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相遇时,我和若茵都镇定得出奇。
2013年夏的一个午后,在东京六本木宽得有些离谱的人行道上,偏西的日光横在我们之间。彼时,她正急匆匆迎面赶来,在离我一个通常被告席与原告席位置的距离上停下。当她扬起手遮挡那道日光的时候,我遮挡了她看往对面ANB入口的视觉通道。
我起初并没有抬眼看她。我的眼神之所以在那一刹那从手里资料的情境中转移出来,完全是因为她的拉杆箱与地面摩擦的节奏在我可听范围内的一路伴随,尔后,戛然而止。出于一种好奇,我一抬头,就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变了。
我变了吗?
她没有告诉我,包括后来。
我无法解释这种镇定的成因。
眼神欺骗不了人,问题是,我没法看清她用手遮挡住了的眼神,我承认我的那一丝慌乱在顷刻间已经被我虚假的面具收容,绝对不露一丝马脚。
“什么时候来的?”
“刚下飞机。”
“哦,”我点点头,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去对面的咖啡厅坐坐?”
“不了,我还有点事。”
日光依然斜插在我和她之间。她将手很自然地放下来,整张脸包括眼睛对我袒露无疑。该死,她的微笑凭什么看起来依然那么淡定?
“去哪儿?这里我比较熟悉,可以做向导。”
“就在对面,不麻烦你了。再见!”
当我的耳朵里又响起拉杆箱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时,我承认,我输了。
她拉着箱子优雅地从我身旁穿过,也穿过了斜阳的余晖。我后退几步,精准地抓住了箱子的拉杆,斜阳将我们面对面重新拢在一起。
“若茵,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有。”她平静地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误会,应该好好谈谈。”
“是吗?我倒不觉得。我真有事,时间有点赶。”
“那好,把号码给我,我们约个时间,好吗?”
我的真诚换来的只是沉默。
“若茵,不想给我联络方式也没关系,只要你今天不回国,我明天就会找到你。”
“袁——皓——明!”若茵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我听不清是恨还是怨,或者其他。她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伴着一声苦笑。
连她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眼前的若茵,依然梳着半年前我离开时的齐肩短发,仿佛我们分别只有半天,仿佛一切触手可及。
当她将视线从我渴望的眼神中移开时,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是,她竟然出乎我的意料,麻利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便签,写上“朝日电视台经济及综合节目交流研讨组”,递给我,“再见。”
我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直到摩擦声在我意识里全部消失。半刻钟?一刻钟?天知道。
2
潮俣酒吧的生意永远那么火,好像凌晨后才是夜晚的开始。酒吧老板陈粤民是广东人,他具备了客家人几乎所有的显著特点。到东京后,一次偶然的机缘,帮他打赢了一个民事纠纷的官司,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在日本比较谈得来的朋友。粤民说我身上有一股东北爷们儿的豪气,有些和律师的理性不搭界。很多时候他都在研究我,兴致盎然地寻找着那个更真实的我。他说得对,我也觉得自己体内某处藏着一个开关,这个开关能恰到好处地自行启动这种性格上的转换器。而粤民呢,平日话不多,说一句便切中要害。
“皓明?好久不见你来了,初晨说你有心事,一个人喝了这么多?”
我扭头看一眼调酒师初晨,他冲我挑眉坏笑一下。
“你说桌子上这些空了的酒杯,它们有思想吗?起初,它们肚子里装的都是他妈的兑了各种东西的水,不管是五块一斤的国产小烧,还是千块一瓶的法国白兰地,有区别吗?我说的是杯子能感觉出区别吗?舌头能感觉出区别吗?心,心能感觉出区别吗?你帮我看看。”
“你想家了?”
我的世界突然静下来,在喧嚣的午夜酒吧里,那些狂魔乱舞的人走不进我的世界,只有粤民的一句话让我狂躁不安的心找到了一小处暂憩之所。
“想家就是想女人,说吧,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少扯,我还没成家呢。”
粤民用好像没进化完的眼眶下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我,“可以没成家,但不会没有她。”
“换个地方?”
粤民笑笑,把我带到十七层,离地狱只差一层的他的私人寓所。
3
时间真快啊,八年前的长宁仿佛一夜间变了,满大街在一觉醒来后都被一个“拆”字吞没。当我背着书包骑着我爸用好几辆自行车拼成的脚刹车穿行在大街小巷赶往学校时,差点没和一辆轿车追尾,上面下来的不是别人,是林若茵。
美,真美!见过引发里根遇刺案的演员JodieFoster吗?除了我妈遗像外,唯一被我贴在我家墙上的就是她。有人形容她“像独自行走在夜幕下的女神,英姿飒爽,有着颠倒众生的咄咄气势”。对,林若茵就是这种。她是公认的校花,没有人不想追她。但她高傲,像一块北极的冰,你永远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更没有天理的是,完全靠颜值就可以赚得一片好未来的人学习还那么好。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反正她一转学到我们那里,我就再也找不到第一名那种俯瞰世界的感觉了。那些老师也围着她转,特别是潘宇那个孙子。
我摇晃着手里的酒,和粤民碰了一下杯,“干!”
“你在嫉妒?”
“我来不及嫉妒,有更重要的事让我心神不宁。我妈死得早,我爸一个人养我不容易。我们住的地方叫陶瓷厂,你懂瓷器吗?就是这个。”
我拿起茶几上一个瓷盘,给粤民煞有介事地讲解。
“我爸就是设计这个的,画图纸,勾花边,定模型,他能精确到一丝一毫。有一年,他突然下岗了,我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爸从来不当我面示弱,他是那种看起来像技工干起活来又像力工的人。他试过卖油条,试过串糖葫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学费越来越贵,饭量也越来越大。最终,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拿笔杆的手操起了秤杆,开始支起摊儿学着卖菜,他说至少可以让他儿子多吃点好菜。他觉得他的儿子迟早会有大出息的。”endprint
粤民和我又碰了一下杯。
2005年,当我在十一月的东北天气里看到满大街“拆”字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家的炉子或迟或早热不了我们的饭盒了。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我看到“拆”字上了我家的墙。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粤民摇摇头。
你打过家雀吗?掏过鸟蛋吗?你看见过把鸟蛋跟鸟窝一起抠下来放在一堆柴火上烤着,吃得正香呢,大鸟回来后一头扎向火堆时的眼神吗?你这个南方人真操蛋,什么都不懂。就是那种感觉。那几天,我问我爸,我说你咋想的?我爸没吭声,低头给他的倒骑驴链子浇油。我急了,吭个声啊,这两间窝棚真给拆了,咱俩住哪儿去?我爸说,上好你的学,这些不是你能管的事儿。一句话,比夜还黑,让希望看不到一丝光亮。
接下来大段沉默。房间里落地钟摆的声音幽灵一样穿梭在我和粤民的呼吸之间,好像在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仍活着,而且活在我曾经、现在乃至未来都最最厌恶的国度里。粤民给我倒了杯水,水撞击杯壁的声音,让我的记忆愈加清晰起来。
每天早上,我爸两点准时起来骑着倒骑驴去一个离我家二十五里路的批发市场进菜,再驮回来一秤一秤地卖。固定的摊位一个月要缴几百块钱管理费,他舍不得,所以总在路边卖。他被城管撵得到处跑,倒骑驴摊子被扣过,被掀翻过,他的秤杆被撅折过……但这些,他从来都轻描淡写。
那次,有人找他谈,不说内容是否对等,但态度起码是对话的形式,这让我爸很受鼓舞。来的人说一平方米八百,我家那两间平房排完尺后一共四十二平,那人拿出随身带的计算机一按,清脆的声音重重地凿在我爸粗糙的耳膜上,三万三千六百元。头一年的议价高中自费线是九千六百元,当年的楼房均价是一平二千七百元。
放学回家,我爸头一次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我。要知道,大年三十他都得等把菜卖光了才肯回来。那天真出奇。我用研究欧姆定律的眼神看着他,他来回搓他的手,“皓明,咱这房子估计保不住了,但公家给的钱不到哪儿,你眼瞅着要上大学。我听他们说,找找人能兴许多给点儿,我打听过了,分管拆迁的副市长姓林,刚来一年多,他女儿好像和你同班。”
我说,“爸,这事交给我吧。”我觉得我当时特爷们儿。
又是长久的沉默。
粤民拉开窗帘,夜晚被往事掳走,天空已经泛白。但我知道,扑面的夜一直都在,就像刻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某些时光会在某一刻兴风作浪,将所有撕心裂肺的感觉一起涌上来让你翻江倒海;就像道貌岸然的雪,将所有好的,坏的,纯洁的,污秽的通通覆盖;就像抓到手里的一副牌,大的,小的,好的,烂的,只要有人和了,你都要推倒重来。
那之前的呢?就让它面目全非吗?只能让它面目全非?
4
林若茵——那几天我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我要搞定她。
我承认我们没有什么交情,她来一年多了,我们说话的次数不超过三次。不是我不喜欢她,是不敢喜欢。
当我料定表白也没戏的情况下,我压根也不会冒这个险的。表白没戏,干吗要触碰尊严?那些压根不需要表白就唾手可得的又能带给我多少刺激和快感?不能提供刺激和快感的爱情,说不上是你在玩爱情,还是爱情在玩你。况且,最不好玩的是——想要甩开可不是一抖手的事儿,不一定要有多少麻烦等着呢。我又不是猫啊狗啊的,我总归是要心跳的。
林若茵处于非黑非白的灰色地带。一般人,我一打眼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不是我经验丰富,而是地摊小说里的心理描写看得太多啦。分析她时,我这智商准会降到九十以下。难道这就是爱情?我不确定,不确定我就没办法冒险。退一万步,即使冒险侥幸成功,你叫我拿什么请她看电影,吃冰激凌,叫我拿我爸的卖菜钱?叫我骑着二八大架的组装拼接型脚刹自行车驮着坐惯了奥迪A6的公主?我好像是在做梦,我心没有那么大。可是,现在不一样啊,我有任务,我要通过林若茵向她爸求情多给我们点拆迁款。
“林若茵”,当我把这三个字一笔一画重重地刻写在草纸上时,我身边的大个一拳捶到我右肩上,“你小子犯花痴了?我说这两天怎么魂不守舍呢!”
大个是我死党,他父亲是军官,他妈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没抢救过来。他在部队大院长大,他越是想得到别人的注意,就越觉得自己卑微。像一棵草,在风里偷偷强壮着锯齿般的羽翼,别看他不起眼,但总有一天会在别人攻击时给以锋利。起初,他是很乖的孩子,他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爸,如果不是他,他妈或许不会死,他爸也不会没有人照顾。可是,当他爸真的领回来一个女人时,他又觉得自己那些年的乖巧就是个屁,他不想再装屁了,反正除了他妈,女人有的是。于是,他整天和那些在门口劫道要钱的孩子混在一起。大个的劣迹最终被他爸发现了,狠狠揍了他一顿,问他到底怎么样才能不让他操心。大个说;“我不想找后妈。”他爸说;“行,儿子,只要你能学好,我听你的。你还想咋样?”“我想当警察。”“行,只要你离小混混远远的,我答应你,一不给你找后妈,二长大让你当警察。”就这样,四年级时他蹲了一级,就降到了我面前。
他不帮我,或许我永远都瞧不上他一眼。那天后,我们成了死党。每次不管大考小考,只要他不睡着,肯定能抄到他想抄的分数。平日里,我俩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可这次,我利用了他。我不能和他说实话,我有我的尊严。
“嗯,想想怎么帮我。”
“你想让我怎么帮?”
“不管怎么样,让她在一个月内喜欢上我。”
“神经病吧,你不考大学了?”
“考啊,两回事儿。”
“就算是想追她,还带限时的?很急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肆无忌惮。
全班同学的目光刷一下一起扫向我们。我抬头看一眼二排的林若茵,只有她仍然在写什么,我甚至能听到她的笔在歌唱。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
当我赶到当年小学时我被打的那个废弃仓库时,大个正和林若茵面对面地对峙着,距离有点远,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看到他伸手搂住林若茵,硬生生地亲了下去……林若茵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挣扎着,“你干什么,夏哲寒,你个流氓。”眼前这一切,让我瞬间傻掉了。我的血管都快要爆炸了,喉咙像有什么堵着,想要喊却喊不出声来,我像光一样射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拳。大个应声倒在地上,我骑在他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头上。林若茵吓得哭了起来,“别打啦,别打啦,袁皓明你别打啦。”endprint
她死死地拽住我的上臂,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翻身倒在地上。林若茵站在我们面前,像落难的神一样。她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着,裹在她身上的往日的光却在我心中异常清晰明亮起来。我翻身起来,拉着林若茵的手走出那个仓库,用背影扔下一句话,“大个,你听好了,我再也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转身返回仓库,大个已经走了,地上的血迹摊开来,像极了一朵朵盛开在腊月的玫瑰。
5
假期只有十天,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十天里,我没有空想别的,我没找到大个,他回湖南老家了。我也没去找林若茵。倒是有一次在街上,我帮我爸看菜摊,林若茵从书店出来看到我冲我笑了一下,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也笑了一下。开课时我们按名次重新排了座位,我被分到林若茵后面。这太突然,好像也正合我意。我们依然没说什么话,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和我之间的变化。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越和她近距离地接触,就越感知到自己心跳得厉害。我每天都在煎熬——看着她的后脑勺,看着她白净的侧脸,甚至闻着她苹果味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在或不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完完全全长在了我心里。
我感觉我就像一张白纸,被笔一画一画一刀刀刻下去,有些怕疼,竟也时时期待那种疼。谁说痛苦是美的呢?它只是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味道而已。对于林若茵,我承认我比谁都想交付真心,因为真心里藏匿着善良和美好。但我又何来真心呢,我要的只是利用。看到她,我脑子里总有两个字会同时蹦出来,一个是爱一个是拆。我没有一刻忘记我的任务。喜欢啊,爱啊,对于现实来讲,不觉得太奢侈吗?如果我说一句爱她,就能让我和我爸的那两间房不被拆,那我会说一万句。问题是,当你真的感觉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一丁点儿不想对她撒谎,一丁点儿不想加入哪怕一丝一毫的贪念和欲望,你甚至想把那两间平房也拱手让给她,自己露宿街头都心甘情愿。
我问自己,袁皓明啊袁皓明,你为什么要离她这么近,却又感觉离她那么远呢?我那时真给不了自己答案。
我时刻审视着自己心里住着的一个叫天使一个叫魔鬼的那两个人——天使美丽温柔,惹人喜欢;魔鬼面目狰狞,让人讨厌。我决定,我搬回原来的座位,离她远一点。
大个是两周后回到课堂的,他和没事人一样,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索性不去理他。他也不和我计较,这或许就叫真正的哥们儿。
晚自习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看到我爸正和大个喝着小烧。我爸见我回来了,傻呵呵地笑着,“哲寒又来看我啦,书包放下赶紧一起吃。”
吃完饭,我带大个爬上房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黑烟,就像一个又一个喷薄而出的恶魔。我们一起看着它们在夜空里慢慢分崩离析,它们永远没有可能和星星汇合,它们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和寂寞。
我灌了一口带上去的小烧,然后,递给他:
“疼吗?”
“疼!这里疼!”大个笑着,拍了拍他自己的心,“长这么大一次是我爸打我,一次是你,你比我爸打得还狠。”
“我错了,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自信。”
“皓明,你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不管你和你家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事,你只要考上大学就行。”
我抢过他手里的酒,又一大口灌下去。他拍拍我的背,纵身一跳,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6
该来的总会来,高考和拆迁一样,但万没想到凑到了一起。
我家所在的平房区位于城市的西北。曾经,这里除了陶瓷厂,还有糖厂、服装厂、木器厂。我出生前这里还繁华一片。我家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和我爸一样,下岗没了工作自谋营生。与我爸对话的人在来过两次后就没再出现,或者出没出现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我爸忙卖菜我忙考大学,只有我妈的遗像和我的美女贴画在家等着他们来。巷子里,有人有门路的得了好价钱已经陆陆续续搬走了。拖着拖着,除我家外,还有十几家没搬的。
第一天考得还不错,据说大个也行,林若茵更不用问,看她气定神闲的表情就能明白,不平常就一定超常。第二天我走得早,我爸当然和往常一样,凌晨两点去进菜。可我回来后,再也找不到我家了。
一进巷子,我就闻到气氛的诡异。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在夕阳里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儿地嚼着舌头根子。从他们七嘴八舌的交谈中,我大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说拆迁工作组一定是在行动前就做了严密部署,两百多号警力联合出动,铲车、拖车都开到了现场,还有120救护车,以备应急之需。
“看见没?有上房的,有偷拍的,有让老太太挡铲车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一出好戏呢。”
那个老太太我认识,她儿子儿媳是机电公司的下岗职工,听说为了不让拆房子,特意把老太太从农村接出来,只要动房子就得从老太太身上轧过去。当然,这些都是他们自己想的,别的法儿凭他们的智商还真想不出来。
“大铲车和二百多号人没等拆他家呢,他们就把七十多岁的婆婆放躺在地当间了。”
“可不是嘛,先是一拨人上前劝,不管用,铲车要进屋了还是不起来,接着一帮穿着制服的人就钻进去了。一个制服女拉着一副臭脸,瞄着躺在地当间儿的老太太,嘴巴蹦豆似的一个劲儿地说,说什么要美化城市,什么造福百姓,开发商补偿什么的……”
“到后来怎么把媳妇带走了呢?”
“唉,这不是嘛,那女的跟老太太说,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怎么还被他们利用呢?万一有个一差二错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就这话儿,媳妇冲着制服女就破口大骂起来,问她谁被利用,说她们穿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不一定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呢,一个个上百平的房子住着,反过来给这些穷人留个狗窝大的地方还碍着他们眼了?她越骂越激动,上前动手,被警察押车里了。还有好多呢,倒汽油的,自焚的,都没好使。”
……
两里地的巷子,仿佛走了一光年。当我站在我家原来的位置上时,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瓦砾了。我看到我爸正蹲着身翻找什么。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和我爸说着什么,我爸不理会,依然用手掘着土,不停地掘着,翻找着。endprint
他们看上去有些无奈,接着说,好像冲我爸,又好像冲倒了的房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说你丢了,也没证据,人多手杂,往开想吧。”
我突然想到我妈的遗像,冲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爸!”
他不理我。
我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胳膊,我看到有两股浑浊的泪从我爸的眼里流下来,流在他满是灰土的脸上。这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如此苍老,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妈呢?你在找什么啊?”
我把他的手从土里拔出来,他的身子一下瘫软在我的怀里。
“你妈的遗像在那儿,你爸说遗像后面有几万块钱,不见了。”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在跟我解释我眼前没法儿相信的噩梦一般的存在。
“大个把警察打了。”这是我爸的声音,虚弱却又出奇平静。
我用力搂一下我爸,将他抱起来,在立着我妈遗像的半截土坯旁将他轻轻放下。然后,捡起半截椽子,冲着那些制服走去,他们好像正想和我说什么,他们以为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我劈头盖脸朝他们打过去。他们像恶魔的黑烟,作鸟兽散了。
7
在看守所,我问大个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帮我,他说我比你还矮两公分,为啥还叫我大个?我突然想哭。回来的路上,我想去医院,他们说我爸中邪了。我要找林若茵。我想到了潘宇。当我赶到学校办公室时,我看到他们都在。
“林若茵,我想和你说点事儿。”
当我看到林若茵冲着潘宇点了点头时,我烦躁得简直没法儿说。我一路在前面走着,拼命告诉自己静下来。林若茵在后面跟着我,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我想,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
“我遇到点麻烦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不争气,在她面前,我感觉像个无力的小丑。
“袁皓明,你别急,如果能帮的我一定帮你,你放心说吧。”
“夏哲寒——”
林若茵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之前的急切一下缓了些许。
“夏哲寒——你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我知道。如果你今天就是来解释这个的,那么,已经不需要了。”
“不,不是的。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如果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提,但既然你说了,我也就没有必要瞒你了。夏哲寒在考试前几天找过我,他跟我讲了很多你们的事儿,他说你家要拆迁,希望我能求我爸别拆你家,如果非拆不可的话,能不能多给些补偿款。夏哲寒那天很动情,我觉得他挺够哥们儿义气的。如果他不来找我说这事儿,我或许没办法原谅他之前对我做过的事儿。也是在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管他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或者你们之间有什么约定,原谅不原谅他是我能做主的事儿。至于涉及到我爸的事,我从来不管也不问。我没办法答应他,也没办法帮你。”
“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
“还用我挑明吗?”
“你以为那是我们串通好的?”
“我不确定,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袁皓明很真诚。”
“真诚?林若茵!真诚不是用来怀疑的。”
“可我并不了解你。”
“没错儿,你并不了解我,你不屑于了解我,我根本不配你了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这些没用,算了,我不该来找你。”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自卑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自卑。可在那一刻,我的尊严顷刻间被瓦解,那不是误解,绝对不是。
我帮不上大个什么忙了,相对于他为我做的那些,我就是个窝囊废。林若茵呢,我也怨不得她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事原则,我凭什么要她为我放弃原则?我又不是她什么人!
8
我爸虚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他天天抱着我妈的遗像,哭一阵笑一阵。我手里已经一个子都没有了,护士来下最后通牒时我爸刚睡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五号床,再不交钱,就得办出院了啊。”护士铜铃般的声音脱口而出,像极了大年三十巷子里第一声响起来的炮仗。
我爸突然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皓明,都怪爸没本事,连累你了。”他虚弱得很,却依然冷静得出奇。
“爸,不是你的错儿,做你的儿子我知足。可是爸,家没了,钱丢了,你还有我啊,你可得好好活着,要不然我妈也不会安心的。”
“爸知道,爸知道,爸只是迈不过去那个坎儿,他们凭什么啊?”
“爸,你好好的,迟早我会给你要个说法。我先去把拆迁款要来,你慢慢好起来,我再去打几份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爸点点头,泪又顺着他的眼角留下来,愈加浑浊了。
我爸是在用他越来越脆弱的方式来激发我越来越坚强的吗?可我真他妈的讨厌这种方式。讨钱的人常常会被看不起,也说不准会不会摊上吃拿卡要的事儿,但也常常是被同情的。谈不上顺不顺利,想要顺利拿到钱就一定要先顺了人家的意,这点我还是懂的。最终,他们将房屋拆迁款扣除那些家当的保管费一次性结清给了我,甚至在我数钱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那笑意味深长,让我毛骨悚然。
拿到钱后,我爸说什么都要出院。低烧还在持续,可他说他没事儿了。我知道他有事儿,这事儿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得他六神无主,元气尽失。
我们在城郊租了间平房。我爸仍然没有什么话,他说他觉得疲乏。我一直觉得,像我爸这种人应该很皮实,但我错了。人有时候就像一根皮筋,你可以抻它,可以拽它,怎么都可以,但一定得在它可承受的范围内,一旦超出了那个范围,后果就可想而知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用我陪,自己也能去看守所看哲寒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每次回来,我爸精神上就有一些变化,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
白天,我在一家餐馆里给客人送外卖。商场、闹市、办公区、洗头房,地上地下,楼上楼下……我就像蜘蛛侠一样穿行其中。凡是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人要吃饭,凡是有人要吃饭的地方,我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速度找到送到,这样,我就能多赚几个两毛。有时,我刚送完一份地下六层的,就会接到一份地上八层的。更惨的绝对不是电梯坏了要爬一两遍步梯,而是一天内要爬十多遍同样的步梯。更惨的绝对不是刚刚送完这份地上八层,接下来那份还是地上八层,而是我发现他们的工作室就隔着一块四毫米的玻璃板,我却要为四毛钱飞奔着骑半个小时的车爬三百二十八级台阶流满身的臭汗……endprint
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跟往常一样为了一百张十块钱的小广告费乐此不疲地当着粉刷匠。我每天晚上都像鬼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看每一面墙每一根电线杆子都那么亲切闪光。那天夜里,我正跟一面墙亲密接触着,却发现了一张公告……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我不知道我爸怎么样了。我觉得我的天塌了。不,天是早就塌了的,可为什么夜也跟着这样塌陷下去呢?
9
那个警察死了。死得其所?可他不能死啊,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死了大个怎么办?
大个的父亲也回天无力。
阻碍警察依法执行职务?袭警?故意杀人?都是些什么狗屁词汇?
警察成了烈士。
大个成了恶魔。
老天难道不知道天使和恶魔是怎样交换了外套交换了面具的吗?当我跑到家的时候,我爸似乎跟往常没有什么分别,我狂跳不止的心才放下稍许。可我又无法平静下来。夏哲寒, 我的“大哥”,他难道就要这样离开我们了吗?
“哲寒的事儿我知道了。”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下午他爸和我在看守所遇到了。”
我依然吐不出字来。
“维持原判的通知早就下来了,只是你去的时候哲寒没跟你说。”
我再也抑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恸哭,就像一棵被虫子掏空的树在一声响雷后轰然倒地。还有什么是我卖力活下去的支撑呢?我的心仿佛也跟着死了。我爸也双膝跪了下来,抱着我,他从来没有那样过。他像小时候我妈哄我时一样,拍着我的后背,任由我歇斯底里地发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活过来。只听到我爸在耳边低声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的嘱托,“哲寒多好的一个孩子,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为了我变成这样的。”
我抽泣着,长长地缓了口气。我爸停止了拍打,双手扳住我的肩膀,对着我说:“皓明,你记住,你要把他爸当成我一样对待,我们欠人家的。还有,通知书不是已经下来了嘛,你一定得去念书,多难多苦也得给我念完。你有出息了,才能对得起哲寒。”
我应该意识到的,可我终究没有意识到。
大个执行的那天,我爸以他自己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是陪大个一起去的吗?他难道就没有想一想我吗?走之前,他没有再给我留下任何一句嘱托的话。或者,他觉得他嘱托给我的早已经嘱托完了。
我用拆迁款为我爸勉强买了一小块墓地,那点钱也只能委屈他老人家了。
大个的墓地和我爸离得远些,但我相信,他们在天堂的路是通着的。
葬礼在雨里。多么感激这雨啊。
林若茵一身黑衣夹在老师和同学之中,我却仍能一眼就看出她来。还有意义吗?
10
“袁先生,这张字条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陈总离开时告诉我让你等他回来,要不然我现在就——?”
我摇摇头,苦笑一下。
“他去哪了?”
“好像潘总找他。”
“别打扰他了。初晨,你说你每天摆弄这些酒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我特喜欢黑夜,我觉得黑夜有着无穷的魅力。夜里,我站在这儿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清醒的不清醒的人,他们笑着,我不觉得他们是真笑了;他们哭着,我偶尔会猜一下他们为什么哭了。不管他们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只要从那道门跨进来,就会自动摘下面具卸下伪装,你不觉得酒吧是个很公平的地方吗?”
“那你今晚读读我的灵魂。”
“你的灵魂不归我读。”他狡黠地笑了笑。这时,他又微笑着向一个坐在离我不远的吧台边的女孩子打了声招呼,“林小姐,又是一个人?”
我猛地侧过头去,林若茵?
我用眼神问初晨,他习惯性耸耸肩,“前两天来过”。
若茵清瘦白皙的面庞不施粉黛,却透着干净的美,一如既往。那一刻,我竟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像梦,梦里梦外都与现实有着那么远的距离。
11
我踏入大学校园已是初冬了。
我要怨恨谁?又要感激谁?沧桑和年龄真一点关系都没有。当沧桑悲凉的感觉像洪水猛兽一样一阵强似一阵侵袭我时,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袁皓明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吉大法学系还愿意录取我。老师?潘宇?还是林若茵?不管是谁的关系,我都没有兴趣细问了。反正前前后后这几个月,我能撑过来,不是因为他们传递过来的类似温暖和关怀,我已经不再会感知温暖和关怀,我只被动地接收着,然后主观地觉察着内心的漠然甚至厌恶。
魔鬼,我总该让住在我体内的魔鬼强大一些才对得起这个社会吧。
落下很多课,我要一点点补回来。我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呼吸者,来不及思索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嘱托?仇恨?还是没有勇气死去?
我计算着手里打工攒下的几百块钱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
“终于找到你了。”
我抬起头来,是林若茵。她一边冲我微笑,一边将一大堆水果零食放在桌上。
我承认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有些震惊却又不是那么震惊,有些兴奋好像又不该是兴奋,总之,很复杂。我发现自己很操蛋,我对着夜空曾经发过誓的,发誓离她远点,可她就这样来到了我面前,让我措手不及。她身上好像有股魔力,这种突如其来的力让我根本没办法抵制,我知道那力不是她施加的,归根到底是我自己心里有鬼。
我一直没有问她报考哪里,以她的实力北大没有悬念。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这里也是我的大学啊。”她笑笑,在我对面坐下。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突然有点恍惚,做梦似的。
“袁皓明,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又担心你有负担。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别硬撑着。”endprint
我突然觉得在她面前我不那么卑微了,是什么让我有了这种力量我说不上。
“由一些在日华人企业组成的中商总会近日在学校发起了一个援助计划,你符合条件,就帮你报了名,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援助计划?”
“就是助贫基金,如果成绩合格,四年大学的费用全部会由企业方面直接转交学校,个人无须再承担。此外每年还有一定额度的助学金,相当于生活费。但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他们也不是没有条件,要求毕业后根据实际情况进企工作一年,如果个人有意愿长期留企,可再另行协商。我怕名额被抢急着给你报上了名,你若不同意可以随时取消。”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太需要钱了,需要钱填饱肚子,心无旁骛地学习。
她见我一脸沉思,接着说:“先不急,你决定后再告诉我,我回去准备下午的课了。”她抽出握在我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串号码就走了。
12
当我在机场疯了一样寻找着林若茵时,林若茵正疯了一样地寻找着别人。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她倚在候机大厅的柱子旁,默默地留着泪,手里拿着一封信,失魂落魄的。我的心突然就又跟着疼起来。
当她终于意识到我在她面前时,慌乱地擦了擦眼泪,抬头问我:“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是我想问你的。”
她将头低下去,一颗一颗的泪又滚落下来。
我伸出手来拉起她就走。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多希望她就这样一直心甘情愿被我拉着,让我忘记仇恨,让我驱走魔鬼。当咖啡厅里低缓的乐声流淌到我耳边时,若茵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手里一直攥着那封信。她不说,我就不问。但她终于还是向我吐露心扉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荒唐?”
我看着她,舍不得打断她,哪怕一个眼神一个语气都舍不得,我要做一个她最合格的倾听者。
“还记得潘宇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将那封信方方正正叠好,放进包里。
“遇见他是我家刚搬到这个城市不久。我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好。我父亲工作忙,应酬多,我母亲是一个比较敏感和封闭的人。除了搬家,我们甚至没一起外出旅行过。他们很少交流。我不知道别家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子的,反正,在我家,他们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唯一有声的沟通方式就是吵架。或许,在我父亲看来,他能管得了千军万马,却没办法让自己的妻子服气。而在我母亲看来,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却没办法让自己的丈夫满意。还好吧,至少还有一件事能让他们的思想统一起来,那就是我。他们都曾这样告诉过我——若茵,不管爸爸妈妈怎么样,你要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可我一直以来也没有告诉过他们——我不想要这样的爱。”
“那天,我不知道他们又因为什么吵了起来,那是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我哭着跑出小区时,迎面撞上潘宇。”
“潘宇也在我们那栋小区居住,他担心我一个小女孩不安全,便一路跟着我,陪我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刚回国不久,和我父亲有过几面之缘。他给我父亲打了电话,让他们别担心,说他会把我安全送回家的。”
“我们共同的话题好多,谈梦想,也谈现实。他说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老师,可他父亲坚持让他学建筑。我说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记者,但我父亲想要我学经济。我们就都笑了。他说,‘你看,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不许再哭了,会让人心疼的。说着摸了摸我的头——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自己心跳得那么厉害……”
若茵将目光移向窗外,她在回忆吧,回忆那个夜晚,回忆那个男人。
13
我还是要感谢若茵的。按她所说,我递交了申请,学校和商会方面复审后与我就相关事宜签了份书面合同。这就相当于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学习了,不用再为学费和饭钱奔波。
同寝室的四个兄弟来自天南海北,我们相处得还不错,除了睡觉,柳杨之外的俩哥们儿几乎见不到我人影。柳杨和我同系,是个智商和情商都非常高的人。为了让我尽快赶上课程进度,他能帮的帮了,不能帮的也帮了,我挺感激的。我们属于开诚布公的关系,我没什么对他隐瞒的。平日里我们一起上大课,课后空闲时,也会扯点有的没的。他总拿若茵开我玩笑,“你与那个林妹妹进展到哪了?”
圣诞节马上到了,为感谢若茵,我说请她吃饭。这是我第一次请她。我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她,但这种愧对应该是最没有伤害性的。若茵远远地走过来,我总有种梦境般的感觉。她憔悴了些,我不知道她经受了怎样的煎熬,但我确信了一件事,为此,我有些苦恼。
“非要这么正式吗?”她冲我笑笑。
我太喜欢看到她的笑了,简直能把我融化。
“对不起,大个的事儿,我没能帮上忙。”
我缓过神儿来,“和你没关系,都过去了。”
“想吃点什么?我真心要请你的。”
我带她去了一家小吃。因为她说她要吃小吃。
走在街上,我满眼看到的都是恋人。冷,算什么呢?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是一种幸福吧。至少,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可以点酒吗?”她笑着问。
“当然可以啦。”我伸出手想揉揉她的头,手悬在半空,被我的心及时叫了停。
酒拿上来,我慌乱地启开,给我们都满上了。
“以前,我从来不觉得什么是难的,也从来不去想未来会怎样,现在不同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袁皓明,我敬你一杯,为了我们都是一个人。还有啊,很多事真的不需要求人的。你觉得难的,其实只是你的畏难情绪,不是事情本身。”
“想不到你还是个哲学家。”
“我不是什么哲学家,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你不独立就要依附,依附迟早会被背弃。”
她白皙的脸泛起了红晕,醉意蒙眬的眼神里依然透着善良和坚毅。
“那你觉得什么最难?”
“难?没有什么是难的了,没有了……”若茵一口气又干了一杯,然后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endprint
我将棉袄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看到有泪从她眼角流下来,她是在梦中吗?我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如果能让她不这么痛苦,我什么都愿意做。
14
元旦那天下起雪来。
他们都去玩了,只有我在图书馆里拼命地追赶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窗外响起了鞭炮声,这声音并不刺耳,刺耳的是接下来那句——“张可可,做我女朋友好吗?”
女生寝室楼下面,白皑皑的雪地上一根一根燃烧着的蜡烛摆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男孩手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站成了一塑洁白的雕像,对着楼里他心爱的女孩表白着。我始终没有听到对面楼里的应答,甚至楼梯的震动声也没有听到一下。
雪,仍在下着。
林若茵此刻在哪呢?她又在干什么?我的眼神游离在那一堆毫无感情的法律典籍之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实在学不下去了,决定出来走走。新年的雪让月亮也那么孤独。我想起年少时曾在这样冷清的夜色中无数次抬头仰望。如今,夜空变了,我也变了。我已不再年少,时光也无法一路逆行。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诗人。当我像个雪人再一次出现在那家小吃店时,你知道我有多么感激老天吗?林若茵竟然也在。一个人。我们都笑了。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老板给我添了一套餐具,林若茵帮我满了一杯酒,认真地说道:“喝过酒后我才知道,酒有时是要慢慢喝的。”
我的眼睛在看到她后就没能从她的脸上移开。
“最近好些了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错了。
她并没有在意,或许,她一直都不想掩藏什么,至少对我。
“时间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精灵,你这样觉得吗?”
我在她忧伤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看到了我的影子。
“难道,新年真是感喟时间的日子吗?”我笑了笑。
她也跟着笑了笑,有些苦涩,怅然若失般的,轻轻啜了一口杯里的酒。
“时间是既好又坏的东西,怎么,你对这位老人有研究?”我试图打破她的严肃。
“我想我懂它。”若茵倾斜了一下酒杯,将一小滴酒倒在餐巾纸上,“就像这滴酒滴到纸上,慢慢湮开,一圈圈扩散开去,从此,这张纸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么平整和安静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像在品鉴酒的质地,一口干了。
“若茵——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若茵垂下眼帘,“当然可以。名字有两个功用,一个用来称谓,一个用来思念。”
当她说出“思念”这两个字时,我不知道那一刻谁在她的心头划过。
“其实,我有时也想逃……可每当这时,我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要问一问:如果我隐遁于世再无声息,那么,还会有谁记得我?记得我的模样我的神情?记得与我曾经的交集?还有吗?还会吗?”
“我爸和大个离开我时,我曾一度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想做个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然而,我不能就这么不堪一击,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我必须勇敢面对,解决,再面对……我们都像一粒尘沙那样微不足道,但我们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呼吸。”
“你说得对。一个人执着的时候多半是因为他还相信永恒,而真正的永恒又是什么?这段时间,我想我是把自己困在一个怪圈里了,可逃避不是办法。父母也好,我也好,有些事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人总要经历痛苦才能学会坚强,所以,我该感谢我所有遇到的和遭遇的,感谢所有路过我的人和我经过的事。这些,算是我自己的方式吧。”
“看来,酒真是好东西,它可以那么轻易变成眼泪流出来,但今天我可不准备再流眼泪了,出去走走?”
我们走在雪白的世界里。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晚的月光,月光下撒落的雪花,还有身边我深爱着却不敢让她察觉的女孩。
将若茵送回去寝室后我陷入了长久的思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该置身何处……这样的感觉让我多少有些不安。我担心自己像流沙一样被置于沙漏下面,像落花一样散落下去。我好像把我的全部除了对若茵的感情之外都缠在了若茵所说的那张网那树藤上,很久都不会消散。那些过往和记忆总是湿漉漉的,就滴在我容易洇湿的心情上,无限地蔓延,蔓延到疼痛,疼痛到窒息!而这时候,时光便和它们一起固执地重复播放从前的画面,那些纠结情绪,那些无言感伤,那些生离死别……于是,幸福伴着疼痛的感觉和泪水搅拌在了一起。于是,阳光和阴霾次第登台,天使和魔鬼相互撕扯。
若茵说得没错,她或许在以她的方式为她所逝去的做一个告别仪式。而我呢,我还不想和过去告别。过去,是我通往明天的渡口。
是的,明天就要来临,明天总归要来临。
15
假期开始后,若茵邀请几个朋友和我聚了几次。或许她担心我一个人太过孤独吧。可是,裹在人群中,谁又不孤独呢?我已经习惯了。对若茵,我越来越做不到坦荡。我越想往外推她,意识就越强化那份引力,可我必须时时克制自己。
也许,我该对自己下一道通牒了:如果我再不狠下心来,那我宁愿停留在这一刻的清醒也绝不要未来的麻木。爱,恨,痛苦——不管是谁的,不管是不是我造成的,这些都比不过死亡。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一个春天来了,又一个春天来了。
看到窗前的花坛里已经植满了一垄垄小草,水龙头喷出的水一圈一圈地淋湿它们,我突然觉得,如果将它们立起来真的很像一座坟墓。
这些草从哪里运来我不知道,但去年长在这里的那些草已经死去了,它们不是野火烧不尽的那种,不具备烈火中永生的品质,一把火后,它们死得无声无息、萧萧索索。春天来了很快让人忘记冬天的难挨,同样,新生命的植入让人很快忘记逝去的生命。
大个的父亲转回湖南老家了,他将大个留在这边,但大个并不孤单。他依然活在我心底最耀眼的位置,我还记得我们高中时一起逃课看美国大片。他跟我说过,如果有了女人,他不做树,也不做藤,他要做一团火,他心目中的爱情是要时时燃烧起来的那种。那时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哲人。可如今,大个不在了,我有时会疯了一样地想他和我爸,就那么一遍遍地想,想到忘了自己还活着。endprint
大三时,我已经修完全部课程,通过了全国司法考试。大四开始时,我一边实习一边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
如果就这样按部就班下去,也该没有什么。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我还有合同。临毕业前,校领导代表资助方和我做了一次深谈。
当我厘清一些事情的原委时,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滑稽,滑稽到让人绝望。我疯了似的冲出校园,可我能去哪呢……
雨来得那么及时,闪电伴着雷声,却追不上我狂奔的需求。
“资助你的企业方是潘氏集团,董事长是潘裕成,你应该了解,长宁至少30%的城市开发都与这个人有关……”
“该企业在业界还是有一定信誉的。在日方,他们承接了六本木新城建设的一些项目工程,据说做得也有板有眼……”
“企业方对你的成绩和能力均做过侧面调查,他们也会争取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想去日本,也可留在国内,毕竟,长宁发展潜力还是巨大的,像潘氏集团的规模,他们一定会瞄准本土并将蛋糕越做越大。不光是传统房地产,商业地产、工业地产等与地方政府紧密相关的产业园区建设也是他们大幅进军的方向。”
“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扩充到他们的团队中去……”
雨中,我的思维更容易清晰起来。我站在我爸的墓前,校领导的话在我耳边一遍遍闪回……我多么希望我爸和大个都起来,帮我出出主意,帮我指指路。老天是怎么了,它是不是觉得我袁皓明命贱,不值钱,才这么捉弄我?
潘氏集团?潘裕成?他们拆了我家的房子害得我爸和大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反过来以慈善的方式资助我读完大学?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这样做了,怎么对得起我爸和大个?为了我爸和大个,我卧薪尝胆,想迟早有一天会报仇雪恨。如今,他们竟然要我加入他们的团队,与他们为伍?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
16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寝室,柳杨和若茵都在。
柳杨帮我换了身干衣服,“若茵急坏了,跟人家好好谈谈,晚上再和你聊。”他开门出去了。
窗外的雨,一滴一滴,落地又弹起,那是它们自己的跳跃反弹还是命运的无情抽打呢?我的心再次被卷进了无情的黑洞里。
若茵进来,站在我身后。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我突然丧失了和她说话的冲动,哪怕一个音阶都不想说。
“柳杨把你的事跟我说了,对不起,袁皓明,那时候我只想单纯地帮助你,没考虑那么多。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去帮你和他们谈。”
我仍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缘起于我,是我请潘老师帮忙,考虑到你的感受才以在日企业中商总会的名头签署协议,并将援助范围扩大到全校的。”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转过身瞪着若茵眼睛,“潘老师?潘宇?”
“没错儿,潘宇是潘董事长的儿子,去日本后一直负责集团公司在那里的发展。”
“你和他?”
“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我对不起你,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去和他们谈。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我想知道,你和他?”
“你再好好考虑下,明天上午给我你的决定。”若茵转身走了。
雨,下了一个晚上。柳杨陪我在小酒馆豪饮。
“皓明,说句公道话,你怪若茵没一点道理。以她的处事风格,连她父亲她都不求却为你求别人,已经够说明问题了。那时候你都快吃不上饭了,她想帮你,当然先以解决你当时的困难为主,那不是从你的角度出发考虑你的感受吗?就是现在,她也同样在顾及你的感受。如果像你说的,潘宇为了事业舍弃了她,那她一定不会再愿意面对他,可为了你,她说她去找他们谈,你还要怎样?”
“我并没怪她。”
“我一直不明白你对她的感情为什么这么隐忍?很简单啊,你未娶,她未嫁,你爱她,就大胆追呗,有什么啊,有些事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们隔着一道鸿沟,她是副市长的千金,我一个孤儿穷小子。”
“皓明,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我看得出你对她的感情,却看不透你的心。”
“我不想给她带来太大的伤害。”
“你好好想清楚吧。我觉得,你何不先把那件事放一放,先研究下潘氏集团?”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侮辱,但这是你左右不了的事情。你不承认自己当时很弱小吗?当像你一样的弱小者被同情者发现时,结果只能有一个,被拯救。所以,你被拯救了,这是结果。它的附属品就是你可以顺利地赶上进度,可以顺利地读书毕业,可以顺利地获得执法资格。不是吗?”
“柳杨,你不觉得这是我最大的耻辱吗?我获得的那些不是我被拯救的附属品,它们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我自己辛辛苦苦努力赚取的?我靠的是自己!我的精神是独立的,是饿不死的,我并不需要拯救,并不需要这些道貌岸然虚张声势的拯救。他们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了吗?就可以高高在上为所欲为颐使气指了吗?他们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可不可以这样说,你这种看上去的羸弱恰巧遇到了出来觅食的道德,这就相当于中五百万大奖的概率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种恰巧吗?你不需要,总有人需要。你骨头硬,你能让所有人的骨头和你一样硬吗?”
我无言以对。
“皓明,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包括你让我做一些超出我想象之外的事儿——是因为在我心里,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你要知道,有些人你是斗不过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仍然不说话。
“眼下,我的想法是你可以考虑进潘氏。你不是说要卧薪尝胆吗?为了插在你心头的那根硬刺,你甚至都不敢向你心爱的女孩表白,那现在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
17
当我站在潘氏集团副总裁办公室俯瞰全市时,不得不承认,长宁几年来的发展速度的确是惊人的。难道真像副市长林伟健在大会小会上说的那样,改革总伴着阵痛,发展总会有牺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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