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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是城市的手臂,伸向它喜欢伸向的地方。像是要实现一种欲望,唐马寨,被从辽阳、鞍山延展而来的公路紧紧攥在手里。
而唐马寨人对这两个城市的亲疏,在长途客车上就看出来了。前者毕竟是“本家”,两地间有行政隶属关系,坐在车里的人无论是从唐马寨到辽阳,还是从辽阳到唐马寨,都是在自己的地面上,上上下下,大都是熟识的面孔。对于后者呢,则像是面对有些生分的远方亲戚,少了自在,多了谨慎,嘻嘻哈哈的说笑被太多的陌生面孔遏制了,不是胆怯,而是内外有别,唐马寨人见过大阵仗,知道好歹着呢。
唐马寨,也叫过唐王寨。唐王,谁呀?李世民呗!唐马,当然是指唐朝的军队了。好家伙,人们的想象一下子就飞到一千多年前。而那个“寨”字的联想,必然就是军营、辕门、木栅栏、刀枪剑戟、兵身匪面之类。这样放逐想象,唐马寨立刻就烽火连天画角拔地了,令人热血喷张得不行。唐马寨,除了征战之前动员誓师的壮观,没准儿还曾经有过一片焦土残骸的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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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久来的雾霾,在2016年1月14日散却,气温微寒,太阳可爱。上午十时,我从辽阳首山客运站登车,不紧不慢的车速,一小时后把我送到唐马寨镇中心的“丁”字路口。临街的店铺挤挤挨挨,美发屋的肥皂味与烧鸡的调料香短兵相接,更有意思的是,在经营数码商品牌匾一侧,辨认了半天,我才顺利地念出印制在条旗上的文字——“专售猪精液”。执勤的公安、城管和自行车修理匠的工作地点,不分彼此,亲密相连,只不过一个出入于蓝色活动房中,一个作业在露天地里,路口处偌大的农贸市场的大门,凹进去,半隐半现,像调皮的新娘故意张开盖头的一角。我以为,生活,在唐马寨就是这样缤纷也是这样诡谲地展开着自己。看起来的无序,恰恰是一种天然。无须修饰和整理,古风所然。在这样的一片局促的地面上,传统与现代,域外与乡土,甚至精明与愚钝,牵手着,也抵触着。
在唐马寨这个最热闹的所在,当地人告诉我,唐代的唐马寨不是军营,而是一处兵站,李世民在这里停留过,站一站,就几天。几天?三两天吧!唐马寨人围拢来,较真儿地说。其实,这些,我于长途客车上的询问中就已经领教了。唐太宗征辽的兵马多了去了,十几万吧,就算是其中的一路也得万八千的,在当年唐马寨的荒天野地里打造一座军营,安营扎寨,吃啥用啥,再说离辽东城、燕州城都距离遥远,卧在这里,攻谁打谁呀?是军营还是兵站,似乎没有争辩的意义,而唐马寨人却非得让我弄个明白。在辽阳去往唐马寨的长途客车上,唐马寨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亮着嗓门,直来直去,七嘴八舌,一下子就颠覆了我以往的采访和记忆。外面的传说,净扯淡!唐马寨人愤怒了。那么,又是谁说的是兵站?老祖宗呗,我爷爷的爷爷就这么说,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唐马寨人就信老祖宗的,唐马寨的“历史真相”不允许走样。
我兴冲冲而来,是奔向一处臆想中的军营,欲寻访它当年偌大又肃穆的背影,而兵站的规模和作用怕不是轻了、小了,不足以提供排场和震撼,浪漫和有趣?如此,不是我的所想。
但,事实也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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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为兵站,粮草的储存和转运必然是其首要的职能。恰好,唐马寨得天独厚,生逢其时。水对它殷勤有加,帮了大忙。在唐马寨境内一百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由南往北,依次为运粮河、太子河、浑河;再向北,邻界辽中,没多远又有了辽河。唐马寨一头扎进水网密集的河套中,水陆相济,又水陆相接,在绵长的岁月里,虽间有河床迁移与河水泛滥带来的麻烦,但更多的是享受了淤土的肥沃和输运的便捷。
唐马寨境内的三条河,太子河位居其中。自辽阳峨嵋一带,太子河开始告别辽东山地,驶入平原,继而绕过辽阳城西去,穿过唐马寨时,与同时蜿蜒而来的运粮河、浑河越靠越近,仅相距里许的它们,翘首相望,并肩前行,终于海城三河口抱在一起,进入辽河。《辽阳市志》中载:“古时,太子河水运发达,船只由营口沿辽河溯流而上,入太子河,来往于辽阳、本溪、碱厂堡之间,舟楫穿梭,热闹非凡。”在1908年的统计报告中,仍有数量可观的名曰牛船、槽船的船只在通行。该文本还历数了起自辽阳的太子河沿岸码头的地点,“由于风向和水深的制约,多数码头设在左岸。当时的码头有普安门(高丽门)、黄家林子、东干河子、东康家铺子、西干河子、八卦头、伙食仓、河公台、小北河、代耳湾、菱角泡、唐马寨、小河口、小姐庙、黄土坑、下口子、田庄台、三岔河等。”看来,唐马寨码头是太子河辽阳段的最后一个码头了。
唐马寨人给我指认当年的码头遗址。它在唐马寨镇的西北部、太子河大坝的里侧。我在那里看到一个大大的碾盘,在黄软的沙土中露出半个身子,孤独地朝向天空,周围簇拥着零星的干草,看见有人走近,草叶轻轻摇晃了几下,像是代表碾盘向我们打着招呼。碾盘的材质不算理想,边沿有石渣脱落,表面已经轻浅的凿痕透露出岁月的久远和做工的敷衍。追问碾盘的前世今生,唐马寨人无法告知,它的出现,反正在爷爷的爷爷辈就有了——又是一个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在碾盘十几米开外,是几块花岗岩石头,一字排开,也是不知何人何时为何而置。在呈扇形展开的太子河偌大的冲积平原上,对于石头,大自然像吝啬的守财奴,绝不轻易示人。唐马寨不产石头,除非人力所为。能够支撑码头运转的设施,已经在岁月和风沙的合谋中消失得几近于无。河水像一个败家的浪子,毫不心疼地挥霍了祖上留下的财富,自己也消瘦得弱不禁风。
我走下大坝,走过宽阔的河滩,尽量地把身子靠近河岸。没有封严的河面,在阳坡还有窄窄的水流,空旷的响声冷不丁地钻出冰层,令人不由自主地还回一个个由心往外冒出的寒战,堆高了危险袭来的预感。
唐马寨人说,冰河有响声正常,但就这地方响得邪乎(蝎虎)!
是邪乎,还是蝎虎?
无言。
4
唐马寨,是唐军陆路队伍进入辽东标志性的地方。
由北而东,或者,由西而南,马背上的唐太宗按照缜密的行军路线前进。他越过辽河,越过浑河,越过太子河,在唐马寨平整而干爽的土地上休整、打尖,一切都有着既定的安排。
史载,在唐太宗出现于唐马寨的四年前,曾经有一个唐人来过辽东。他就是时任职方郎中的陈大德。职方郎中,是掌管天下地图及城隍、镇戍、堡寨、烽候的官员,还职司沿边少数民族内附等事务。陈大德此次出行的使命不言自明,虽然名义上是向高句丽王“持节答劳”,但实际任务则是打探对方虚实,为朝廷用兵辽东做准备。大半年时间的行走和询问,陈大德对高句丽掌控区已经了如指掌,并且以一部题为《奉使高丽记》的情报,向唐太宗复命。《册府元龟》中说:“贞观十五年(公元640年),大德使于高丽。初入其境,欲窥其国俗,……屈曲而行。”陈大德“每至城邑,辄以绫绮遗其官守”,又表白自己“性好山水”,“欲时往游践”。对方得到馈赠,不但“莫不欢悦”,而且“遇有好山水之处,辄引大德观之”。于是,陈大德“无所不至”,对高句丽的社会、地理、军事、习俗情况,在在留意,笔笔详悉。特别是对中原王朝失落已久的辽东地区,山山水水,人文天气,侦查得尤其用心用力。
辽河水系渐渐进入了陈大德的视野。其情形是:“水阔百余步,平流清深,又多湾潭枝派,两岸生长柳蒙,密可藏兵马,两畔弥平,总名辽泽。多生细草雈蒲,毛群羽族,朝夕相雾,须臾卷敛,状若楼雉,即汉书所谓蜃气也。”陈大德的描写,生动,细致,准确,读来如临其境。以今天的眼光检视,陈大德当年“辽泽”及“多湾潭枝派”的记录,在唐马寨一带仍然留有清晰的影子。浑河、太子河、运粮河,进入唐马寨地界后,此呼彼应,鸡犬相闻,水流放慢了脚步,河道及河湾里的片片高地凸然而起。难怪唐马寨左近叫“坨”的地方那么多。唐马寨人如数家珍:以按姓氏命名的有刘坨子、乔坨子、黄坨子、丁坨子、田坨子、迟家坨子,以形状命名的有鹦鹉坨、牛心坨、波浪坨子,以方位命名的有南坨子、北坨子、西坨子,等等,如果不嫌啰唆,我还能记下一些,打住吧。在陈大德时代,林林总总的坨子,让他经历其间,还不得像陷在迷宫中一般,让他晕眩。
而在如此之多的“坨”里,冒出一个“寨”来,该是多么出奇。此情此景中的唐马寨,来历可疑,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唐太宗挥军征东的行程,或许就是陈大德此行的轨迹。
辽河是高句丽设在辽东的最大屏障。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十一月初,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唐军进至辽水西岸,准备进行试探性进攻时,正值河水泛滥,张俭久不得渡。但也进一步掌握了辽水沿岸的地形,其山川的险易和水草的美恶,与陈大德的调查正相吻合。史书上说,唐太宗没有怪罪张俭贻误战机,反而为他的如实报告而大悦。为何?弊兮,利所伏也!辽河水网密集,柳树丛生,终日雾霭弥漫,掩蔽兵马、粮草不成问题;虽有泥淖,但陆地平展,相机架桥,辎重运输便相对省力。另外,唐军还随着队伍军携带大批牛羊,一方面用于驮负辎重,一方面解决军人的饱腹所需,那么,诸如唐马寨一带的“弥平”之处,水草丰美,又恰可解决牛羊的牧放问题!于是,唐太宗命令张俭重返辽西,待机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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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德走出水系密集的辽泽,拧干鞋袜,出现在日后被称为唐马寨一带的浑、太冲积平原上。向东南望去,他首先看到的应该是突兀的首山,再往前就应该是巍峨的辽阳城墙。它们是辽东大地标志性的景物,在阳光下展示着隐约的轮廓。想到江山不再的辽东,唐太宗曾感慨良深,他说:“辽东旧中国(中原王朝)之有,自魏涉周,置之度外。……朕长夜思之而辍寝。”
在李世民辗转难眠的时候,陈大德用礼物换取了进入辽阳城的通行证。陈大德在易手于高句丽二百多年的辽东郡城里,发现了汉代“耿夔播美于辽城”的功德碑。耿夔曾任辽东太守。史载:汉和帝元兴元年(公元105年)春天,高句丽王高宫领兵侵入辽东郡(治所襄平,今辽阳)六县,耿夔率众出击,将其击退;九月,貊人侵犯辽东郡地界,耿夔率军追击,杀死貊人头领;同月,耿夔又率军攻击高句丽王国,大败高句丽的军队。为了辽阳城的安全,耿夔功德无量。如今,五百年后,“沦碑尚在”,陈大德意外地在“故(辽东)城南门”发现了它,喜耶?悲耶?陈大德意味深长地写道:这碑,“年久沦没,出土数尺,即耿夔建之者也。”一个“沦”字,一个“故”字,是在为中原王朝土地的失陷而遗憾,难怪皇帝立誓要光复国土,“将为中国复子弟之仇!”
陈大德完成了使命。在确认一切准备都停当之后,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十月,唐太宗打响了辽东之役的发令枪。次年二月十二日,唐太宗亲统六军从洛阳北上,直指辽东。三月底,陆路左卫行军大总管李勣率领步骑六万及兰(州治今甘肃兰州)、河(州治今甘肃临夏)二州胡兵从柳城(今辽宁朝阳)出发,佯作在怀远镇(今辽阳西北)渡辽水,后又迅速北进,经甬道转向通定(今辽宁新民),在高句丽不经意的地方声东击西地渡过了辽水,对方屏障失效。正是此时,包括唐马寨在内的偌大的太子河左岸平原掌握在唐军手中。四月五日,唐军抵达新城(今沈阳东),城中军民惊恐骚乱,不敢抵抗;唐军又向建安城(今盖州西南)进发,途中歼灭迎战敌众数千。四月十五日,唐军进攻盖牟城得手。经过激战,李勣部率先攻入城中,俘获高丽两万余口,缴获粮饷十余万石。五月二日,唐军攻拔卑沙城。五月十日,唐太宗闯过二百里辽泽泥淖,渡过辽水后毁掉桥梁,以此向士卒表示背水一战的决心,迅速率军驻扎于首山(今辽阳西南)。唐太宗又带领数百骑驰至辽东城下,亲自侦察敌情。五月十七日,唐军经过二十多天的进攻,一举登城。唐太宗遂以辽东城置辽州,并吟成《辽城望月》这一千古绝唱。
唐马寨,在官方的叙事里,无奈地被遮蔽着,即使那个渡口运送了千军万马,那片柳丛喂养了大批牛羊,当时的史家仍然来不及为之圈点,倥偬的岁月总是令遗忘乘虚而入,使留在纸上的记忆难免零星而粗放。而流传于民间的故事,总会自觉不自觉地为所谓正史修编着另一版本,且这种修编又永远处在进行时态。民国十五年(1926年)版《辽阳古迹遗闻》有“唐王寨”条,谓“在城西南九十里,现名唐马寨,有古城遗址。唐征高丽曾屯兵于此,因以得名焉。”这部具有“民间纪念”性质的文字,就遭到了唐马寨人的质疑,他们甚至不认同此说。他们一直强调“寨”是“站”的变异。“寨”是啥?“寨”是具有驻军性质的营垒,占据险要地势,以控扼山河,因而称之。唐马寨地势上虽然有那么一点意思,但唐军的目标却是辽东腹地被高句丽控制的诸多城堡,诸如辽东城、白岩城等等,哪能在这九河下梢之地安营扎寨,把战线拉得那样长?作为提供一口开水的兵站,作为后勤物质的集散地,如此而已!
我感佩唐马寨人的执拗和诚实。
毕竟,是唐马寨的某一个白天或夜晚,使唐丽战争以异样的姿势起步,进而逐渐走向了高潮,走向了白热化。唐马寨作为一部巨著的开篇部分,无论如何,不该被忽略。哪怕用这种不会产生结论的民间争辩的方式来记下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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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即起,水舞山欢。对我来说,唐马寨似有一访再访的魅力,故又有2016年1月28日之行。
此行,我以鞍山为起点,还是长途客车。车,时走时停;人,越来越多。乘客们面面相觑,反倒无言无语了。这与发自辽阳的客车上的情形似乎不同。我被一种“异域”的感觉击中,既找不到搭话的对象,也不存在访谈的氛围。好在事先查阅了地图,我知道行驶在鞍唐线上的车辆,是会经过那条运粮河的,并且,一过运粮河就是唐马寨。
运粮河的源头在鞍山,所以我刻意从一个新的方位进入目的地。
唐马寨镇政府坐落在唐马寨村,也就说,唐马寨村是唐马寨镇的中心。这个村庄,挤满了镇政府所应有的一切机构,和包括周边居民在内的人们日常起居的必需设施。
站在唐马寨的高处,四周看看,辽阳西部偌大的平原,一望无际,也一览无余。在唐马寨镇中心,南、北两面,分别是运粮河右岸及太子河左岸的两条大坝,西面则是一条连接左右两坝的套坝,三者正好形成一个“门”字。从鞍山开往唐马寨的客车,穿过穆家镇,再穿过一座桥,就是目的地了。这桥,不用问,就是运粮河上的唐马桥。那天,我在桥头下车,从“门”的左侧即运粮河的右岸大坝起步,开始了冬日暖阳下的坝上行走。
唐马寨强烈地影响过运粮河。民国十四年出版的《东三省古迹遗闻》,载录了时人高恩溥的相关见闻:在辽阳城西南九十里新台子村西,有河沟一道,俗名月亮沟。斯名因何而出?童年时代的高恩溥闻之,即觉不可解,后来走访诸村,叩问耆老,始知此沟本名运粮沟。“盖唐太宗东征高丽,首得辽东南境,渐次北伐,所有输运粮秣,专赖浑河。俟得唐马寨,以浑河迂远,别由其东用人工开运河一道,南起小河口以接浑河,北抵唐马寨,长凡二十余里,既可减省输运途程,且可避敌人之袭。”紧随其后问世的《辽阳古迹遗闻》,也提到了运粮河,内容几乎是前文的照录,只是消弭了新台子村人高恩溥那样的切身之感。唐马寨决定了运粮河的开发。云它月亮沟,突出了诗意;云它运粮河,却道出了本质。当唐太宗突破了辽泽的屏障在唐马寨站稳了脚跟,当浑河的运力对大军的北伐表现得差强人意,一条直通唐马寨的人工运河应运而生了。
运粮河也强烈地影响过唐马寨。运粮河,只有进入了唐马寨,才名副其实。起码我认为如此。因为它只有与唐马寨码头联手,粮草军资才可能装装卸卸,再运往终点或起点以及沿途的各个所在。运粮河的始末行程,用现在的地名称谓表述,即:发源于鞍山市郊,经红旗堡村,越沈大高速公路,流入辽阳县境内,经刘二堡镇、穆家镇,来到了唐马寨。此刻,船只有了可以靠岸的码头,船工也可以抓紧有限的时间,在镇子里该干啥干啥。唐马寨人说,跑船的都干了啥,谁也说不准,车船店脚牙,精怪着呢。运粮河到了唐马寨就几乎到了终点。唐马寨必须满足船运生产及船工生活之所需,因为接下来没多远,运粮河的整个旅程就将完成,太子河已经在不远处的大台子那儿,向你频频招手了。也可以说,运粮河闯进唐马寨怀里,就算到家了,一路奔波告一段落。由此,唐马寨成为人流、物流的理想集散地,自然就得摆上桌面。
运粮河作为物质运输线,与唐马寨这个重要枢纽一起,又共同地影响了唐太宗的征辽战事。虽然它们不见史书的记载,但传说也可以曲折地印证某些真相。辽阳地区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故事说:唐军与燕州城守军胶着对峙之时,却粮食殆尽,坐镇于辽东城的唐太宗心急如焚,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仰望西南,期待着唐马寨方面的补给迅速到达。无奈之际,他决计以马肉为将士充饥,默默祈祷:“愿我之马,可救万民。”于是,他的坐骑做了牺牲。用餐时,卫兵也给他端来一碗肉,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爱马,哪里吃得下,随手把它倒进了护城河,让它顺流西去。“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了,顿时电闪雷鸣,乌云密布,一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一条原本窄窄的小河被冲成可以行船的大河了。当然,这条神奇的‘运粮河也就将宝贵的军粮及时运到了城中。”运粮河使唐太宗化险为夷。爱较真儿的唐马寨人对我说起这段故事时,不置可否,空前地表现出了可以容忍的态度。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杜甫的诗句倏然在脑海中映现,它折射了唐时的某些风景和心情。一条发自中原漫长而曲折的水陆补给线,悠悠行进,通向辽东海、河相接处,通向浑、太冲积平原,通向包括唐马寨在内的人口密集的市镇,进而分流到千家万户……是的,此时此地,默诵唐朝诗人描写辽东那些的诗句,才会生发设身处地的感觉,才找到了准确而生动的注脚——
九夷骄巨壑,五辂出辽阳。朝神泛弘舸,鞭石济飞梁。(岑文本)
四月青草合,辽阳春水生。胡人正牧马,汉将日征兵。(崔颢)
家在辽水头,边风意气多。出身为汉将,正值戎未和。(陶翰)
寒柳接胡桑,军门向大荒。冰开不防虏,青草满辽阳。(司空曙)
二十逐嫖姚,分兵远戍辽。雪迷经塞夜,冰壮渡河朝。(张祜)
水,冰,船只,都是与河有关的意象。
在那场征辽战争中,水上交通,受到了唐军应有的重视。史载: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七月二十日,命将作大监闫立德前往洪(州治今江西南昌)、饶(州治今江西那阳)、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州,督造船舰 四百艘,以备运输军粮;命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专责河北诸州的粮草运输,以供陆军之需;命太仆少卿萧锐指挥运输河南诸州粮饷入海,贮于乌湖岛(今山东南、北煌城岛)中,以供水军食用。同年十一月十四日,诏令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沪州(今属四川)都督左难当为副,率江淮、岭南及缺中诸州兵及长安、洛阳三千募兵,战舰五百艘,从莱州渡海趋平壤。
配以那些诗句,再读以上史料,唐军的海上战备情形,就不再只是数字给人的枯燥了。
于是,运粮河上当年的紧张气势也开始显形显影……
7
又一次想起了陈大德,唐时那个别异的“驴友”。他锐利的目光,立即绾住了辽泽一带“多生细草雈蒲,毛群羽族”的独特景象,这些与河水伴生的花草和鸟兽,正是这一地域独特的标志。唐马寨,这个堆积并运输过唐军战备物资的地方,这个牧放了跟随唐太宗而来的浩浩荡荡的牛羊的地方,除了战争的传奇,还有风光的美丽和生活的甜蜜。
历史老人告诉我们,唐马寨“本汉居就县地”。“居就”,是寻找中的获得,是漂泊后的稳定,汉代先人的烟火之地、市井人家,他们厨房里飘散的米香和厅堂中绕梁的歌声,在我对“居就”二字的揣摩中倏然间活色生香。那是唐以前的事情。唐之后,辽代天显三年(公元928年),辽太宗耶律德光改辽阳府为南京,迁东丹国属县于辽阳城周边,一些渤海国时期的地名也随之南迁。此时的唐马寨,落籍的是渤海鸡山县的移民,但是,一片偌大的平原,无山可凭,蹁跹“羽族”中又多的是鹤声泠泠,而非土鸡报鸣。辽朝政府因变而变,随之有“鹤野县”之设,成为辽阳府统辖的九县之一,安置居民一千二百户。唐马寨就是鹤野县的县城所在地,历史学家王绵厚先生对此言之凿凿。到了金代,著名文学家王寂曾于明昌元年(1190年)二月,为提点辽东路刑狱事宜,遍查各地,唐马寨曾留下他多日公干的身影。他将一路见闻与起居写入《鸭江行部志》,内心的惬意溢于言表。元代,鹤野并入辽阳县。明代,唐马寨为辽阳城副总兵所属防线据点,称长宁堡,筑有堡城,周围二里四十步,南设一门。后金天命六年(1621年),归属镶红旗辖境。清入关后改隶辽阳城守尉旗界。随着八旗兵民迁入,渐成满汉等民族杂居之地。
唐马寨一带平均海拔只有十四米,诸河水流比降减小,水流缓慢,形成湖池状,因此,除了产生“坨”的地貌外,还有“泡”的存在。唐马寨人谓之“池”“塘”“坑”的这些地方,水面百亩左右上者多达十数处,为渔业生产提供了方便。我的半师半友、作家李伟先生,多次于唐马寨各村行走,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情不自禁地写道:“某年夏,过(唐马寨)康明村,见秧苗青青,一望无际。白鹤三五只,时翔时落。池塘中,游鱼悠然生得,驻足观之,真有得于濠梁之乐焉。”我颇有同感,因而对老兄的文字记得深刻。
《辽史·地理志》认为鹤野县(唐马寨)是丁令威的老家。令威化鹤的故事,最早出自晋代的志怪小说集《搜神后记》。当时,原创作者还只能笼统地认定主人公丁令威是辽东人,而《辽史》“人肉搜索”的程度竟具体到“家”了,不免令人贻笑大方。然而,除却小说家言,“鹤”在鹤野县却有其真身,甚至四时常驻,随处可见。历史学者、辽宁地方史专家叶红钢在《丁令威与辽城鹤》专著中,论证了唐马寨一带,“不仅完全符合鹤的栖息条件,而且恰好处在鹤的迁徙路线之中”,为丁令威化鹤的传说何以出在辽阳,其原因在残酷的战乱和消极的社会思潮之外,又找到了一个严谨的佐证,从而,把一个缥缈的故事牢牢地钉在唐马寨的大地上。
原来还这样啊!2016年2月5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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