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器
在我的一些藏品中,一件汉代彩陶格外受到珍爱。它是一位山里的老人赠送给我的,如今,这位老人已经去世。
事情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一年对我来说格外有意思,我在突然之间不可思议地迷上了收藏,至今我也不知出于何种企图。在整整一个秋天,我冷淡了写作,玩物丧志,沉溺于城郊一隅的古玩市场,并且身体力行地购买了一堆假货。其中有一次,差点上了一个古董商贩的当:在他的商铺里,他郑重地向我推荐一件镶嵌着一块红宝石的物件,说是清朝一品官员帽子上的饰品,那粒红宝石在幽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照得我一阵头昏眼花。古董商见我起了欲念,把价格抬到了一个不严肃的高度,经我一番死缠硬磨,最终以2200元成交(这在当时,也算一笔“巨款”了)。但当我要付钱的时候,那家伙却突然提出一个非分的条件:用美元支付。我微微一愣,问为什么啊?他王环左右,支吾道:“你想想办法吧,别问为什么了……”事后我才知道,这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是啥样,想趁机见识一下美元。可他的这一决定,让这单生意的情势急转直下,拯救了我了。因为我不可能身上带有美元,这样就在时间上得以向后拖延,给了我一个喘息之机,我说明天吧,我想办法兑换美元。他说好。我又说,这件东西我先拿回家欣赏一番,我先给你打个欠条。他略作犹豫,也勉强表示了同意。当天晚上,我将东西拿回书房,在放大镜下反复把玩欣赏,竟然没有发现丝毫破绽。第二天,我找朋友兑换了五百元美金,拿出其中的三百元准备付款,在办公室将爱物给一位搞美术的同事看。这家伙也搞收藏,并且有些年头,他自然比我略通一二,就将东西拿在手里反复掂量,大嘴的直线拉到耳根,说:好轻啊。又说:不像石头啊。听了他的议论,我简直有些恼羞,一把将其夺下,面呈不悦,说你懂不懂?他急忙歉意地笑笑,说让我再看看,拿一根大头针在“宝石”侧面上小心地刺了一下,没想到这一刺不当紧,那宝贝现了原形:原来其材质是一种特殊的塑料。在那一刻,我的耳边回旋起古董商贩的叮嘱:这是个好东西,拿回家好好收起来,不要让人看见。
如今,回忆起那段日子,我真是感觉自己很疯狂,其状态不亚于初次的恋爱或者眼下的股民。每到周日,我“绑架”般地拉了太太一道,我们开着一辆旧普桑,跑几十里山路,来到一个叫刘家的村庄,在那里结识了那位名叫刘善堂的老人。老人年届七旬,堪称一位隐藏在民间的收藏家,说起古董来滔滔不绝,嗓门震得满屋落尘。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另一只眼成了装饰,偶尔闪射一点灰暗的蓝光。但仅仅过去一两个小时,我就知道一只眼睛对于老人已经足够,他远比城里那位古董商具有甄别能力。此后,我们成了老人家的常客,我从他手里买下了我此生第一批藏品,价格都低廉得令人咋舌。我当时想,如果从老人手里买回的东西有一件是真货,也会让我发上一笔小财了,尽管发财不是我的初衷。由于老人患有很严重的哮喘病,每次去时我太太都给他带上一些药品,我则把珍藏多年的一瓶二锅头让其品尝。这样一来二去,我和老人成了忘年之交,时间也一晃两三年就溜走了。
那年的春节刚过,我接到老人的儿子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那端,他用低沉的语气传达了老人去世的消息。我匆匆赶往刘家庄,知道老人的丧事已经结束,他死得突然。他儿子倒也显得平静,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盛肥皂用的小纸箱子,说这是老人病危时吩咐他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打开看时,就是这件彩陶。彩陶相当精美,上绘几只虎头,线条清晰生动而细腻,尤其两只虎眼,眉目上扬,有点像京戏中的脸谱。我当即问他价格,他摇摇头,说俺爹临终前说了,和你做了朋友算是缘分,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件好东西做个纪念,否则他死不瞑目。
老人走了,我中断了去刘家庄的路。从此,我生命里的兴奋点也跟着消失了。
直到某年,我家来了一位古董鉴别师,此人身居京城,见多识广,曾上过央视二台的《鉴宝》栏目。他是个秃顶,脑门光亮胡须飘飘,宛若仙人一般。只是说话略带口吃,还偶尔带脏字,露出一点人间烟火气。专家眼贼,只一瞥就从若干古玩中认出这件彩陶来,并且出了一个不菲的价格让我割爱。我慌忙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打开橱柜,里面是满满的瓶瓶罐罐,全是我从刘老头那里购买的所谓古玩,已经珍藏多年。专家轻扫几眼,面露不屑地咕哝一句:假的,全是假的啦!
石头
某年,一个偶然的场合,我结识了经营阿拉善奇石的商人巴尔特。我见他人憨厚实在,手里的货价位又比较合理,便收了几块玛瑙原石,从此便开始了藏石生涯。有了收藏陶瓷以及青铜等的经验教训,我把兴趣转向石头、木器也在情理之中。古董的鉴赏技术含量太高,一块不起眼的小瓷片却来历复杂,经过几代贩子的“过水”和修补,真假不辨了,而石头、木器一类的原生物件,不需要人为加工,假货与赝品还会存在吗?这当然是个极其幼稚的想法,是对当代国人高超的山寨仿造能力的低估和误判。事实表明,世界上凡是有市场的玩意儿,就会有真假优劣和高低贵贱之分,这是个真理。
喜古好朴、迷恋原生事物,是我和许多藏友的顽固趣味。哲学家罗素先生有言:强烈的爱好使我们免于衰老。希望这句话是说给我的。一度,听说哪里有了件稀罕物就立马开车跑过去,如果相中了那件东西,第一件要务是侃价钱,这是个天下顶级累的技术活,有时甚至会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最终拂袖而去。但接下来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当晚夜不成寐,辗转反侧地在床上烙大饼,眼前始终晃动着白天看中的物件,实在是个天大的折磨,那么第二天只有向商家妥协,厚着脸皮奉上钞票,在商家暧昧自得的表情下将物什取走——举例说明,我的藏品中有一块西瓜形状的广西柳州彩陶石就是这样收来的。如今,彩陶石已经被开采殆尽,市场价格已经飙升了好几倍,当时收下来还是很值得的。收藏这行当水浑得很,一定要多看多“上手”,磨砺久了自然就会长知识增眼光,你会发现其中的学问太大,浩瀚如海深不见底,稍有不慎便会走眼。去年秋,听说古玩城一个年度石展行将结束,我白天工作忙一直未得脱身,就只有晚上去光顾一下。黑灯瞎火,雅玩者云集。我太太在一家摊位上看中了个田黄料貔貅手把件,我一看雕工精致,还有巧雕,摊主是个闽地少年,说话声音甜腻得要齁死人,但东西价格不低。杀价无果,我就拉了太太到别的摊位转了一圈,结果转来转去,又神使鬼差地转到了那家摊位,少年正欲收摊,我太太不由自主又拿起了那件貔貅,不料想这次杀价成功,太太欢天喜地,于是乎付款成交。但仅隔一夜,它就在某一刻突然像八月的石榴那样无声地开裂,呈现出“五马分尸”的惨相。实话说,这件小玩意拾掇得比较漂亮,设计者也肯定花费了一番心思,它就像一片美丽的雪花遇到阳光就融化了。此情此景,令我呆若木鸡,无奈地摊开两手耸耸肩,仅表示一个唯美主义者的惋惜。当然,对于商家而言,它的使命已然完成,可以从容就义了。
小人书
小人书也是我热衷收藏的品种。现在,回顾最早爱上小人书的情景要穿越一个久远的年代,当时在鲁西平原的乡下老家——写到这里,眼前浮现出一个捧读小人书的男孩躺在夏天的麦草垛上,或者躲在农舍的某一个逼仄角落,不理睬黄昏的来临——小人书的奇妙在于图文并茂,有些是由电影翻版影印而成,随手翻开即是鲜活的画面,讲述的内容大多是战争年代发生的故事,正是小人书让我最早知道了世上有一种似乎很好玩的游戏叫作战争。《红灯记》是铁路工人地下党员李玉和与日本宪兵队长鸠山之间的搏斗;《智取威虎山》是侦察英雄杨子荣与土匪头子座山雕的周旋;《上甘岭》是人民志愿军与美帝国主义展开的轰轰烈烈的战斗……可以说,战争是“60后”在成长时期接触到的最早词语之一,与此同时进入记忆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农业学大寨”和“大业学大庆”。而对当时的孩子们而言,影响至深并为之神往的当然是战争场面——英雄们手持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实在是太刺激太过瘾了。而小兵张嘎和小英雄雨来,差不多是我们那一代孩子的集体偶像。当合拢画册,我们恨自己生不逢时,诅咒苍天,恨不得把自己打回娘胎回回炉,一降生就赶上遍地硝烟的烽火年代,好去投身战争,以身报效祖国,不惜牺牲一切,只要能够成为万人仰慕的英雄,生命算得了什么!生命就是用来为人民服务的,否则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我们要去前线打仗,要成为杨子荣李玉和郭建光;我们要去保护势单力薄的李铁梅,她爸爸和奶奶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哟……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啸,我们在土炕上辗转反侧,被小人书折磨得彻底不眠。在冰窖般的被窝里,我们甚至学会了与小人书中的人物对话,每天臆想着他们会从画面里走出来,突然出现在自家贫穷的土炕灶前。记得有一次我感冒了,持续高烧达40℃,迷糊中呼唤的名字居然是“铁梅……铁梅……”可见艺术的魅力有多么大!
自那以后,李铁梅成了一个少年人的偶像,因为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榜样和典范;还因为她美丽勇敢,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革命的重担,用生命保护住了至关重要的“密电码”。她穿着打着补丁的红花棉袄,手提号志灯,穿行在白山黑水间广袤的铁路线,灵魂承袭了父亲的坚贞不屈和爱恨情仇,这是战争带来的考验——她的目光里喷着愤怒的火焰……一晃多年过去,1987年2月,李铁梅的扮演者刘长瑜来我所在的城市演出,这使我得以见到少年时代的偶像真容,尽管其本人与样板戏和连环画中的形象出入较大,但仍然让坐在台下观看演出的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哦,这是时代造就的偶像,如今的孩子们大概很难理解。
《小马倌》是影响我至深的另一本小人书,它几乎伴随我度过整个荒凉的童年。我曾经在散文《雪地上的狗》中提到这本连环画。可以说,它是我记忆最深的早期读物之一,背景仍然散发战争的气息,一支抗联的队伍活跃在东北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年幼的小马倌早早失去了双亲,依靠给地主放马为生,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天,饿晕的小马倌昏倒在雪地里,长胡子大叔是抗联分队队长,从寒冷的雪窝里救了他,把他抱在怀里用羊皮袄紧紧焐住,他苏醒了,睁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天空。最终,小马倌参加了抗日联军,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这册在”文革“期间出版的连环画,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前言是毛泽东语录,但它的内容,却有当时罕见的人性温情特征。记得,我当时在玩耍时将它藏在了院门洞的一堆草垛里,时间一久竟然忘记,但最后还是从草垛中找到。16岁那年我赴河北当兵,将一箱子连环画转赠给了弟弟,同样被他遗失——或许当废品卖掉。
然而时光到了网络时代,我无意中在一家网络小书店发现了这本小人书,我当即联络了店主,汇去35元钱购买这册小人书。那位远在河北沧州的店主很讲信誉,一小时后就回复我说已经将《小马倌》挂号寄出。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名叫陈平的店主还退还了我多汇去的一元钱。我从网上搜索,获知了《小马倌》作者的资料:画家胡振宇,1939年10月出生于浙江宁波,七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中,后直升浙江美术学院。1965年分配至河北美术出版社,任美术编辑和创作员。“文革“后,再考入母校油画专业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除油画声名远播外,胡振宇的中国画和连环画创作同样佳作迭出。《小马倌》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就以鲜明的个性风格和他驾驭题材的能力引人关注。
几天之后,离开我多年的《小马倌》又像一只迷失的红鸟一样翩翩地飞到我的书桌前,我抚摸着熟悉的封皮,内心翻卷滚滚热潮,不为别的,是我从中读到了时间本身,看到了自己当年笨拙的影子,这其中自然包括对战争的幼稚认识。
是的,长大成年了我们才知道真正的战争有多么残酷,纷飞的子弹与小资的罗曼蒂克原本没有丝毫关联,如果出生在一个战乱年代会是多么巨大的不幸,战乱会把人们所有的梦想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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