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麦子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早更的兆头,失眠,心烦,消沉,还月经不调。麦子想,才三十刚过,不能呀。这天早晨,麦子对着镜子梳头,突然发现自己的黑发里竟闪出好几根白发。那些个白发,冷不丁地跳出来,吊儿郎当地,没心没肺地打量着麦子,把麦子吓了一大跳。
行里昨日新进一个大学生。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学,说是什么省美院的,刚毕业。麦子当时就嘀咕,一个画画的,来数什么钞票!又听说来头还不小,市某局领导的独生女。昨天行里开例会欢迎新成员,这个新来的美院姑娘唐丽丽上去自我介绍,麦子定睛看了个仔细,小V脸,肤白,长腿,长得像个嫩模。麦子脑子里立马蹦出些白富美、花瓶之类的词来,心里嗤一声,又来一个林志玲。谁知道,人家一开口说话,丝毫不拿腔拿调,除了简洁的自我介绍,还说了些对银行工作的印象与理解,最后说,今天一到这便觉得这里氛围特别好,同事们都精神饱满热情洋溢,又亲切又被感染,以后大家都是她的家人,自己年轻不懂事,初来乍到,请各位家人们多担待多关照。一番话说得外圆内方,滴水不漏,又谦虚又得体,还字正腔圆,像个电视主播。她没说领导,也没说前辈,而是说家人,把大家的心说得温软滚烫,像喝了糯米酒。麦子想,现在90后小姑娘怎么就修成这样了?再看那张脸,春天的笋尖似的,沾着露珠,像被清晨的阳光照着,让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麦子看到行长一直面带微笑,一张油汪汪的肥脸像个慈祥的老太太。主任眼睛里也发着光,像个弱智的粉丝一样带头鼓掌。就连狐媚子刘湄也在一旁赞美不已。麦子跟着众人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她所在的这个银行,当然并不是银行界的龙头,一个年轻的市级企业单位,环境与待遇却是拔尖的。当初麦子考进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在行里原有的七个女柜员里面,单从年龄、学历、姿色、资历等某一方面来看,麦子算不得最冒尖的,然而综合起来,就不一样了。麦子来行里工作三年,比年轻的有经验,比老练的有资本,比漂亮的有学历,比能干的有样貌。总之,在这个行里,麦子属于才貌兼备的大好青年,前途光明的中坚骨干。然而,突然地,形势就有些变化了。
一个月前,来了刘湄。这个刘湄,三十五岁了,也不知怎的就进了银行。有个惯于搞情报的女柜员背地里和大家说,人家可是有后台的,据说还是上面的领导,像她这种人,在我们这里当柜员,不过是……她咋咋呼呼,欲言又止。麦子虽然最烦这种人,可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怎么说呢,在认识刘湄之前,麦子真不知道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女人。真的,仿佛就是为男人而生的。脸蛋也不见得有多娇美,然而那身姿,生生与别人不同,不单单有胸有腰有屁股,同时那比例,那凹凸,堪称极致。一对丰乳鼓胀在深V的领子里,却又不是那种波涛汹涌呼之欲出的铺张,眼光一瞥,但见雪白冰肌里一道沟壑,隐约又分明,欲拒还迎的样子,撩人得很。一袭裁剪合体质地精良的连衣裙随着她身体的扭动,像一个臣子,无比顺服与缱绻。无论是从前面看还是后面看,都是高山流水秀峰绝壁,尽是风情了。麦子有时候看着,就想,真是,连女人都要想入非非呢。刘湄的神态也和别人不同,味道,声音,都自带一种慵懒的性感,又纯净,又妖娆。有时候,看着她,麦子便想,比起这刘湄,那林志玲算什么呀。这还不算,刘湄,还是离异单身。这离异单身的女人,无论如何,是别有看头了。她来之后,麦子便觉得行里的中年男人们,尤其是主任,眼睛都长上了翅膀,有事没事往刘湄那儿飞。麦子只觉得耳边飕飕的风声。德性!麦子暗啐着。
行里去年年终总结会上行长就放出话来,明年六月份要从女柜员里面选一个最优秀的提拔为部门经理。这话,麦子一直搁在心里。麥子并不是有多想升官,但当上部门经理就意味着可以改变现状,可以上行政班,可以享受所有正常的法定假期,包括带薪年休假,产假。可以更稳当地杵在银行这个高薪行当。当部门经理,更意味着再也不用一天到晚埋头数钞票。麦子坐在柜台这个位置上,整整三年。她每天妆容亮丽,笑容得体,精神得像马路中央的观赏花木。然而,都是假象。花木有人修剪,她只有自己修剪自己。修剪自己的惰性,怨愤,不满,欲望,表面上修剪得玲珑圆润,实则已遍体鳞伤。怎么说呢,银行柜台的工作,她已经受够了。每天都像上了发条一样,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除了喝水上厕所,屁股都难得挪一下。三年啊,她最光鲜的岁月,只能坐在那里埋头数着永远也数不完的钞票。一沓一沓的钞票,新的旧的,没完没了。然而,你数的都是别人的钱!她有时候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么枯燥变态的工作了。自从进了银行,她对钱便憎恶上了。然而,又憎恶得不彻底,不硬气。那种又爱又恨的情感,把她的心拧得酸溜溜皱巴巴的。她有时候数着数着,突然地,直想把手上的一沓钞票扔到对面客户的脸上去,存什么存?存了又取,取了又存,你烦不烦!有这么多闲钱,不会去捐赠啊?不会去挥霍呀?莫名其妙,岂有此理!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发泄。然而,她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她动作规范,仪态端庄,她站起身说,您好,谢谢,请慢走。她等着别人在她窗口指示屏的诸多选择键上准确无误地按上“满意”键。这三年,她每天给自己打着鸡血,不出一点差错。哪怕因为久坐坐出了腰椎间盘突出,哪怕她父亲来城里看她,她也没有额外请过一天假。她想做到最好,然后体面风光地离开,去更好的位置。从小到大,她总是这样憋着一股劲,努力地向上生长。因为她是麦子。
麦子暗暗地观察了刘湄的工作表现,这个女人明显就对这份工作没什么想法。做起业务来温吞,散漫,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厕所倒是跑得勤。遇到有些棘手的工作,便呼麦子,亲爱的,过来救救我,你最聪明最可爱最伟大了!一副偶像剧里傻白甜的模样。刘湄就有这个本事,娇嗔,呆萌,无所不用其极,从不吝啬对别人的赞美,而且,男女通吃。好麦子,亲爱的,宝贝,这是她惯常的称呼,随口溜出来,热乎,黏腻,简直让人受不了。麦子刚开始听时,浑身痒刺刺酥麻麻的,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莫名的,还听得有些上瘾。
刘湄来后第一个月的评比荣誉榜里,不出所料,麦子的照片照例贴在榜首,而刘湄在最末。麦子在没人的时候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很是满意。虽然相比刘湄那张明艳妖娆的脸,自己多少显得有些黯淡,也过于端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麦子想,刘湄,再狐媚子,在工作上,对她麦子还是构不成威胁的。
谁想到,又来个90后官二代。
2
这天,麦子过得有些恍惚,有些丧气。唐丽丽像跟她的心愿对着干似的,完全不像她自己说的年轻不懂事,聪明伶俐不说,难得的有耐心,好脾气。第一天上班,虚心,勤快,主动,周全,满脸的阳光灿烂一往直前。还麦子姐长麦子姐短的,给她冲了一次咖啡添了两次茶水。让麦子准备了一肚子的敌对情绪,硬是落不了地。那张笋尖般的脸在眼前来回晃动,麦子陡然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快下班时,接到闺蜜朵儿的电话,约她晚上在滨湖路的咖啡厅一起吃饭。不知为什么,麦子感觉朵儿在电话里的语调有些不寻常,声调竟有点像刘湄,拿腔拿调的。平常她说话不这调。麦子想,是不是自己错乱了?
麦子一下班便去卫生间换掉了工作服,本想在镜子前收拾下自己,看见刘湄站在那里,整张脸贴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一副大写的自恋模样,她扭身便走。刘湄在后面娇滴滴地叫她,亲爱的,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健身房练瑜伽——麦子只当没听到。她顶看不惯她这个样子,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每天花枝招展激情澎湃的。难怪老公跟她离婚,哪有一点踏实过日子的样!麦子心里嗤一声,径直出门打了出租车。趁着坐车的空当,从包里拿出粉饼盒仔细地补妆,又抹了点口红,镜子里的自己这才有了些颜色。女人就是这样,哪怕是一个自己完全不在意的约会,哪怕是同性间的饭局,只要是有局,这容颜衣着上也是处心积虑的,谁愿意做人群中最黯淡无光的那个?麦子穿了一件粉紫色雪纺长裙,胸前两根丝带挽成蝴蝶结状,小蛮腰下是长过膝盖的百褶。职业盘发放了下来,随意散在肩头,一眼看去,温婉清丽,也优雅动人。麦子懂得怎么打扮自己。
走进咖啡厅,往左拐,麦子一眼便看见最后排正对着自己的朵儿。朵儿是麦子的发小,两人初中时好得同床共枕,一起分享诸如例假、初恋等所有的成长秘密。高中时朵儿仕途顺畅的父亲荣调到市里,举家搬迁成了城里人,便渐渐少了联系。后来麦子在外地上大学,听同学说起过朵儿嫁了市里的某个商界才俊,自己办了个音舞培训班,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多年后两人又在这座城市相遇,自然而然,从发小升级成了闺蜜。朵儿此刻穿了一件白色的露肩蕾丝裙,栗色的卷发在旁边松松地扎了一个麻花辫,慵懒又娇俏。她向麦子招手,脸却仍看着对面,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的样子。显然不是简单的两人饭局。麦子走近了一看,对面果真坐着一个长相俊美的陌生男人,朵儿朝她挤挤眼睛,她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今天她是被叫来当电灯泡的。
顾航,刚认识的牌友。朵儿给她介绍。叫顾航的男人站起来,很高兴和两位大美女共进晚餐,看来我这份可以不用点了,面对你们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秀色可餐。麦子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浮夸的风格,也没觉得多幽默,只是客套地笑笑。朵儿却笑起来,好啊好啊,你那份就归我了。顾航自顾叫了三份石锅套餐,两份水果沙拉,两份冰激凌,一碟海鲜小食,三杯果汁。缤纷地摆了满桌。麦子说,你真是把我们当吃货,我饿坏了。说完便埋头吃起来。顾航笑,据说会吃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麦子也不搭腔,只管吃。她知道今天的任务。一边吃,耳朵与眼睛却也并不闲着。她看到那两个人心都不在饭上,男的偶尔吃两口,大多在说话,开始说打牌的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他的生意,家底,收入,爱好,目标,等等,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话语间偶尔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一些数字。时不时伴着些肢体动作,目光灼灼的。麦子暗自好笑。这男的,也太沉不住气了。再看看女的,完全没有胃口的样子,只一手撑着下巴,微侧着脸,笑意盈盈地倾听。偶尔,手从下巴上拿下來,撩一下头发,扯一下衣服,又密又长的假睫毛在眼睛上眨巴两下。一脸的桃花泛滥。那件露肩裙在她雪白的肩头,像是啤酒杯里堆起的泡沫,退下去一点,又退下去一点。麦子有时候瞥一眼,心里都有些替它着急。这俩人,这干柴烈火的样。正想着,顾航突然对她说,麦子小姐,还要添点什么吗?麦子突然就恼了起来,心想,真是够了!自顾站起身来,我都吃撑了,看样子你们也吃饱了,顾先生,我和朵儿还有事,谢谢你的晚餐。顾航显然有些意外,看向朵儿,怎么就要走?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再一起去唱歌?或者请两位美女做个SPA?麦子还没等朵儿张口,一把拉过她,顾先生,我们俩还有事,早说好了的。下次吧,下次有的是机会。一边说一边硬是把迟迟疑疑的朵儿给拖走了。
一出咖啡厅,朵儿便挣脱了麦子的手,麦子,你怎么了,反应过头了吧。麦子说,看你那花痴样,怎么着,要玩游戏呢,就你们家那位,你做好游戏准备了吗?朵儿说,其实我也没想怎样,只是,太闷了,都快闷出病来了。对了,麦子,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不是好帅,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宋仲基,而且,他还是个富二代呢!麦子说,富二代又怎样,一看就是个花心大萝卜,而且,才刚吃一餐饭,我几乎连他祖宗八代做什么的都知道了,这人也太肤浅了吧。朵儿说,肤浅吗?我怎么倒觉得挺单纯可爱的。朵儿边说边回头往咖啡厅里看,麦子,他好像还没走呢……正说着,手机响了。朵儿拿起来,皱起眉接听,老公,我和麦子在一块呢。马上就回去了。真的,我骗你干吗。不信?我叫麦子跟你说话……
麦子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打开家门,客厅一片漆黑,书房里倒是挺闹腾,噼哩啪啦,刀光剑影。不用看,麦子也知道,她那老公又沉迷到他的游戏世界里去了。结婚两年多,家也就是个睡觉的地。麦子和老公难得在家,几乎不开伙,中午各自到单位吃食堂,晚上到公婆那里蹭饭。麦子从乡镇来到这个城市,全凭了她自己的努力。她有她的人生规划。当初一门心思地考银行,也因为银行的工作,由人介绍嫁了个本地的公务员老公。老公是他家里的老小,又是独子,玩性大,性子宽,对生活也没什么追求。用他的话说,人生苦短,想那么多干啥?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可麦子不那么想。老公一个小公务员,一个月就那三十来张红票子,自己都不够花。现在还有两个老的帮衬贴补,可帮得长久吗?生活终究是要两个人走下去。这房子要按揭,接着,也该计划着买辆车了,这年头,但凡生活条件好一点的,谁没有辆私家车?最重要的,也该为生孩子做准备了,以后的三口之家费用就要翻几番了。麦子一想起这些,就焦灼,心里火急火燎的,口腔接二连三地溃疡。
麦子之所以焦灼,是有真实参照。麦子的一个同事晴姐,自从有了娃,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化妆品衣服直接降了两个档次。她一看到麦子就诉苦,你真不知道,这娃简直是吃钱的。不说保姆其他的,这光是奶粉,每个月就两千多块,还有衣服、玩具,你都想象不到孩子的消费有多高。麦子知道,同事讲究,奶粉是托朋友从香港带的,全是国外的牌子,衣服也是挑进口的。麦子到过她家里,一个口水巾,就是巴掌大的一小手绢,竟然一百多块,奶瓶,德国进口,五百块。麦子看了直咋舌,至于嘛,这消费也太过了些吧。晴姐说,麦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那么想了,这国产的东西问题太多,就一个心肝宝贝,可马虎不得。麦子回来便和老公唠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老公歪在沙发上玩手机,半天才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你那同事就是矫情,瞎讲究。麦子便不作声了,能跟他说到一块吗?心里却暗自开了闸,就你这德性,能讲究得起来吗?你可以将就,孩子能将就吗?到时候,人家一水用国外的,你专拣国产便宜的,丢得起那个脸吗?
麦子有时想,她当初怎么就贪个公务员的身份找这么个老公呢?如果他能努力一些,多为这个家规划,这份银行的破工作她犯得着这么紧张吗,不就是工资高点吗?她都过了三十了,也该安心在家里生孩子了,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拼?她想起朵儿总是用一种羡慕的口吻对她说,麦子,还是你命好,老公从不管着防着,各玩各的,多自由多潇洒。我老公防我跟防贼似的,真她妈憋屈。麦子便在心里呵呵,你老公防着管着,那是你水性杨花,你从小父亲管够票子,现在老公管够票子,你还想怎样?我命好?说得跟真的似的,如果能换你跟我换么?
洗过澡,麦子上床准备睡觉。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的累。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老公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裙里。她抗拒着,侧过去身子。那只手却是不依不饶。怎么那么困?才十点多钟呢。老公的脸贴了过来,在她耳朵里哈气,亲爱的,它饿了呢……麦子心里窝着一团火,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看到老公一脸的讨好,又有些不忍,便打着哈欠,把身子侧了回来。恍惚间,瞧见老公生龙活虎的样子,心里的气恼又上来了,然而,实在是太困了……后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趴在她身上的,居然是一张长得像宋仲基的脸,她努力回想,才记起来他好像叫顾航。那个叫顾航的男人吻着她的身体,她挣扎着说,怎么是你?顾航笑得一脸邪气,难道,你不希望是我?麦子想推开他,身体却像一摊稀泥。她任他在她的身体里驰骋,竟有点要飞起来的感觉。她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顾航变成了行长,他那张油汪汪的肥脸在对她涎笑,麦子,我喜欢你很久了……麦子拼命挣扎,吓醒过来。麦子坐起来,发现一身都是汗。老公早已熟睡了,一只脚横跨过来,压着她的大腿。他呼吸均匀,睡态恣意,像个孩子。
麦子重新躺下来,头痛欲裂,再也睡不着了。
3
下午一点,麦子坐在柜台前,从早上八点到现在,除了上了一次厕所,喝了两口水,她几乎没有歇过。
这天是周末,客户走马灯一样,换了一批又一批。麦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到刚刚才空了的等候区又坐了五六个人,暗叹,还真是,铁打的柜员流水的客户!想起微信朋友圈里一位银行柜员写的数字柜员歌,“一天早晚迎来送往,两手点钞打字齐忙。三尺柜台亿万转账,四季看遍客户万象。”麦子想,这柜员的心酸又岂止这些?正想着,突然听到肚子发出了几声不雅的叫声,这才觉出饿了。
早上,迟到了十多天的大姨妈终于到访,稍磨蹭了一会儿,便很仓促了,顾不上吃早点,随手塞了一包饼干在包里,就赶着上班。谁想到,一上岗就根本没有吃饼干的空当。中午换班的晴姐打来电话说她儿子发烧,三十九度,在医院打点滴,睛姐在电话里声音发着颤,麦子隔着手机都能看到她眼里正要淌出慈母的泪来,还没等她说完,麦子就赶紧说,晴姐,孩子看病要紧,这里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给你顶着就是。孩子的事是天大的事,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正想着,感觉身体的某个地方像要炸裂开来,紧接着洪流奔涌。麦子想起来快三个小时没去卫生间了。便站起来,对柜台前的客户说,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我去趟卫生间就来。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有些晦暗的马脸。他皱着眉头嚷嚷,我都等半个多小时了,怎么刚轮到我你就要走?存心的吧!麦子顾不上解释,边赔笑脸边往卫生间跑。果然,底裤已经染透,裙子也未能幸免,连碰巧同去卫生间的唐丽丽看了都跟着“哎呀”了一声。一番更換,再来到柜台时,马脸男人的脸色又暗沉了许多,耽搁这么久,什么上卫生间,明明偷懒去了,你们这是什么服务?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麦子说,我真是有事,我也没有吃午饭呢。马脸的声音立马高了好些分贝,你还有理了?你没吃午饭关我什么事!你们是提供服务的,你不能误我的事,我的时间宝贵着呢!麦子还想再说什么,喉咙却卡住了,眼窝也开始发涨。她吸口气,再吸口气。刘湄从旁边伸过手来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麦子不打算再说话,端坐好,开始埋头做手上的业务。
马脸一走,终于有了一会儿空当。刘湄适时端了盒饭过来,麦子,赶紧吃饭吧。麦子看着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又有要溢出来的意思。亲爱的,坚强点,都是小事。刘湄对她笑笑。麦子终于在心里承认,这个刘湄其实还是挺暖心的。刘湄又轻声对她说,听说,董事长今天来了,在开管理层会议,好像是考察员工与年度总结的事。麦子怔了一下,夹口菜在嘴里嚼着,心却不知道飘哪去了。
晚上在市里最好的五星级酒店为董事长设了宴,主任叫了麦子、刘湄和唐丽丽作陪。董事长比麦子想象中年轻,五十岁左右,头发浓密,没有肚腩,也挺拔气派,也温文随和。不知道为什么,麦子一下子想到刘湄。她记得有柜员说过,刘湄,是有后台的,还是上面的领导……她看了看刘湄,倒是一脸白莲花的样子,看不出什么端倪。
董事长一落座,便说,老顾,你的团队不错嘛,看这几个女孩子,真是咱们银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他嘴里的老顾,便是行长。行长的肥脸堆满了笑,确实,都很出色呀。我能带这样好的团队,还是蒙董事长照顾。麦子觉得行长的脸比以往还要油亮很多,仿佛要渗出油珠子来,恨不得替他拿过旁边的热手巾狠狠抹一把。人啊,真是不能比较,在董事长旁边一坐,这行长就显出各种先天不足来,就连往日里仅有的威严也荡然无存。麦子突然想到了自己,不禁有些心虚气短,她正坐在刘湄与唐丽丽中间,一个明艳动人,一个青春无敌,自己该是最黯淡无光的那个,心里头便有些乌云密布了。正想着要不要离席去洗手间补点妆,行长突然看向自己,麦子,过来,带头给我们董事长敬个酒。麦子正犹豫着,听到行长对董事长介绍自己,这是麦子,我们行里最优秀的柜员。麦子心头的乌云一下子散了,她笑盈盈地站起来,端起酒杯,有了点膨胀的愉悦与表现的欲望,董事长您好,我叫麦子,来行里三年了,能为行里服务我很荣幸,我——还没说完,刘湄碰了碰她,悄声说,你今天可不能喝酒。麦子笑笑,没事。正端起杯,一旁的唐丽丽突然站起来,说,董事长,麦子姐今天身体有些不适,不能喝酒,要不我代她敬您?麦子看着多少有些贸然的唐丽丽,心里并没有生出感激,正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听到行长接过了话,什么身体不适,喝点酒有什么问题。唐丽丽又说,麦子姐等会儿换成茶再敬吧,这杯酒还是我替她喝。说着便从麦子手上夺过酒杯,仰头一干而尽。行长便说,你们看看,姐妹情深啊,我们行员工氛围真是太好了,小唐的酒量还是第一次领教,巾帼不让须眉啊。麦子便悻悻地说,是呀,丽丽酒量真好,谢谢领导体谅,我,就以茶代酒了。董事长这才开口接了话,你们都随意,女孩子,酒还是少喝。麦子坐下来,瞄一眼唐丽丽,心里暗自冷笑一声。
众人吃着菜,有一些冷场的意思。麦子干干地坐着,正思忖该扯出个什么话题,椅背上的小挎包突然滑了下地,便弯腰去捡。就在捡起包的那刻,她突然看到董事长放在桌子底下的那只手正要去拉旁边的唐丽丽的手,唐丽丽的手像只受惊的小兔,正要逃走,却反被那只手死死地握住了。麦子心惊肉跳,既紧张又兴奋,然而,却是不好再看下去了。拾回包,麦子捋了下头发,坐直身子,心里头仍咚咚跳得厉害,悄悄抬眼去看饭桌上的两个人,却是云淡风轻地坐着,倒让麦子觉得刚才那一幕像是幻觉了。
饭局终于结束了。麦子一个人走在路上,依然有些没回过神来。这个世界真是惊心动魄啊。刘湄,唐丽丽,朵儿,这身边的人,一个个,扑朔迷离,演电视剧似的。再想到自己,竟然觉得无趣起来。麦子想到老公。这么晚了,竟也没打个电话来。拿起手机,看到半个小时前老公发来的一条短信,我在哥们儿家打牌,晚点回去,你自己先睡。麦子叹口气,突然就不想回那个冰冷的家了。想起朵儿今天说她老公出差了,便给朵儿发了条微信,不想回家,我去你那睡吧。一会儿,朵儿的信息回了过来,我在酒吧玩呢,你自己乖乖回家睡觉吧。麦子想,这个朵儿就没有靠谱的时候。一个人沿着马路悠悠地荡,手机又嘀嘀响。麦子心想,鬼丫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打开微信,却是行长发来的:麦子,你在哪里?能不能过来陪陪我?麦子吓了一跳,脑子里立即跳出那张时常泛着油光的肥脸来。老色鬼!她骂。可是,奇怪,那一刻,麦子的心里除了厌恶,排斥,竟还涌动着一些别的情绪,是什么呢,麦子不得不承认,竟是一种窃喜,一丝得意。毕竟,他是掌握着她们生杀大权的一行之长,毕竟,他向她抛了橄榄枝。毕竟……她左思右想,回了过去:行长,我快要到家了。您喝多了些吧,早点休息吧。才走几步,信息又嘀嘀地跟了过来:麦子,我在XX宾馆,我只想你来陪我聊聊天,你知道,在行里,我最看重你了……麦子一下子心慌意乱了。怎么办?怎么办?能直接回绝他吗?眼看着——就要宣布部门经理了。手机又嘀嘀响了,麦子,快点来,我在等你呢。麦子心里扑扑乱跳,拿起手机,拨了朵儿的电话,朵儿,你快帮我拿个主意,我……朵儿那边一片喧哗,她在电话里对麦子嚷,麦子,我和顾航在酒
吧跳舞呢,别扰我好事行不,乖——麦子急急地说,朵儿,你先听我说,真的是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我——那头,电话已经挂了。
麦子一个人站在街头,看着茫茫的车流与人群,匆匆交织,又骤然离散。像仓皇而漂浮的人世。
4
这几天,麦子总有些亢奋,又有些忐忑,有点像高考时等待着成绩揭晓。然而,毕竟还是踌躇满志的。明天,行里一年一度的半年度总结会议就要召开了。
下午正要下班,刘湄突然对她说,麦子,我今天不想去健身,到我家去做饭吃,怎样?麦子说,好啊,还没去过你家呢。麦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得这么爽快。
刘湄的家很精致。原木地板,原木家具,除了植物与书籍,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纯良素净的格调。刘湄一进门便钻进卫生间卸妆。麦子便自个随便看看,刘湄,你家的风格和你本人的风格不太一致哦。刘湄在卫生间里问她,怎么不一致?你说说,我是什么风格,我的家又是什么风格?麦子一下子倒不知道怎么答了。
刘湄家的电视背景上面有一个简易书柜,上面有一些书籍,麦子看了下,竟然大多是些心理与禅学方面的书。书里面夹了一本极精美的影集,麦子随手拿了下来。打开来吓了一跳,竟是一本人体写真集。刘湄的人体照。黑白的,彩色的,室内的,室外的,有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的却是,春光尽泄,一览无余。足够惊世骇俗了。麦子看得脸红心跳,可还是不得不承认,刘湄的身材真是好,脱掉了衣服的刘湄,依然完美得无懈可击。那些人体照,被光和影衬托着,奔放,又极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可是,就算是艺术品,麦子还是觉得,这个刘湄,到底不是个什么正经女人。
翻到最后一页,麦子看到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是那种又普通又幸福的三口之家的合影。抱着小婴儿的女人正是刘湄。正要细看,刘湄走了出来,麦子想把影集放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正觉得尴尬,刘湄却笑了起来,没事,看了就看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那是我的前夫与孩子。麦子便问,从没听你提起过孩子,我都不知道你有孩子——刘湄的声音淡下来,孩子没了,两岁的时候被他爸带出去玩,出了意外……麦子看着刘湄,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容,真抱歉,我完全不知道——还好,都过去了……刘湄走过来,搂了下她的肩,亲爱的,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没什么,都过去了。说着,走向冰箱,亲爱的,我家没什么吃的哦,我们煎牛排吧,再拌点水果沙拉。好麦子,你来煎好不好,我老煎煳,而且,我最怕油烟。麦子跟过去,好呀,煎牛排我最拿手了,你等着尝我的手艺吧。
一会儿工夫,牛排、水果沙拉就备好了。两个女人点了蜡烛,放了音乐,倒了红酒。刘湄嘻嘻笑著,亲爱的,我们俩过二人世界。如果是往常,麦子的鸡皮疙瘩又要掉一地了,现在却觉得这样的刘湄其实挺可爱。屋外星空灿烂,室内烛光摇曳,烛光下的刘湄,直发素颜,眼神清澈,像一个温顺娇弱的小女孩。麦子倒了酒,说,今晚我们只喝酒,其他的,都让他滚蛋!刘湄端起杯,喝了一口,说,麦子,没什么需要回避的,跟你聊聊我的故事吧。刘湄看着麦子,开始了讲诉。
我和我的丈夫,是大学同学,我们曾经很恩爱,是同学们特别羡慕的一对。我们恋爱,结婚,生子,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谁也没料到,一场噩梦突然降临。我们的孩子,那么鲜活可爱的小生命,说没就没了,我没法原谅他,也没法原谅自己。我们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像末日,两个人都快疯了。后来,他选择了离婚。离婚后,有整整两年,我完全走不出来,整个世界都像塌陷了,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真的,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全是幻觉,我曾经两次自杀未遂。刘湄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聊别人的事。后来,发现死不了,总得活下去。既然得活着,就得美好地活着。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爱上了健身,爱上了瑜珈。因为瑜珈,我重新接受了自己,接受了这个世界。刘湄喝一口酒,接着说,麦子,你肯定看到我的那些人体照吧,那是我一个私密的小癖好。我喜欢自己完美的样子,我迷恋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像是,跟自己的身体恋爱,真的,只有面对自己的身体,我才有安全感。麦子,可是,哪怕是自己的身体,有一天也会背叛我们。刘湄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像是有些醉意了,麦子,我知道,有人在传我和董事长的事,你别管真假,我告诉你的是,那样的男人,有权有钱又够优秀,不过……麦子,我想好了,我要找一个普通的好男人终老……
从刘湄家里出来已经深夜十二点了。麦子顾不上已经喝得烂醉的刘湄,逃似的离开了刘湄家,这个晚上,对于她来说,有些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的意味了。
刚刚,喝醉了的刘湄对她说,麦子,听说,部门经理定了那个唐丽丽,我知道你挺想这个位置,按理也应该是你。麦子愣了,但是嘴里连连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刘湄说,错不了,据说,行长想留她做儿媳妇。谁知道呢……麦子听不进去了,她脑子一片混乱,整个世界都混乱了。刘湄还在说,麦子,不就是一个部门经理吗?有什么好在乎的……
酒劲有些上来了,胸口烧着一团火,头又痛起来,要炸裂般。她停下来,想吐,又吐不出来,便将手伸到嘴里去抠,抠到喉咙深处了,终于,她吐得稀里哗啦。眼泪呛得一脸。也就两杯红酒而已,她平时不是这个酒量。路边有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有男人在朝她张望。麦子想,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喝醉?他妈的臭男人,臭男人!
麦子蹲在地上,想起那个晚上。那个她生命里绝无仅有的晚上。她从那个宾馆出来,也像现在这样,蹲在路旁哭得像个孩子。她想爸爸妈妈,她多么希望能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让他们责罚,然后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她无法缓解心中的郁堵,便打了朵儿的电话,她太想找个人吐诉了。可是,她只说了前一半,她把最隐晦的结果像掐灭烟头一样掐掉了,她隐藏着她的灼痛,像说笑话一样,尽量保持着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然而,朵儿在电话里笑得岔气,不是吧,麦子,你们行长?真是倒胃口,麦子大美女要献身也得找顾航这种款型的吧?
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一下,是老公打来的,她很想说点什么,眼皮却一直沉下去,竟无力接起电话。
麦子回家整整昏睡了一夜和一个上午,醒来,她才想起上班。她给刘湄打了个电话。昏睡到如今,她觉得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刘湄在电话里问,亲爱的,你的电话怎么一直关机?我还想约你饭局呢。麦子没说什么,只说自己马上过去上班。刘湄突然说,哎,你知道吗,唐丽丽辞职了。
唐麗丽,辞职了?麦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上午递交的辞职报告,人已经离开了。刘湄说。
为什么辞职?为什么?麦子问。
嗯,听说,也没什么,还是年轻和发傻呗!她说自己不适合这里,要做“北漂”还是要去广州闯荡来着。嘻嘻。听说她爸爸都气坏了。
麦子一下子想起曾经那个聚会,唐丽丽不由分说替她喝酒的场景,想起了她看到唐丽丽急于从董事长桌子下面抽出的手。这个小V脸的90后。
这世界真他妈逗!麦子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有点收不住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在深秋的风里,单薄而尖细,像麦粒坠落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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