奉天省政府欲毁其约,俄国人则大怒,无理要求,漫天要价。
其实,鲁迅所批判的国人为私利而出卖国家利益的事也在本溪存在。本溪湖附近的煤矿开采执照就有人卖给过英国人,南芬矿的开采执照也有人卖给过日本人。
本溪的现实,辽东的现实,以及整个国家的现实,让鲁迅忧虑。他说:“此垂亡之国,翼翼爱护之,犹恐不至,独奈何引盗入室,助之折桷挠栋,以速大厦之倾哉。”
一个即将败亡的国家,殷勤维护还来不及,却还有不少人引狼入室,拆柱移梁。
鲁迅还从本溪和东北的现实引申到浙江,揭露浙江某商人盗卖国家矿产的勾当,并进而批判清王朝的腐败卖国。
本溪的故实,成了鲁迅浇心中块垒的酒杯。
鲁迅与本溪的这一段情结,由他的同学顾琅延续下来。
当鲁迅为了拯救一个民族的精神,由地质转向医学,由医学转向文学时,他的同学顾琅依然故我,坚执着实业救国的理想。
回国后的顾琅一度来到本溪,任商办本溪湖煤铁有限公司矿采部部长兼制铁部部长,并借本溪湖煤铁公司调查汉冶萍矿和开滦煤矿之便,考察了全国十多个省的矿产,撰写了《中国十大矿厂调查记》,成为中国矿产志的一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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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的本溪,是中国那一段内忧外患历史的写照。
孙中山笔下的本溪,是日本人经济侵略中国的先声留存。
1917年,中国大地风起云涌。孙中山开创的中华民国自1912年成立,第二年即为袁世凯篡夺了革命果实。1916年袁世凯的帝制梦想破灭并去世。1917年孙中山在广东领导护法运动,并任大元帅。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中国向何处去?一代伟人孙中山在历经革命的成功和失败后展开了新的思考。思考的结晶成为影响深远的《建国方略》。
孙中山在伏案奋笔疾书时,远在辽东大地的本溪掠过了他的笔端,为今天的本溪人留下了一代伟人有关本溪的论述。
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谈及本溪时,十分感叹地说:“中国经营钢铁事业,现只有汉阳铁厂与南满洲之本溪湖铁厂,其资本又多为日本人所占有,虽云近来获利甚厚,亦不免有利权外溢之叹矣。”
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日本财阀大仓家族在日本军方支持下,来到本溪湖强采煤炭。后经中方的五年力争,才达成合办协议,产业并由煤炭开采扩展到生铁冶炼。
野心勃勃的大仓财阀引进了当时连日本都没有的最先进的炼铁设备和技术。
1915年建成投产,到1917年,强劲的发展能力引发了外界的广泛关注。
相比较于汉冶萍生产的产品滞销,本溪煤铁公司的产品大量销往日本市场,仅有少量的销往山东青岛一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赢利颇丰。1916年到1919年之间,公司的利润率高达25%,这是孙中山先生所希望的实业救国的出路。但另一方面,本溪煤铁公司经营的所有权的外溢又让孙中山担忧,并引发他的慨叹。
一直梦想独霸本溪煤铁公司经营权的日本方面,处心积虑。他们借为公司增加资本的机会,从1912年到1917年短短的五年间,日方的资本实际已占到五分之四。
经营权旁落日本人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远在南京的孙中山,目光如炬,透过层层的迷雾,洞察了日本人对本溪煤铁公司的心机。孙中山虽然深知,煤铁业是实现中国工业化的必由之路,但最能代表中国煤铁业发展水平的本溪煤铁公司,其经营权已悲哀地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1917年的本溪煤铁公司,在孙中山的眼中,既有着发展钢铁业的希望,但也是一个国家主权旁落的标记。
孙中山笔下的本溪,是那个时代中国命运的缩写,是那一时代中国革命的先行者的浩叹和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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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藏于洞穴深处的本溪湖,目睹了近代煤铁业在衰落中的崛起。虽然这崛起带着病毒而来,但后来经过中国的独立发展,这株带有殖民毒素的树种,已由一棵单独的树苗繁盛成了数万亩的中国钢铁企业的景观。
1411年发育的本溪冶铁业,在本溪湖的见证下经历六百年的发展,这在中国的冶铁史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六百年的爐火,不仅冶炼出了名扬天下的“人参铁”,更是将本溪冶炼出了一番新模样。
有明一代,辽东镇三个卫在本溪设置了五个炒铁军工企业,这些人员加上他们的家属,构成了庞大的需求市场。山西、山东、河北一带的商人,遂赶着驼队或马队追逐而来。本溪湖附近的火连寨成了天南地北的人聚集的地方,这些人的聚集又带来对住宿的需求,对吃穿的需求。本是晋商的老何家,看中了这市场,不做行商了,来到火连寨开起了第一家车马店,然后是张家、丁家……数十家的商家在火连寨排开了阵势。再后来,这些伊斯兰教在火连寨建起了清真寺,人生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都有了,他乡成了故乡。本溪的第一个商镇出现了,经营求富的思想扎在了万山深处,这是后来本溪市的第一个雏形。
有清一代,本溪湖周围成了乾隆皇帝御批的“煤铁特区”,数十个煤井被开掘,明山沟成了炼焦冶铁的战场。那真是一派“炉火照天地”的景观。煤业、铁业的兴盛,又引来了窑业赶来凑热闹。其实说起来,本溪湖的窑业有更长的历史,自金代以降,在如今井泉街一带,就有数个制陶的窑炉在此兴盛着,为本溪湖留下了千年的窑街。数千的产业工人在此聚集,围绕他们需求的商家就从河西的开头一支延展到了青石沟,青石瓦房在街面上攀比着。大商镇碱厂的商家看看机不可失,将商店迁移而来,辽阳的大商人张星南更是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来这儿建起了以后成为本溪湖最大商家的“张碗铺”商号。南方的丝绸等时髦商品通过营口港沿太子河船运到此,本溪湖的商家在全国很多的城市建起了商品信息站,触手遍及市场需求的方方面面。万山深处的本溪湖成了南北商旅冲衢之处,下行上走的船只在此交会,驮焦铁的骆马嘶鸣着在此进出,药材市场上山野之间的优质中药被南来北往的商人们追捧着。
致富的机会到处都是,马姓的哥俩靠着做靰鞡鞋的手艺,在马家大院里建起了八十多间住房,租借给买卖人或是产业工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商家。中医金家依靠善治骨损伤的医术,成为名医,一口气在井泉街盖起了一溜数间屋面,吸人眼球。
商风弥漫,诸业发达。
城市文明也开始从此起航。
民国年间,随着现代煤炭开采技术的运用,随着西方先进冶铁技术的引进,本溪湖成了展示世界文明的窗口。
1908年9月的一天,本溪湖的老居民们听到一个让他们很振奋的消息:本溪煤矿要点电灯了,要在煤矿巷道和办公楼内安装一百五十盏电灯。老金家的孩子,老马家的孩子,老何家的孩子……一大群孩子跑到本溪湖煤矿的办公楼去看稀奇。还有些大人也来凑热闹。甚至大堡的老丁家的大人也带着孩子来看看电灯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物。
在本溪湖煤矿的办公楼内,老本溪的居民们看到,在房的中央吊着个白白的圆形玻璃,里边的钨丝发着泛黄的光,有了这个光,整个房间变得明亮了。
有的人想去摸摸,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吓唬:别摸,摸了电着你。
老本溪人不知“电着了”是什么滋味,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不敢摸。
虽然不摸,但好奇心却是挡不住的。“是什么东西让这个灯亮起来呢?”
被问的人可就兴奋了,用手指着串着电灯的线路说:“电沿着线路走到灯泡里,就把灯泡点亮了。到了晚上,在灯下看书可清晰了。”
人们惊讶电灯可照亮书本上的文字,好奇也越发大了,遂有人刨根问底:“电又是什么呢?”
“电是一种能量,能开动机器,能点亮电灯。”
“能量又是什么东西?”
被问的人不耐烦了,其实他也不懂,就挥挥手:“去去去,说了你们也不懂。”
虽然挨人呲了,但对电灯的好奇心仍然不减。众人又挨个房间瞅,每个房间都是四面布置着线路,中间吊个灯泡。
看完之后,好奇变成了向往:“俺家要能有个电灯那就好了,不用在破煤油灯下练字了。”
1908年的秋季和冬季,电灯就成了老本溪居民口中的谈资,同时也种下了使用电灯的希望。
之后,电灯就近向本溪湖市区普及。差不多在一年的时间内,本溪湖安装的电灯数达到六百盏,想来,在当时别的地方一片漆黑时,本溪湖却是灯火璀璨。
作为公共产品的路灯,则是1915年以后的事了。刚开始,也只是在矿区和日本人聚集的街道上安装了十来盏。随着“附属地”街道的建成,才又在今天的自由路和民主路一带安装了电灯。
1915年的时候,本溪湖商办煤铁公司有一千五百千瓦发电机两台,年发电量达到五百三十四万六千千瓦,电灯用户是四百九十四户,电灯数为两千零七十五盏。
1915年时,本溪湖至庙儿沟铁山之间的输电线建成,后又在至桥头和南芬地区各建一座变电所,目的是把电力引到南芬庙儿沟铁矿,这也是生产优先,但电灯也在这过程中普及了。
今天的工源地区是什么时候使用电灯的?
彩屯矿的总工程师任福昌,家住蛋库附近,他说,1942年的时候,他家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当时已有电灯了。
开发工源地区,是1937年以后的事了,但工源地区使用电灯,应在这之前。确切说工源使用电灯在1934年以后。1934年工源变电塔落成供电,1940年工源发电所建成,安装了一万千瓦发电机一台,二万千瓦发电机一台。
之后是火连寨输电线路的建成,南芬到连山关输电线路的建成,连山关到草河口输电线路的建成。
当然,还有第一发电厂、第二发电厂,第三发电厂的建成。电灯在工业的发展中被普及了。
中国最早用上电灯的是上海,时间在1882年,上海用上电灯二十六年后,本溪也有了电灯。
有了电,然后有了电话,电力带来了现代化的通信手段。
然后有了电力设备的运用,大商家张碗铺,成立油坊时,用的是传统的榨油机,每个月才能生产豆油七千公斤,商业赢利面不大。有电后,就在1928年装设了电动机,新的动力使豆油产量由每月的七千公斤猛增到一万零五百公斤,效益大增。
本溪湖人刚为电自豪不久,令他们大开眼界的事又在1927年发生了。
这年的一天,有人来到金家大院,用帶点神秘的口气对金恩荣说:“你知道什么叫‘X光机吗?”六十一岁的老名中医金恩荣当然不知道。这人接着说:“这种机器能照见人的骨头,哪儿错位了,哪儿骨折了,都能一目了然。”一辈子都在治疗骨损伤的金恩荣,平时正骨接骨,靠的都是一辈子积累的治疗经验,听说世界上还有一种能看见骨折、骨错位的机器,很惊讶地问:“哪家医院有这种机器?”
“本溪湖医院。”那人回答。
本溪湖医院,创办于1909年,属于日本满铁的内部医院,相当于今天的企业医院,刚开始时就只是一个门诊。1911年才开设住院处,1912年增设传染科,并改名为“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本溪湖医院”,本溪人嫌字长咬口,就简称为“本溪湖医院”。1919年,医院扩建,增设内科、外科和妇科病房。1927年又增设花柳科病房(性病),并于这一年购置了X光机。
X光机,是那个年代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了。
大家知道,德国人伦琴发现X光射线是在1895年。一星期后,伦琴给他妻子的手照了一张X光照片,清晰地把妻子的手骨和结婚戒指显示出来。这张照片震惊了整个社会,并引起科学界的极大关注,从此,一种新型的放射线诞生了。伦琴给这种新的放射线命名为X放射线(X代表“未知”)。 然后有了“X光”这个词。
从发现X光射线到医疗临床运用,大概是二十多年时间,应是1923年前后用于临床。过了四年之后,这项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就来到本溪落户安家。
然后有新式教育的产生,有自来水的使用,有了城市建设的规划,有了旅游意识的输入,等等。
那时,如此偏远的本溪湖,竟然能欣赏到一代京剧大师程砚秋的演出。
一切皆因煤铁之城的影响。
建在本溪湖的“第一铁”终在2008年落下了它的帷幕,由它发展而来的本钢,仍然生机勃勃。“第一铁”的影响仍在本钢身上延续。本溪市民曾有“双钢”“单钢”之说。夫妻俩同在本钢,叫“双钢”,开得多,福利好,让人羡慕的家庭。一人在本钢工作,叫“单钢”,也属不错的家庭,发展的本钢带来的好处,至少还因一个人在本钢工作而让全家人享受到。全市的市民,起码有70%的家庭都与本钢有关系。
历史形成的“一钢独大”,成为本溪市独特的经济风景,本钢效益好,本溪市连饭店都生意兴隆;本钢效益不好,各个商家遂一片萧条。
一切源于本溪六百年的煤铁史,一切源于本溪湖的变迁。
走,看本溪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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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在万山深处,本溪湖更在万山深远处。
径行千里,到了煤铁重镇本溪,尚需沿溪湖大桥西行,逆太子河北上,两山排挞处,一条狭长的河谷出现眼前,河谷尽头处,是本溪名刹慈航寺。
慈航寺的身后隐藏着因面积最小而在吉尼斯坐了一把交椅的本溪湖。
一片连体岩石下,被自然走势造形而成的石湖,贮着被历史攒了几千年的水。想象中,分布于岩石中的岁月脉络,经历怎样的艰难才把那如线的涓涓细流从没有空隙的石体中引渡到小小的石湖,贮成一泓“情结”,挂在自然和人类社会之间。
踏着慈航寺的梵唱走近石湖,尘泥斑驳。足迹可踏处,但见簇簇青苔,在石洼处泛绿。
水波不再清纯,也不再俏丽。
偶有山风吹来,也不起些许涟漪。
暗处,偶有水滴声缓慢传来,悠长而深沉。像是时间隧道中的脚步,也像是一声来自远古的叹息。这叹息如无法破译的诱惑,披一袭轻纱矗立湖的那边。
湖上没桥。
没桥的我没法站在湖上凝望,把沉思投入深深的湖底。
我站在石湖和慈航寺之间。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没法从此进入自然,就回身皈依佛教丛林。循循相依,清静了石湖,而热闹了慈航寺。
孤寂的石湖旁遂常有热闹的法事做着。鱼贯而行的信徒唱着虔诚的诵佛礼赞打发着那一片寂寞的天空。
石湖沉默,连滴水也沉默。四周分布着凹如鸟巢凸如刀刃的石壁,一如屈原那滔滔不绝的天问,叩问着来者。
来者寥寥。
家住石湖附近,所以常来石湖走走。但内心深处实是想听听寺庙的钟磬,是怎样把热闹敲成清静,是怎样把众生的妄念敲成无欲的梵唱。可是,慈航寺没有钟磬,深山古寺的悠然已远去。
传入睡梦中的倒常常是石湖的水滴。缓慢而深沉的水滴敲打着梦境的屋檐,那悠悠缓缓、深深沉沉的古韵传达出沧海桑田的诗意。这方石湖就是大海退却后的记忆,从水波不惊的深毅中,读到的是波涛扬尘的故事。
偶然醒转间,会突然想,这石湖后来怎么又有个“后湖”的名呢?
这慈航寺的香火才点燃了百年,这座小城的历史也不久远。怎么能把石湖放在他们之后呢?
滴声镗嗒,如敲打屋檐的秋雨,萧索简淡;如不绝如缕的古刹禅钟,音韵悠然而久远,敲破历史的藩篱,击打着现代人忙碌而疲惫的心弦。
滴声依然,心已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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