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红
萧红的名字,我很早就知道。仅仅是知道而已,并不看重。不看重的原因是,她太年轻,三十一岁过世,是一个永恒的青年作家。青年作家的作品,大多青涩,语言、技巧、思想,都不成熟,很难诱发我的阅读兴趣。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喜欢老年文章。
没想到,后来,萧红竟然成为我阅读最多的作家。这个“后来”,是2014年6月的某一天。“阅读最多”,指的是,我读过她的全集,十几种传记,以及三大卷《萧红研究七十年》,总计五百多万字。
起因是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反复跟我谈论萧红。一个月内,谈论不少于五次,每次谈论不少于二十分钟。朋友说,你不能不读萧红。朋友说,萧红的文学价值被严重低估。朋友说,萧红很可能是继鲁迅之后,最伟大的作家……我赶紧打断朋友的唠叨。这扯不扯,吹牛不能这么吹。
朋友是媒体人,对文学若即若离。我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萧红痴迷到这种程度。听朋友的朋友讲,这位萧红迷,不光经常跟我谈论萧红,而是逢人就谈,谈得大家一见他的身影就说,萧红来了。
我心里嘀咕,萧红,是不是已经很红了?等我读完关于萧红的五百多万字,再到网上搜索相关资料之后,不得不承认:萧红,的确很红。
萧红的红,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出版,二是研究,三是大众娱乐。
在出版方面,自2010年至2014年,国内有四种《萧红全集》问世,另有《萧红大全集》《萧红经典全集》《萧红小说全集》三种问世;选集很多,这里以北京燕山出版社的《世纪文学经典六十家·萧红精选集》为例,该著2006年1月初版,到2014年5月,出到第五版;单行本出版情况,以《呼兰河传》为例,我到当当网上书店搜索该著,竟然跳出十二个网页,每页六十个条目,两者相乘,总共七百二十个条目。这数字让人眼晕。扣除重复出现的条目,大概不会低于上百种版本。这样的出版热,是不是说明,在读者那边,还有一个几乎同期出现的阅读热?
在国内的萧红出版热之前,在海外,还有一个萧红的翻译热。翻译是用另外一种文字出版,我把它归在出版方面,大概也说得过去。萧红作品的翻译,以英译本为例,从1979年开始,先后有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萧红小说选》《小城之春及其他作品》等。散文作品有《商市街:一个中国女人的哈尔滨》(该译本收录萧红四十多篇散文作品),还有《鲁迅先生记》《当铺》等。
在研究方面,作为研究成果,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的《萧红研究七十年》,可谓集大成者。该著高达二百万字,收录文章二百八十四篇,仅仅是七十年间全部论文篇目的十分之一。考虑到这个时间段之后,仍然有不少萧红研究的论文、专著发表或出版,我谨慎地估计,到我书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就是2015年3月,萧红研究的论文篇目,不会低于三千。从传记的角度来看,我读过的萧红传记,有十三种。实际出版数量,远不止这些,至少在二倍以上。
在大众娱乐方面,有两部以萧红为主角的电影面世:一部是宋佳版《萧红》,一部是汤唯版《黄金时代》。这两部电影,让萧红走出文学和学术的边界,成为公众人物。我曾经在同一时间“百度”萧红、丁玲、萧军、端木蕻良和张爱玲,结果是,萧红的条目,多达一千三百六十万,而丁玲的条目不足百万,萧军一百六十七万,端木最惨,不足五十万。曾经红透整个文坛的张爱玲,也只有三百四十七万。这一组数字对比,是不是说明了一些问题?在20世纪30至40年代,萧红的名气,不能跟丁玲比,也不能跟萧军和端木比,更不能跟张爱玲比。时至今日,情况大不相同。对萧红的关注度,已经远远超过上述几位。
萧红的红,不容任何人置疑。现在我准备回答一个问题,萧红为什么这样红?这问题由文学界人士郑重提出。我的第一反应是,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红,一定有推手在背后起作用。
葛浩文的萧红研究
20世纪30年代,借鲁迅、胡风、萧军、端木蕻良等人的提携,萧红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从1942年病逝香港,到1957年归葬广州,国内报刊上有过一些纪念和研究文章,比如骆宾基的《萧红小传》等等,之后便很少被人提起。从这一时段开始,萧红陷入了沉寂。
萧红的沉寂期,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末。
好在,沉寂不是死寂。1961年,一位名叫夏志清的美籍华人,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此著于1979年在香港出版中译本。这部著作,把沉寂已久的中国作家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都从历史的尘埃里“发掘”出来,很快风靡内地。夏志清提到萧红的时候,只写一句话:“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这是夏志清在1961年的说辞。到1979年,他在该著的《中译本序》中,再次谈论萧红,说他对《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未加评论,是自己的疏忽,并对这疏忽“大表后悔”。随后又说:“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这是对萧红的抬举,寥寥数言,也足以打破沉寂的坚冰,有“七九河开”的效果。
萧红热的始作俑者,是另外一位美国汉学家葛浩文。“八九雁来”,葛浩文就是一只大雁。此君对萧红的“痴情”,几乎达到难以理喻的程度。只是这“痴情”的发端,却非常偶然。
葛浩文在越战时期应征入伍,派驻台湾,对中文感兴趣,用心学过一段时间。退伍回国时,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除了中文什么都不会”,认为读大学才有出路。他读到的第一本中国小说,是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在印第安纳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读到萧红的《呼兰河传》。1972年,葛浩文向导师柳无忌报博士论文选题,先报朱自清散文,柳摇头;再报田汉戏剧,柳还是摇头;最后想起“二萧”,对柳说,你父亲柳亚子认识萧红。柳来了兴趣,说,“赶快写”。就这么,葛浩文开始了《萧红评传》的写作。
这里补充一句,柳无忌的妹妹柳无垢,跟萧红在香港期间有过交往,萧红死后,柳无垢写过文章《悼萧红》。这事,柳无忌知道。柳家父女跟萧红相熟,是不是柳无忌为葛浩文确定论文选题的隐秘内因?这问题外人不好多嘴,只有柳无忌本人可以回答。但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信。
柳亚子跟萧红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香港。1941年10月下旬,柳亚子登门拜访端木,遇见病中的萧红。柳亚子是一个诗兴很浓的人,给端木写诗,也给萧红写诗,后来还到医院看过萧红。萧红很感动,本想写诗酬答,只写了一句“天涯孤女有人怜”,再也写不下去,眼泪却止不住。萧红死后,柳亚子写纪念文章《记萧红女士》,说萧红曾经打电话与他约谈,见面后,萧红喋喋不休,他“恐损病体,未敢多流连也”。这个“恐损病体”云云,我以为是逃避的托词。萧红那种病态的神经质,常人消受不起,柳诗人大概也消受不起。
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中,对柳亚子跟萧红的交往,叙述非常简略,只说“她(萧红)养病期间交上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朋友——诗人柳亚子,他是去看端木时结识萧红的;另一东北作家骆宾基,骆就是后来为萧红写传的作者。”这段简短的叙述中,有明显的不实之词。说骆宾基是萧红“非常重要的朋友”,我承认。说柳亚子是,夸张过了头。蜻蜓点水一样的交往,怎么就“非常重要”了?扯淡。中国人的劣根性,没想到也传染给了美国人。退一步想,是不是凭这一句“非常重要”,就能博得导师的好感?
我在上文中把柳亚子与萧红的交往,作为“插件”呈现出来,不外乎是想说,有些事情的发端,基于偶然因素,所谓“历史的必然性”,并非“普遍真理”。
1976年,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在美国出版,同年在香港出英文版。1979年,《萧红评传》在香港出版中译本。1985年,又在内地出版中译本。后者的出版方是北方文艺出版社,社址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我特意啰唆的这一句,是别有用心。下文我将谈到,黑龙江省的宣传、出版、文艺、高校和研究机构,为萧红的红,到底添加了多少柴火。
1979年,也是葛浩文发力向西方介绍萧红的开端。上文提到的萧红作品的英译本,都是由葛浩文翻译。若干年后,此君向西方翻译了莫言的小说,为诺贝尔奖扎根中国贡献了很多汗水。
西风东渐,葛浩文为萧红点起的一堆篝火,很快在内地燃烧起来。
黑龙江的萧红出版热
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对推动萧红热所起的作用,显然是外因。这事很像母鸡孵小鸡,只有外因没有内因也不行。这个内因,便是黑龙江的诸多宣传文化机构。
1979年,是萧红的幸运年。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在香港出版中译本,是幸运事件之一。此外还有一个看起来更重要的事件。年初,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公开倡导出版萧红著作、研究萧红生平和创作,建议在萧红故乡呼兰县保存萧红故居,在哈尔滨设立萧红纪念馆。此倡导和建议,获得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和响应,中共黑龙江省委宣传部、省文联、省出版社、省市报刊以及各大专院校中文系,都闻风而动。文学研究所更是率先垂范,很快影印萧红和萧军合著的作品集《跋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也于同年出版《呼兰河传》。
1980年,还是萧红的幸运年。两件事,一小一大。小事,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生死场》;大事,是萧红的“隔代知音”和“中国现当代文学首席翻译家”葛浩文,第一次到内地访问,先到北京,随后到哈尔滨。小事一笔带过,大事不能不细说。在北京,葛浩文会见很多老作家,都是熟悉萧红的作家,跟他们谈论萧红,还每人赠送一部《萧红评传》中译本。在哈尔滨期间,葛浩文沿着萧红的足迹,走访了很多地方。第一女子中学,道里区,商市街,都转了一圈。又到呼兰县,寻访萧红故居。行走途中,还是不断谈论萧红,还是一路赠送《萧红评传》中译本。离开哈尔滨,葛浩文去了萧红生活过的上海。此行的句号,画在广州,到广州银河公墓拜祭萧红墓。此行,葛浩文写了两篇文章,一篇《访萧红故里、墓地始末》,一篇《从中国大陆文坛的“萧红热”谈起》。在葛浩文眼里,那时候内地文坛已经出现了萧红热。笔者粗略统计,1979至1980两年间,大陆各报刊发表的有关纪念和研究萧红的文章,只有七十多篇,要说“红”,也是刚刚红。对葛浩文的内地行,还有两篇文章值得一提。一篇是香港《新晚报》对葛浩文的采访,《葛浩文谈追踪萧红之行》;另一篇是发表在《北方文学》的评论,《美好的礼物——读美国文学博士著<萧红评传>》。
说1979年和1980年是萧红的幸运年,有一个重要因素不能忽略,就是国内政治气氛的转变对文艺界和学术界的影响。
李洁非、杨劼合著的《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对此有过比较详细的论述,这里只谈要点。1979年10月底,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周扬代表中国文联所作的报告中,大谈思想解放。他说,“文艺战线”的思想解放,还存在阻力,现在的情况,不是思想解放过了头,是解放得还不够。他还说,我们对思想解放,只能促进,不能促退,只能加以正确引导,不能压制。周扬的说辞,无疑是官方的声音。这次文代会,直接造就了文学的“八十年代”。两个标志:一则,文艺“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周身毛孔俱被堵塞”的现象开始改善,“解放的欲求”大增;二则,“年轻一代要求开拓艺术视野的愿望十分强烈……积极了解和探讨‘解放前文艺的面貌,热衷于(原)苏联的所谓‘修正主义作家作品,尤其是还把目光投向新中国成立以来隔绝的当代西方文艺与哲学”。
正是这“解放的欲求”,以及“积极了解和探讨‘解放前文艺的面貌”,加上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沈从文、钱钟书和张爱玲的鼎力推崇,才造就了国内的沈从文热、钱钟书热和张爱玲热。对萧红来说,上述的两个幸运因素她都拥有,只不过要把夏志清的名字换成葛浩文而已。更幸运的是,葛浩文就在这个历史节点上,亲自来内地追寻萧红的踪迹,这对国内文学研究和出版界的刺激,尤其是对萧红故土黑龙江的刺激,也就可想而知。如我所料,葛浩文的身影离去不久,从1981年开始,跟萧红有关的作品,在国内的出版数量迅速增加,黑龙江省的“表现”最为突出。我仅以黑龙江省的三家出版社为例,小角度展现这一出版盛况。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马伯乐》《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怀念萧红》 ;1982年,出版《萧红短篇小说集》《萧红散文集》 ;1994年,出版《萧红新传与十论萧红》《鲁迅与萧红研究论稿》;2011年,出版《萧红(1911—1942)》;2012年,出版《萧红语言的诗性阐释》《寻找与考证:萧红居地安葬地及纪实作品研究》;2013年,出版《百年视阈论萧红》。
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萧红评传》(葛浩文著);1987年,出版《萧红短篇小说集》《萧红散文集》《呼兰河传》《生死场》《马伯乐》;1991年,出版《萧红全集》;1993年,出版《萧红传》(铁锋著);2011年,出版《萧红研究七十年》《百年悄吟——咏怀萧红诗词楹联选》《百年诞辰忆萧红》《非柏拉图式爱——萧红情感心路解密》《萧红画传:呼兰河漂泊的女儿》(王亚平主编)。
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出版《萧红文学之路》《怀念你——萧红》《呼兰学人说萧红》《萧红全集》(两卷本);1993年,出版《火烧云——萧红小传》《萧红研究》(三辑);1994年,出版《爱梦难圆》(收录张爱玲、林徽因、萧红等人的婚恋故事);1998年,出版《萧红全集》(三卷本);2002年,出版《萧红评传》(刘乃翘、王雅茹著);2003年,出版《只有香如故——萧红大特写》;2013年,出版《萧红经典全集》。
我不敢肯定以上资料没有遗漏。有也无妨。现在的陈列,足以管窥关于萧红的出版盛况。需要补充的是,还有三家出版社,黑龙江大学出版社、黑龙江美术出版社和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也都出版过多种有关萧红的作品。其中,黑龙江大学出版社的出版总量,不亚于上文提到的三家出版社。
在黑龙江,关于萧红的出版盛况,仅仅是萧红热的一个侧面,转换视角之后,我们还会看到别样的风景。
萧红研究机构与“一号文化工程”
国内的萧红研究,也是以黑龙江省为开端。1979年起步,此后紧锣密鼓,大戏连台。1981年,1982年,1984年,在哈尔滨连续三次召开萧红学术研讨会。这三次研讨会的召开,跟葛浩文哈尔滨之行带来的刺激,也许有某种关联。这期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积极配合,出版关于萧红的书籍六种。
1984年,是萧红研究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年,呼兰县成立呼兰河萧红研究会,是国内外第一家萧红研究机构。研究会的主要工作,是厘清萧红迷乱的身世。在研究会的基础上,又成立萧红基金委员会,向社会募集资金,补政府拨款之缺,总共集资六万元,用来修复萧红故居。1986年6月,萧红故居正式开放;同月,成立萧红纪念馆。到1987年之前,北方文艺出版社积极配合,出版关于萧红的书籍六种。
1991年,为纪念萧红诞辰八十周年,哈尔滨出版社积极配合,出版关于萧红的书籍四种,其中包括《萧红全集》。
2001年,萧红纪念馆联合在哈尔滨的多所高等院校和文化团体,召开“纪念萧红诞辰九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主题是“萧红与20世纪中国文学”。来自俄罗斯、韩国、日本、波兰等外国学者,以及国内学者、作家等一百二十多人参加会议,交流论文一百余篇,相关论著八部。
为迎接萧红诞辰百年,黑龙江省有关部门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之一,2009年7月,成立黑龙江省萧红研究会,将黑龙江文学院更名为萧红文学院,设立萧红文学奖,着手编辑新版萧红全集,拉开萧红百年诞辰纪念活动的序幕;之二,2010年1月,黑龙江大学成立萧红研究中心,宗旨是,依托本校相关人文学科的“综合优势”,“整合和联合”国内外萧红研究的各种“有价值资源”,建成“国内乃至国际具有良好声誉和广泛影响的萧红研究重镇”,为该省的“文化产业发展和边疆文化大省建设”服务;之三,2010年7月,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成立萧红国际研究中心,宗旨是“应对经济全球化、文化全球化对急剧消失的黑龙江历史文化资源的影响,从而积极构建一种国际合作与交流的互动平台”,以此“保护开发萧红文化遗产,扩大萧红的影响”。
在我看来,2009年,是萧红研究的又一个重要节点,比1984年更重要。这一年,中共黑龙江省委宣传部把打造萧红品牌,作为本省的“一号文化工程”来抓。时任宣传部长的衣俊卿在萧红研究会成立大会上说,在出版研究之外,还要“打造以萧红和其作品为题材的舞台艺术、影视剧”,而打造萧红品牌,“不但会推动黑龙江文学创作、文艺理论、文学批评的发展,更将为黑龙江文化繁荣、社会进步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衣俊卿的话,把打造萧红品牌跟“社会进步”联系起来,可见调门之高,也可见其雄心壮志。
随后成立的黑龙江大学萧红研究中心,无疑是打造萧红品牌的继续,功利性显而易见:其一,“黑龙江大学积极承担了省委宣传部对萧红文化品牌的开掘工作”;其二,这个研究中心的“近期”任务,是“围绕萧红生平与创作、萧红与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萧红与东北作家群、萧红与黑龙江地方文化、萧红与现代文化名人、萧红与黑龙江旅游文化产业等方向开展研究工作”。这两段话告诉我们,成立萧红研究中心,是省委宣传部的建议,现实目的是为旅游文化产业搭台。
萧红国际研究中心的功利性更为明显,主要是为了“完成省委宣传部交办项目”,也就是2011年的“纪念萧红诞辰百年学术研讨会”。此外,该研究中心还要担负“为省委省政府提供萧红文化创意产业的调研咨询”等多项任务。
萧红诞辰百年纪念活动可谓声势浩大。主体活动是学术研讨会,“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期刊出版界人士、作家、萧红亲属及生前好友的后人等一百三十多位嘉宾莅临”,收集学术论文六十余篇。此外还有:一,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四卷本《萧红全集》,并启动《萧红印象》丛书出版计划,整套丛书分《记忆》《研究》《序跋》《故家》《影像》《书衣》六卷,总计二百多万字;二,举行首届萧红文学奖颁奖典礼,王安忆、韩少功、阿成、季红真等人获奖;三,黑龙江省作协召开“萧红的文学世界”座谈会;四,与萧红故居比邻的萧红纪念馆正式向社会开放;五,由黑龙江省投拍的电影《萧红》于年内开机。
此后,黑龙江省的萧红热,处于“相对不应期”。2012年12月,推出“萧红数字展馆”之后,再无大动作出现。
电影《黄金时代》与萧红出版热
让萧红和她的作品走向舞台和银幕,原本是黑龙江省“一号文化工程”的重要内容,2013年公映的电影《萧红》和走上舞台的歌剧《萧红》,终于让该计划落到实处。但真正让萧红走向大众视界,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萧红热潮的,无疑是2014年电影《黄金时代》的宣传、公映以及由此诱发的媒体狂欢。
《黄金时代》的投资方是星美传媒集团有限公司。这是总部设在北京的一家民营文化传媒企业,以电影产业为核心,被称为“中国文化传媒行业著名品牌之一”。说这些,是为了撇清跟“一号文化工程”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是要说明,到这一桥段,萧红的名字,以商业模式正式步入娱乐市场。
《黄金时代》于2013年5月拍摄完成,公映却安排在2014年10月,时差长达一年零五个月,显示出投资方的巨大耐心。
《黄金时代》的营销宣传,有海报,有“黄金沙龙”,有纪录片巡回展,有导演和主演一干人等全国各地的游说,有联合百度、中信等电商平台的网络鼓动,有摄影展,有罗大佑演唱的宣传歌曲《只得一生》等多种形式。我耐心有限,不一一详细罗列,只说前三项。
海报有两种,海外版和国内版。海外版有英文、日文、韩文,图案别具一格,获得广泛好评。国内版海报却引发不小争议。八张海报,每张以某个电影人物和两行大字为核心。第一张,电影人物是萧红,大字:“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配小字:“这是无所畏惧的时代,一切都是自由的。”这是模板。每张人物不同,大字不同,小字除了“什么什么的时代”中的“什么什么”不同之外,其他不变,整齐划一。抛开电影人物和小字不论,大字依次还有:“想爱谁,就爱谁!”“想去哪,就去哪!”“想骂谁,就骂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追求什么,就追求什么!”“想结婚,就结婚!”这一系列标语,引起不少人反感。作家马伯庸发微博:“如何只用两行字来杀死一部电影?照这么做就行了。反正我是不打算去看……”还有网友调侃说:“应该加一句,想杀谁,就杀谁!”我对那些标语也比较反感,原因是,它们扭曲了民国时代,也扭曲了那些历史人物的灵魂。举例来说,让人误以为鲁迅很任性,整天想着骂人,而且是“想骂谁,就骂谁!”你说这扯不扯。尽管如此,抓眼球的目的已经达到。
“黄金沙龙”是一个系列工程,连续邀请文化界精英跟导演许鞍华对谈,当然是围绕电影《黄金时代》来谈。受邀者先后有陈丹青、王安忆、莫言、刘瑜等等,通过媒体传播谈话内容,还是借此抓读者眼球。我那位痴迷萧红的朋友,受此蛊惑,认定《黄金时代》票房不可限量,也认定萧红会声名鹊起。
纪录片巡回展,指《黄金时代》的伴生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在全国范围内“重走萧红路”。该片长达一百五十分钟,于2014年5月7日开始,以哈尔滨工业大学为起点,然后到北京、青岛、上海、武汉、香港等地巡回展演。说白了,是直接为《黄金时代》造势,间接为萧红造势。在这部纪录片里,也有黑龙江的元素。出现在片中的专家,两位主要人物,一个,章海宁,是黑龙江萧红研究会副会长,萧红研究中的栋梁人物;另一个,张抗,是萧红的侄子,是“张家与各界联系的纽带”。没有黑龙江方面的大力配合,就不会有这部纪录片。
以上种种手段,在人群中产生怎样的作用,很难调查,也不好估计。在我身上发生的作用,我当然清楚。我从漠视萧红,到全方位阅读萧红,到网上搜索电影《萧红》,到去影院看《黄金时代》,到两万五千字随笔《萧红的真相》的写作,都在这一期间完成。你说作用大不大?
我有一个疑问,《黄金时代》,主线是萧红的爱情脉络,副线是萧红的文学活动,原名《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跟内容贴得很紧。为什么要改名?有没有借“民国热”来造势的意图?这问题,不是萧红走红的节点,暂且放下。不过,把民国称作“黄金时代”,很轻率,很缺乏历史感,给很多人心里添堵。
伴随《黄金时代》的拍摄、宣传和公映,国内出版界再次掀起萧红出版的热潮。我的粗略统计,从2014年到2015年初,国内出版或再版的萧红传记类书籍有《端木与萧红》(钟耀群著)、《我们都是爱过的:萧红传》(王臣著)、《红尘大梦,浮世成伤:萧红传》(桑妮著)、《愿你已放下,常驻光阴中:萧红传》(风约湘裙著)《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萧红传》(垂青著)、《波西米亚玫瑰的灰烬:萧红传》(邹经著)、《相思结得恨已迟:萧红传》(蒋雪芹著)《梦回呼兰河:萧红传》(谢霜天著)、《萧红的虹:萧红传》(宛因著)、《从呼兰河到浅水湾:萧红传》(蒋亚林著)等十几种;有两家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和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萧红全集》;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等三十多家出版社,出版《呼兰河传》;另有多家出版社出版萧红作品的选本或《生死场》等。这样的出版速度和密度,在现代作家群中,是一个奇迹。在这一奇迹辉映下,萧红想不红都不行。
我的结论
到此为止,我可以得出结论:萧红走红,是以葛浩文的研究和英译为出发点,以黑龙江省“一号文化工程”为重要动力,以电影《黄金时代》的宣传、公映和媒体的高度关注为高潮。这三种因素,共同“合成”了萧红的红。其中,黑龙江方面的推动,承上启下,极为关键。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有些现象,集因果为一身,既是萧红走红的因,也是萧红走红的果。
蒋书丽在《葛浩文与萧红》一文中说,“没有葛浩文的研究,也就没有后来中国大陆的‘萧红热”。我以为这说法过于武断。葛浩文是萧红研究的纵火者,这是事实,可要是没有黑龙江省不断添加柴火,萧红怎么可能这样红?不敢想象。
当然,萧红的红,跟中小学语文课本收录她的某些散文作品(主要是选录《呼兰河传》的片段,如《祖父和我》《祖父》《我和我祖父的花园》《祖父的园子》《火烧云》等)有一定关系,跟《呼兰河传》成为“教育部推荐语文新课标必读书目”也有一定关系。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重要元素。如我所知,中小学语文课本收录的作品很多,所谓“语文新课标必读书目”,数量也不少,未必那些作品背后的作家,都能红起来。由此说来,对这个元素,不必过于重视。
李计谋在《萧红散论二题》中论述产生萧红热的六点原因,有的我认同,有的我不完全认同,有的我完全不认同。完全不认同的有两点,一是“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二是“臻于成熟的艺术风格”。说句抬杠话,有浓郁地域文化特色的作家很多,怎么别人没红到这种程度?“臻于成熟的艺术风格”,我以为离事实很远。以年龄论,萧红处于成熟作家的青涩期;以作品论,久负盛名的《呼兰河传》,用评论家王彬彬的话说,“艺术上的不无拙涩”,给人以“‘略图和草稿的感觉”。
我在《萧红的真相》里,对萧红的作品,有过整体性的评价,这里不妨重复一遍:
在我看来,萧红只是一个“很有天赋”却没来得及把天赋完全发挥出来的作家,或者说是“可以有成就”却没来得及有成就的作家,她永远停留在一个成熟作家的“早期作品”阶段。以文学高度论,萧红是一棵小树,是比她自己的身高还要矮一些的小树。
我引用这段话的意思,无外乎是想挑明,一个作家热不热红不红,跟作品本身的高度,不一定成正比。以作品论,我以为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他们都具备红的潜质。有此前提,夏志清一推,很快就红起来。萧红不一样,看她的作品,我怎么也看不出,她会红,而且会红到这种程度。美国华裔作家王鼎钧在《关山夺路》一书中感慨,“文章的命运往往由文学以外的因素左右”,是经验之谈。换一个角度,说作家的名声也往往由文学以外的因素左右,也不算错。萧红的红,就是典型的“功夫在诗外”。
诗人白居易在《偶然二首》中有“人事多端何足怪”一句,无疑是劝世良言。阅历丰富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把这句话引申到文学领域,我觉得一个写作者,还是把精力用在“诗”内比较好,热不热红不红,看你运气如何,这恐怕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看到谁谁又热又红,你也犯不上“气滞血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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