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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腾冲·远征军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0515
赵郁秀

  文题七个字,是我于近十年前在日记本上写下的,时间为2007年清明。那页日记里有装着照片的纸袋,纸袋上工整地写着“和顺·腾冲·远征军”。之前,我对这三个词组不甚了了。只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为支援英美同盟军,当时中国政府组成以青年为主的精干队伍,勇敢走出国门,同侵占南洋的日本法西斯誓死苦战,仅在印缅战场便阵亡近20万将士,成为二战东方主战场上一支英雄部队。率此部队于1942年首赴缅甸前线的戴安澜将军英勇牺牲,也是中国远征军第一位荣获美国勋章的二战英雄。

  2007年春,我随一老干部参观旅游团来到云南。行程中得知,我曾崇拜的哲学家艾思奇家乡就在云南保山市腾冲县和顺乡,也是一个旅游点。我热切希望快到那里。解放战争年代,我参加革命队伍后最先学习的政治课,便是“社会发展史”和《大众哲学》。我认真通读了《大众哲学》一书,初懂了过去一直认为神秘的哲学的概意,深记着艾思奇的大名。50年代,我进入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又听到艾思奇和大理论家杨献珍的讲课,自感三生有幸,一直没忘,但并未像崇拜某位作家那样去探寻他们家乡何处。

  半个多世纪过去,不经意中竟走到了我崇敬的大哲学家艾思奇的故乡。

  和顺乡位于滇西怒江边高黎贡山脚下腾冲县城内,是全国著名的侨乡,距缅甸只有70多公里。400多年前,这里便有人去缅甸做玉石生意,渐渐远走至欧亚各国,致使被称为“走夷方”的侨民胜过现村中居民(约五六千人)一倍多。这里不仅富有、秀美、恬静,更独具别处少见的迷人特色。这里有一座于20世纪30年代初成立的中西合璧建筑秀美的中国第一乡村图书馆,胡适题写的“和顺图书馆”大匾至今悬挂于门楣。我们推门进馆,见有几位年长者正静静默读,他们说这里珍藏着六万多册图书,其中古籍、善本比他们的年龄还大。与图书馆隔河相连的是一排排古色古香、气宇不凡的文昌宫、土王庙等庙宇、宫殿。还有一座乾隆皇帝为一位17岁出嫁、18岁其“走夷方”的丈夫客死他乡,自此便守寡至92岁病故的贞操烈女题赐的高大的贞节牌坊。牌坊彰显着这里古老的民族传统和文化渊源。

  顺村而下的是一条闪着晶亮波光的河流,几位妇女在浣纱洗衣,她们脚下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头上则是为其遮荫的重檐翘角的凉亭,名为“洗衣亭”。是“走夷方”的男人们专为辛苦劳作的家属、女人们洗衣、择菜而建的纳凉、歇息的河畔凉亭。她们在欢快的水声、笑声中蕴含着对男人馈赠的深谢和眷恋,传播出这里大爱的人情、人性。

  艾思奇的故居坐落在河畔青山的山腰间,是砖石、楸木建筑,三进四合大院,同这里顺山就势层层排列的古朴建筑群一样,粉墙黛瓦,高门翘檐,天井照壁,但又有西式的拱形雕花长窗、敞亮阳台、串楼外廊,彰显着中西文化的融合。高墙大院内各室分别陈列着艾思奇的生平事迹,大门外竖立着这位抗日战士、哲学大师的塑像。1910年2月大师诞生于此,这里是他童年的摇篮。之后,他跟随参加过辛亥革命的父兄迁居香港读书,又留学日本。随着抗日烽火的燃起,青年艾思奇已感觉到他的原名为“阳温墩”的故乡虽因顺村而过的那条河流改名为“河顺”,又因乡邻间的爱与善的和谐,以“士和民顺”之愿,又更名为“和顺”,但在法西斯猖獗暴虐、血雨腥风的年代,那里已不能和和顺顺,中国大地也不能和和顺顺,只有抗争,家国一体、舍生取义、奋起战斗,才能争得和顺。

  他改名换姓(原姓李,名李生萱),奔赴和平抗争的民族解放战场,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而他出生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曾于明清两朝出现过三四百位科甲题名学人,民国期间又有一二百名求学留洋者的和顺文化乡真的已不再和顺,以致管理它的腾冲县——著名高黎贡山区古老的石头城,也成为二战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激战战场,被英国指挥官称为二战中唯一在三四千米高山上激战的“云层上的战场”。现在,那在云层中的山顶耸立着高高的忠烈纪念塔。

  我们得知后,要改道登山,年轻的导游小声提示:“忠烈塔上有蒋中正题‘浩气英光,而且山高坡陡,你们能去参观吗?”

  我们中的八旬老革命大姐立即回答:“去!蒋介石是为抗日英烈而题,我们不是参观,是去祭祀。”刚巧,这天是清明节,我们事先不知,没准备花圈,采几朵野花前去祭献。

  我们由和顺乡北上,直奔国殇园区,又直奔高黎贡山脉的来凤山。远远仰望那似长长利剑直刺云霄的忠烈塔,准备拾级而上时,旁边走来一伙身着旧黄军服的老年男士,其中还有一位身着银灰西服的学者模样的人,他们一律操着滇川口音,步履矫健,走路极快。在我们闪身让路中,我搭讪询问:“您们几位先生,好像是集体来扫墓的,什么单位?”

  他们立即停步,有人道:“什么单位?”又加重语气,“远征军!”

  哦!我们北方人从未见过的远征军,竟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提议暂停脚步,合影留念,借机攀谈。

  他们均为远征军11集团军的退伍军人,系鲜艳领带、西服革履者特从台湾飞来。自两岸关系改善后,他每年清明时都要从台湾飞回家乡,同战友们聚会,一同来到来凤山丛林为在这里安眠的战友、英烈扫墓。

  那位台湾同胞送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邵应任,原为黄埔军校19期毕业生,大约1942年参加远征军,历经腾冲、松山战役,现在台湾做教员。另外几位均为他的战友、同乡。

  我们边慢慢攀登,边慢慢叙谈。他们见景生情,话语激动,路见漫山耸立于丛林中的一排排墓碑时,不由得停住脚步,相继举手敬礼。他们告诉我:这里有3000多座墓,其中还有19位美军烈士。有两人哈腰低头细细查看每一墓碑上的名字,我也默默随之,心想: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熟悉的战友,再一次默默对话、寄托哀思。一直同我叙谈的台湾同胞提议在墓碑旁的石阶上暂时歇息,借机,他们根据我的提问,将话题从头说起。

  1941年冬,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同时陆军攻击马来西亚,企图掠夺垂涎已久的美、英、法殖民地东南亚的丰富资源。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美、英、中结成同盟一致抗日。1942年5月,我国入缅甸的远征军因进缅的英军溃败,退到滇西。敌强我弱之时,猖狂的日军乘胜切断了西南唯一的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通过和顺乡小径顺顺溜溜地进入了战略要地腾冲。尔后拟攻入昆明逼近重庆,劝蒋投降灭亡全中国,进而占领全亚洲。对骄横、狂妄的日本法西斯“速战速决”的侵略野心,国人早已清清楚楚,但摆在中国人面前的形势也万分严峻。原掌握腾冲地区军事大权的“云南王”龙云的儿子未指挥军队向敌人开一枪一炮,便携带家眷、财产北逃了。而时任县长的邱天陪也拉家带口越过怒江仓皇而走。城墙坚固如钢铁,被称为铁城、石头城的腾冲,很快落入日军之手,全城百姓扶老携幼流离失所,在敌人屠刀下被烧杀掠夺,惨不忍睹。

  石头城,石头人,君主骨头软,人民意志坚,“国破山河在……感时花溅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民一致推举曾任腾冲县参议长、60岁告老还乡的绅士张问德挺身出面,带领百姓,联络绅士,组成了游击区县政。后来,张问德被龙云正式任命为腾冲敌后抗日政府的县长。他们在和顺的寺庙、宫廷建救护站、避难所,救难民、护伤病员;同远征军协力配合,开展游击活动,牵制敌人过怒江东进、北上。坚持、对峙两年后,渐渐转入反攻。11集团军总司令黄杰(前任司令为宋希濂)称“我国之与盟国有利害相关、存亡与共之不可分性……无时不在筹划反攻之中”。在美英友军联合筹划及大力支持、配合下,我远征军加强整训,更换装备,一待天时人和便开始横渡怒江大反攻。

  这序幕是用白骨铺路,以鲜血书写,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幕只待有暇再叙。

  我们短暂歇息后,起身继续攀登时,他们中有人说:“抗日英烈们的事迹永远说不尽,邱县长们的临阵脱逃,人们也永远记恨在心。”

  “不!邱家也有好样的,当年随他逃亡的家属中,年仅7岁的最小女儿,以后成为誉满全球的中国第一名乒乓球女子单打冠军,为祖国争了光,她叫邱钟慧。”

  这就是中国的历史。

  我们在来凤山顶忠烈塔祭祀后下山,又到国殇馆墓园及还悬挂着“远征军总指挥部”的长长木牌的纪念馆去查看资料。晚间我应邀去了远征军卢彩文家专程拜访。

  80高龄的卢先生家住普通民房,不宽绰,挺敞亮。我敲门进屋,见台胞邵先生也在座。他们热情地为我沏了一杯云南普洱茶,又送我一本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江山作证》。卢彩文介绍,当年他读初中时,腾冲陷落,他亲眼目睹了日寇“三光政策”带给人民的灾难。他和很多同学走出课堂,到保山参加远征军校。军校三年未毕业,腾冲开始反攻,他要求上前线,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他说,我家兄弟姐妹多,我一个战死不打紧,有兄妹为父母尽孝。当时上前线的同学留给学校的同学录写着:“我们要打回腾冲老家去!我们求生,家乡就不能收复,我们死,家乡就能收复,为国家赴难,献出生命,在所不辞!”

  我边品茶边翻资料边听,这位曾誓死收复腾冲的远征军老兵慢慢讲述着当年腾冲鏖战的经历。

  腾冲是祖国西南边境的千年山区古城,元、明、清时即商贸发达,是中国西南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一个主要驿站。

  我说,我们参观团就下榻在当年茶马古道一位马锅头的豪华大宅院里。

  他们说马锅头早已到国外发达去了,把中国的丝绸之路又拉得远了,当年马锅头的豪宅相当红火。现在我们看到的已成为宾馆的马锅头大四合院,内墙、外廊分别挂着当年行走茶马古道的用具:马鞭、鞍韂、马镫、铜铃、茶砖、褡裢及图片等等,使人见景生情,身临其境,似进入了中国丝绸之路的古老兴盛年代。

  古镇腾冲东为高黎贡山,西为怒江岸边景颇、傣、苗族等少数民族土司城区,分居有20余位土司,四五十万人。

  张问德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清朝最后一届贡生,出身书香门第的他深知日本的文化母国是中国,明治维新崛起,确立了“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国策,发动了甲午战争,把被他们贬为“东亚病夫”的文化母国中国打得一败涂地。

  张问德首先奔走西部,凝聚力量。西部土司城一直延续着“世袭其职,世守其土,世长其民”之民规,拥有自己的武装,有家国观念。前两年,他们中多数人抛家舍业参加过滇缅公路的修筑,不少人白骨埋在那里。现在家乡沦陷,有人一筹莫展。张县长去那里宣传“保家卫国、责无旁贷”,组织民壮游击队、义勇军,面对日本鬼子的讨伐扫荡进行偷袭骚扰,开辟扩大游击区。各族土司组成600余民壮武装,配合军方一次反扫荡便毙敌百余。“五百壮士守疆城,各族民众逐顽凶。”“铁蹄蹂躏遍,战志弥更坚,疆土共存亡,老少齐抗战!”

  面对各族人民的顽强抗争,日本侵略者更加强了法西斯统治,强抓民夫上山,在日军官兵皮鞭下,在高达三五千米的山间冒险为其修筑牢固的军事工事;在山下县乡成立维持会、株式会社,大量推销日货;还大开烟馆,办赌场,麻痹中国人,大肆宣传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更大办慰安所,将强行抓来的朝鲜、台湾地区妇女编成班组为“营妓”,逼其白天为士兵性服务、夜晚被军官包宿(日战败时,很多营妓被扫射致死,谓“共存亡”)。

  日寇为巩固其统治,安抚民心,还实行怀柔政策。驻腾冲一个半通中文的日寇头目田岛大尉亲笔致函张问德,软硬兼施,对其劝降,提议“会晤”,答应给予高官厚禄。信尾特示:苍苍在上,吾出至诚……不胜依依,伫盼回玉。落款为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上,昭和十八年(即1943年)八月三十一日。

  张问德读了这封半通不通的中国古文信函哈哈大笑,嗤之以鼻。他自幼随父常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等爱国诗句,心中有一股豪情,泱泱大中国之六旬老者岂能臣服于狂妄不知人性之倭崽?他同秘书等人议后,连夜提笔挥挥洒洒地写下千余字长函,嘱人送于田岛,同时抄呈保山市长、远征军第11集团军总部以及云南府各上级部门。很快,《滇西日报》及昆明市各报分别给予发表。一时间,此函在中国大西南、大后方广泛相传。

  我手持刊登此函的剪报,密麻小字、泛黄薄纸,低头细阅不释手,手发抖,开本摘抄:

  田岛阁下:来函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醇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弹之下,曝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达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者无以蔽风雨,行者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加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行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

  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威胁之痛苦!

  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

  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我边抄边默念,不由得从低声到高声,对那义正辞严、铿锵有力的话语不给以高声朗读,似不足以表达当时心境。这不仅是中国老人的声音,更是全腾冲人民、滇西人民的声音,是对法西斯的痛斥、怒吼!

  我忽然想到来滇西经高黎贡山道颠簸时,看到绕高山峡谷奔流的怒江,江面不宽,水流湍急,不时撞击两岸山岩,白浪滔天,奔腾咆哮,好似我们常传唱的脍炙人口、震撼人心的黄河歌曲: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这《答田岛书》就是怒江人民的吼声,怒江在咆哮、在怒吼,怒江人民逞英豪,抗日英雄也不少,保卫怒江,保卫大西南,就是保卫全中国!

  《答田岛书》不仅被大后方各大报刊选载,据说有的地方还将其选进小学课本,口传手抄,家喻户晓。

  怒江咆哮,人民怒吼,抗日防守两年余,迎来了大反攻!1944年5月,春暖花开,高黎贡山麓白雪融化,怒江洪流滔滔上涨时,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布置了大反攻,对两年前攻占怒江西岸,却一直没能过江东前的日寇漫长的沿江军事据点开始逐一进攻。怒江,源头在西藏拉萨以北的纳木错,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五月渡泸”便是渡怒江。它从海拔3000多米的横断山脉冲出一条深谷,直泻而下,水温极低,似冰河,水流深急,水深滩险。两岸是著名的高黎贡山脉,最低海拔近3000米,最高达7000余米,常年积雪。在南北长有170余公里的高山上蜿蜒的千年古道,陡峭、险峻,坡度达45度,是“猴猿欲度愁攀缘”的险境。马驮子上去,牵马人都要将马背上驮的物品卸下来,人背肩扛,否则马一失蹄,便会全部滚下万丈深渊。日军占据西岸主峰两年,修筑了坚固的工事,明碉暗堡遍布各山头。站于山巅,可俯视缅甸全境。腾冲实乃进攻缅甸、印度的军事要塞。我军需涉洪波、攀悬岩,仰攻高山。

  远征军总司令部面对重重艰难险阻,根据地形、敌情,做了周密的渡江作战方案,调集第11、第20两个集团军主要兵力,共七八万人,在洱海苦苦训练几个月,又得美军的支援,天上有飞机,水上有橡皮舟,路上有火燃喷射器。万事俱备,只待东风。5月,趁阴历十七八月圆的深夜,将士们驾驶橡皮舟及我军自制的竹筏、木船,兵分四路于怒江四个渡口奔向高黎贡山的四个垭口。漫长的江岸密林不许有丁点灯火、丁点声音,只有水声和徒步登岸、爬山的喘息声及士兵们“跟上、跟上”的小声传令。借着月光,士兵们在山谷间隐蔽行动。狡猾的日军还是发现了,不断有机枪向江中扫射,手榴弹于波浪中爆炸。再强的火力也阻止不了远征军的反攻决心,他们的口号是“誓死收回我们的国土,不强渡怒江誓不罢休!”一艘橡皮舟被炸翻,又一艘木船跟上去;一队马驮子被枪林弹雨阻挡,又一队骡驮子沿着另一羊肠小道攀缘前进,如此前赴后继,水浪里滚、山岩上爬,又有强大火力掩护,几万大军强行渡江攀山,于天将拂晓时全部抵达怒江西岸,开始了仰攻高黎贡山的战斗。

  蒋介石按卫立煌报告,立即将成功渡江、赢得大反攻第一步胜利的喜讯向美国罗斯福电告。罗斯福大喜,立刻拍板再向远征军提供武器、物品支援。美国驻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大夸“卫立煌是中国战区最能干的司令”,并令美军“飞虎队”机组迅速将支援物品向战区投放。

  5月,春雨绵绵,又大雨滂沱,山洪暴涨,高黎贡山峡谷洪水流速极大,石撞浪涌,士兵连连倒入水中。山间小道极为泥泞,走几步鞋底就粘上厚厚的泥巴,士兵们干脆把鞋甩掉,赤脚爬山。敌人不仅在坚固的工事里向我军射击,有的还把机枪架在树上,待我军走到近处时突然开火。敌人的伤亡也不少,他们长期坚守深山,给养供应不上,饥寒交迫,遍染疟疾,高烧不止,倒下死了都来不及收尸。日军把尸体摞起来当掩体,把机枪架在尸体上向我军射击。远征军将士上山后,根本来不及修筑工事,多以长枪、刺刀拼杀,展开肉搏战。雨水、汗水加血水将军衣打湿、浸透,全靠体温烘干,干了又遇雨浇、血浸,依然如故。飞机投放给养一时供不上,断粮断炊,就就地挖野菜、野草充饥。山顶空气稀薄,雾霾蒙蒙,喘气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但是鬼子一上来,枪声一响,战士们立即呼吼大喊,抱枪挺身,刺刀闪亮,直冲向前。美军飞机曾投下100多件雨衣,却极少有人穿在身上,宁肯浑身雨水、血水、光脚板,因为只有那样,刺杀才方便。有的士兵把雨衣盖到牺牲战友的尸体上,以免泥雨糊满英雄的面孔。晚间,将雨衣铺在湿地上,陪同长眠的战友,给予温暖……

  “我们都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命大、福大,也是那些死去的战友以他们的生命保住了我们。”台湾邵先生沉默许久,深情地说。

  卢先生补充说:“没有经过敌人侵略,就不能真正理解保家卫国、为国捐躯!”他又慢慢介绍,在腾冲郊区,住着一位湖南籍老兵,姓蔡,他曾含泪向卢先生讲述过他们连长爱国捐躯的故事。

  连长姓高,是东北汉子,“九一八”后家破人亡,一人闯进关内,一心要打日本鬼子。他们被编入远征军一个加强连后,在腾冲的大决战尾声中,一次同日军遭遇,展开血战。他们看到日本鬼子端着的三八大盖上了刺刀,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围拢来。加强连的士兵手握着上了刺刀的七九步枪,想立即开枪先打死几个日军,但高连长下令不准开枪,怕招来躲在工事中的日军支援,命令一律要用刺刀捅杀,叫小鬼子也尝尝咱中国人刺杀的厉害。我们的士兵端着刺刀,呼喊着向日军冲去。一个鬼子兵的刺刀刺向老蔡的腰部,他就地一滚,随着一个弹跳,一声大吼,一个突刺,直插进那鬼子兵的右肋。刚拔出刺刀,另一个鬼子兵从侧面冲过来,欲刺他的下腹部,他又一个“防下刺”,顺势一枪托,把这个日本兵的下巴和牙齿都打飞了。此时一百多个鬼子兵和两百多个中国士兵扭成了几十个人团杀来滚去。只见一个日军把刺刀捅进我们战士的肚子里,还没等拔出刀来,高连长从日军身后一刀插进他的肋间。另外两个日军又从左右向他冲来,一位苗族战士飞奔而来,一刺刀捅了一个日军,又一枪托,击碎了另一个日军的脑袋。双方滚成一团,浸泡在流淌的血水里拼命厮打。这时,只见高连长挥舞起一把英国造的大弯刀,瞪大双眼,“呀——呀——”怒吼着,像发了疯的狮子向厮打中的日本鬼子扑去,东砍西剁,势不可挡,挥刀把一个鬼子兵的头从耳根到脖子砍去,又一刀将另一个日军的手砍断,又就势抱住向他扑来的鬼子兵,拔出匕首,一刀捅进了敌人的胸口。加强连的士兵纷纷赶来,群起而上,你杀我刺,又砍又剁,杀得日军血水四溅,连连倒下,仓慌退下山去。

  在雷雨交加中,在雨水裹着鲜红血水滚滚流淌中,看着那被我们砍得龇牙咧嘴、倒在血泊中的鬼子们,我们的战士蹦高大喊“杀得痛快!杀得痛快!”互相拍手称快!但当收拢阵亡战友的尸体时,都禁不住泪水长流。高连长,这位高大的东北汉子,抱起一个战士的尸体泪流满面,又抱起一位阵亡战友,双膝跪下,号啕大哭。战士们向前扶他,但他长跪不起,哭声不止。哭泣中,他掏出自己的手枪,面向全连仅剩下的12名士兵说:“兄弟们,你们活着的是好汉,战死的兄弟是英雄,这些英雄的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不能没人收管,我想要永远陪着他们。今后你们战死后,还来找我报到,我是你们永远的连长。我们这代中国人活着要和侵略者拼到底,死了要和他们到十八层地狱誓死决战,不打败日寇法西斯收复国土,决不罢休!”说着,“啪”的一声枪响,他微笑着倒在牺牲战友的身旁……

  听罢卢先生讲述的这场撕心裂肺的悲壮故事,我们一时语塞。我端着茶杯品不出普洱茶的香气,却为同法西斯殊死拼杀的远征军的英雄气概不停地呷嘴点头、默默称赞。卢先生说,蔡先生经历的这场惨烈战斗,早已有人写成文字。近几年,蔡先生每到清明或6月,都要到高连长的墓碑前叩头祭拜,有时还用黄草纸剪一把大刀放在墓碑前点燃,望着那熊熊升腾的火焰默默祷告:老连长,再送上一把大刀,在十八层地狱或天堂,遇到不服输不认错、幻想东山再起的法西斯,你还带着弟兄们用大刀向他们头上砍去!狠狠砍去!“寸寸喋血争,殊死泰山重!”

  “这就是我们真正的中国人!”邵先生一字一句表述,又喃喃叨念,“英美同盟军有时对我们的悲壮之举不能理解,对我们在云层战场上,在苦水、血水中持久顽强的拼杀也不能理解,但十分钦佩!他们常常伸出拇指夸赞:只有中国人!只有中国人!”

  “盟军将士也不乏英雄勇士。”卢先生又接着介绍。

  在滇西反击战中牺牲的美国最高级别的军官是麦姆瑞少校,在1944年5月20日那场艰难的战斗中,为指挥准确得当,不顾个人安危,一直站在一个显眼位置上观察敌人及其火力,指挥我军乘机进攻。突然一发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弹片击中他的胸部,他还要坚持指挥,终因冲击波造成的震荡而牺牲。我远征军将军、师长等军官都前去吊唁,并同美军在其遗体旁守护。当时条件极差,一时找不到棺椁,是一位苗族土司将为其阿爸准备的杉木棺材献出,还找了一处长有高高的菩提树的地方给予安葬。没有牧师、神父主持,出席葬礼的美、中同盟军在坟墓旁边鸣枪。枪声震飞白云,震响长空,祝逝者安息!并告全球人民,在反法西斯战场,各国、各族人民团结得更紧、友谊更深,定会取得伟大胜利,争得永久和平!

  从春时5月到初秋9月,滇西云层上你死我活的反法西斯惨烈战斗,终告胜利结束!

  1944年9月14日,卫立煌司令向远征军及所有参战的人民颁发嘉奖令。腾冲军民,张县长及土司、民壮游击队的头头们共同组织广大群众于城郊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庆胜利大会。

  这胜利,“半由于将士用命力摧强寇,半由于腾冲民众大力支援之功”,远征军一位指挥官如是报告,当年和顺民众“均争相驮沙袋、运子弹、送菜饭、支援前线”,原拟10天的战役,仅血战24小时有余就攻下了来凤山!

  滇西战场的全面胜利,极大地支援配合了盟军在印缅战场及太平洋战场的作战。正如美国罗斯福总统所言:“在亚洲,中华民族进行的另一场战争,在拖住日本人,”否则,“有多少师团的日本兵,可以因此调到其他方面来作战……”

  当年美军驻延安的观察组长威尔伯向晋察冀军区政委程子华说过:“我虽然不同意你们的主义,但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指地道战、地雷战等)我都予以赞赏……八战军、新四军开展的游击战在抗日战争中确实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

  毛泽东主席说,中国的抗日战争,“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阵线中尽了它的伟大责任!”

  我们参观团一行将告别腾冲时,又去国殇园纪念馆归还资料。在有张大千题字的肃穆的国殇墓园留影时,我重温了在此见到、听到、读到的一场场催人泪下的“国殇”。我想起了屈原的祭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五千文明不曾消亡,中华民族不惧创伤,凤凰涅槃,浴血重生,高歌复兴,屹立东方!

  在将走出国殇墓园时,我们又看到在园边有尖尖的小坟墓,墓碑上写着倭冢墓,原来是腾冲人民为战死的日军修筑的坟冢。近年,死者家属和日本友人来访时,均在墓前三鞠躬,施九十度大礼,洒下瓶瓶白酒,用手帕包一捧坟前的黄土揣入怀中。不知他们是否想到,日本政府歪曲历史真相,掩盖侵略罪行,会给未来带来怎样的损害!真诚希望他们都能不忘历史,走和平发展的道路。

  所有爱好和平的人民,都会深深铭记历史,珍爱和平,保卫和平,开创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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