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现在,刑警队长孙志杨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想事儿。
孙志杨双脚架在栏杆间的空隙处,一手拿着牙签剔牙,一手撑着脑袋,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诡秘的微笑。这天下午,他提前下了班。因为他在局里确实没多少事情可干,要么翻一翻报纸,要么到其他办公室找同事们闲扯。没多少事情可干的孙志杨便提早回家了。学校放暑假,妻子待在家中天天侍候着自己的丈夫。她对丈夫近段时间的表现相当满意。
半个月来,幽城风平浪静,孙志杨因此晚出早归,过着一种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这半个月发生的两起案子都不用他操心,手下出动就可以解决的。一起是粜米街一住户家进了盗贼,偷走了主人刚买的手机,第二天盗贼把手机拿到修理店换钱,老板正是这家主人的儿子,当场把他扭送到公安局了。另一起是有两伙人斗殴,双方都是幽城中学的学生。暑期在家觉得有点无聊,加上天气实在炎热,他们的内心难免骚动不安。引发群架的导火索是一名漂亮的女同学,她一会儿跟这个领头的相处,一会儿跟那个领头的约会,为了捍卫团队的尊严,两边便商量好具体地点打了起来。几名警察闻讯赶到,制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这些都不需要孙志杨劳神费力。
盛夏时节,一切似乎是静止的,连风也懒得走动,即使有点儿风,也带着热气,和周围的热浪相互混淆,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太阳还没有下山,整个阳台显得十分光亮。按往日的规矩,吃过晚饭,孙志杨要和妻子一道去人民广场走几圈,然后在双杠上做一做摆动、屈伸、转体和滚翻动作。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碗一放便搬了张藤椅在阳台上坐下了。
坐下之后,孙志杨就回想起下午和同事闲扯时听来的一些笑话。他感慨万千,平时干事一个个表情严肃,一旦松懈下来竟能抖出那么多有趣的段子。他想到了小王讲的一个荤话,说一对夫妻看足球赛,每当看到进球时,妻子都激动不已,抱着丈夫撒娇:今晚你也要射我的门啊。丈夫一把推开妻子:你懂什么,射自家的门算輸,射别人的门才算赢了。想到这里,孙志杨禁不住要笑,他又重新想了一遍,便真的一个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孙志杨的手机放在沙发上,每次回到家,他的手机想放哪就放哪,这是向妻子表明他在外面比较“干净”。因为曾经有段时间,孙志杨总是忙到深夜才回,妻子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孙志杨气得浑身发抖。妻子却安慰他说:“当今社会,哪个男人在外多少没点事,就像人一辈子难免伤风感冒一样,只要心里还有这个家就行了。”这么一说,倒弄得孙志杨哑口无言。从此,他在家时,不再上趟卫生间都带着手机了。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机一响,吓得她摇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操起手机看了看,然后喊道:“办公室的人找你。”
“肯定叫过去搞思想教育,学习文件就能破案了?”孙志杨马上止住笑,很不情愿地向她走去,仿佛妻子要对他搞思想教育一样。
办公室通知他过去开会。他问是不是政治学习,对方回答说:“究竟开什么会,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政治学习。你赶紧过来,一刻也不能耽误。”
“每次通知开会都这样,吓唬谁呀。”放下手机,孙志杨暗自说着进了卧室。
换了警服,他装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走出了家门。
2
到了楼下,孙志杨摸了摸口袋,发现车钥匙落下了。他就想干脆走路过去,从通荡巷出来便是羊水街,再沿街道走二百米便到了,反正是个集体会议,早去几分钟和迟去几分钟无关紧要的,权当是散步罢了。
这样想着时,孙志杨已经走进了通荡巷。此刻,太阳正要从山头落下,西面天空像火烧一般通红,被红色的光芒一映射,整条巷子比下午还更明亮。夏季的白天总是如此漫长,即使太阳落下山去,暮色的降临也是那样犹豫和迟缓。孙志杨在非常明亮的巷道上走着,前后一些人开始奔跑起来,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奔跑的姿势显得急切而笨拙。不久,他发现他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奔跑,那就是跑在他的前头去了,耳边不断响起踢踢踏踏的声音。一位中年妇女经过他身边时,撞了他一下。中年妇女一番跌跌撞撞后终于站稳了,她扭头看着孙志杨,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因为他阻挡了她前进的道路。但她立即又露出古怪的笑意,这个让她速度慢下来的人原来穿着警服。中年妇女于是继续跑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孙志杨摇了摇头,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有意思!你们这样慌里慌张地赶去哪儿,我得忙着开会去,我都不急,你们有什么好急的?真有意思啊!难道前面发生了……”还没等他说完,他的内心即刻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在拐角处,一群人围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警察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大家停止了讨论。巷道两头不断有人跑过来。
“这下好了,警察会给你们做主。”喊叫的人松了口气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路不慌不忙的。”中年妇女责备孙志杨说,“我看跟做医生的差不多,病人都快不行了,家属急得上蹿下跳,医生却从来不急。”
孙志杨拨开众人,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蹲在地上呜呜哭泣。她母亲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这鬼天气热得离谱,女儿买了根冰糕,竟被一个男人抢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抢了。本来可以在家好好待着,说暑假得补课,放学回来,买了根冰糕吃着,突然就蹿出一个人来,莫说一个女孩子,我们大人的魂都会被吓散……
母亲的叙述虽然颠三倒四,孙志杨却听明白了:“就抢走了她手中的冰糕?”
这一问好像提醒了她什么,她立马问女儿:“只抢了你的冰糕吗?”女儿没理会母亲,埋头继续呜呜哭着。母亲倒是心急火燎,手按着她的肩膀摇了几下:“那个挨千刀的没把你怎么样吧?”
“肯定没有,你看她穿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呢。”站在她旁边的人插话说。
“这大白天人来人往的,他吃豹子胆了?”
母亲仿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欣喜地说:“人还完整就好,一根冰糕算什么,她想吃,改天我给她买过。”于是,她蹲下去开始安慰女儿。
有人反对她说:“我看不能就这么算了,应该抓住他好好治一治,不是一根冰糕那般简单,以后谁还敢出门?这事要换了晚上就难说了,搞不好身子会被他弄脏。”
女孩听后,似乎自己被强暴过一般委屈,哭声更加嘹亮了。
也许受到女儿痛哭的影响,母亲迅即站起来,对孙志杨说:“你们赶快去抓呀。”
“你刚才说用枪顶着她的头,那个男人有枪?”孙志杨刹那记起她说过的一句话。
母亲一怔,疑惑地看着他问:“我跟你说了他有枪吗?”她确实记不清楚了。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了女儿受惊吓的问题上。她又不是公安人员,疏忽这样的细节也在情理之中。她努力地回忆了一番,然后说:“好像是跟你说过。”孙志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母亲只好回转身问女儿:“那个挨千刀的果真用枪指着你?”女孩一味地哭着,仿佛哭泣是她此刻唯一的任务。
“她一定是被吓蒙了,怎么可能有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拿着枪在大街上瞎晃悠?”孙志杨笑着说。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巷道里传来了几声让人回家吃饭的呼喊。孙志杨猛然想起开会的事,便向大家挥挥手说:“散了吧,等我开完会再来调查。”
从人群里出来,孙志杨一个劲地往局里赶。一路上,他时不时地晃着脑袋想:为了抢根冰糕,竟然掏出枪来,简直是胡闹,哪来什么枪啊!回来调查?这有什么好调查的,无非就是人家玩的一场恶作剧。不过,他心里为刚才糊弄了大家而过意不去。
3
赶到公安大楼,会议已经结束了。孙志杨看到三五成群的人从楼梯口下来,他感到很幸运,毕竟躲过了一个枯燥无味的会议。这种理论学习会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不算少,只要和局长说明一下情况,在记录簿上补签个名字就可以了。他如此想着,脸上竟然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不久他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发现那些从楼梯口下来的人,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不像以往散会后有说有笑的,看来这不是他认为的一般会议。
“这混蛋竟然敢来?”几个人经过孙志杨身边时,其中一个人这么质问了一句,而且他还回头望了孙志杨一眼。
楼道的灯光有些灰暗。局长的办公室在四楼,这不算高,平日里以孙志杨的身体素质几脚便登上去了,可是今天他感觉双腿绑了重物一般,楼梯显得高耸而漫长。让他觉得十分意外的是,这些迎面擦身而过的同事,要么相互窃窃私语,要么独身低头走路,都不正眼瞧他,更不用说和他打招呼了,似乎从来就不认识他。
走进局长办公室,孙志杨看见局长手里夹了一支香烟,正在来回踱步。很显然,局长此刻的心情焦急不安,孙志杨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种焦急不安的状态了。
“局长,我来晚了。”他低声地说。
“你去纽约啦?”
“纽约又不是天堂,我去那里干什么?”
“别跟我扯淡。”这时局长才停住脚步,把手头的烟蒂摁灭,“出大事了!”
孙志杨惊讶地看着他。
“你應该知道A市的杀人案吧?”局长双手叉腰,来到孙志杨跟前,有点埋怨地问道。接着局长醒悟过来说:“哦,你是不知道,我也是下午一下班才得到的消息。”
“那嫌疑人抓到了吗?”
“没有。”
“他们去抓呀,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孙志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怪不得你会议也不参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轻松了,身子骨玩耍得酥软啦?”局长口气里带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然而他转念一想,这样责怪孙志杨毫无道理,于是,他凑近孙志杨,显得有些神秘地说,“他来啦,现在或许就在幽城。”
孙志杨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起因局长的凑近而微微弓着的身子,沉默不语。
“他还打死了两个人。”局长气呼呼地说,“有一个是孕妇,连孕妇都敢动手,他是不是疯了?”说到这,他仿佛有了新发现,紧接着告诉孙志杨:“也许是三个人。”局长的发现好像还没有完,他惊呼道:“不,可能是四个,五个也不一定!”
这时,孙志杨不得不笑出声来:“究竟是几个?”
“谁晓得她肚子里怀了多少。”局长不耐烦地说,“你管他几个,立即行动吧!”
孙志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吃惊地盯着局长那张既不愉快也不沮丧的脸,似乎对他发布的“行动”命令保留着某种看法。
“怎么,你不想把这个混蛋逮住?”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孙志杨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目前我们只知道他叫什么……”局长敲了敲脑袋,接着说:“对了,叫宗于。卷宗的‘宗,于是的‘于。”
“这个名字好记。”
局长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他身上还带着枪,听说枪法不错,那两个人是一枪击中要害死的。”
“那么多汉字可以选择,偏偏叫什么宗于,真有意思,不过这名字好记。”孙志杨自言自语,认为取如此的名字有些好笑,随即他惊愕地问局长:“你说他有枪?”
话一说完,孙志杨转身便走。此刻,他的脸色相当难看。他内心感到深深的自责。他甚至后悔赶过来开会了,机会稍纵即逝,在通荡巷就该彻底地追查下去,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个男人的影子恐怕都找不着了,自己身为刑警队长,连起码的这点职业敏感都没有。他必须尽快赶往通荡巷,一秒都不得耽误。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局长又叫住了他。
“把手机带上。”局长走上前来把手机递给他说。
孙志杨想,难怪这一路上没接到一个电话。
“你老婆送过来的。”局长说,“反复呼叫后,她可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赶紧给她回个话,免得她担心你。”
走出局长办公室,孙志杨感觉到整幢大楼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同事们全都换上了便服,而且脚步匆匆。在院子的那棵老槐树下,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从声音里听得出来,妻子是又惊又喜,但当孙志杨告诉她“今晚估计不回来了”,她就明显地生气和责备,不过临了她又娇声娇气地叮嘱孙志杨“注意安全”。挂了后,他立刻拨小王的电话,一接通铃声便在身后响了起来,他转身一瞧,小王就在眼前。
“要不要叫上陶霏?”小王问。
“来不及了。”
4
来到大街上,一股强烈的夏日气息迎面扑来。姑娘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裙子,在周围晃来晃去,有的领口还露得有些夸张,小王的目光为此飘来飘去。孙志杨却没有心境观赏“风景”,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男人身上,边走边观察着他们的面部表情、手部动作。天空中的那轮圆月明亮而孤独,由于城市的灯光太过刺眼,它的光辉便被挡在了上空,人们在街上专注于行走、购物、恋爱、交流、迷茫……无暇顾及天上的事情。不断有人向他们打招呼,但大多数人他们好像不认识,即使认不出来,孙志杨也觉得没必要怀疑和警惕,他清楚这肯定是本地人。
走过豪华亮堂的幽城大酒店,眼前一下暗了下来,在十米开外的一棵行道树下,孙志杨發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一只手还插在裤袋里,暑日里他的手插在裤袋里干什么?孙志杨正要产生某种联想,突然手机响了,是局长打来的。虽然四周声音嘈杂,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那混蛋身高1.7米左右,左脸颊有块黑斑,一名妇女是奸后谋害的,因为在她的体内提取到了精液,根据目击者描述所绘制的犯人头像,要晚些时候才能传过来。局长还提醒他,目前行动尽量做到隐秘,绝不能大张旗鼓,以免引起民众的恐慌。
接完电话,孙志杨抬头一望,站在树下的男人居然不在了。他内心感到很遗憾,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眼下的目标是通荡巷。
通荡巷的路灯间距很大,有的还一明一灭的,就像夜色下侦察人员的暗号灯一样,因此整条巷子显得有些昏暗。在那个拐角处,孙志杨看见有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乘凉,他们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谈天说地。他们手中的蒲扇往往会朝身体的某个部位啪的一声打过去,这说明那个地方一定被蚊子叮上了。经过打听,孙志杨来到一住户的门前,正想敲门,他发现门是虚掩的。
看来女孩的情绪基本稳定下来了。她正伏在一张方桌上写作业,旁边一台老式风扇摇摇晃晃地运转着,从那吱吱嘎嘎的声响足以证明,它已经很不情愿工作了。
“我就知道你还会过来,果然不出所料,你这么快就来了。”女孩的母亲表现出很有预见的样子。
孙志杨看着她笑了笑。
“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怎么可能不来呢?”她好像在反问自己,又好像在反问孙志杨。然后,她离开了。
母亲离开后,孙志杨试着问女孩:“你确定那个男人手中拿的是枪?”
女孩点了点头。
“什么枪?”小王在一旁急切地问道。
这时女孩摇了摇头。
“是长枪,还是短枪?”孙志杨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我见过,一到过年,地摊上随便可以看到。记得小时候我玩过,有一次我还用它打痛了小红。小红是我的好伙伴,我们关系那么好,她也就不敢生气,只站在那哭笑不得,那样子真可爱。”说到这,女孩脸上竟然露出了喜色。受过一场惊吓,一直郁郁寡欢的她现在终于有点开心了,实在是很难得。
见女孩肯说话了,孙志杨接着问:“他长什么样?”
女孩于是开始回忆。而这种回忆是痛苦的,她脸上的喜色也渐渐地消失了。不久她叹息了一声,茫然地看着孙志杨。
“他有多高,那你肯定知道的。”
“我说不出具体数字。”女孩有点烦躁地说。
“我只需要大概的高度。”孙志杨说。然后他挠了挠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可行的办法。想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出来了,于是站起来兴奋地问:“有我高吗?”
本以为她会认真瞧瞧孙志杨,没想到她不用看就果断地答:“没有。”
“那他呢?”孙志杨指了指小王。小王十分配合,话音未落,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次女孩就认真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说:“比他高。”说着,她的目光在屋内四处搜寻,随后起身来到门边,搬了张木凳站在上面,用手在门框上划了一下。
孙志杨和小王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那个位置正好是1.7米左右的高度。
比划结束,女孩正想从木凳上下来,结果木凳晃了一下,孙志杨的身手敏捷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他一个箭步前去将她扶住。女孩向他微微一笑,接着好像很累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重新回到了她原来的座位上。
“抢走你的冰糕后,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孙志杨说,“这个对我们很重要。”
从他的话语中,女孩领会到公安局准备捉拿恐吓过自己的混蛋。她内心有了一丝兴奋,正要张口回答时,母亲端了一脸盆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
“往街上跑了。”母亲代替了女儿的回答。
小王问:“你怎么知道?”
“我追过他呀。”母亲拿了一块西瓜吃起来,边吃边望着孙志杨。因为接下来是一个精彩的过程,他俩一定很想知道,所以她必须停下来,等待他俩的发问。可是等了一阵,孙志杨依然无动于衷,小王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她便感到很失望。于是,她只好继续说:“当时,我在切菜,隐隐约约就听到了哭声,我寻思着这哭声怎么这么熟悉,就丢下菜刀跑了出去,一看竟是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然而他俩依然双唇紧闭。“我追过去时,远远看到他跟没事的人一样,居然蹲在街道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大喊一声,他才开始逃跑。这个天打雷劈的!”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可能我的喊声太大,吓了他一跳,他手里的冰糕就掉在地上了,他还回身捡起来再走。”她得意地笑了笑,随后装着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说:“结果还是让他跑了。”
“好在没被我抓住,要是抓到了,我非把他揍得半死不可。”她又补充了一句。她挥了挥拳头,向他俩表现自己非常勇敢。
“在哪条街?”孙志杨终于开口了。
“羊水街。”
“往东还是往西?”
她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眼珠转动了几下,脑子里分明在努力辨别着。她心里十分着急,越急却越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自己天天行走的羊水街,竟然分不出东西,正如每天上的楼梯弄不清楚多少级一样,她有些懊恼。最后,她只好说:“我记得是幽城宾馆那个方向。”
孙志杨生气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
5
在幽城宾馆的大堂里,陶霏和另一名警察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着报纸,像住客一样悠闲自在。但稍微注视他们,就能发现这完全是伪装的。因为这两位的脑袋时不时地从报纸的上方或者左右探出来,目光总是在扫视着整个大堂,而且看得出他俩的样子非常紧张。此刻,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就是没人站在前台登记,因此坐台小姐显得有点百无聊赖。她不美,一张扁平的脸上还长满了雀斑,鼻子好像粘在上面,嘴巴在说话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存在,乍一看犹如一个发了霉的南瓜。可是她的一双眼睛还算水灵,无事可做了,她就会朝四周看看,有那么一刻,她和陶霏的眼神对视在一起,她居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平常客人在登記时也会瞧她,但那种目光是正常的,陶霏不同,陶霏那是在“偷看”,能被别人偷看那多半是自己长得不赖,她的脸上为此漫过了一阵红晕。
就这样,俩人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陶霏正要起身走动走动,突然有一个男人在他身边坐下了。这个男人的到来让他猝不及防。陶霏一直没有停止过观察,视线里却从未出现过这个男人,他的到来仿佛是从天而降。陶霏心里吃了一惊,忍不住侧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看又让他大惊失色了。男人的脸颊上有一大块黑斑,再往下面的裤袋一瞥,鼓鼓的似乎放着什么东西。陶霏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来,但他很难做到镇定自若,他的脑子里波涛汹涌,设计着种种行动方案,可是每一种方案都好像有漏洞,要想万无一失,唯一的办法就是搬救兵。于是,他伸了个懒腰,似乎坐困了一般起身慢悠悠地向大门走去。
走出门外,陶霏立即拨打手机,透过门玻璃,他的目光还盯紧着那个男人。陶霏的离开,没让他警惕起来,虽然他一刻不停地四处张望,但可以推断出,他不像在关注周围的动静而更像在等什么人。他往门这边看时,陶霏便马上背过身去。
现在,孙志杨和小王正往幽城宾馆这个方向,也就是他们来时的街道一路走走停停。孙志杨觉得,刚才对女孩的母亲生气有些不近人情,即使黄昏那会儿告诉他,抢冰糕吃的人估计也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这样走无非是在碰碰运气。孙志杨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这边正好去公安局,他为何选择这种逃跑线路?这简直是疯了!走到那棵曾经有个男人站着的行道树下,孙志杨止住了脚步,他同样站了许久,正当他想绕进侧旁的一条巷子看看的时候,陶霏电话里对他说“找着了”。
孙志杨一进宾馆大门,那个男人就坐不住了,因为孙志杨身上穿的还是出门时的警服。向外逃跑显然是“撞在枪口上”,那个男人不动声色地朝电梯的地方走去,没有回头。孙志杨对小王使了个眼色,小王心领神会地跟了过去。
过了几分钟,孙志杨收到小王的短信。他命令陶霏,还有那个一直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看着报纸的部下立马行动,同时他还叫上坐台小姐。坐台小姐拿着一大串钥匙,兴致勃勃地参与他们的行动。在电梯里,她面带微笑地看着陶霏。
在开门的那刻,她不失机会地又瞟了陶霏一眼。
门开了,孙志杨端着枪第一个冲了进去,把那个男人死死地按在床上,其他人迅速地在他身上搜了起来。当他们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物品后,才把他抬到沙发椅上坐下。
“冰糕的味道不错吧?”孙志杨收起枪,冷冷地问道。
“我犯什么法了,你们这样无缘无故地抓我,我要告你们去。”他气急败坏地说,“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做生意你们也管吗?这些年虽然赚了些钱,但我是规矩人,楼上那么多小姐,你们看,我不是一个人老老实实坐着看电视嘛!”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便笑了笑,随后他责怪他们说:“刚才你们弄痛我了。”他还禁不住地甩了甩双手。就在甩手的瞬间,他忽然记着了孙志杨的问话,莫名其妙地问:“我几时吃过冰糕?”
“少跟我们装蒜。”陶霏说。
“真的,那东西还是小时候吃过,现在牙齿受不了了,硬要吃它,可怜的几颗牙都会冻坏。”他和陶霏开起玩笑来。
孙志杨吼一声:“快说,叫什么名字。”
他一怔,看着孙志杨无奈地回答:“钟全。”
“你姓宗?”小王一问,大家立刻紧张起来。
“钟声的‘钟。”
他们于是稍稍松懈下来。
“你的枪呢?”孙志杨接着问。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哪来什么枪?再说我也没有钱买那种玩意。”
陶霏提醒道:“你刚才不是说赚了很多钱?”
“我说过吗?”钟全惊讶地问。随即他又重新回顾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最后非常后悔地咕噜了一声:“何必跟他们说自己赚了很多钱。”
孙志杨头轻轻一甩,示意大家搜查。于是,他们就在枕头下,被子里,柜子中,床底下,卫生间……到处翻查起来。结果是一无所获。在翻查的过程中,钟全双手交叉贴在胸前,跷起了二郎腿,那神态显得十分放松,还有些自鸣得意,甚至轻蔑地说了句“查不出什么的”。当小王前去搬电视机的时候,钟全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他想起身上前,却被一旁的陶霏用力按住。电视机一搬开,后面一个黑色塑料袋便显露出来。钟全像霜打的茄子,全身软了下来。
打开塑料袋一看,里面藏着一大包的摇头丸。
孙志杨下令:“带走!”
第二章
1
这天晚上,幽城人还不知道一个叫宗于的杀人犯可能进入了幽城,更不知道他手里有枪,打死过两名妇女,所以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吃喝拉撒,该玩乐时就痛痛快快玩乐,该睡觉时就踏踏实实睡觉。
那些干警们的生活节奏可就打乱了。除了局长和值班人员外,公安局包括副局长在内的所有警察倾巢出动。在车站、码头,还有入城的路口,全都有便衣警察在那儿守候和盘查。酒店、超市、广场,只要人口比较集中的场所,都安排了人员混入其中,以随时应对突发事件。局长没有给孙志杨布置具体的工作,也就是说他是个自由人,他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要是什么地方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他可以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个地方。
从幽城宾馆出来,孙志杨的心情很忧郁。本来抓住了一个毒贩,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况且还是意外的收获。这要是搁在平时,局里还会大张旗鼓地进行表彰,但今天不一样,公安局上下所有人的心思都用在了宗于这个人物身上。陶霏告诉孙志杨“找着了”的时候,孙志杨当时既兴奋又难以置信,这么一个“重要人物”不费吹灰之力短时间就“解决”了,这在他从警以来算是头一桩好事,结果事与愿违,那个侵犯过女孩的男人(或许就是宗于本人)还是下落不明。不过,孙志杨认为,他很可能还在城内,现在所有的出入口都围住了,他还在城内就好办,迟早会露出蛛丝马迹。但幽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所谓一人藏物千人难寻,他就躲到垃圾箱后面,恐怕都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就像你手里握着东西还在找那个东西一样,所以孙志杨的心情很忧郁。
不久,孙志杨忧郁的心情变为惶恐不安了。刚才,他为那个混蛋尚在城中还有点沾沾自喜,差点忘了他手里有枪这事了,如果不尽早捉拿归案,对全城的百姓来说,迟早是个威胁,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孙志杨内心一阵阵发颤,不断催促着自己赶快行动。但他马上又感到迷茫起来,走出宾馆,他的这次追踪戛然而止,在没有任何信息的情况下,该从哪个地方下手呢?
正在孙志杨左右为难之际,巷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女人悲凉的哭声。这条巷子来时就想进去看看的,因此经过巷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可犹豫的那刻,他的脑海里一面回想着宾馆抓钟全有没有疏忽的地方,结果不知不觉就走过去了,刚走出十来米远,哭喊声便响起来了。
对这猝然而至的哭声,孙志杨一开始并不在意,心想一定被丈夫打了,而夫妻之间的事不好管,也管不了。直到小王嘀咕了一句“看这情形不太对头”,孙志杨才幡然醒悟,那杀人犯祸害的就是妇女,得火速前往。于是,他們两个转身就朝那个巷道奔去。
就在巷口边,孙志杨看见一个人拉着一辆板车走了过来。两边有几个人在伏背推着,其中一个是女人,她边推边嘤嘤哭泣。车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他的双手正捂住腹部,车子的每一次晃动,他的整个身子就跟着轻轻地摇晃起来,只在他睁开眼睛,露出痛苦的神色时,才证明他还活着。活着是好的,尽管他此刻活得很艰难。
这群人似乎安安静静地推着板车前进,因为手忙脚乱的过程已经结束了,现在,他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同心协力把患者弄到医院里去。孙志杨判断,患者一定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她才会那样不辞劳苦地悲戚。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孙志杨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这要是在平时,他定会前去帮忙,起码安排小王搭把手。“有困难找警察”,这是他从小就懂得的道理。然而今天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干。
“队长,你不回去审那个钟全?”小王不解地问。
孙志杨没有回答他,而是向前走着。除了向前行走外,他目前想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他过去,也就是说他失去了行动目标。虽然没有了目标,但他一刻都不能松懈,这样的夜晚,让孙志杨感到高度紧张又十分无奈。小王不敢再问,跟在他的背后漫无目的地走着。
因为实在不知该去哪儿了,他俩就在一条深巷的断墙根下蹲守。孙志杨告诉小王,这叫作守株待兔,没准那个混蛋就会在这巷子里现身。孙志杨还神秘地问:“为什么我不选择其他巷道,单挑这里呢?”小王一张疑惑不解的脸,在月光的辉映下显得非常难看。孙志杨就细声细语地说:“你看,这里多年得不到修缮,住户很少,一般情况下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样?”他暂停说话,看着小王,意思是让小王思考一下。“这还用想吗,肯定也选择这里。”他迫不及待地替小王回答。“不过他失算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先会埋伏于此,专门等候他的到来。”说完,孙志杨相当得意地笑了。
很快就到了深夜,整个城市逐渐安静下来。
从这人烟稀少的小巷出去就是老教场,那里开着许多夜宵摊。夜宵摊生意火爆,尤其是盛夏时节,每晚几乎要到天亮才收摊。这个时候客人最多,但绝大部分是打牌的人,赢家拿出其中的一些盈利请客。他们多半会喝啤酒,而且一兴奋就无休无止地喝。
这种蹲守显得枯燥无聊。就在孙志杨感到有些疲倦,眼皮老往下沉时,老教场那边响起了一阵热烈的吵闹声,同时还夹杂着酒瓶爆炸的声响。孙志杨心里一惊:说曹操,难道曹操就到啦?
赶过去后,他们看见一处夜宵摊前,有几个男人在推推搡搡,其中一个人破口大骂着,手里的酒瓶在空中飞舞起来。他想挑些比较恶毒的语言骂,可惜一出口要么咬不准字音,要么就语无伦次,身子也随之摇来晃去。
“你们干什么!”孙志杨上前大喝一声。
那几个人一瞧警察来了,便闪到一边。只有那摇晃的人毫无畏惧,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冤,冤枉我偷牌,与你,你何干。”接着,又一声酒瓶的炸响。
闪到一边的几人当中有人提醒他:“他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又,又怎么啦?”他抬头想看清楚孙志杨,由于他还在摇晃,孙志杨也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就像放映员对准银幕调试幻灯机一般,他极力站住了,最终证实同伴说的是真话。他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号叫着:“有,有本事抓,抓杀人犯去,我们老百姓没枪,好,好欺负是吧?”
小王对他们说:“他喝多了,把他带回去,别影响人家的生意。”
孙志杨和小王离开了老教场。但刚到街头的一棵梧桐树下,孙志杨想起醉汉刚才提到的“杀人犯”“枪”这几个字眼,立马回身。赶到那处摊点时,那伙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2
天刚刚亮,孙志杨回到局里,打算跟局长汇报一下情况,顺便向局长打听有没有新的信息。他来的时候,回了一趟家,把警服换成了便装。妻子睡得很沉,以致孙志杨找衣服、换衣服那么大的动静,她都没醒过来。孙志杨想,这肯定是半夜里播放的韩剧造成的。妻子是韩剧的忠实观众,一提到有新剧可看了,她就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兴奋。
一到公安局大门,陶霏突然出现了。
“有一名女子来报案,说她昨夜被人强奸了。正在接待室里哭哭啼啼的,要我们为她做主。她老公也来了。你要不要过去问问案情。”陶霏追着他说。
孙志杨没有停下脚步:“这鸡毛蒜皮之事,你们处理就行啦,我哪有这等闲工夫。”
“好的。”
朝着办公大楼,孙志杨大步前进,但刚走几步他又倏地停下来,转身叫住陶霏:“你说她被别人强奸了?”
“她是这样说的,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我们也不清楚。”陶霏抿嘴一笑。
“走,看看去。”
那个声称自己被强奸了的女子叫李梅。她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木排椅上,用纸巾擦拭着眼睛。她拿纸巾时采用了兰花指的方式,而且每次擦完,眼珠就像偷食的老鼠一般转动起来。她的丈夫坐在木椅的另一端,不停地打着哈欠,一副非常疲倦的样子。
见到有人进来,李梅又轻声地哭了,不过那哭声听起来十分虚假。
“说说当时的情形吧。”孙志杨落座后道。
李梅抬头一望,立即停住了哭泣。她的眼珠此刻不转了,直勾勾地看着孙志杨,目光中流露出惊诧的神色,脸颊还出现了一阵微红。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孙志杨问。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李梅回过神来说。
“这我知道。”
“大概十一点多,还不到十二点,我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在竹椅上躺下了。我的门是虚掩的,每到夏天我都不会把门关死,目的是让那凉凉的夜风吹进来,这鬼天气实在太热了,如果将房门全关了,我根本就睡不着。那台该死的风扇,发出的声音比机器还响,我早就想买一台新的,可是我家那个死鬼不肯。你说一间火柴盒一样的木房子,四处不通风,关了门的话,还不把我闷死掉。”说到这兒,她问孙志杨:“我说到哪了?”
孙志杨告诉她:“你在竹椅上睡下了。”
“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李梅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时,我刚睡着,正做着梦呢,他就扑到我身上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家死鬼回来了。他总是去阿三家打麻将,劝都劝不住,也总是深更半夜才回。买风扇他老说没钱,打麻将却从来不缺钱,这下好了,出事了吧!”她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了丈夫一眼,接着说:“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每次我家死鬼想要的话,会先把我弄醒。这一定是另有其人,我……”
陶霏打断她:“你不会大喊大叫吗?”
“你别急嘛,听我慢慢道来。”李梅像在讲述一则惊险曲折的故事似的,饶有兴致地说,“我刚要开口喊起来,结果被他的一只手捂住了嘴。他还用东西顶在我头上,说‘不许叫人,要不就打死你,我哪敢再吭声,只好由着他怎么做了。也不知这家伙哪来的力气,我本来也扭动身子反抗了一番,但他很快就得逞了……”说到这里时,她的脸上竟然呈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慢慢地我就不想动了,我心想都到这个地步了,再反抗也于事无补,不要连命都搭进去了,你说是吧?”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孙志杨,孙志杨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无缘无故地低声哭了:“你们得将他抓住,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后来呢?”孙志杨瞥了她一眼。
“后来?”李梅好像还沉浸在昨晚的事件当中,被他这么突然一问,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她明白过来后生气地说:“后来他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孙志杨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家伙如果不用东西架住我的脖子,凭我的实力,他是不可能得手的。”她补充道,以证明被人强暴不是自己的过错。
“你不是说顶着你的头吗?”孙志杨严肃地问。
“我是这样说的吗?”李梅吃惊地瞅着他,然后陷入了回忆之中。“应该是一个硬东西顶到了我的头上,对,就在这个位置。”她仿佛终于记起来了,用手指着太阳穴,立刻喊了起来。
陶霏问:“是枪吗?”
“枪?”她顿时一怔。过后她解释说:“那种情况下,我哪有心思考虑它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硬邦邦的。”
孙志杨有些着急地问:“你为什么不早来报案?”
“天一亮我就来了。”李梅笑了笑,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开始还不想来呢。”
“是我叫她来的。”一直沉默不语的丈夫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似乎立了一件大功一样激动不已。
“昨晚你们为何不来?”孙志杨怒气冲冲。他想没要你的命就万幸了,倘若不在幽城而在A市,你就会像那两名妇女一样魂归西天了。
3
清晨鲜嫩的阳光把这座古老的小城映照得生动迷人。
“我敢打包票,宗于一定来到了幽城。他可能认为,我们还不知道他这么快就到了,因此他便肆无忌惮地四处闲逛。”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陶霏对孙志杨说。
“然后,他糊里糊涂跑到通荡巷来了。经过长途奔跑,他感到又饥又渴,这时正好一个女孩拿着冰糕从眼前走过,于是他就行动了。他本来也不想这样做,可他觉得拿着枪吓唬吓唬这个女孩,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等到晚上,他的兽性又发作了,而幸运总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从一扇虚掩的门望过去,一名穿着单薄的女子正四肢张开地睡在竹椅上,他发现里面没其他人,就像走进自己家里那样顺当进去了。他应该没有出城,此刻正躲在幽城的某个角落。”
陶霏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孙志杨抬头望着天空,天空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一阵风吹来,树叶在摇曳,打在叶子上的阳光也跟着跳动起来。
“他屡屡得手,有什么必要出城呢?当然,他现在想出城都没有机会了,因为各个路口已经封死了。”见他默不作声,陶霏继续说:“下次再出现,决不能放过他了。”
孙志杨思忖道:“他为何不杀人了呢?”
此话一出让陶霏心惊肉跳。他张口正想说什么,李梅走过来了。李梅是来同他们告别的。她丈夫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从他那阴沉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很不情愿和妻子来到这棵树下。
李梅再一次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孙志杨身上。
“那家伙穿裤子走时,巷子里的路灯突然亮了。那灯常常是一明一灭的,他要走时碰巧亮了,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我大概看清了他长什么样子。你们抓到他的话,我保证能认出来。”李梅意犹未尽,仿佛非常高兴能和他们讲述这次经历。
孙志杨和陶霏都缄口不语。
“其实,还有很多细节我一时记不起来,你们又好像很忙,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下回我想到了就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得来我家,我可不来公安局了,真麻烦!”说完,李梅从头到脚把孙志杨再扫视了一番,然后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离开时,她还不忘丢下一句话:“记住哈,我住在粜米街。”
陶霏想好好捋一捋案情,被李梅这样横插一杠子,变得兴致寡然。他突然问孙志杨:“那个钟全被关了一晚上,你是不是去审一审?”
“这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现在天大的事是抓住宗于。”孙志杨没好声气地说,“你去街上走走。”
“漫无目的地走?”
“总比你站着不动的好,你不去找,难道他自己会乖乖地跑来公安局?”孙志杨有些烦躁不安了,“不和你啰唆,我找局长去。”
局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所以孙志杨没敲门就进去了。他觉得敲门是多此一举。局长坐在办公桌前,不过他的头被一张报纸遮住了。孙志杨轻轻地叫了一声“局长”,局长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想局长一定是被什么新闻给迷住了,于是他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前面那一声更响亮,因此孙志杨看到那张报纸抖动了一下。然而抖动过后,依然不见局长的头颅从报纸上方伸出来。孙志杨不得不叫第三声,当他正想张嘴时,他听到了一阵打呼声。一开始声音还比较低沉,逐渐地音量大了起来,而且像音乐一样高低起伏,到后来干脆就如老式飞机咔咔地响了。局长太疲劳了,孙志杨决定不打扰他,转身离去。可是,他剛到门边,局长就在后面喊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看你睡得那么踏实,我也不敢惊扰你。”孙志杨重新来到办公桌前说。
“都是被那个混蛋闹的!”局长先伸了个懒腰,接着把报纸和文件叠好放到一边,之后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水在他口中咕咕响了一会儿,就吐到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后,他才问:“有什么发现?”
孙志杨便把昨晚到刚才所发生的事作了简单的汇报,同时还分析了一番。
“照你这么说,他来了?”局长脸色一沉。
“很有可能。”
局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要不要张贴悬赏告示?”孙志杨问。
“不行,绝对不行。”局长摆摆手,“到时候幽城就乱了。”
“我的意思发动大家提供线索。”
“你真是死脑筋,他可不是一般的匪徒,他手里有枪。”局长说,“我们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发子弹,你把他逼急了,那会赔上多少条人命呢。”
“就算只剩一发子弹,我们也不能冒险。”局长补充道。
“他不作案,我们根本不清楚他藏在哪儿,总不至于挨家挨户搜查吧。”
“光顾着说话,我差一点就忘了。”局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
孙志杨有些疑惑,什么事情让他这样着急呢。只见局长在文件堆里翻查起来,粗糙地翻了一遍后,却未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局长只好重来一遍,这次他一份一份地找下去了,最后,他总算找着了,将一张印有头像的纸递给孙志杨,并且说:“这就是那混蛋。”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完,孙志杨跟局长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他要把头像复印几份,然后兵分两路进行走访。自己一路去女孩家,陶霏一路去李梅家,问一问侵犯她们的是不是纸上的那个人。
4
小女孩坐在人行道上,双腿贴着地面来回不断地蹬着,一只拖鞋被踢到一米开外,而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哭得很伤心。可是她的伤心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她就孜孜不倦地哭,一直哭到很难发出声音,只是嘴唇扁扁的,喉咙里间或传出咕噜一声响,她的头随之跟着抖一下。行人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他们不愿停下来,他们必须赶去上班、购物和约会,所以她就像被人家扔掉的旧物一样扔在那里。偶尔有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想看个究竟,可惜一只手又被大人牵着,根本就没有机会停下脚步。
街上车来人往,小女孩一面伤心,一面向街道对面的花圃望去。花圃边上站着一位比她大很多的男孩。此刻,男孩双手叉腰,正向这边望过来,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不过由于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男孩脸上的表情,况且她的目光常常被车辆和人群挡住。这样,小女孩心里感到很绝望。
夏日早晨的风是凉爽的。风风火火走在人行道上,孙志杨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它的清凉。他带着局长给他的头像,赶赴通荡巷,尽早求证那个混蛋是不是真的来到了幽城。一夜未眠,加上神经高度紧张,他的身心已经相当疲乏,还时不时地会产生某种幻觉。但他又需要咬紧牙关。这混蛋一秒不除,就有一秒的危险。
在经过小女孩身边时,孙志杨像其他行人一样匆匆而过,因为他的目的地不在这条人行道上。但是,当他走过几米远后,他居然站住了,紧接着回身来到小女孩跟前。他这样做,其实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也就是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
“谁欺负你了?”孙志杨蹲下来问。
小女孩瞅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抠着指甲里的泥巴。她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咕噜响,头部跟着抖了一下。小女孩还不信任他。
孙志杨不得不使用了更为谦和的口气:“告诉叔叔谁欺负你了?叔叔为你出气。”
这时候小女孩有点信任他了。在她最需要别人帮助时,他们一个个熟视无睹,她伤心而绝望,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人的重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她朝街道对面看去。孙志杨就顺着她的目光也朝街道望了望,街上除了无数的车辆和人在来来往往,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小女孩有些失望,她不得不抬起右手,向对面花圃的方向一指,孙志杨这会儿才看到了那个男孩。男孩似乎有所觉察,叉腰的手突然放下,显得不那么神气了。不过男孩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要跑的意思。他在观察这边的动静。
孙志杨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确实没有哪个大人伤害她,也不是因为迷路了,这是小孩子之间的过节,时间一过,他们自然又会好上的。他觉得有些无趣。
正当他想安慰小女孩几句时,她忽然开口说话了:“他不给我。”
“什么不给你?”他随口一问。
“子弹壳。”
“不给你就算了。你先回去,老坐在这儿危险,知道吗?”孙志杨漫不经心地说。随后,他起身打算去通荡巷。然而刚站起来的他又马上蹲下去,吃惊地问:“谁有子弹壳?”
她再次往花圃那边一指:“他不让给我玩。”
孙志杨面无表情地说:“我带你过去。”
小女孩走时不忘拾起地上的拖鞋,而且还在寻找另一只,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她便只好光着脚,一手提拖鞋,一手被孙志杨牵着,向街道对面的花圃一摇一摆地走去。男孩见势不妙,赶紧在花木丛中藏了起来。
当孙志杨牵着小女孩穿过车水马龙的羊水街,来到花圃边时,男孩从花木丛中露出头来,远远地向他们挥手:“我在这儿。”
男孩自己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不出来,你们永远找不到我。”他头发上还粘着几片树叶。
“喂,给你!”他将手向小女孩伸过去。看来他早有准备。不过,他现在不笑了,而是装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孙志杨从男孩手中接过子弹壳,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它,非常认真地看了之后蓦然一怔,这不就是54式手枪的子弹吗?孙志杨严肃地问:“哪来的?”
“捡的呀。”男孩骄傲地回答。
“在哪里捡的?”
“他们都不愿意去。”男孩自鸣得意地告诉孙志杨。“我说哪里好像在打枪,他们硬是认为放鞭炮,还说‘要去你自己去,他们真笨!”说完他还深深地叹了口气,替他的同伴感到惋惜。
“你在哪里捡到的?”孙志杨再问。
这时男孩才仰起头看着孙志杨,并用指头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表示他在积极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叫不出具体名字。”
孙志杨有些烦躁了:“比方说哪条街巷,还是广场,田里,山上,河边……”
“你等会儿。”男孩打断他说,“我想起来了,在西头山脚下的草坪里捡的。”
5
小王很快就把车子开过来了。孙志杨吩咐他把小女孩送回家后,立即去通荡巷让母女俩辨认一下,同时把那个“头像”给了他。
坐在车上,男孩兴奋不已。他头一次坐轿车,所以时不时地扭头瞅瞅后排,想弄清楚车内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老家在麦菜岭,父亲做生意积蓄了点钱,去年秋天在县城买了房子,一家人便搬到城里住。因为男孩要上学了,城市里的教学条件远比山区学校的好。在老家的一天,男孩看到一辆漂亮的车子在山路上摇摇摆摆地行驶着,他便从门口冲出来,去追那辆车子,追了一阵没追上,他就想:哪天我能坐到车上该有多好。现在他的梦想实现了。因此他很兴奋。但大多数时候,男孩盯着孙志杨看。他觉得孙志杨手握方向盘的样子很好看,而且这么大一个东西前、后、左、右,全听孙志杨使唤,结果他又萌生了新的梦想,那就是将来有一天,他也要驾驶一辆车子满城溜达。
“这椅子真舒服!”男孩的屁股在座位上跳腾了几下。
孙志杨问:“小女孩是你邻居?”
男孩停止跳腾,眼睛斜视着他。孙志杨就说:“是不是住你家对面的。”
“我家对面没人住。”男孩说,“她是我妹妹。”
孙志杨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现在轮到男孩发问了。
“你猜。”
“我猜不出来。”
“我是专门抓坏蛋的。”
男孩就相当激动地叫道:“你是公安局的。”孙志杨不吭声。他猜测的结果得到了证实,脸都笑烂了。接着他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对子弹壳那么上心。”
“你什么时候去捡的?”孙志杨问。
“昨天。”
“下午吗?”
“是下午。”男孩脱口而出。
说完男孩马上又否定了:“不对,我回来时天都暗了。我本来想让他们瞧瞧,他们不相信打枪,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可是他们全不在了。”他一脸遗憾的表情。
这与上级提示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说宗于如果拦截了摩托车的话,应该这个时候到的。于是孙志杨十分迫切地问:“除了子弹壳,你还看见什么了?”
“就我一个人,我原想多找几颗,但太阳落山了,我害怕。”
孙志杨长长地“哦”了一声,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之后他问道:“你怎么就断定是打枪呢?”
“喂,你们去哪?”男孩突然喊了起来,那是因为他发现了同伙。他的同伙在人行道上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只可惜车子走得比较快,又是相对而行,等他的声音传出去时,他们已被远远地甩在后头了。男孩的头还从车窗伸出去往后看,但看到的是他们模糊的背影。男孩感到十分懊恼。
孙志杨微微一笑:“你昨天就是跟他们在一起?”
“是的,他们都是我班上的同学。不过我很少跟他们一起玩,他们除了上网玩游戏,什么也不懂,太无趣了。”
“当时你怎么知道在打枪?”
“怎么知道?”男孩一时回答不上来。过了很久他才说:“其实我也是猜的,老在一个地方玩太无趣了,我想走动走动。”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们懒得走了,才故意说是放鞭炮。”男孩又补充了一句。他似乎很有兴趣同孙志杨交谈。因为坐在身边并为他驾车的是一名警察,他很崇拜警察叔叔。
西头山不远,开车从羊水街往西到尽头,然后沿著乡道走十来分钟便到了。出城的时候,孙志杨见到马路边的早点店前,有几个同事围着一张方桌在那里吃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间,一顿早餐能吃这么久?他们显然是在装模作样吃东西,眼睛却不停地朝四周看。车子一进乡道突然慢下来,他们有人认出了车上的孙志杨,不过没有打招呼,给人的感觉似乎他们从来就不认识。
走了一段乡道,男孩的手往外一指:“当时我们就在这儿玩的。”
孙志杨瞥了一眼,那里是一块稻田。田里的稻秆东倒西歪,看来他们是在那儿尽情地玩耍过。他问:“你们常来吗?”
男孩告诉他:“不是,昨天我们是追一个疯子追过来的。那疯子一路咯咯地笑,还用手指着我们,意思是要枪毙我们,就这样——”他将手做成一个手枪的姿势比划了几下,接着说:“他还装作摸摸裤袋,想吓唬我们,我们一点儿都不怕。后来就不追了,我们都觉得没劲。”说到这里,他好像很渴一样嘴咂吧起来,然后用有些傲慢的口气问道:“有矿泉水么?”
“没有。”孙志杨禁不住笑了。
为别人辛辛苦苦带路,一路过来,自己才提了一个要求,人家还不予理睬,男孩心里很不滋味,因此沉默不语了。走到路的尽头,停好车后,孙志杨问他“往哪走”,他的头向右边微微一撇,表示翻过右边那座小山坡就是。
孙志杨安慰他说:“矿泉水有什么好喝的,回去我给你买冰激凌。”
听到这个消息,男孩的脸就像云开雾散一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跑到前面为他引路。翻过山坡,孙志杨确实看见一个偌大的草坪,可是地上的草长得实在可怜,还有一撮没一撮的,在草坪的另一头插了几块木靶子。孙志杨好奇地问:“你怎么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昨天我赶到的时候,下面停了好多车,一大群人正从坡上下来,我想他们可能就在这里打的枪。”
在花圃那会儿为何不告诉我?孙志杨内心又生气又无奈。他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忽然问道:“今天几号?”
“我不知道。”男孩小声回答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为帮不上忙感到有些内疚。但他接着响亮地说:“不过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
这有什么用呢?孙志杨只好掏出手机一瞧,今天果然是8月2号。他听说这些年县领导喜欢在建军节这天,邀上县武装部的人员去野外练枪,练枪结束后,县委书记还会发表重要讲话。昨天他们就是来练习打枪的。孙志杨觉得白跑了一趟。当他想把手机放回包里时,小王来电话了。小王在那头告诉他:母女俩认为不太像,因为头像放大后有点朦胧了。孙志杨叫他赶去粜米街,看看陶霏那里的情况如何。
6
在粜米街,陶霏找到了李梅的家。
李梅家的门现在紧闭着。
粜米街的历史跟幽城一样古老,也就是说除了房子翻新外,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这条街在建城时就存在了,所以房子都是木结构,一共才两层,墙体全是木板做成,只有一扇门透透空气和光,很难见到窗户的。几任县领导都想进行改建,但文化部门的同志以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为由,最终没有改成。因为条件所限,这里的居民在晒衣服时,基本上用几根竹杆搭成门状再靠到木墙上,然后把衣服挂到上面。陶霏看到整条小街晒满了五颜六色的短裤、胸罩、裙子、背心……它们像彩旗一般迎风招展。
陶霏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他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屋内的器物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就传来了金属落地的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以为是进了盗贼。这大白天的,盗贼的胆子也真够大,太不把我们公安局当回事了,今天刚好栽在我手上。陶霏正想一脚把门踹开,脚还没有抬起,里面又传来一男一女用力时发出的嗨嗨声,虽然声音低沉,但他还是听见了。他们好像在扭打。椅子踢翻了,桌子可能因为挤压吱吱咋咋地响着,然后就有人倒地了。倒地的人便哭了起来,是女人的哭声。这声音陶霏非常熟悉,就是李梅的。
“你这个天灭的,上床的时候就不提,等快活了就说三道四了。”李梅哭得很凄凉。
总算明白过来,夫妻两人在轰轰烈烈地吵架。估计还是从床上打到地下,陶霏这样一想,就会心一笑。
“我要你还好,你这个烂货。”这是男人的回答。虽然骂得狠了点,但从颤抖的说话声来看,他心里有些发虚。
结果,屋内又是一番激烈的战斗。
“你竟敢挠我!”男人说。
“天天晚上去赌,这事还摊上我了?”啪的一声响后,李梅说:“挠你都轻了,我还要扇你的耳光。”
男人说:“你再打一个试试?”
陶霏又听到一声噼啪响。
李梅警告说:“以后你再去赌的话,不会人家偷偷进来那般简单了,我会光明正大地叫别的男人进来。”
男人说:“你嫌不够丢人吗?现在全粜米街的人都知道了,还有脸面说。”
李梅说:“是你拖我去公安局报案的,说什么不想吃哑巴亏,现在又后悔了?”
男人说:“那你昨晚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李梅说:“你的意思,我被人家污了身子不能跟你说是吧,那好哇,以后我就不说了。”
到此时,男人才哑口无言。陶霏便用巴掌拍打着门。
门开了。前来开门的是李梅,她一看是陶霏,立刻就送上笑脸。当然她的笑是十分勉强的,也有可能在开门的一刹那她愤怒极了,因为她认为,敲门的人不仅妨碍了她的继续争斗,而且还偷听了她的家事。但陶霏的出现,把她心中往上蹿的怒火压制了下去。她还若无其事地说:“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陶霏随口答道。他在回答的过程中,又发现李梅那丝勉强的笑都没有了,他清楚李梅顾虑着什么,便接着说:“我也是刚刚到的。”
“原来是这样。”李梅就放心了。“那进来坐吧。”她一边整理着被弄乱的衣服和头发,一边把陶霏迎进屋内,然后对她丈夫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搬椅子呀。”
她丈夫找来一张藤椅送到陶霏身边,马上又躲回原来站的地方。他的左脸颊被抓了两道长长的血印子,那个地方刚好背光。不过,他这是掩耳盗铃,血印子那么突出,陶霏在他送藤椅的時候就看得清清楚楚。
“他很不懂事,别见怪。”李梅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指着丈夫对陶霏说。
陶霏笑而不语。
“那家伙理着平头。”等他坐下后,李梅就迫不及待地补充昨晚的一些细节。但刚一开头就打住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他呢?”
“谁呀?”陶霏有点发蒙。
“就是早上跟你一起的。”
“你说的是我们队长吧,他办事去了。”陶霏解释说。他觉察到李梅的表情有些失望,又添了一句:“他说办完事也许会过来一下。”
“我就知道你们会上门找我。”于是,李梅全然忘记了与丈夫打斗一事,神气活现地说,“路灯照进来后,我抬头一看,那家伙还算年轻,理着平头……”
陶霏把手中的那张印有头像的纸展开,打断她:“是不是这个人?”
李梅双手接过来一瞅,惊呼道:“就是他。”她这一惊呼,让陶霏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她又细细地瞧了一番,之后否定了刚才的判断:“不是他。”
“究竟是不是他,这对我们很重要。”陶霏着急起来。
“这张脸孔仿佛是在哪儿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李梅把“头像”交还给他,摇了摇头,摆出一副难以区分的神态来。她因此埋怨道:“这图像弄得也太模糊了,总感觉像很多人,又似乎没有一个人像他,真难分辨。”
看来没法问出个结果,陶霏有想走的意思,李梅却在极力挽留:“不是说你们队长会来吗?”
“不等他了。”陶霏就真的起身离开。刚一出门,她在身后突然大声问道:“你们是在追查一个逃犯吧?”
7
从双龙桥过去,再拐过一条小巷,便是粜米街。孙志杨从西头山下来,与小王约好:干脆就走双龙桥了。陶霏是在另一头出粜米街的,他想回局里先处理一件事,这样他们就不可能会合在一起了。现在孙志杨和小王正行走在双龙桥上。
小王见到孙志杨后,详细地汇报了母女俩辨认的情况:母亲正在和邻居打牌,给她看的时候,也许打乱了她出牌的思路,她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倒是那几个邻居非常积极,从我手中抢走了“头像”,他们当时也不在现场,看也是白看,他们只是觉得好奇。我就想不明白,昨天晚上她是那么热情地对待这件事情,到了今天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我们去是给她增加负担一样。在我规劝了她几句后,她才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就说不认识这个人。待我离开时,她又说有点像,但是远远看的不敢肯定,为了保险起见,这事最好问她女儿。她女儿去学校补课了。我到了幽城中学,看门的老头说什么都不让我进,他还口口声声说这是学校规定的,尤其是这几天,陌生人一律不得入内。当我把证件掏出来之后,老头用惊恐的眼神看我,又朝校园内望了望。女孩拿着“头像”一会儿说是他,一会儿说不是他。听了小王的汇报,孙志杨决定还是到粜米街找李梅。
仲夏的阳光十分强烈,照在绵水河上,河面上便金光闪闪,一群鸭子扇动着翅膀在那里追逐打闹,它们击起的水花像钢花般四处飞溅。双龙桥是一座十分古老的石拱桥,桥面是用条石砌成的,已被无数双鞋底磨得凸凹不平,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就如晚上走在山路上一般。孙志杨和小王很长时间没来过这座桥了,所以他们更像是一对来观赏风景的旅行者。
“你说那混蛋有没有进入幽城?”小王忐忑不安地问。
见孙志杨不回答,他又说:“我总感觉他来了一样。”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孙志杨还是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有对中年夫妇紧挨着孙志杨走了过去。
经过他身边时,女的说:“我今早买菜听人家说,有个杀人犯要来我们这里,现在进出口都封死了。”
男的问:“那来了吗?”
女的说:“现在的问题就是搞不懂他来没来,所以大家担惊受怕。”
男的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公安局那么多人,平时养着他们,难道他们连个人都抓不住,还要我们老百姓操心?”
走过了十来米,男的还回身望了他们一下。
刚才中年夫妇的对话,小王也听见了。他本想站出来回应他们几声,却被孙志杨制止了。两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接近桥的另一端时,一群孩子正迎面奔跑过来。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身后,还嘻嘻哈哈地一路欢笑,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让他们非常开心的事。他们就那样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地奔跑,一位个子很小的女孩被挤倒了,她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然后一个男孩从人群里跑回去,拽起她接着奔跑起来。不久,他们就来到了孙志杨和小王的跟前。于是,他们像流动的溪水遇到一块大石头一样,短暂分开后又合流到一处,紧接着跌跌撞撞向前跑。牵着女孩的男孩与孙志杨撞了个满怀,他退了几步后惊恐地看了一眼孙志杨,随即他又牵着女孩追赶着前面的队伍。女孩还在哇哇地哭,她的哭声和他们的笑声组成了一支美妙的乐曲。
孙志杨和小王走下桥时,终于找到了使孩子们一窝蜂奔跑的原因。在桥头的一棵大樟树下,两男一女站在那儿傻傻地笑,男的身上穿着长长的破棉袄,棉袄的表面像剃头匠的鐾刀布一般发光油亮,女的却一丝不挂。这时候,其中一个男的似乎是饿了,他走到河边的一个垃圾桶边,弓身翻检起来。他淘到了一只塑料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脸都笑烂了。孙志杨和小王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无动于衷。他们对谁都无动于衷。
想起那个男孩跟自己讲的追疯子的事,孙志杨大惑不解,便问小王:“街上怎么一下子这么多疯子?”
他以为问也是白问,没想到小王还真知道这个秘密。小王答道:“我也是刚听说的。我进通荡巷时,那里的居民正议论着这件事,说是A市为了迎接上面文明城市创建检查验收,几天前的一个深夜,他们用车把当地的全部疯子拉了过来。”
“不可能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他们言之凿凿,还说有人亲眼所见。”
拐过小巷,就进入粜米街了。在一家寿衣店前,一个老头正坐在椅子上脑袋一沉一沉地打着盹儿。孙志杨正想上前叫醒他,問一下李梅的住处。想不到老头突然苏醒了,他迷瞪着眼睛问:“你们是去李梅家吧?”还没等他们回答,老头又说:“你们一定在调查她被人家脏了身子的事。我看别去了,我晓得是谁干的。”
“谁?”孙志杨立即警觉起来。
老头好像有意要吊他的胃口,忍了好久才说:“是东头的那个老光棍。”
小王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每次经过李梅家时,总会鬼鬼祟祟地朝房内看。”老头自以为是地说。
正在此时,孙志杨的手机响了。陶霏在电话里告诉孙志杨,他已经回局里了,并催促他们赶紧回去,强奸李梅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三章
1
“她骗了我,我最难容忍别人对我的欺骗了。”面对孙志杨他们,网名叫“咕咕鸟”的男人坐在木凳上为自己寻找那样做的理由。他的目光有些呆滞,脸色阴沉,好像刚刚受过很大的委屈。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孙志杨根本不需要问陶霏,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人的长相怎么样,心里就有数了,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宗于。尽管李梅的遭遇和她的描述与之非常接近,比如被强奸,又比如用东西顶着她的脑袋,这些十分容易让人联想到宗于,但一听他投案自首,就立即高兴不起来了。这种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处理这么一件事情,孙志杨原本没有必要出面的,他完全可以让陶霏或小王审审便是了,然而此刻他不回局里,还能做什么?
孙志杨一进门,还是迫不及待地看了“咕咕鸟”一眼,果然不是自己希望要找到的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脸颊上没有黑色的胎记。尽管内心略略有点失望,孙志杨还是很耐心地听完了“咕咕鸟”的一番“遭遇”:他是个无固定职业的人,平时靠收点废品度日,实在没有废品可收的时候,就去偷摩托换些钱。他说一般偷“五羊本田”,因为这个牌子的摩托很容易出手。再过两天,他就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所以晚上便泡在网上,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和女网友聊天。一个叫“夜来香”的女网友自称是幽城人,聊了几次后感觉不错,约好见面,于是他来到了幽城。
“只聊了三次。”谈起网聊的事,他似乎又“活”过来了,眼睛眨巴了几下,非常肯定地说,“对,是三次,她就约我见面。这是最爽快的一位网友了,以前的常常要聊上个把月,有的打字的手指都发麻了,还不上钩。”说到这,他感觉十分轻松,然后往后一靠。可接着他又垂头丧气了:“等我在一家酒店住下后,想叫她过来,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她欺骗了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气愤填膺地骂了起来。“我从来没被哪个女网友骗过,她竟敢骗我,我无缘无故被人耍了,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出气吧。”他振振有词地说,好像强奸李梅不是他的过错一样。
“你便去找女人?”孙志杨问。
“也不是。吃了晚饭,我在街头闲逛,反正头一次来幽城,约会不成,顺便看看这里的夜景也好。”他反驳说。
小王在旁边插话:“你不是说要找个人出气吗?”
“这是后来才那样想的。”
“是吗?”小王不相信。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便逛到了那条小街。老实说,那条小街没什么值得看的,当时我就是有点好奇才走进去了。”他的身子向前一倾,做出了一种看稀奇的动作,“我越往里面走心里越发怵,因为长长的小街上,已经没多少灯光了,大热天的,还不到十二点就睡了,这里的居民根本不懂什么夜生活。生活也太单调了!”他发出了一聲感叹,接着说:“没什么好看的,我打算往回走,这时我就发现有一扇门并未关死。我心想,如果里面没人,可以顺便捞点值钱的东西走人,才不枉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程。结果偷偷一瞧,屋子内竟躺着一个女人。一想到那个‘夜来香网友耍我,我立即起了那种念头。”
“你还用东西顶她的头,那东西在哪?”陶霏厉声问道。
他蓦然一怔,然后答道:“随手扔了。”
小王急切地问:“扔哪了?”
“那东西有什么好留的。”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孙志杨这时开口了:“不是匕首、枪之类的东西吗?”
“我哪来那样的东西,是一截破木衣架。”他哧哧地笑了起来。一个破玩意,使他们如此紧张,他感到有点好笑。他解释说:“我正要踏进去,转念一想,她如果反抗或大喊大叫怎么办,总得找个东西唬住她。我看到屋檐下有截木衣架,将就着拿着它进去了。开始我架到她脖子上,但我忽然明白过来,刀刃不会这么厚的,于是我马上顶在了她的头上。她还真就相信了。”说完,他又很得意地笑了。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咕咕鸟”见此情景,继续说道:“出门后,我朝着来时的路跑起来,因为我生怕她会喊叫,这人生地不熟的,她一喊叫就死定了。然而跑了一阵我便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之后我就慢慢悠悠走了,干这种事还真他妈简单。”他得意忘形地看着他们。
“你最终还是逃不过法律的制裁。”陶霏见他有点嚣张,咬牙切齿地说。
“是。”他身子往后一摊,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说,“今天一早,我打算回去,到了车站才知道,完了,这事彻底暴露了,回不去了。那么多便衣警察在逐个筛查,我强行走,不是撞在枪口上吗?我犹豫再三,最后一想,与其被你们抓住,还不如来自首算了。”他暂停说话,开始思考着什么,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检查每个过路人,是针对我来的吧?”
孙志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不是?”他低声问,然后逐一地瞅了瞅孙志杨、小王和陶霏。
他们面带微笑,守口如瓶。
2
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太阳继续在向大地浇灌着灼热的光芒,常常会有一阵风,但又那么瘦弱,在强大的热浪面前不堪一击。站在公安局大门前,孙志杨有些无措,甚至对周围的环境感到陌生起来。这个自己每天进进出出的地方,一刹那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像一个来办证的群众,那般心虚和不安。他的脑袋隐隐作痛,这不仅仅是因为一夜未眠的缘故。从警这么多年来,他经历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也经过大小无数的案件,却从来没像眼下的这桩案子让他如此焦虑。他不知该往哪里去,似乎去哪都可以,又似乎去哪都不行。李梅的事终于有了答案,也就是说宗于来幽城的概率又少了一成,现在目标只剩下那个抢冰糕的男人了,而且从母女俩描述的情况来看,这个男人的可能性非常大。问题是,他杳无音讯,像突然间蒸发了一般。幽城常住人口已达四十余万,加上来幽城旅游、做生意之类的人,人口不下五十万了,一个人混在其中,犹如一滴水落入池塘,很快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所以,他惘然无措。
这个时候,孙志杨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位老人。那个老人贴着围墙朝大门走过来。他的动作缓慢而变形,看起来犹豫不决。到了门边,他首先朝院子里面看,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不安。他对站在一旁的孙志杨漠不关心。看了一会儿,他返身离开。但刚走出几米远,他又回来了,继续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
老人古怪的举动,引起了孙志杨的注意,特别是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孙志杨不得不对他重视起来。
“有什么事吗?”孙志杨问。
他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从上到下打量着孙志杨。他只看了一遍,就仿佛看出了什么名堂,正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好像有苦难言,所以顺着围墙又回去了。他的步子又轻又慢,还不断地回头,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在老人离去的那刻,孙志杨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竹鞭子,裤腿一上一下,一双胶鞋沾满了泥巴。看到他的这身打扮,再联系刚才的一番情景,孙志杨摇着头自言自语道:真有趣啊!
然后,孙志杨闻到了一阵菜的香味,那是从局公共食堂里飘过来的。他的肚子突然一阵痉挛,眼冒金星,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奔来跑去,连早饭都没吃。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感觉饿极了。
孙志杨向着食堂的方向走去。再紧要的事也得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但他刚走进大门,小王便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值班室接到女孩的报警电话,她放学回家看见了那个抢她冰糕的男人,他此刻正在三金路和康辉大道交叉路口。孙志杨一听这个消息,既紧张又兴奋,饿意一下全消了。他立即吩咐小王,正在局里的外勤人员全部叫上,驻守在各个路口的人员马上往那个交叉路口集结。别忘了告诉大家,对方有枪,到了现场一定得处处小心,子弹上膛,一切行动听指挥。
“走时不要把手铐落下了。”孙志杨说完,小跑来到停车场,开着警车,朝三金路飞速前进。
停好车子,孙志杨往三金路口奔去。正值下班时间,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多了起来。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有些神色慌张,步履匆匆;有些摇头晃脑,脸上挂满笑意,仿佛碰到了一件让他们觉得很有趣的事。
此刻,那个男人正在交叉处的中央忙得不亦乐乎。他的腰间拴着一根破皮带,一把手枪阴森森地别在那里。不知他从哪儿搬来了一张旧方凳,他十分自信地站在上面,双手不停比划着,相对于周围的人群,真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两条街道来往的司机和行人感到非常困惑。他们想不通,那些信号灯正交互亮着,怎么还需要一个“交警”来指挥呢?是听“交警”的,还是按信号灯行驶?渐渐地,他们产生了一种共识,既然有“交警”在,听“交警”指挥更稳妥一些。但他们又不敢造次,谁都不想做第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人。走在最前面的司机和行人,就目不转睛地看他的手势,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看懂了,那些手势他们从来都没看过,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来,所以他们陷入更深的困惑。后面的车辆和行人越积越多,有的司机还急躁地按喇叭。头顶上的太阳热辣辣地照着,他们待在那里烦躁不安,可是那个“交警”却泰然自若,雙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比来划去。他好像不在乎四周的人怎么做。停或者走,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在乎自己做各种手势,而且力争做到最好。他就那样不知疲倦地比划着,也许有时他觉得比划得很到位,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久,有人认为他在瞎指挥,因为没有一种手势看起来能让他们通过的意思,就试着慢慢地往前开,边开边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发现他对这种行为无动于衷,接着就加快了速度。有人先“违反”了交通规则,后面就有人跟上来,不一会儿,四个方向的人不管他的手势如何,红灯还是绿灯,行人也不顾什么斑马线了,都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要去的地方行或驶,一时间,十字街头乱作一团。看到这么多车子和行人在身边晃来晃去,他立即来劲了,双手在空中拼命挥舞着。
这个时候,小王匆匆来到孙志杨的身边。
“都通知下去了?”孙志杨问。
“他们很快就会赶到,有的可能已经到了,正在周围某个地方待命。”
看到那里全乱套了,孙志杨果断地说:“看看谁先到了,通知他们合围。”
“要不要多等些人来?”小王问。
“不能再等了,现在时机正好,乘乱把他捉了。”孙志杨说着,正要冲过去,但接下来出现了可怕的一幕。
或许因为受到嘈杂声音的刺激,站在旧方凳上的“交警”开始在乎了。他突然拔出挂在腰间的枪,向下面瞄来瞄去。有人惊呼道:“他手里有枪!”于是,大家赶紧收敛自己的行为,车轮和脚步都慢了下来,混乱的局面得到了有效控制。他握枪的姿势虽然不太规范,但他却非常用心,而且觉得十分有趣。他时不时地闭住一只眼睛,然后枪往前一点,口里配一声“呯”,之后便咯咯咯地笑了。
步行的人根本就不看脚下了,他们专门盯着他的枪口。他的枪口指到那,那里的人就一阵紧张,随后“啊”的一声,迅速地往下一蹲。等枪口移开之后,他们又悄悄地起身,弓着身子往前挪步,一边挪步一边瞅着他,等到他完全背转身去后,他们便发疯似的向前奔跑起来……
孙志杨见势不妙,立即混入人群里,向着这个男人一步步地靠近,一手还插进裤袋紧握住枪,以防不测。小王也紧随其后。快接近他身边时,他和孙志杨对视了一眼。他也许把孙志杨当成了那些行人,也许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若无其事地继续做他的各种动作。
到了跟前,孙志杨拦腰将他抱下,紧接着将他扑倒在地。他好像没怎么反抗,所以孙志杨相对轻松地将他制伏了。小王一个箭步前去夺下了他手中的枪。孙志杨马上想到一个细节,便一手按在他的头,往他左脸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黑色的胎记。孙志杨为此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是感到幸运,一方面又觉得失意。
小王夺下枪后,第一反应就是发觉这枪不太对头,分量很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去卸弹夹。这枪是一个整体,根本找不到什么弹夹。他对孙志杨说:“一把塑料枪。”
大概孙志杨用力过猛,这个当了一段时间“交警”的男人喊叫起来,可是他嘴里喊出的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奇怪的是,没过多久,他居然扭头向他们咯咯地傻笑。孙志杨和小王此时明白了,他就是一个疯子。
3
现在,有关宗于来到幽城的蛛丝马迹都逐一清除了,也就是说判断他是否在幽城必须从零起步。宗于就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四处游荡,可他们就是看不见它。
孙志杨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要坐在这里,他好像在等待什么。除了等待,他确实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终于,陶霏带着一个人进来了。此人正是在大门前遇到的那个古怪的老头。当孙志杨和他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的时候,他俩同时大吃了一惊。
“我当时就觉得你有事,说说吧。”孙志杨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可能杀人了。”老人泪眼汪汪。
这一说,孙志杨开始警惕了:“可能?”
“那是昨天的事,真倒大霉了。”老人用粗糙的手擦了把眼睛,然后长叹了口气。他惊恐地望着孙志杨,继续说:“太阳快落山那会儿,我赶着牛回家,但那头该死的牛好像没吃够,还在不断地啃着。我怕晚了路不好走,就在它屁股上用力抽了一竹鞭子。”说到这里,他把随手带来的竹鞭子举了起来,似乎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罪证。“没想到它居然撒起野来,一下冲到山路上,这时刚好一辆摩托飞快地开来,正撞在它身上,结果人和摩托掉下路边的悬崖去了。”
陶霏迫切地问:“在什么地方?”
“枫树岽。”
陶霏又问:“进幽城那个交界处?”
“是。我每次都在那儿放牛,草很多,又安静。”
“后来呢?”孙志杨问了。
“后来我悄悄地来到路边向下看了看,那个人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不过‘哎哟哎哟在喊,因为太高,喊声很细,也看不清人样。”老人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孙志杨生气地问:“你昨天怎么不来报告。”
“昨天我怕他还活着,伤那么重,我哪里有钱医治他?我没钱!”
“今天就有钱了?”孙志杨意味深长地问道。
“今天?”老人一阵茫然。他的眼泪簌簌落下。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今天一大早,我又去看了一下,他还躺在那一动不动,没听到喊声了。我估计他死了。”
“真是你的牛把那个人撞下去的?”陶霏似乎在为他证实什么。
老人猛一抬头:“这还敢骗你们?你们哪怕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去有意杀人。”
孙志杨起身说:“那你赶紧带我们过去呀。”
一干人等坐上车。车子沿着山路朝枫树岽晃晃悠悠地驶去。在路上,孙志杨心中突然冒出一种想法:莫非老人把那个混蛋给撞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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