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莉

　　一

　　东八沟很穷，但东八沟的村人很热情。用村长严方六的话形容，那股子热情劲儿哟，就好比是天上的太阳，除了你腚裆沟儿那一条缝儿照不到，其他的，屁大工夫就能照得你整个人闪亮起来！这个比喻虽不恰当，有些夸张，但从汪曦姐妹团一脚踏上东八沟的土地那刻起，就真真地感受到了。

　　东八沟夏季的晌午，日头最毒。村间的土路上行人甚少。汪曦她们的车子刚进村口时，为了寻个村人打听路，还特地踩了刹车，抽了支烟，等上了一阵儿。进了村委会的大院，跟严方六碰了面，说明了来意。她们要给东八沟村做点好事，帮几个穷人的消息，就像忽然生出的翅膀，引来了热情的村民。稀落的村委会大院里，人越进越多。

　　村干部小于虽然看着年龄不大，但已学会了习惯性地手擎一个小本，不时地记录着什么。他俯身坐在严方六的身后，认真聆听着汪曦姐儿几个讲述她们此行想要帮人的目的。看得出，严方六知道汪曦姐儿几个的身份都是企业家后，心里很高兴，面上也掩饰不住欣喜。屋外扒墙根儿的村民偶尔听得一知半解，也要口口相传下去。不消多大工夫，村里人都知道富婆做好事帮穷人来了！

　　其实，村人说得没错。汪曦姐妹团的组成，简单地说就是四个小富婆。大姐自然是汪曦，年龄够大，今年已过四十。若不是跟前夫离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她可能没这心想出来走走。她前夫本是一家大集团的企业高管，外遇被她逮着，汪曦让他痛得既失了钱财也失了颜面。与其相比，二妹李琦家庭幸福得多。两口子都是做化工生意的，合把又合财。当然了，李琦那样的，老爷们儿也不敢惹。李琦外号“穆桂英”，是打小老师送的，皆因上学前李琦能打架，且会号令四方，老师怕李琦学坏，于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李琦，你要做就得做穆桂英那样的人吧，对社会还能有用！李琦听了老师的教导，再听了《杨家将》的评书，越发觉得自己就是穆桂英了，因此常以穆桂英元帅自诩。直至今日，虽未能亲临战场杀敌，倒也在望花街那地界被叫上一号。这次姐儿几个张罗着来东八沟扶贫，李琦身上的劲头终于有的放矢了。姐儿几个里，反倒是三妹沈悦性情平和不急不缓的，不像是富婆的富婆。沈悦的出身其实是地道的农家孩子。十七八岁来城里打工，到饭店做了服务员，和做厨师的老公大伟相识，俩人挣了几年钱，盘下一个小吃店，就这样十五年间由小做大，如今已经开了颇具规模的七个连锁酒店，人生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孩子。庙不知拜了多少座，头也不知磕了多少回！圆圆的老公倒腾煤，光景好了很多年，即便现在时令差些，不影响给未来做足了准备。这四个富婆凑一块，想做点好事帮几个穷人，说起来有偶然也有必然。切莫说素日里，姐儿几个整天麻将、SPA的，不是喝酒聊天，就是逛街购物，用自己的话说，都腻了！那天看电视，女主播评论当下个别富人生活萎靡，缺少社会责任。比照一下，有点像自己，便生了自己的气，姐儿几个虽没富可倾城，但还不至于没有一点光和热，一气之下，有了点想法。哪怕能帮助别人成全点理想呢，也是件伟岸的事！就奔着这伟岸，四个富婆就寻到东八沟来了。

　　东八沟地处三市交界，行政上隶属抚顺市管辖。由于距离市区足有近二百里，汪曦姐儿几个对东八沟并不熟悉。千打听，万打听，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因为听说东八沟最穷，想帮就帮最穷的！姐儿几个觉得，既然决定做好事帮穷人，就要做完美。用李琦的话讲，打支玻尿酸吧！一说玻尿酸，里面就有故事。李琦有一阵中了邪似的就想美容，想去韩国打玻尿酸，再把肋骨摘下一根垫鼻子。她老爷们儿不让。李琦的脾气哪管那个，声言老娘必须得投资自己！女人就要对自己下手狠一点！人不狠，站不稳！老爷们儿气急了，说你还想咋狠！可心知又管不住李琦，只得请了个大师，设计一段偶遇，让大师用风水八卦来解析李琦的面相。李琦虽半信半疑，却又怕真是因为美容动了下半生的财相，故没能打成玻尿酸，摘了肋条骨，所以这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每每姐儿几个论事，揶揄起李琦想要的完美，就会说打支玻尿酸吧！就如同来东八沟做好事，是因为东八沟够穷，才符合姐儿几个助人的想法。姐儿几个听了村长严方六的介绍，觉得东八沟虽然穷，但还不至于吃不上饭，有的人家一样有大瓦房。

　　村委会大院因为姐妹团的到来，逐渐热闹起来，声音嘈杂。东边扯出一嗓子问村长严方六，咱村来雷锋了？西边吼一声，车里的东西都是给大家伙儿的不？村长严方六正陪着汪曦四姐妹说着感谢话，村民的实在一时令严方六有点下不来台。严方六抿起小于递来的烟卷，笑着跟汪曦四姐妹解释，俺们这村人没见过世面！他用眼角余光暗示小于麻溜儿地把不识相的人弄走。未及小于转身，汪曦张罗道，车上的东西都是给大家伙儿的，快点卸下来吧！都是些日常家用的东西，我们姐儿几个的一点心意。严方六伸出一个大拇哥，感叹道，你们真是个大好人呢！咱这社会要都是你们这样的先富的带穷的，准好！汪曦一乐，说好人多呢！我们不算什么！

　　严方六立即安排小于带了几个人去跟李琦卸她路虎上的东西。圆圆也要跟着去，李琦嘱咐圆圆，可别白去，拍几个POSS发爱心贴吧里去。爱心贴吧是汪曦姐儿几个自从打算做好事以来新建的阵地。严方六蓦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冲小于的背影喊道，哎，可别忘了程序！沈悦一旁纳闷，什么程序？严方六笑着说，物品要登记。汪曦忽地觉得严方六做事极其稳妥，心里暗自高兴这趟好事做得有规矩。

　　东八沟不大，也就六十来户人家。一传十、十传百的，富婆来东八沟要帮穷人的消息，就被传得有些走了样。村委会大院也就越发喧嚣起来。梁家旺的媳妇翠芬，脚还未进院门，声音已经进来了，吵吵着逮谁就冲谁问，搁哪领钱？有附和的声音跟道，还有钱？什么钱？严方六注意到翠芬时，翠芬人已近前。严方六一脸严肃地看向翠芬，开口道，你给婆婆喂过饭了。翠芬不高兴道，那还能总忘啊！村人里有忍不住的，扑哧一笑。翠芬回头白人一眼。翠芬的二劲东八沟有名，不消说生养了孩子掉在茅坑里了，幸亏自家的茅坑浅。给老爷们织条毛裤吧，还没裤裆。最可气的是哪有事哪到，梁家旺为这些没少打她，恨她记吃不记打，可翠芬是谁啊！东八沟的小快腿。偏不巧的就是今天的这个场子，翠芬来晚了。翠芬内心有些不服，梗着脖非要村长严方六说出村里净给谁家钱了。严方六跟其根本无法解释，一甩手扔了烟屁股，踮上脚尖在上面用力一捻，说还没到那步呢！汪曦方想起，姐儿几个到这来除了带了吃用的，还要接济几个穷人给点钱，忙冲严方六说，村长，你看谁家困难，我们打算资助一下。endprint

　　面带福相的大富婆嘴里终于说出了要救济穷人点钱，村人的眼光立马放亮了，人群有些骚动。有人被挤偏了位置，心急地嚷嚷，哎哎！别落下我，可别落下我啊！旁人忙问，落下你什么！那人喊道，我穷啊！汪曦似乎听到有人喊穷，忙探头往人群里瞅。越瞅，村人们越想拥到汪曦面前，想要引起汪曦的注意。不想一个人跟说，我也穷啊！此言一出，如同起了化学反应，村人们争先恐后地嚷嚷穷！

　　都穷！这是汪曦没有想到的！刚才村长严方六还说不至于吃不上饭呢，怎么一下都穷了呢？严方六一看村人这态势不对，内心就有些惶恐。这该不会是闹事的节奏吧！除了早两年因后山桦树林补偿款问题群众聚合出了点岔头外，东八沟人的小日子相对还算风平浪静。汪曦姐妹团来助人本来是件好事，别好事变坏事，让他这个村长吃不了兜着走。严方六见事不好，内心这退堂鼓一响，就急得拍了桌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人家几个老板给俺们拿吃的用的，你们还没完了！翠芬唯恐落下她，伸脖接话道，又不是我们说的，是人家老板自己说的，想帮我们穷人！人群里马上跳出一个证明的，就是汪曦村口打听道时遇见的胡麻子，但见胡麻子高声道，可不！人家一进村，就说帮我们穷人来了！

　　事实上，汪曦她们是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是胡麻子问她们寻什么人家要干啥，汪曦顺口带的。汪曦蓦地回过神儿来，怪不得村人这么快就聚到了村委会大院。汪曦连忙起身解释道，村里的老乡们，我们是说过来帮助穷人，可我们是想，帮助几个穷人。一旁沈悦见状，也加重语气补充道，对，我们是想帮几个穷人！

　　几个？村人里马上有人疑惑道，几个穷人？翠芬挺身又接话道，你说几个穷人！说说，说说，几个？沈悦索性一伸巴掌。人群里马上传出是五个还是五十个的问话。汪曦说，严村长，我们想帮五个村里最穷的人！

　　未等严方六表态，翠芬就一撇嘴冲着汪曦问，五个？你们才给五个穷人呢？咱们东八沟，也叫二三百口！你给这几个，你们到底想不想帮咱们穷人！

　　那边刚巧李琦、圆圆和小于卸完物品从院外进来。李琦听见翠芬的问话，不等汪曦回答，便上来穆桂英的豪爽，一扬手说，谁说我们不帮你们了，我们来，就是帮助你们穷人来的！我发誓，我们肯定帮你们！这句话一出，直捅沈悦心窝，沈悦就怕姐儿几个头脑发热烧钱乱来，这话说得这么满，那得扔进多少钱啊！她忙偷换个概念补充道，是啊！我们肯定帮助你们穷人的！那，那就看谁最穷了！

　　村人们左视右看，啥叫谁最穷呢！你们要找最穷的人！怎么算最穷啊！大家谁也不服谁，那就比呗，看看谁最穷。

　　二

　　可真要比起穷来，村人们都认为自己够穷。看怎么比呗！跟谁比呗！这年头哪家没有点苦事愁事！与其嘁嘁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半天也没个头绪，莫不如家里有啥先登记。

　　村委会大院正中央摆上了一张四腿不平有些斑驳掉了漆的长条桌。在众人的目光下，小于跑过来拿了一颗石子垫了桌角。按照村长严方六的指示，小于指挥村人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登记。那些声称自己穷的村户排队等待诉穷。小于告诉大家，除了比谁穷的名额能给些现金资助外，还可分得汪曦姐妹团带来的捐助物资。村人排队的秩序顿时好多了。有的人开始夸汪曦姐妹几个是好人，这要是搁在以前，她们这大善人的名字不得刻在娘娘庙的石碑上啊！

　　汪曦姐儿几个齐整整地坐在小长条桌前，开始认真地记着村人诉穷的户名和家资。笔刚要落在纸上，李琦就有些感慨自己老了，这还没到四十，写字不是提笔忘字就是丢三落四。沈悦讥笑道，就说你不会写就得了，非找什么理由，压根就是上学时没学好。李琦略一忖，可也是啊！就凭我这能力，我要是真把学习给学好了，得多出息呢！汪曦停下笔，小训了一下沈悦和李琦，说你俩能严肃点不！我们是办正事来的！圆圆一旁咳了咳，溜缝儿说道，对，严肃点！严肃点！

　　小于过来，近到汪曦身前儿，小声说道，姐，村长想找你说点事。汪曦便起身跟着于会计来到了村长办公室。严方六的屋里满是烟气，差一点没给汪曦呛着。小于见状，马上抓起一把破扇子，往外扇烟气。汪曦坐定，问严方六，村长，什么事？严方六先是对王曦姐儿几个的到来说了些拔高的话，进而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窗外，指着村委会院里排队的人群说，这村民呢我也是没带好，一听说你们给钱呢，就没了规矩，这民风日下，我有一半责任！汪曦一乐，说村长你说哪去了，也怪我们几个，打听道呗，多说了句话，来帮穷人！这年头人都有点劣根性，有跟着凑热闹取巧的，也有可能是真穷的！严方六认为汪曦说的这倒是实话。东八沟村四面不靠，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这几年经济发展确实不行。有地理位置的原因，也有村民思想落后的原因。有些打工出去的，也尝到甜头了，留下一大一小两头的，劳动能力还有限。也有偷懒耍滑的一辈子不思进取，总之，啥人都有！汪曦觉得严方六说得在理。但见严方六停顿下语气，呷了口茶水继续道，那什么，她汪老板，我有点小建议啊，也不知当说不当说？汪曦忙说，村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老实讲，这次本来寻思着能给村人做点事，不想带来麻烦，我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严方六一摆手道，你可别，汪老板，咱们当务之急把这关过去就行！汪曦说，那行，你说，你找我来什么事？严方六定定地看着汪曦的眼睛道，能不能再加几个帮穷的名额？汪曦一愣，随即呵呵笑了几声道，对了，你不说我还忘提了，原来我们打算资助五个穷人，村里不是有四个五保户么，你说过这四户是固定给的，那就还剩一个名额。刚才我们姐儿几个私下商量过了，决定再追加五个名额，还没来得及跟您说。这样加一块呀，我们再比出六个穷的名额。严方六一听，脱口说，好！好！一看你汪老板啊，就是个做事靠谱的人！汪曦一高兴，回说，放心吧，村长，有啥话您就说，这都不算事！

　　沈悦见汪曦从严方六那儿回来，就想探问汪曦严村长找你什么事。汪曦复述，他就是想要咱们再加几个名额！沈悦问，你怎么说？汪曦有点不耐烦，不就是按照我们刚才那么定的么，再加五个名额。沈悦说，姐，你可千万记得，咱可不能再加了！汪曦说我心里有数！李琦对沈悦的态度多有不平，悦，咱们还差那两个钱！沈悦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感觉就是再添十个名额，今天都未必能打发得了这些热情高涨的村人。李琦怪怨沈悦多虑了，给谁不给谁，还不是我们说的算，村人能闹到哪儿去？汪曦和圆圆也认为没啥大事，出不了啥大格，不是还有村长呢么！endprint

　　所有村户登完记时，毒辣辣的太阳已往西去。汪曦姐儿几个拿着登记好的资料进村长室给严方六看。汪曦说，村长，还是你从中选选吧！我们几个刚才合计了一下，毕竟你最了解村户的实际情况，我们只是在上面的重点户上做了标记。严方六扫了一眼上面汪曦画过圈的所谓重点贫困户，忽地皱起了眉。点了其中一个叫魏武的名字道，他怎么也敢说穷！汪曦疑惑，他不穷？严方六说，这死玩意儿，家里比谁都趁呢，他也敢吵吵穷！李琦凑过来说村长，要这么说，我们画圈的这些都不准确啊！严方六没搭话，因为他在上面画圈的地方看到了亲家徐万能的名字。严方六的心不由得一怔，面上却没敢表露。严方六的老儿子今年上秋就要婚娶，娶的就是徐万能的丫头。徐万能虽说家境一般，但他表侄儿可是县上水利站的站长，表侄儿媳妇是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闺女。严方六老儿子在乡里的工作还没转正，以后还得指着徐家亲套亲的关系。何况现在还没成一家人，如果因为这次算不算是个穷人的事上掰了脸也真不好！可群众都看着他严方六呢！这可怎么办？救济穷户尽管不是他严方六掏钱，但他得一碗水端平呢！别因为这么点事屎盆子扣他脑袋上了，毁了他一辈子清誉，也不值得啊！严方六这边想着，院里的人说话声又高了起来。严方六蓦地抬头看了下汪曦姐儿几个，似有感触地说，用事实说话，你们入户调查吧！严方六把他常看的电视节目《焦点访谈》的广告语说出来时，内心才觉得松了口气。

　　汪曦姐儿几个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理解严方六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严方六自己先一乐，解释说，穷这个事，有的人家贪吃，没家什。有的人家有家什，不舍得吃。还有的人家深藏不露，你看不出来。你说有的人家好像儿子住在城里，可这样的人家未必过得有闲钱，儿子还下岗回农村啃老爹呢！汪曦姐儿几个一听，觉得严方六说得也有道理。可她们姐儿几个做好事来，本寻思着扔下东西和钱就走。原以为村长都了解各家各户的情况呢，可村长这么说，也不是不对！就像她们大老远打听哪地方最穷一样，深入实地，才算好事做到位。

　　汪曦姐儿几个一合计，那今晚就不走了。严方六说，你们今晚就住我家。汪曦说，不麻烦了，我看这村委会大院也挺好的，我们住这儿。

　　于是，严方六就带着汪曦姐儿几个一同来到了院中央，像举办新闻发布会。严方六先跟村人喊了话，除了特别感谢几个女企业家来东八沟助人扶贫外，特别指出几个女企业家做事认真，要对穷户进行深入帮助，所以先要对名单重点画圈的穷户是不是真穷，做走访调查。

　　村人没想到，要想得点救济钱还有这一出。假穷的，大日头底下晒半天，还得自己打自己脸。有人酸酸唧唧，有人兴高采烈。酸唧的怕露馅，高兴的认为自己是真穷。又有人问了，你们一个穷户给多少钱呢！还上人家搞调查！

　　圆圆高声说，五千。五千！村人个个瞪大了眼睛，五千可真不少！村人一下议论纷纷。严方六忙出来打圆场说，几个老板在原来给五个帮穷名额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五个名额！有村人听了刚觉得欣喜时，严方六又继续道，我们村有四个五保户，这四个老弱病残的五保户是必须给的，所以拢共还剩六个名额，现在名单里画圈的，都是根据大家自己上报的家庭财产情况圈出来的贫困户，穷不穷的，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一会儿老板念下进入初选的前二十位贫户，明天就去这些家搞走访调查，然后我们再落实最终结果。严方六话未说完，胡麻子冲出来道，村长，俺得问你，明个入户调查后，你们是还像现在这样画圈，说是谁穷就谁穷呢，还是说让大家伙儿一起跟着选穷？这个问题一出口，严方六一愣。但四周已然出现赞同胡麻子观点的掌声。李琦上前道，那还用问吗？你们既然怕不公平，那就让大家伙儿选！汪曦姐儿几个对视一下，都认为大家选公平。众人等着看严方六表态，严方六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大家选！于是李琦就拿过名单开始高声喊画圈村户的名字。众人听了那名字，有惹人笑的，也有被人骂的。没上榜的，有的庆幸没上去，这么几个名额上去也得下来，折腾一溜十三遭，还不如不被画圈呢！村委会大院嘈嘈杂杂了一下午，这会儿人群终于退去了。

　　严方六眼瞅着众人散了，心里不仅没觉得轻松，反倒是又压上了一块石头。他心里明白，这一调查一选穷的，不一定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几个女老板是两天也走不了！事情反正也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严方六随即转头安排小于给姐儿几个派饭。汪曦连摆手不用，让小于给咱们弄些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拔些小葱黄瓜什么的，整点蘸酱菜就成。李琦也跟说，我们就想吃这一口，最好再整点苞米面大饼子。严方六说，那成，那成，这些管够！沈悦一旁说，我要吃大米饭，我一辈子不吃苞米面都不想它！严方六听了一愣，汪曦见状笑着说，她打小就吃伤了。严方六强颜欢笑地嘱咐小于把这一切都安排好！才出了村委会大院。

　　四姐妹的晚饭撒欢地吃下不少东西，汪曦摸着鼓起的肚子说，这女人一过四十啊，就馋就懒。想吃以前不爱吃的东西，怀旧！李琦脸上贴满黄瓜片，想说话，还害怕黄瓜片掉下来，近乎嗫嚅着说，你……得像我……似的学会保养。沈悦一听，就忍不住说李琦，你可得了，你再不往脸上下功夫，瞅着更像爷们儿了！李琦刚想反驳，只见圆圆手机的闪光灯一闪，听到了快门声。李琦立马说，完了。汪曦问，完什么完！李琦摘下黄瓜片跳起身说，光辉形象没有了！满是兴奋的圆圆却忽然灰头土脸地说，发不出去，没信号！这山沟里一会儿有信号，一会儿没信号的，手机都玩不了，这个夜可怎么过啊！四姐妹想，车子的后备箱里装一副麻将多好啊！好歹也能搓搓！李琦说，别想了，就有俩罐头。

　　三

　　严方六昨晚的觉没睡好，一早起来时，脖子还有点落枕了。严方六的老婆嘟哝着，这还没七老八十呢，也没干啥体力活，整日介儿的就这么笨。严方六一撇嘴说，你懂啥？你当我趴窝呢，搁腚就倒，啥也不寻思！严方六老婆看严方六一眼，没稀得搭理他。但见严方六背个手，跨过院门，奔西山头村委会方向去了。

　　严方六边走边想，亲家徐万能整的这一出穷事，让他无端地卷入这选穷的漩涡里来了。如果没有他徐万能跟着，昨天那几个帮穷的名额就已落定。是他先提出来的走访调查，才有的村人要选穷。哎！都是为了自己儿子，要不咋整！严方六刚拐过西山头的老窦家房后，就看到对面山坡上刘万才牵着一头老牛，费劲地往陡坡上走。上面除了老早以前有个废弃的破山洞，已经很久没人上去过了。严方六哎哎地冲刘万才叫了几声，刘万才看了看他只顾拽牛。严方六心说怎么了，难道真是我要退休了，这村人就势利了！严方六觉得自己最近运势很衰，也许是村长位置坐得太久了。得，不想那些没用的了！endprint

　　进了村委会大院，严方六原以为汪曦姐儿几个已经起来了，不想只见小于门口候着。小于看到严方六进来，悄声附在严方六的耳边说，这几个女老板昨夜根本没睡觉，摸了半宿纸牌儿，挂的酒瓶。严方六纳闷，咋还赌上了，小于一点头，好像赌的是什么什么维、维爱卡（VIP卡）。严方六问，那是啥玩意？小于摇头说，不知道。严方六又问，酒哪来的？小于说，我去王小二家小卖铺搬的，不过她们嫌难喝，都倒掉了。严方六说，得，你赶快招呼她们，得让她们办完事后抓紧走。小于正要进屋去喊，严方六告诫小于，会说着点！

　　小于敲着门喊汪曦姐儿几个起来，说早饭预备的是现挤的羊奶。汪曦连忙召唤三姐妹起床，圆圆困得说，宁可饿着也不起来。李琦蹿下地，说我还没化妆呢！汪曦说李琦，大姐哎！我们是来扶贫的不是来选美。顺手拍拍圆圆沈悦，叫她快起床。外面，严方六也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跟小于说话，大意是问小于，几个老板你给我照顾好没！人家大老远来的可是咱们的客人！汪曦听着，催促三姐妹，咱可别忘了，自己是办正事来的。

　　其实，昨夜没睡好的不只是严方六与汪曦姐几个人儿。梁家旺和媳妇翠芬也没睡实诚。翠芬磨叽了梁家旺一整夜，一个穷名额整五千，赶上咱家卖苞米一年的收入了，白给的凭啥不要！为了得到选穷名额必须让你妈装病！梁家旺是个大孝子，就因为老妈岁数大了糊里八涂的，再加上老婆翠芬丢三落四的二五眼劲，不放心家才没外出打工挣钱。家是穷了点，但前场后院的地让他伺弄得不错。好说歹说，梁家旺算是应了老婆，让老妈必须坐轮椅。这轮椅还是他已经过世的爹生前得脑血栓时候用过的。翠芬试推着轮椅在院里画圈，不忘教导婆婆，妈，搞调查的来了，你记着一定不要多说话。老太太一时糊涂一时明白，说我要尿尿咋整。翠芬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抬眼正看梁家旺扛着锄头出了院门，转头对婆婆严厉地说，憋着，没听过活人让尿憋死的！

　　今日东八沟的早晨似乎与以往不同，繁忙的不只是翠芬一家。村路上，魏武赶着一群大鹅要去大舅哥家。这群大鹅说好要被小贩买走的，可魏武有点等不及了，怕汪曦她们进家调查，发现家里的资产。魏武哥儿几个应该算东八沟的能人。魏老大早在外读书，留在城里就没回来。魏老二是村里有名的兽医。魏老三，也就是魏武，是村里的挣钱能手。魏武倒腾过粮食，卖过鸡鸭和大鹅。就因为这选穷能白得五千块钱，魏武觉得应该拼一拼，再咋的也赛过他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地到乡里赶集嘣爆米花啊！魏武下了狠心，先把大鹅赶他大舅哥家去，可大鹅有点不听摆弄，不是跑到一旁的小河沟边去，就是慢腾腾地掉队。魏武又急又气，想踢倒一个大鹅示威一下，又怕给鹅踢坏了卖不上价钱。只好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臭鹅，完事你等着！

　　汪曦姐四个入户调查各有分工，严方六给她们各配了助理，是村小学的四个老师。村小学算上校长总共就四个教职员工，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扔下十来个孩子在操场玩打口袋。汪曦分的这几户，大都住在村东头。其中就包括村长未来的亲家徐万能家。徐万能家小院不大，但挺干净。徐万能本人瞅着也像能识点文，断点字。陪同汪曦入户调查的是小学校的校长老秦。老秦一进徐万能家，就先恭喜徐万能和村长家即将到来的大喜事。汪曦方知严方六之女和徐万能之子相好。老秦特地介绍着汪曦给徐万能，顺势表彰了汪曦姐妹团来东八沟的功绩。徐万能只顾点着头，看上去并不爱说话。老秦跟汪曦说，徐家前年失的火，这家什毁挺多，一直也没恢复过来。汪曦惊讶着，啊！四下看了看徐万能的堂屋，怪不得还有新屋的气味。心想，这屋翻盖也得不少钱吧！汪曦拿笔冲徐万能几个字打了个挑儿，跟老秦说我知道了。临走，徐万能冲汪曦摆了摆手，说了句，那你就多费心吧！汪曦说，别客气，这都不算事！

　　老秦又带着汪曦走访了另外三家所谓的穷户。在半路上刚巧碰到脖子上挂了一串蘑菇的李琦从对面走来。汪曦问李琦，这是干什么？李琦说，调查那家给的，今年新采摘的大红蘑，回家咱再抓只小母鸡炖了吃，味道老嘚了！汪曦说李琦，你有病啊！这时候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知道不？李琦说，为啥？汪曦回答，那算贿选！李琦大嘴一张，妈呀！这还算事呢！汪曦说，赶紧送回去！李琦屁颠屁颠地又拐进了那家院子。汪曦欲转身去另一家走访，不巧跟迎面一个跑得满头是汗的十来岁小孩撞个满怀。汪曦刚要说对不起，小孩眨眼间就跑过身边。老秦似乎安慰汪曦说，这孩子光顾回家给他奶奶翻身倒水，顾脑袋不顾腚！汪曦一愣，他奶奶？他奶奶怎么了？老秦一叹气，他叫小石头，他爸妈死得早，奶奶又瘫在炕上，趁着课间，回来还得给奶奶接屎接尿！汪曦一听，忙问，他家是穷户不？老秦一点头，这次选穷他家直接有！

　　沈悦和圆圆收获也颇丰，先后看望了魏武与胡麻子两家。魏武搂着一只被偷着喂过安眠药睡过去的大鹅，坐门槛子上哭呢！圆圆问怎么回事。魏武呜咽着说，鹅闹瘟呢！吓得圆圆和沈悦没敢靠前儿。魏武说这一下损失大呢！圆圆关切地说，赶紧埋了吧！鹅死不能复生，别再把人传染了！圆圆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却被沈悦拉走。惹得身后跟着她俩搞调查的小学女老师掩鼻子想笑。

　　胡麻子家可是真穷，毋庸置疑的！家徒四壁，就住在一个逼仄的小黑屋里，灶锅是坏的，炕席是破的。沈悦不知道胡麻子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打小在农村，她也看过这样的懒汉，穷横穷横地，反倒没人敢惹。胡麻子跷着二郎腿，靠在院门前，就等着富婆走访调查来。沈悦圆圆进屋没一会儿，恶心想吐，啥也不想问，就想赶快走。胡麻子乜斜着眼睛，看着她们背影喊，不打听打听我个人情况啊！

　　总体调查的结果聚拢一块，汪曦姐儿几个和严方六坐在一起，开了个小会。汪曦觉得，严村长当初说得真对，在这些画过圈的所谓重点贫困户里有一些浑水摸鱼的，但也有真穷的！幸亏村长提示入户走访调查。我们姐儿几个来这么远图个啥啊！帮，就想帮最穷的！严方六说，既然你们心里都有了眉目，谁穷谁不穷的，咱们大致也略知一二。那就说说开选穷大会时，怎么个选法？我们是不得定个章程啊！尤其是在选穷的标准上啊！汪曦姐四个一听，这严村长做事严谨呢！没有标准，咋叫选穷啊！于是，大家伙纷纷谈了自己的选穷标准。汪曦姐儿几个认为，所谓财产，无非就是房子、地和牲口。参与调查的小学校校长老秦觉得，还应该加一条，家里年收入人均值低于本地最低平均值的。汪曦笑说，还是校长有文化，对政策的解读超过一般人！老秦一乐，露出一口烟熏多年的黑斑牙，自谦道，哪里！就是乡里开会领导考核干部时总提。严方六手指敲着桌子，试图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力，心说你老秦跟着掺和啥啊！乡里开会考核干部也没你啥事啊！听着风就好像知道雨似的！严方六平日看不起老秦，觉得他有点文化瞎嘚瑟。大家伙儿都想听听严方六的意见。严方六表态说，都很好！想得也挺周全！就这么定吧，那就再捋捋细节，下午小学校操场上开选穷大会。endprint

　　四

　　东八沟村人有史以来选过村长，选过村干部，也选过优秀军属和光荣五保户，而今天第一次出来选穷。虽然穷乡僻壤，但也听过戏匣子，看过电视。听说过选美，但没见过选穷。村里的大喇叭广播，小学校操场下午一点开选穷大会，几乎吸引了全村人的到来。男女老少往小学校奔着，个个喜气洋洋，如同过了节日摸了彩球一般。

　　村小学校的操场上彩旗飘飘，一直飘红到小学校的老旧围墙外。这些彩旗还是校长老秦专门为上级领导视察指导时预备的，此次特为选穷大会拿了出来。操场正中间升国旗的旗台下，已摆放好了主席团的桌椅。中间长长的甬道上还铺了一块露了窟窿的旧红毯。分列两侧的礼仪则是老秦请来的村秧歌队的所谓窈窕妇女。主席团一旁的一块黑板上大大写着：胡润穷人排行榜。

　　每个进场的村民但凡识字的，都不忘瞅瞅那个写着“胡润穷人排行榜”几个字的黑板，不知道“胡润”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胡润”这两个字是圆圆写上去的，在阳光下越发显得耀眼，圆圆还特意拍了照片留了念，发到爱心贴吧中去了。

　　汪曦姐儿几个在众村人的注目下，走过红地毯，坐上了主席台。此刻台下已经响起了村人们的掌声。这种待遇，是昔日四姐妹没有经历过的，尽管仪式有些简陋粗糙，但在汪曦姐儿几个看来，就凭村人的这份认同，她们这一趟爱心之旅就很值！

　　严方六看着这远超他想象的声势浩大的场面，内心却十分后悔，暗忖真不应该接待这么一个富婆慰问团。可事已至此，一切是他想制止却制止不了的。而今，只有抓紧把穷人选出来，打发几个富婆走，东八沟人才能够消停。

　　严方六静等着掌声停下来，好致辞，却见村小的小学生们手持花环，风一样地从校舍里跑出来，转瞬间就立在主席台前。领头扎着红头绳的张富裕家的二闺女示意其他孩子向她靠拢站齐。在她起头后，孩子们齐声开口唱起了歌曲《我们的祖国似花园》。在这几个稚嫩扬起的小手里，汪曦也看到了小石头的身影。这熟悉的旋律，仿佛打开了汪曦姐儿几个近乎尘封的记忆，这曲子还是她们几个小时候唱过的，此时听来竟充满了说不出的爱意。汪曦姐儿几个的内心忽然涌起感动，感动的不是来这一趟，扔了多少钱，而是人活一场的意义。李琦此刻更是自豪满怀，打小要做穆桂英的梦想，今天终于实现了！沈悦坐直了腰板，让自己回归平静，左看看汪曦，右看看李琦圆圆，不忘嘱咐姐妹，咱得保持冷静！

　　终于轮到严方六讲话了，选穷现场迎来了村民更热烈的掌声，配合着严方六语气惯有的抑扬顿挫。村人们的热情，在校长老秦宣布“胡润穷人排行榜选穷大会正式开始”时，才渐渐地慢下节拍来。老秦先是说了点套话，附和村长严方六对女企业家东八沟此行扶贫的高度认识和感谢，然后宣读了选穷规则和候选者的家庭情况，根据调查小组的初评标准，在原有初评二十位候选者的基础上，再评只有十位入列。

　　魏武台下一听自己连前十位都没进去，且今个大鹅还没出手，那不赔大发了，胸膛腾地就蹿出一股火，对着主席台几位喊，凭啥里面没有我！魏武不说话还好，村人本不想乐，大家伙都知道这小子平时小打小闹地啥都干，能挣钱，也趁钱。魏武这一开口争穷吧，大家免不得笑出声来。

　　汪曦起身，忙问，怎么啦！随手翻出调查魏武没能上榜的理由，大声冲魏武说，你家资产跟别家相比，除了爆米花机，还有一群大鹅！魏武急表白，大鹅，昨晚瘟掉了！这可不能算呢！汪曦说，魏武，你的大鹅瘟掉了，我们也很伤心，但依据我们的规则，只要存在过的，就是它不能上榜的原因。魏武争辩道，你们可不能不讲理！严方六见状，接话说：魏武，你家有啥没有啥，大家伙都清楚呢！别说你进不了前十名，就是进了前十名，人家企业家们给的名额刨去四个五保户，也就只有六个，这六个你能进去吗？你都是我们东八沟的能人了，别因为这么点事，跟着胡闹，是不！犯不上！魏武不服，啥叫犯得上犯不上啊！进不进得去，选不选得上，那可是我的事！但是村长，你不能做事不公！严方六一听，啪地站起来，我咋不公了？魏武说，你看看，前十名里，是不是有你亲家的名字。严方六转头一看圆圆正在写候选人名字的黑板，徐万能的名字刚好列在第十位。刚才校长老秦宣读候选人名字的时候，他有一刻走了神儿，但在上午的调查总结会上，他们已经划定了十位人选，里面有谁他也都清楚，可这徐万能的名字突然冒出来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这事是汪曦和校长老秦私议的。二人觉得，好歹说，徐万能也算村长的亲家，起码得入个列，给村长一个面子！不想这下捅了马蜂窝。魏武继续道，你们说我有爆米花机有大鹅，村长你亲家还有新盖的大瓦房呢！汪曦不平插话道，人家失了火，怎么房子还不能翻盖啊！魏武大声回道，你不是说存在过的，就是它不能上榜的原因么！徐万能家以前也啥都有，现在有村长罩着了，更是啥都有，对吧！话未落，台下的村人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笑声和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了。校长老秦本想跟严方六解释，这是个意外，在老秦看来，就算谁对村长有意见，也不能公开咬村长一口啊！哪知道出这个岔头啊！严方六一扬手，冲着欲近前献媚解释的老秦说，给我拿掉！老秦碰了一鼻子灰，心想溜须拍到脚后跟上了没拍好，转头向圆圆喊，给徐万能的名字拿掉吧！但见圆圆拿过粉笔擦一抹，徐万能的名字瞬间就没了。台下的人群里，徐万能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气得他一扭头，拽过自己的闺女，头也不回地奔家去了。

　　严方六眼瞅着徐万能出了人群，知道自己不得罪也得罪亲家了。但场面上的事，他还要支着，谁让他是一村之长了。他看了汪曦姐儿几个一眼，说继续吧！

　　接下来的议事规则是让村人对上穷榜的村户是否有异议表个态。老秦重复着说了两遍，上面的名字大家可看好了，他们家是不是够穷的标准，大家可以讨论，也可投票表决！村干部小于那边已经摆弄起投票的小红箱子，在大家眼前晃了晃。

　　村民一下有了主权，脸上洋溢起笑容来，刚才绷着的情绪，也逐渐释放出来。此时，一个村民趿拉个拖鞋叼着个烟袋挤进来，看着眼前的阵势，伸手高喊，我选严村长！所有人都闹愣了，什么严村长？一旁有个村人醒悟过来，一把手推了叼烟袋的村人说，二愣子，你他妈的别跟着瞎搅和，这不是在选村干部，这是在选穷！村人们哄笑起来。二愣子一摸脑袋，灰溜溜地出去了。endprint

　　汪曦冷丁想起，一会儿表决完，还要给穷户发钱，遂支使李琦去她的路虎车上去取。李琦一拍脑门，说还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呢！汪曦和沈悦对视一眼说，快了，这好事就要做完了！

　　村人里议论的焦点显然对前五位的穷户没啥意见，倒是对第六和第七排名的贫户，有不同的看法。列第六位的是胡麻子，列第七位的是翠芬。翠芬不淡定了，本身排名第七，就没进去前六，如果表决再失票，她家就更没可能了。以往她鲜少和他人走动，不管是礼尚往来，还是互帮互助，翠芬知道她不讨人喜欢。现在这么用选票决定的方式对她没有好处。翠芬也有些后悔，不应该赞成用选的方式来决定谁家够穷。翠芬耐不住了，终于挺身而出，在校长老秦刚准备讲话的当口。翠芬往主席台上去，站到了老秦身边，对着话筒冲着台下的村人大声说，我有意见！严方六见翠芬的举动，确实很惊讶，说实在的，往日他看着翠芬的行事作风都头疼。老秦试着扶了下话筒，问翠芬，你有什么意见呢？翠芬干脆操起了话筒，说我不能在胡麻子后面。台下人的目光一下聚到胡麻子身边来。翠芬好似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胡麻子一个人，好吃懒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凭啥在我前面啊！胡麻子在下面近乎声嘶力竭地扯嗓子喊，你说我凭啥不能在你个菜八姐前面啊！翠芬满脸愤愤地说，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俺家家旺前几年村里挖水沟还砸过脚，我公公得病去世了欠下一屁股债，我婆婆昨天还突然间瘫了，大小便不能自理。你问我凭啥要在你前面，你一天啥活不干光棍一个，啥事没有，你还有理了！胡麻子也往主席台来，向着大伙儿说，大家别听她瞎咧咧，他老梁家翠芬跟我有仇，她搅黄过我一个对象，嫌我骂过她。她这是报复，损害我的名声。严方六看两人在台上戗戗，气得让老秦赶快把话筒拽过来。偏是翠芬不松手，这个时候，排在第八位的村人刘万才也上去了。刘万才个大，有劲儿，一把抢过话筒说，我也有意见，我家排第八，说我家有牛，我家牛前天就丢了，那排第四的老韩家还有插电的呢！还有带轱辘的！那怎么算！严方六一看这阵势，心也有点乱，这算什么事？都这么圈套圈地咬，还能进行吗？

　　汪曦沈悦看着台上吵、台下哄的，一时也有些蒙了。圆圆黑板前立着，拿着粉笔也不知怎么落了。严方六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气得一拍桌子，痛斥翠芬、胡麻子和刘万才，你们还要点脸不！台上三人肢体先是定了一下，好像没当事。严方六冲着三人大声喊，如果不参加选，你们就弃权！翠芬一听不干了，凭什么要我弃权！我穷，就得有我！胡麻子戗白翠芬，有你？有我都不能有你！刘万才拍胸脯说，我能上去，你们都不够！严方六手指三人，气得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们穷，你们光荣啊！

　　这个时候，突见刘万才的老婆一路小跑，进了操场，拨开众人，冲着台上的刘万才喊，当家的，俺家的牛不见了！刘万才正要继续表白自己穷呢，众目睽睽下，听老婆这么一说，不顾忌什么了，焦急道，不是藏西山山洞里了吗！你个败家娘们儿，你咋看着的啊！边说，扔下话筒，跟哭得不像样的老婆，心急火燎地往西山方向奔了。

　　翠芬捡起话筒，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但深知后面的战斗还没结束。汪曦走到翠芬面前，从翠芬手里拿起话筒，翠芬看了汪曦一眼，还是给了她。汪曦冲大家说，大家静一静啊！静一静！我们来就是想帮助大家的，帮助大家解决困难的，我们的能力也有限，不能全部都帮助！要有帮助的标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胡麻子不耐烦地说，别方圆不方圆的，我这样穷的，必须得有！翠芬一听，嘴仗又要打起来。

　　严方六把桌子上的碗向地上用力一摔，大声说，还反了你们了呢！你们还要不要脸！汪曦和老秦见状忙劝严方六消消火，消消火！汪曦回头还要继续说下去，人群中走出脑袋上还带着花环的小石头。小石头拽了下汪曦的胳膊，嘴对着话筒说，村长，你别生气，我们家的那个穷名额不要了！语气缓了缓，转身面向大家伙儿，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阿姨来我们这儿做的是好事，她们是想帮最需要的人，我们不能给她们添乱。我奶奶说过，人，不能一次不要脸！要不，一辈子都会不要脸！

　　所有人都被小石头的这句话给镇住了！

　　会场也不知静寂了多久，李琦满脸是汗地从外面跑进来。汪曦姐儿几个看到了李琦面上的紧张，这份紧张让李琦有点语无伦次。汪曦连忙探问，怎么了？不想，李琦大声说句，不好！我们放车里要给穷人的救济款丢了！

　　什么？救济款丢了？瞬间，操场上村人的声调又高扬起来。严方六好像有些不信，非得再问遍李琦，什么？你说什么，救济款丢了？李琦肯定道，是，昨晚我取车里的东西时还在呢，今儿个怎么就丢了！严方六听罢，顿觉发蒙。

　　五

　　汪曦姐儿几个真不敢相信钱说丢就丢了。他们觉得是来东八沟做好事帮穷人来了，谁敢偷这种钱？汪曦沈悦圆圆一起看向李琦，说你好好找找没？李琦近乎生气道，你们还不信着我！是个犄角旮旯我都翻了！车窗锁啥的都是好好的，哪地方也没被撬，钱，就他妈的丢了！

　　丢钱，这么大的事，一下成为操场上村人议论的焦点。的确，这得多少钱呢！这可好几万呢！东八沟啥时候出来过这么大的神偷！胡麻子翠芬环顾左右，纳闷这选穷还选不选了。有人说，没钱还选个屁！胡麻子翠芬觉得一下少了战斗力。二人互不顺眼，瞪向对方，反正属于他们之间的事是咋都没完！

　　可没一会儿，人群里又忽然传来另一种声音，这钱到底是真丢，还是假丢？选个穷人这么费劲，大日头底下晒半天了，也没挤出个毛腚！还是说这几个老娘们儿后悔了，这钱不想给啊？这种质疑的声音一出现，迅速蔓延起来。连主席台上的评委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了。胡麻子翠芬也顿成声讨大军中最卖力的一员。汪曦姐儿几个站起身来，汪曦试图解释，可她的声音被台下的叫喊声淹没了。村人骂她们是骗子。圆圆刚拿起手机想拍照，沈悦制止说，圆圆，你傻啊！想火上浇油啊！

　　李琦一劲地摆着手势，吸引着大家对她的注意力，冲着话筒大声喊，我们不是骗子，我们说给穷人帮助，就给穷人帮助！钱是丢了，但我们人在，我们打电话让人送钱来！大家请放心，我穆桂英说过的话，吐个吐沫就是钉！下面的村人听了，有些半信半疑，如果真是有人送钱来还好。有人说，那你们真不能走，张张罗罗这么些时候，怎么也得把钱给穷人再走。李琦说，放心吧，怕我们走，你们看着。汪曦心说，李琦你傻啊！我们怎么做好事来，反倒被人看着！可李琦打的保票，东八沟人收了。endprint

　　严方六眼见胡麻子跳出来，大声豪气地一拍胸脯，告诉大家伙儿，放心吧，我看着！翠芬也不甘示弱，还有我！严方六一点胡麻子翠芬道，你们就不是好作！随手冲操场上的村人一扬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村人似乎满怀惆怅地散了去。一股邪风刮过来，承载着胡润穷人排行榜的黑板，咔嚓就刮倒了。有人嘟哝，这天要来雨了。

　　汪曦姐儿几个随严方六来到村委会，汪曦备感内疚，想跟严方六进一步解释。严方六一摆手，她汪老板啊，啥也别说了！李琦上前插话道，村长，我这就打电话让她们来送钱。胡麻子本倚门槛子在旁看着，一听这话，兴奋地说，快打快打！严方六甩过桌上的一本书，痛斥胡麻子，你给我滚犊子！胡麻子有些悻悻地退到门外，这刻他倒有点想念翠芬来着，翠芬在就好了，可翠芬半路上被梁家旺甩了两个嘴巴子，打回家去了，说她婆婆就因为听她话让憋尿，结果把小肚子给憋爆了，这会儿还不一定咋坏菜呢！

　　李琦的电话没有打通，沈悦的手机试验了也一样。汪曦有点脸白，自我安慰说，没事，我们还有银行卡。沈悦指正，这地方上哪儿去找ATM机啊！汪曦方醒悟过来。严方六抽上了小于递过来的小烟卷，吧嗒一口说，我相信你们不会骗我，钱是真没了。可闹这一出，你们生生是把我这个村长毁了，晚节不保啊！李琦也冲小于要了根小烟卷叼上了，李琦长吸一口道，村长，你放心，我们人在，穷人的钱就会在，今儿个的丢了，明儿个的差人送来。严方六本还要再说两句，却见老婆门外探头，小于见状，忙迎出去，片刻工夫回来告诉严方六，我婶说，让你马上回家去。严方六起身外走，不忘叮嘱小于，别忘了给客人派饭！汪曦姐儿几个听了，更觉无地自容。

　　汪曦姐儿几个哪有心吃饭呢，倒是便宜了门外看着她们的胡麻子。胡麻子冲小于嚷嚷，这饭有点素，咋说人家也是客人，整点肉啥的。小于气说，人家老板就爱吃这口。胡麻子不屑道，啥老板呢，连钱都没有！

　　汪曦姐儿几个就不明白这钱是怎么丢的。明明在车里，昨晚还有，今儿个就没了，给咱们上眼药！沈悦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没错的！我现在倒疑问自己，这些人值不值得帮。圆圆附和，别说，我也认为这样的穷人不值得帮。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以穷为荣的！李琦坚决反对沈悦和圆圆的观点。我们干啥来了？我们就是做好事扶贫来了，怎么遇到困难倒疑问起自己来了？说出的话，就是拉出的屎，怎么还往回抽抽啊！沈悦一听，嫌话秽气，反驳李琦说，帮，帮，帮到人家要看着我们，大姐哎，你能不能不什么事都大包大揽的！李琦不乐意道，大包大揽怎么了！是咱们钱先没的不，让人看着，是叫互信。沈悦说，互什么信互信！眼瞅屋外的胡麻子，继续道，跟这样的人谈互信呢！李琦指责沈悦，你就是忘本！沈悦明白李琦就想说她以前是农村人。沈悦针锋相对，我忘不忘本，我知道自己双手去创造。（眼一瞥胡麻子）像他这样的穷人懒汉，就是给他钱，他也会都造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什么钱给他钱，不如领回我家饭店当服务员去！李琦一听火大了，闹半天你上这儿想找服务员来了！沈悦回说，你别血口喷人！一旁看着没吱声的汪曦终于忍不住了，斥责二人，你俩有完没完！圆圆过来说，因为这么点事吵架伤了和气都犯不上，不就是想不想给钱么，钱咱们有，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不给！李琦说，那不行啊！我们答应人家的！圆圆瞟了一眼屋外的胡麻子道，我看着这样的也来气。汪曦制止姐儿三个，什么也别说了，我们还是找人支援送钱来吧！

　　这边严方六回家还未进院门，就见门前的一口大水缸不知被谁给砸坏了。瓷片碴子和水，流了满地。严方六正要气急想问怎么回事，只见老儿子大志气哼哼地一甩袖子打他眼前走过。严方六好似顿时明白了大志的气从何来，冲着儿子的背影骂道，还反了你个小兔崽子！严方六的老婆屋里出来，埋怨严方六说，好么央的，你惹乎徐万能干什么！严方六气无处撒，一股脑地骂向老婆。臭老婆子，都是你教育儿子没教育好！死崽子还没咋的呢就胳膊肘向外拐，养了二十多年竟养出了一个白眼狼！严方六老婆见状，也没好气地说，那还不是你生出来的种！

　　相比起严方六的愤怒，汪曦姐儿几个也遇到上门来讨债的选穷户。小于见状，心知不好，先行一步，去村长家找严方六去了。

　　胡麻子显然吃饱了喝足了，对汪曦姐儿几个说，少在我们东八沟一亩三分地上撒谎！其他几个选穷户一看，也跟着东一句西一句说，你们根本就是骗我们！汪曦一急，拿出手机说，我们没必要骗你们，不信你们打电话试试，看看能不能打通，我们也在找朋友送钱来。胡麻子一乐道，你们这使的就是骗人的把戏，村长室不还有电话么，你们怎么不打？汪曦姐儿几个刚才还真忘了这一出，可转头一看村长室，锁着呢！胡麻子显然得理不饶人，继续煽动选穷户道，我说怎么着吧，你们都看到了，好，你们啥时候拿钱来，你们啥前儿离开东八沟。今晚大家伙儿谁也不许走，为了我们的利益，轮流派人值班！一听这话，姐儿几个气了，纷纷指责胡麻子太过分了，简直给脸不要脸。胡麻子反讥汪曦几个，别说那没用的，你们有企图想逃跑！李琦火了，见不得胡麻子那个赖样，操起地上一个活铲子就要拍胡麻子。胡麻子一惊，骂李琦，你们都瞅瞅，都瞅瞅，她是富婆还是泼妇！李琦越发想揍胡麻子。汪曦沈悦圆圆和几个选穷户连忙拦着，好半天才拽掉李琦手里的活铲子。几个选穷户也趁机护着胡麻子到了院外。天空突然打起了雷，一个选穷户看着远处乌云冲自己这边方向赶，不由说，今晚这雨还不能小呢！

　　屋内，汪曦斥责李琦，想出人命啊！到时你更走不了了！李琦生气地说，我想走就能走！沈悦一旁推李琦坐到椅子上，沈悦说，就这样的，你们都看到了，值得帮吗？我觉得我们真得走！圆圆接话说，回去就回去。汪曦认为，那样的话更坐实我们就是骗子了。李琦喘了口气道，他们还能咋的，再支屁，我干死他！汪曦一挥手，得了，别真出人命了，我们走！

　　汪曦姐儿几个啥也没收拾，直接就往村委会院外走。沈悦惊讶，不见刚才的胡麻子和村人。汪曦说，那更得快点走，巴不成他们喊人去了！汪曦分析得没错，她们刚踏上路虎，还没关好车门，就见胡麻子带领着二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追上来了。沈悦不禁说，我怎么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吧！汪曦说别废话了，责怪李琦怎么不快点踩油门呢？李琦说，我很久没打架了！沈悦说，你有病吧！我家还有产业没人继承呢！圆圆也拍打着李琦的手说，快，姐你快点！村人的拳头落在车窗上的时候，刚好李琦脚底一踩油门，蹭地一下蹿出老远。endprint

　　严方六跑过来，刚好看见胡麻子叫嚣几个富婆大骗子，气得严方六啪地打了胡麻子一巴掌。胡麻子嚷着，村长打人了！打人了！严方六恨铁不成钢道，我就打你了，替你死去的爹打你！打你个龟儿子的！整个东八沟，就属你蹦跶得欢！

　　胡麻子捂着脸辩白，她们骗人跑了还有理了！你帮骗子还有理了！严方六指着胡麻子道，你说人家是骗子，她们骗你什么了？是骗你房子还是骗你地？随手又指向众人，骗走你们什么了？有种你们说说，说说。原本吵吵八哄的村人不说话了。严方六又道，其实，我也想知道，这几个富婆大老远地跑我们东八沟来求啥，人家不缺吃，不少穿，到这儿糊弄我们玩来了！有那闲心，人家找个有山有水有图有画的地方走，多好！我们东八沟有啥？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她们傻啊？除了这些，她们还能得到啥？说实在的，她们啥也得不到！而现在，她们想要帮我们的钱还丢了，你们不信，我信！这么多的钱被偷走，你们知道得打多大罪么！没个十年八年都出不来！号子饭好吃吗？遭那活罪，叫个人都遭不起！我原以为咱们东八沟人挺淳朴，可选个穷，闹啥样的，你们也看到了，我这老脸呢，我都不知往哪搁了！你们可倒好，胡麻子撺掇你们她们是骗子，你们听个风呢就是雨！你们不怕被雷劈吗？严方六语落，恰巧一个大雷劈下来，胡麻子抬头一看，大雨一阵紧似一阵瀑布般地倾泻下来。

　　六

　　车窗外的雨刷器晃来晃去，可雨水如灌顶一般流淌不息。李琦瞪大双眼紧握方向盘，开着她的大路虎小心地行驶在乡间满是泥洼的路上。村路上没有路灯，除了夜色的黑暗，带给车里四姐妹的还有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恐惧。她们不说话，全然没了来时一路的欢歌笑语。车子颠簸着，李琦越想控制，车子越好似不听摆弄，七扭八扭的还是一个猛子扎到了小河沟里。李琦用力踹着油门，想冲出坑去，车子却偏打不着火。汪曦焦急地问李琦要不要下车去推。李琦一边大声说没用，一边固执地继续发动车子。此刻，窗外却依稀传来大风裹挟着村人的呼喊，声音由远及近，渐渐逼近车子。汪曦自觉不妙，果断对李琦说，别踩了，赶快下车，先找个地方躲躲！沈悦稍显犹豫，汪曦近乎命令道，保命要紧！一把拉下沈悦。圆圆见此情形，也硬拽李琦的胳膊下车。李琦似乎心有不甘，冲汪曦喊，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汪曦不容分说，架起李琦的另一只胳膊，自顾前去。

　　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姐儿四个深一脚浅一脚地，也辨识不出哪儿是哪儿。借着远处住户的灯光，汪曦看到前方有一山坡，连忙指挥三姐妹儿往高处走。汪曦担心这么大的雨浇出泥石流，四人连搀带扶趔趔趄趄地终于爬上个小山坡。

　　小于带人追汪曦姐儿几个的时候，只看到窝在小河沟里的一辆路虎车。车里根本没有人。回来跟严方六禀报，严方六说，这还没出东八沟呢，人哪儿去了？严方六十分担心，这几个女人人生地不熟的可别出了什么意外，那咱们东八沟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胡麻子一旁道，没事，那么大的活人，还能说没了就没了？胡麻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要气炸了严方六的肺管子。严方六痛斥胡麻子，你借天祈福老天帮帮你吧！这几个女人但凡有一点三长两短，你就作到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鸟事，就凭你叫得欢的样子，你也得拉清单了！到时还跑得了你？胡麻子内心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悻悻退到一边去了。小于上前问严方六下步怎么办。严方六铁骨铮铮地说，发动全村，打着灯笼也得找！

　　汪曦姐儿几个还不知东八沟村人为了找她们，已经挨家挨户派代表集合寻人。亏得圆圆发现一个旧山洞，四人藏在里面。山洞满是潮气，瑟瑟发抖的姐儿几个顿觉身上更加湿冷。姐儿几个拧着衣服上的雨水，乏累地七倒八歪靠在一块大石头旁。汪曦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委实闹不明白，做好事做成今天这个样子。李琦一听，不免满腹牢骚，怪怨大家就不应该走，就在村待着，等人送钱来，村人还能怎样。沈悦这刻不知怎的，忽地特别不想听李琦说话，回敬道，你说能怎样！以后做事时多用用脑子！李琦感到被教训，反问沈悦啥意思？就你有脑子！沈悦说李琦，大家走到现在这步，你不想想是谁造成的！李琦纳闷地手一指自己，面向姐儿几个，你们意思是说我造成的呗！说着说着就气得声调高了，反讥沈悦道，你有病吧！沈悦火气似乎更大，大声说李琦，你才有病呢！你不好好想想到底咱俩谁有病！钱是放你车里的，车是你锁的。钱没了，让人看着我们是你干的！和人话语不和打架是你惹出来的，被人追着满路跑走不掉，也是你搞的！你不怪你自己，倒怪起我们几个了！李琦听到沈悦对自己的一通指责，没想到平时不吭不声的沈悦内心里对自己怨念如此之深，火腾地就上来了，撸起胳膊就要和沈悦说道说道。汪曦圆圆惊见不好就欲阻拦，李琦搪开二人胳膊转头冲沈悦道，沈悦你就会耍嘴皮子指责我，你嫌我搞事，我倒要问你，村人闹腾的时候，你干什么了？你还不是藏在身后像个缩头乌龟！说我大包大揽撑大个，你凡事哪个走在前面了！你就会挑刺，就会说人家不对，这个团队你有什么奉献，你又做了什么贡献？你完全可以不跟我们来，你美其名曰来做好事，骨子里却还不是想要个孩子给自己积点德，你还不是想趁此机会再给你自家找点服务员！李琦的话针针见骨，杵到沈悦没孩子的痛处。沈悦近乎咆哮着反驳李琦，你说得没错！我没想来学雷锋，我就想给自己要个孩子积点德。我没想来做大善人，我就想家里缺服务员了领回家些劳动力！就这样，怎么了！汪曦见劝不了二人，也气急斥责道，够了！够了！你们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说我们来这儿图的是什么？我们没有那么伟大！我们也受穷过，我承认，我也有私心，老爷们儿把我踹了的时候，我也闹得他满城风雨，可是我赢了他么？我可能要的就是一股气！我闲得没事做，我想找点寄托！我跟自己说，我帮几个人吧！可现在穷人没帮成，我先得把你们好好带回去！我都没有家了，你们还有家，过得也挺好，可我们别忘了，我们答应老乡的事还没办，我们也要一张脸！如今事变这样了，也非我们当初之想，可你们一定要想想我们的初心，不忘我们的初心！我们做好事，不是一个短暂的善念，我们当初怎么说的，是不是我们还有信念和理想？现在老天作弄我们，不是以为有两个臭钱，就有能力拯救帮助别人，可事实是，现在他妈的离开了钱，我们他妈的变得连我们自己都信不着自己，拯救不了自己！汪曦激动地还想继续说下去，突然听见圆圆受惊般地哇的一声哭起来。圆圆呜咽着说，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想，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好好回家去！三姐妹听罢圆圆的话，蓦然感伤开来，立时缄默不语。endprint

　　时间也不知静止了多久，山洞壁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稀落下来。夜越来越深，深得似乎有些漫长，月亮却有一丝露头。圆圆揉搓着红肿的眼睛抬起头，看着三位姐姐，跟她们说，我要回家！李琦说，天再亮亮就走。圆圆有些执拗。沈悦起身说，我和你走。汪曦认为，要走大家一起走，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主张来的，你们得听我的！李琦见状，默默地跟在三人后面。

　　东八沟的西山上，陡峭湿滑，雨后的山道，极难行走。姐儿四个想不出当时又惊又恐是怎么上来的，现在想要下山却没那么容易。沈悦手牵着圆圆走在前面，尽管山间野路她也曾走过多年，可圆圆身体的笨拙拐带着她也少了些肢体上的平衡。圆圆一步没迈实，害得沈悦身体一挡，圆圆的脚刚好踢到沈悦的膝盖。沈悦忽然失去了重心，身体下坠出去。后面的汪曦李琦还没反应过来，沈悦就已不见了人影。汪曦李琦圆圆惊见活生生的沈悦就这样没了，一下就蒙了，三人冲着沈悦坠下去的方位大声喊，沈悦！沈悦！寂静的山谷回荡着沈悦的名字。山下的村人终于听得了回音。

　　严方六带着村人们一路奔到西山脚下，仰头看到的景象是三个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富婆，已然悲痛欲绝喊哑了声音。严方六稳定下情绪，告诉汪曦姐儿几个说没事，西山后面栽的都是树，我马上安排人绕过去。随即看了看村人，第一个叫了刘万才的名字。刘万才躲在其他村人的身后，不愿出来。严方六又大声复述了刘万才的名字。刘万才气得一把掀下雨帽，大声冲严方六喊，想让我去西山后岔沟救人，谁不知道那地方土暄死过人。我不能为了救她们的命，丢了我自己的命。我家被她们几个富婆都给坑苦了，我恨死她们了，害得我没选上穷，还丢了大黄牛，我不去！严方六大声吼道，刘万才，你敢！刘万才回答道，我就不去！严方六斥责道，刘万才，你给我听着！你只要是咱东八沟的人，今天你就得给我冲上去，要不就是拼了我的老命，我也不会让你在东八沟待着！不信你就试试看，东八沟有你没我！刘万才蓦见严方六笃定的气势，一时有些气虚，半解释半不情愿地说，我的命就不是命了！汪曦刚要上前阻拦，就见严方六大手一挥说，大道理我不听你讲，痛快给我走！严方六接着又点了六七个体格好的村人名字，让小于现场负责指挥，一起带走。众人瞩目下，刘万才虽然有点执执拗拗，但还是跟在小于身后去了。这时，天已微微放亮，严方六见汪曦姐仨的样子，安慰她们回村委会休息。汪曦刚一开口感慨地对严方六说，谢谢你村长！那边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严方六摆着手说，汪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汪曦一抹眼泪道，没事，我没事。我们也得到西山后面看看去。严方六拦阻，那地方绕过去还挺远。李琦插话道，我们挺得住！严方六说，既然这样，也好！这一刻，李琦忽然极其后悔跟沈悦吵架，担心沈悦有个万一。圆圆还是忍不住抹泪。汪曦搀着圆圆，不住地说没事，没事，我相信沈悦没事。

　　西山后岔沟是东八沟的一部分，但却少有人来。不单因为这岔沟地势险要，更因为这里还有一堆乱坟，据说这乱坟是抗战那年打仗埋下的死人坑。村人迷信，因此忌讳来这儿。小于带着一路人马，踩着泥泞，终于绕进了岔沟沟里。果不其然，他们在这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沈悦。刘万才更是奇迹般地在这儿看到了他家遍寻不得摔伤的大黄牛。刘万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点喜极而泣。一村人拍了下刘万才的肩膀逗趣说，做好事有好报吧！刘万才嗯嗯了两声，呜咽着说，多亏骨碌下个大富婆，要不谁往这旮旯儿找呢！小于呵斥刘万才说话没轻没重，呼喊着众人先把昏迷的沈悦抬上去。

　　汪曦李琦圆圆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悦，吓傻了眼，必须第一时间把人送医院去。可李琦的路虎车还在小河沟里陷着呢。严方六闻声，号召村人齐力抬出了车。李琦迅捷跳到车上，踩起油门，一路狂飙，载着沈悦开往医院。汪曦抚着沈悦的身体，生怕颠簸磕碰。蓦然回看后窗渐渐远逝的周身泥泞的村人，汪曦已满脸是泪。

　　又一个东八沟的早晨，剔透发亮，经过昨夜的雨水，村子到处散发着清新的空气。严方六一进村委会的院门，就看到地上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旁边迅即闪过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他颇为熟悉。严方六打开塑料袋一看，里面整整躺着五摞崭新的人民币。

　　东八沟村的大喇叭里传出了村长严方六要开会的指示。村人九点一刻准时聚集在村委会院前。严方六站在小讲台上，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手中的五捆人民币，告诉村人，前日来的女企业家们没撒谎，她们给穷人的钱找到了。村人里还有人惊喜，问这钱啥时候分。严方六义正词严地说，小石头他奶奶说，人不能一次不要脸，要不一辈子会不要脸。我们东八沟人要有脸，得自己给自己长脸！这钱，不是我们的，终得还回去！

　　沈悦躺在医院里，等着李琦给自己喂饭。趁李琦出外打水的当儿，汪曦和圆圆掀起被单说沈悦，别装了！就擦破一层皮，没伤骨头没伤筋的，早点下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还有未竟的事业没做呢！有啥别有病，欠啥，别欠钱！

　　东八沟的村路上扬起一层尘土，李琦鼻上架着大墨镜，开着她的大路虎，车里高声放着混合旋律的打击乐曲《我们的祖国似花园》，拉风般地载着神态妖娆的汪曦沈悦圆圆三姐妹，又来东八沟了！胡麻子正躺在自家屋顶懒洋洋地沐浴着行将远去的夏日的阳光，忽见村路上行驶着那辆熟悉的豪车，一个高儿跳下房来，飞奔着跑向村委会，边跑边喊，俺村来新人了！俺村来新人了！抛下身后一个个村人疑惑的目光，终于来到村长面前，报告：俺村来新人了！严方六掴着烟袋不解地问，谁又来了？胡麻子忽然变得有点口吃地说，就，就上次那……那几个富婆……又来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