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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空飞翔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1504
李治邦

  一

  中午,这座城市开始下雾,几米远就看不清楚了。

  呼和习惯早晨起来看电视机,其实就看气象预报。今天的气象预报员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微笑着对她说,今天将会多次出现阴霾天气。那么什么是阴霾天气,对人们的健康都有哪些影响?首先说一下什么是阴霾天气,气象上把大气中悬浮的大量微小尘粒,烟粒或盐粒的集合体,使空气混浊,水平能见度降低到十公里以下的一种天气现象称为阴霾天气。形成这种天气的原因是,在大气环流相对稳定时期,大气层结稳定,近地层空气流动风速很小,大气会形成上暖下冷的“逆温层”,加上近地层空气湿度大,以及各种污染物的堆积,便形成了阴霾天气。呼和正在喝奶,她深呼吸着,知道今天安定医院的患者肯定不少。电视屏幕上,气象预报员继续微笑着解释着,阴霾天气会对人们的健康造成一些影响,由于阴霾天气条件,空气中的烟尘和污染物较多,不利于慢性支气管炎和哮喘病人的健康,在这样的空气中停留一定时间后,心脏病和肺病的患者症状会显著加剧。健康人群中也会有人出现不适症状。另外,阴霾天气出现时,由于光线不足,很容易使人心情郁闷,情绪低落,甚至会诱发抑郁症。呼和关掉电视机,换了一件颜色很重的衣服,然后朝身上和头发深处洒了一点香水,想换一种心情。

  快中午了,呼和从安定医院走出来,脑子很乱,脚步也是踉踉跄跄的。她没敢回家,而是先给男朋友胡坷坷打了电话,让他马上到万达购物中心的麦当劳见面,越快越好。胡坷坷的手机始终占线,弄得呼和更是恼怒,因为胡坷坷的手机很少占线。当呼和坐在麦当劳靠窗户的座位开始运气时候,胡坷坷给她回了电话。呼和说话很简单,让他马上过来,有事情要跟他谈。胡坷坷犹豫着,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测绘院里中午有重要活动,实在抽不开身,能不能推迟到晚上?呼和根本没有理睬的意思。胡坷坷忙说,真的,是新调来的市长过来,说要看看城市规划图。呼和不耐烦地说,你不来就算了,以后就别来了。那头胡坷坷叹口气说,你就是这样,好吧,我中午准到。呼和独自要了一份巧克力圣代吃着,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人来车往,心里始终安静不下来。

  事情就是这么巧。上午本该是刘大夫值班,因为刘大夫的妻子从澳大利亚回来,为了成全他,呼和好心对他说,我替你值班吧。刘大夫千恩万谢地走了,脸上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作为同事,呼和深知,这次他妻子憋了三年才回来,有可能是为了办理离婚手续。据说,他妻子刚到澳大利亚就和过去一个同学同居了,而且还流过一次产。呼和对伤心欲绝的刘大夫劝说过,出国的人都是这样,已经司空见惯了,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解决生活上的寂寞。刘大夫跟呼和说,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问题是我妻子出国前跟我做爱时高呼着,我永远爱你,绝不变心。呼和笑了,刘大夫问笑什么,呼和就笑着说,说这个你也信,我男朋友跟我做爱也爱这么说,他说那时说这个最能有持续性。刘大夫说,她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呼和就说,都是真的。刘大夫有些不高兴,他对呼和说,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缺乏对爱情的基本认识,那就是需要信任。呼和很想给他一句,你信任你妻子,结果你妻子出国没几天就跟另外一个男人同居了。

  上午,正如呼和预料的那样,安定医院来了很多患者,走廊里沸沸扬扬的都是人。刘大夫刚看了三个就匆匆走了。呼和对他说,你要跟你妻子提条件,比如房子,还有汽车,还有……刘大夫挥挥手,拜托,你能不能说点好话,万一她对我不提离婚两字,我绝对不计前嫌,真的,能凑合过就凑合过。呼和知道刘大夫还爱着妻子,晚上睡觉都搂着妻子的衣服睡,说能嗅到妻子的体香。呼和跟胡坷坷说过,胡坷坷说那是他神经病,走了三年了还有什么体香。呼和对胡坷坷这么不屑很不乐意,说,起码人家对妻子还是有真情的吧,你说你见了我都不激动。见面了也不吻,临走了也不吻,我就跟电线杆子一样,对你没有感觉。胡坷坷悻悻地说,你在安定医院待着都心理有病了,吻和不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心里有没有对方。呼和就问,你心里有我吗。胡坷坷气呼呼地说,你是安定医院的大夫,你知道有一种虐待狂和被虐待狂吗,我就是被虐待狂,你就是虐待狂!

  呼和望着刘大夫憔悴的背影正浮想联翩,一个高中女生坐在她面前,她爸爸妈妈站在旁边不断地对呼和说话,说女儿明年高考了,现在心情总是抑郁,不能上课。天天在家待着,不让我们说话,电视机也不能开,电话也不能接。呼和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我和你们女儿单独谈谈?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不放心地走了,临走时不住地叮嘱女儿,你不让我们说话可以,但你得让医生说话。医生如果说话了,你就能上学了,你就不伤心了。女儿呆板着脸,始终沉默着。呼和最讨厌病人的家属这么暗示,说大夫怎么能治病,其实是给大夫施加压力。外面的病人不住地推门,有的病人甚至闹着喊着,使劲儿跺着脚,喊着你这个医生看得太慢了,再不快点我们就找院长反映了。呼和过去关上门,对高中女生说,你要是不说话,我就不能看你的病,你就永远病下去。说完,呼和紧紧盯着她,这是做心理医生的一种职业暗示。女学生终于有了点儿表情,对呼和诺诺地说,老师说我智商有问题,考大学没什么希望。呼和问,你相信他的话吗?女学生说,开始不相信,后来说久了我就相信了。呼和递给她一个心理测试表,说,你填一下。高中女生顺从地填写着,但很犹豫。填完表,女学生战战兢兢地给呼和。呼和看完,告诉她,你的智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还很高。凭借你的努力,你重新上学就能考上你所喜欢的大学。高中女生望着呼和,你说的是真的吗?呼和肯定地说,不是我说的,是这张测试表说的。女学生的表情顺畅了许多,但还是显得不太自信。看着她慢慢走出去的背影,呼和觉得社会真是可怕,老师这么一个随意的暗示就把女孩毁了,这话能讲吗。

  呼和觉得特别累,她刚才上卫生间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真的一点水气都没有。她不太爱化妆,其实刚到安定医院的时候挺臭美的,每天都化妆半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在安定医院还算一个美人,这点胡坷坷赞誉过她,说她挺有运气的。她的五官单摆都一般,但凑在一起就很生动,让人过目不忘。可后来,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男人,见了她就开始表白。她知道妄想症的人都跑到她这边来了,刘大夫感激地对她说,你给我帮忙了,我是看妄想症的专家。呼和真想调走,可她学的就是这科,全市只有安定医院是专科医院,独此一家。她觉得最可怕的是暗含在如火热情的假真诚之下的冷漠,特别是女同事的眼睛。

  一对年轻夫妇左右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脚步慌乱地走进门诊室,女的几乎用哭泣的语调说,她儿子傍晚和同学踢足球输了,回到家就连哭带叫翻了天,整整两个小时没停下来。男的也悲哀地对她说,我儿子踢球就是不能输,只要输了就没完没了折腾我们。电视机已经砸坏两台了,我狠心买下的三个清朝古瓶让他摔坏了两个半。呼和让男孩子坐在椅子上,男孩子刚坐稳就朝呼和的膝盖骨狠狠踢了一脚,动作像是射门,十分标准。呼和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男的上前给儿子一个巴掌,你他妈的连大夫都想踢呀。男孩子愤怒地喊着,我没有输,我就是踢赢了!呼和使劲儿翻开男孩子的眼皮,看见瞳孔在兴奋地跳跃闪动着,一蹦一蹦的,像是饿狼的目光。呼和平静地对家长说,孩子是典型的狂躁症,必须紧急处理一下。女的连忙询问,别不是要打我们孩子一顿吧?男的马上补充,要打也让我们打,你们打手会重的。呼和笑笑,打肯定是要打的,是打镇定针。两个男护士被呼和喊进来,把男孩子绑在椅子上。男孩子狂叫着,你们绑我也不能阻挡我赢球,我是赢定了。女的心疼地说,轻点儿,他皮肤太嫩。呼和给男孩子打了一针,药的剂量比较大。她发现男孩的瞳孔已经往外努,扩张得很厉害。终于,男孩安静下来,很快响起鼾声。那对年轻夫妇在过道上相依着也睡着了,手拉着手。男孩被护士推进病房,病房里正好有一张空床。呼和也累了,她连续值了一天一夜的班,还是昨晚回家睡了一小会儿,腰都直不起来了。看着窗外阳光到了正午,不用看表,料定快吃午饭了。她多少有些迷糊,感觉人在空中飘荡,飞越了很多山脉,邂逅了空中的胡坷坷,两个人也像过道那对年轻夫妇一样手拉着手飞翔,似乎还看到阿尔卑斯山。突然,呼和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像鬼嚎一般。她下意识地朝着病房跑去,她想起来,男孩子的邻床是个典型的妄想病人,因为他唯一的姐姐被人杀死而犯病。当呼和赶到男孩子病床前时,她惊呆了,男孩子的两个眼球被那个妄想病人用手抠了出来,在他手掌里玩耍。妄想病人用胜利的微笑对呼和说,呼大夫,谢谢你把杀害我姐姐的凶手给我亲自送来,我终于替我姐姐报仇了!呼和把妄想病人手里的眼球抢过来,然后对赶过来的男护士喊着,赶快送男孩子到眼科医院抢救。男孩子在救护车上朝着黑洞洞的天空吼着,我瞎了也能踢赢你!

  呼和被男孩子的爸爸扇了个嘴巴,又被男孩子的妈妈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得很准确,踹到她的下部,呼和瘫在地上,被一群同事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高院长沮丧地对她说,你给我惹大祸了,赔偿费少说也得十几万,咱们医院本来就穷得要命,来看病的都是心理疾病,没有大手术,也没有费用高的药品,你说,我哪弄这么多钱去。说完,他挥挥手说,你先停职吧,找个地方躲躲。那对夫妇拿着棍子到处找你,要杀了你,我已经报案了。呼和是从医院后面锅炉房的小门被三个棒小伙儿护送出去的,她的脸上蒙了一块浅黑色的小孔纱布,像是阿拉伯女人。她的下部潮湿,而且剧疼。呼和怀疑被那女的踢伤了。她先是到了一家小卫生院检查,一个素质很低的女大夫对她说,没事,你是来例假了。呼和忙说,我刚来完例假没几天呀。大夫冷冷地说,女人的例假就是不正常,跟现在的社会一样,说变就变,说来什么就来什么。

  二

  胡坷坷快中午时匆匆赶到万达购物中心的麦当劳。他脸上挂着汗水,一屁股坐在呼和对面说,以后别到吃儿童食品的地方,出什么事了?呼和端详着胡坷坷,他虽然四十岁刚刚出头,但面容依然显得很年轻、干练,眼中含着一种机智和幽默。胡坷坷是市测绘院的总工程师,多次获得各类科技奖和各级荣誉称号。呼和与胡坷坷的认识是九年前到武汉的那次出差,呼和是被武汉安定医院请去为一个抑郁病患者看病的,这个抑郁症患者是一个官员。找呼和看病,是为了给这个官员保密。胡坷坷也去武汉开一个会,两个人同时去黄鹤楼,拿着照相机互相照相,彼此留下了好印象,相见恨晚。聊天时,他们诧异地发现都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后来就开始用家乡话聊天,其实呼和平常是说普通话的。胡坷坷经常去武汉开会,而呼和却是第一次,于是胡坷坷主动领着呼和在武汉旅游,成了免费的导游。胡坷坷幸福地告诉呼和,自己毕业于武汉测绘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家乡的测绘院,起初是组长,后来是副队长、队长、院副总工程师,接着就是院总工程师。呼和觉得胡坷坷在成长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得挺顺,不像自己总是倒霉。医科大学高才生,毕业分到谁都不愿意去的安定医院,可她学的是心理科,只能忍痛报到。父母离婚后,她同情母亲,跟有钱的父亲闹得不欢而散,为此,经济很是拮据,连芦荟润手膏都买不起。至今跟母亲同住在一个偏单,面积不到四十几个平方米。更倒霉的是母亲半年前患了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上,一切都靠她伺候。呼和虽然是安定医院公认的美人,但没结过婚,尽管追求的人很多。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于是就以各种借口婉拒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她开始很满意,两个人开始试婚,就因为这个男人不能天天洗澡,她断然分手了。那男人愤怒地喊着,我不是答应你可以天天洗澡了吗,你为什么还这么粗暴地对待我。呼和对他说,你不喜欢天天洗澡,你是为了我,强迫自己天天洗澡,于是你就有了强迫症。那男人红着眼睛说,那也是你让我造成的。你总追求完美的人生,但是我要让你知道,不完美的才叫人生。半年后,那男人和一个新闻记者结婚了,婚礼上甜甜蜜蜜的。呼和知道后痛哭了很久,她知道这是个好男人,自己耽误了自己。

  后来,胡坷坷领着呼和去了武汉的归元寺。在罗汉堂,胡坷坷对呼和介绍说,罗汉堂是1902年完成,至今有二百年的历史。你看看里边的布局成“田”字型建筑格局,“田”字四个口为四个小天井,为庞大深邃的殿堂提供了良好的通风和采光条件。罗汉依“田”字排列,殿堂里尽管安放了五百多尊塑像,却没有拥挤之感,这种建筑格局既巧妙又合理。胡坷坷说话节奏很慢,语言很有弹力,呼和爱听,她觉得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应该是这种有弹力和磁性的声音。呼和发现游人总是顺着数罗汉,不知道什么意思。胡坷坷说,传说人们任意从一尊罗汉开始,顺序往下数完自己现有的年龄,最后一尊罗汉的身份、表情和动作,便可昭示数者的命运。呼和来了兴致,就顺着罗汉数,数到了自己的那尊罗汉,是一个很顽皮的罗汉,她哈哈笑着对胡坷坷说,真跟我一样,我就是很顽皮的女人,但已经被我和我的家人疏忽了。

  那次,她和胡坷坷商量好不坐飞机,而是坐火车。在火车上,两个人动情地接了吻。夜晚车厢关灯以后,胡坷坷借着灰暗的地灯和窗外闪过的流火把手伸进她的胸前,抚摸着,然后赞美地说,你的乳房是最丰满最有手感的。呼和马上反问道,你和谁比较我的乳房丰满最有手感?后半夜,胡坷坷告诉呼和,他曾经离过婚,有一个儿子判给了前妻。当时呼和没有问原因,后来胡坷坷和她说,是因为前妻明明可以顺产,非要剖腹产,为这个结个疙瘩。呼和不明白,说,这就能导致你们离婚吗?胡坷坷说,她不愿意忍受生孩子的痛苦,她就觉得一刀下去就完了。呼和说,这也没有什么错啊。胡坷坷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要享受痛苦,然后才能产生快乐。孩子从女人子宫里孕育,从阴道里挤出来,那就是一个生命的完整性。呼和不愿意与胡坷坷矫情,她也确实想剖腹产,有次就对胡坷坷直截了当地问,我们要结婚,我也要剖腹产,你是不是也要跟我离婚呀?胡坷坷说,你先别这么假设,你先想着和我结婚,然后再想着生孩子,再想着怎么生。

  呼和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她觉得有些饿,就对胡坷坷说,我饿了。胡坷坷笑道,你饿就好了,说明你的事情不大。说着,颠颠地跑到前厅端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两杯香喷喷的咖啡,这足够呼和喝的。胡坷坷曾经对呼和说,你喝咖啡这么香甜,晚上照睡不误。我只要喝一口,一夜都兴奋。呼和抿了一口咖啡说,我问你,我们安定医院到底是搬不搬啊?胡坷坷说,你们在地铁门口,而且又是市中心,我们设计新规划的时候就想让你们搬走。呼和问,到郊区?胡坷坷有些拿不准,问,你有意见?呼和说,我就喜欢去郊区上班,一是空气好,二是减少了患者,我清净。胡坷坷笑了,说,真是去郊区,在人工湖的旁边。呼和哼了哼,你们够损的。胡坷坷说,怎么了。呼和说,自杀的肯定多呀,然后都把责任推到我们安定医院身上。胡坷坷边吃边问,你找我干什么吧,我两点必须走,要跟新市长汇报规划呢。呼和不喜欢胡坷坷这么显摆的样子,动不动就提什么市长呀部长呀,好像他有多高的地位。

  两个人马拉松似的交往已经好几年了,胡坷坷提了几次结婚都被呼和挡了回去,理由就是我还没玩够呢。其实,每次说要结婚了,都因为胡坷坷说自己的职称晋升了,呼和便生气,只要你一晋升那口气就变了,指点江山,激扬四射。胡坷坷看着表,擦着嘴角,问,你到底找我说什么呀?呼和说,我怀孕了。胡坷坷笑了,不可能。呼和生气地说,你在床上痛快时没想到我会怀孕吧?胡坷坷说,大夫早给我判死刑了,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也就是精子缺乏活力。呼和火了,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害我吃了几年的避孕药,知道吗,吃避孕药多了对女人是有害的。你说,还有多少没有跟我说的事!胡坷坷说,我现在这不正在培养能力吗,大夫鼓励我,我有可能恢复。呼和站起来,你没有能力怎么能有儿子,你是骗我呢,还是欺负我呢?胡坷坷急忙拽住了呼和,小声地说,那儿子不是我的,这才是我和前妻离婚的理由。呼和坐下来,问,她骗了你?胡坷坷点点头。

  突然,呼和看到有个男人始终在盯着她,而且不断地靠近和她的距离。呼和觉得很是面熟,想着心就跳起来,这张脸和男孩子的爸爸很像,很可能是他的弟弟或者哥哥。她的后背发凉,对胡坷坷说,咱们必须马上走,你走在我前面。胡坷坷纳闷地说,你是不是在安定医院待久了也有毛病啊,好好的哪去?呼和站起来就走,胡坷坷无奈地跟随着,嘴里不住地叨叨着,你们安定医院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啊,想起一段是一段。呼和走出麦当劳,努力强迫自己不回头。拦住一辆出租车,呼和迅速钻进去,胡坷坷刚跟进来,呼和就招呼司机快开车。

  在车上,胡坷坷问呼和,去哪呀?呼和说,去你家。胡坷坷没说话,出租车在喧嚣的街道上疾驶。其实,呼和不愿意去胡坷坷的家。每次去都觉得里边像是冷冰冰的仓库,没有人身上的味道。有次,她去胡坷坷家的卫生间,发现里边都是男人的毛发就惊叫着跑出来,非让胡坷坷收拾干净才肯进去。胡坷坷说,里边就几根,你闹得好像哪哪都是似的,咱别动不动就这么夸张呀。

  两个人做爱时,呼和特别爱叫唤,声音很是恐怖。胡坷坷总是捂住她的嘴,说,四周都是我们单位的人,你这么叫我上班怎么见人。呼和对此很不高兴,说,我就喜欢喊,喊出来才痛快,我不想什么事情都憋着!胡坷坷说,我有可能当设计院的院长,上边说我了,要尽快结婚,不能这么不三不四地过日子。呼和恼怒了,说,我跟你结婚就是为了你当院长呀,那不结婚了,你去找别人吧。为了胡坷坷这句话,呼和三个月没理胡坷坷,最后胡坷坷赔礼道歉才算了事。那次赔礼道歉的形式就是花钱,呼和在商场买了一万块钱的衣服,而且是胡坷坷在后边用力拎着,不许有一句怨言。最后,胡坷坷哭丧着脸,对天喊着,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碰上这么一个疯女人!呼和微笑地对胡坷坷说,你穷喊什么,你是有福,碰上我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女人。胡坷坷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拎着的袋子几乎沉在地上。呼和接着说,当手边有一大一小两块肥皂可以选择,几乎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抓起那块大的,舒服顺手。当皂盒里只剩下那块小肥皂,你也就习惯了用小的,也习惯了小心翼翼。我就是那个大肥皂,很舒服,也很顺手。

  三

  进了家门,呼和开始收拾房间,床上的被子很乱,床下的鞋乱扔着。不断地有电话找胡坷坷,他只得不断地接电话。好不容易呼和才插上一句话,你那么忙,走吧,把我锁在房间里。胡坷坷无奈地解释,市长刚调过来,非要我们城市最新的测绘图,天天逼得很紧。呼和挖苦地说,我真佩服你有两张脸皮,一张是日理万机的劳动模范,一张是和我调情的风流小生。胡坷坷不满地说,我也是男人,也需要正常的性生活呀。呼和说,你的精子没活力了,怎么人却有那么旺盛的活力,不可思议。胡坷坷不高兴了,我现在忙得要死,你还跑到我家来挖苦我。呼和忽然问,你家有胡椒面吗?胡坷坷想想,说,没有,我很少用那玩意儿,太刺激胃。突然,他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找找看。呼和在一本防卫书里看到,有人要扑过来伤害你,可以朝他的眼睛处猛撒胡椒面,让对方瞬间找不到方位,可以借此逃生。

  胡坷坷从厨房出来说,没有胡椒面,味精行吗?

  呼和看着胡坷坷那副虔诚的样子,心头一热,扑进胡坷坷的怀里抽泣着,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胡坷坷推了一把呼和,神色紧张地说,你真惹祸了,人命关天呀。你想想,那男孩子这一辈子怎么过呀。人家要杀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呼和赌气地说,你是我男朋友吗,说话口气怎么向着他们,你从来不会安慰我。胡坷坷咂咂嘴,我说的是道理,你也该打电话问问,那男孩子眼睛怎么样了,也许做手术恢复了呢。呼和觉得胡坷坷说得有道理,忙给眼科医院打个电话,对方告诉她,那男孩子一只眼睛安上了,视力只足零点零一,基本属于低视,跟失明没什么两样。另一只眼睛没安上,现在泡在药水里成了标本。说完,对方忽然恶狠狠地说,呼和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医院,可你也不应该把人家孩子坑害成这样呀。不是我咒你,上天迟早会报应你的。现在家属正到处找你算账呢,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呼和举话筒的手在颤抖,她趴在床上捶着床板呜咽着,说,把我的眼睛挖下来,给他安上吧,要不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怎么那么丧气呢!一阵急剧的电话铃声再响,胡坷坷不敢接,在旁边徘徊,颤颤巍巍地问,别是找到我家来了吧?呼和从床上蹦起来接过话筒咆哮着,你们杀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对方惊诧地说,胡总在吗?

  胡坷坷接完电话对呼和说,我马上得去测绘院,你在家,除了我谁也别开门。胡坷坷刚要开门走,一个人闯了进来,呼和马上想到拿起胡椒面,但拿起来又放下,那是味精。那个人贴近胡坷坷,乞求着,胡总,我明天能不能不去上海?惊慌失措的胡坷坷镇定下来,转身对不断颤抖的呼和说,他是我们设计院三室的刘主任,跟你没关系。胡坷坷不满了,你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在院里说。刘主任低下头,说,这话我在院里张不开口啊,我家里有事真的去不了上海。胡坷坷火了,你家就是房子塌了也得去,这个设计是你跟人家签订的合同,你不去处理谁能去?刘主任支吾着,躲着胡坷坷的目光问,我能不能坐火车,现在高铁也很快。胡坷坷戳着他的脑门,明天上午在上海的签约仪式,我查了,下午没有高铁经过。你现在坐火车不晚了!刘主任脸色绯红,说,你知道我害怕坐飞机,我一上去就恐惧,心脏就剧烈跳动,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胡坷坷嚷着,恼火地说,那你就永远不能坐飞机了,你就永远在这座城市待着了,工作还干不干呢!

  呼和走过去,对刘主任说,你惧怕坐飞机,其实飞机比火车安全。你感到不安全,是飞机离开了地面,地面成了你的安全保障。如果你听到火车出事的消息,你可能又恐惧火车,然后再恐惧汽车,这样你只能在家待着吧。死亡不可怕,恐惧可怕,因为恐惧会折磨你的神经。这个扣子你必须自己解开,所以你必须坐飞机然后自己调节自己。你就看周围的人,你实在坚持不住就吃两片舒乐安定。刘主任说,那不是睡觉的药吗?呼和说,你睡醒了也到了上海,就解除了你的恐惧。这次解除了,以后你就能慢慢缓解自己。刘主任羞愧地看着呼和没说话。胡坷坷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坐飞机,我就让你下岗!这句话产生奇效,刘主任连忙说,我坐飞机,一定坐,您千万别让我下岗,我上有老下有小。说罢,刘主任一路小跑地走了。

  胡坷坷看着呼和嘲讽着,你说了半天,不如我说一句。

  呼和用鼻子哼了哼。

  四

  一辆漂亮的奥迪接走了胡坷坷,胡坷坷走时叮嘱呼和,谁来也别开门。呼和发现胡坷坷换车了,以前是上海的朗逸,现在成了奥迪。胡坷坷曾经透露过,要是当了院长,就是宝马了。胡坷坷对仕途热衷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次他和呼和看电视新闻,看见了一个副市长的位置不对,他戳着荧屏喊着,你站错了,你应该在副市长中排第五,不是第四。呼和很不理解胡坷坷这种疯癫,说,这有你什么事,你怎么对官场这么喜欢呀。你是测绘院的总工程师,你的本职是业务懂吗,就像我是安定医院的主治大夫,都一样懂吗。胡坷坷嘿嘿笑了笑没有理睬她,呼和认为这是对她的蔑视。前不久,高院长曾经很郑重地找到她,说,知道你男朋友胡坷坷是测绘院的总工,他跟规划局的刘局长很熟悉,你跟他说说,我们医院的新地址附近有一座湖,能不能把这座湖在规划中划给我们。呼和很奇怪,问高院长,咱们要那片湖有什么用啊?高院长神秘兮兮地说,这不能告诉你,你回去问问行不行吧。

  呼和回来跟胡坷坷说起这件事,胡坷坷摆摆手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知道你们高院长为什么这么喜欢那片湖,因为那片湖里有很多的鱼,种类也很多,青鱼和鲢鱼最好吃。据说每年产鱼能多达八九万公斤,特别是有一种鳙鱼都在十斤左右,大的能在三十多斤以上呢。那片湖水质还特别好,都是从山上渗下来的冷泉水聚集。所以鱼特别好吃,也好卖。每次到了秋冬捕鱼旺季,四面八方来的鱼贩子天不亮就在湖旁边等着谈价格。你们高院长就是要把这个利益拿到手,每年一百多万不成问题。但不是这么简单,有很多事情不是市规划局的事,还有当地镇政府把着呢,谁不想插一手啊。最好你别管,我也不插手。后来,高院长也没再追问,呼和就装傻没有反馈。

  在胡坷坷的房间里焦灼地等待,说不清楚是等待有人来杀她,还是等待逃生。为了平息自己的心情,她强迫自己看电视。打开电视是一部过时的美国电影《亡命天涯》。她有些恐慌,迅速转台,又是描写一部枪杀大案的电视剧。女主人公被杀在家里,眼神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和希冀。呼和心颤地关上电视,她的精神快崩溃了。手机响了,呼和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是母亲家里的保姆打来的,她稍微心静了一些。保姆是她请来白天照料母亲的。自己一天一夜没回家了,保姆肯定等急了。呼和决定不管这么多了,一定要回家看看母亲。临走时,她给家里打电话,是邻居接的。邻居说,保姆早就走了,你马上回来吧。呼和说,医院有要紧的事情,我得待一会儿才能回去。邻居不高兴地说,你妈妈拉一床的大便,按说我跟你妈妈是邻居,应该帮助一下,但也不能让我替你收拾大便吧。另外,你妈妈说要自杀,活着没意思了,丈夫离开了,闺女也不管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啊。呼和说,我立马回去。呼和觉得很累,因为母亲要大便了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肯拉出来,有时候拉不出来,呼和就得用手抠出来。呼和曾经对母亲央求过,别非得我在您才肯解大便,这样容易憋坏了肛门。母亲说,废话,你是大夫,你伺候我比别人舒服,我让保姆抠过一次,差点儿没把我抠死,疼得要命。呼和很想对母亲说,我是心理医生,但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只要她穿着白大褂,都认为她是什么都能治的大夫。呼和头疼母亲,不是因为需要伺候大便,是母亲看不上胡坷坷,觉得胡坷坷活生生就是一个太监,一点儿男人味也没有,跟呼和的父亲没法相比。所以,胡坷坷很少去,去了也就是陪一会儿就走。尽管每次胡坷坷都大包小包地拎着去,但呼和的母亲丝毫不领情。

  呼和走时,从胡坷坷的桌上随手拿走一个漂亮的信封,沉甸甸的,上面只有三个字:胡坷坷。她琢磨是别人给胡坷坷的钱,因为经常有这样的信封,胡坷坷也不避讳。甚至有一次对呼和说,你需要就从里边拿,放心,都是干净的钱,我不受贿。呼和问,那凭什么人家给你送钱呀?胡坷坷显摆地说,我给他们帮忙技术,不能白帮吧,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呼和从安定医院出走得仓促,随身携带的包放在柜橱里边,钱和消费卡,还有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包里,随身只有二三百块钱。

  进家就闻到臭烘烘的气味,她习惯了。有时候,帮助母亲抠完大便,洗洗手端起来碗就能吃饭。按说,她有洁癖,但唯独对母亲例外。胡坷坷都佩服,说,我看你这么吃饭都想吐,真的,特别是你喝小米粥的时候。呼和瞪着眼睛怒斥胡坷坷,你混蛋,你想吐就吐吧,为什么非要勾起我吐呢。她是我母亲,我是她亲生的闺女,我必须这样。保姆做事很简单,只要母亲没控制住,大便失禁,她就撇下不管,独自回家。有次,呼和跟保姆发火了,说,你就不能伸手管管吗。你拍拍屁股走了,我母亲在大便堆里待上几小时,我回来这屋子还能进吗,我母亲能受得了吗。保姆说,那我就走,你再请别人。呼和也来气了,说,我每月给你三千,还少啊。保姆说,这不是钱的事,我母亲这样,我都受不了,别说是你母亲。呼和想解雇保姆,可四处一打听,没有人愿意过来伺候床上拉床上尿的老人,给四千都不来。进了房间,呼和看见满床都是卫生纸,母亲哭着,让我死吧,我为什么活着。呼和默默给母亲收拾着,又端来不冷不热的水为母亲擦拭干净。被单床单都换了,枕头也拆洗了。一个多小时就这么忙碌着,没有停闲。母亲看着闺女不忍地说,你辛苦了,给妈妈端杯热奶,还有火腿肠,我饿了。呼和应着,看着母亲香甜地吃着喝着,她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自己要是被杀了,母亲肯定也会死的。胡坷坷和父亲,这两个男人谁都不会替她照顾母亲。想起可憎的父亲,她突然拿起话筒。很久没有和父亲通话了,她认为父亲是爱钱如命的男人。

  呼和忘不了父亲和母亲离婚那天晚上,她找父亲摊牌,说,你是嫌弃我母亲了,还是你又有别的女人,你要把话给我说清楚了。父亲说,我没有别的女人,我忍受不了你母亲对我的折磨。呼和喊着,我母亲折磨你什么了。父亲说,你问你母亲,她会回答你,因为我说不出口。后来,呼和把母亲喊过来问,我父亲让我问你,你怎么折磨他了。母亲不说话,后来呼和逼急了就说,我不和你父亲做爱。呼和第一次听母亲这么说,不解地问,为什么?母亲平静地说,我嫌你父亲太脏,特别是那东西太脏。父亲转身走了,瞬间,呼和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与男人发火,为什么放走了那个自己心爱的男人。呼和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雇了一辆车,理直气壮地走出已经没有任何男人物品的家,父亲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呼和忽然呜呜大哭,母亲在一边叹息。半夜了,母亲走到她的床前悄然跪下,内疚地说,闺女,这事是我的不对,是我让你没了父亲。呼和起身抱住了浑身痉挛的母亲,撕心裂肺地说,我只要你,他走就走吧,我们是留不住他的。呼和是研究心理的,她明白母亲不仅仅是洁癖,是一种洁癖强迫症。以有意识的自我强迫与有意识的自我反强迫同时存在为特征,母亲明知强迫症状的持续存在毫无意义还不合理,却不能克制地反复出现,愈是企图努力抵制,反愈感到紧张和痛苦。呼和知道自己也有些症状,她没想到这种病也能遗传,而且一代害一代。

  五

  当晚,呼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看见自己在上空飞翔,周边都是白云。她看见父亲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也在飞,那个漂亮的女人好像是刘大夫的妻子。因为她见过刘大夫的妻子,很优雅的一个女人。她喊着,父亲和那女人都没有听见。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掉下来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了翅膀,父亲和女人继续飞走了。醒来,已经是凌晨,她听见有公交车在窗前驶过。她终于明白一个人是无法抵挡所有事情的,有时候一朵白云的阴影也会令人窒息。风轻柔地吹散阴影,小鸟轻松地衔走白云。微风可以做到的,她未必能做到。小鸟可以做到的,她未必能做到。呼和记起来这是几米说的,怎么几米这么多话,就这句话她记住了呢。父亲回了电话,语调很陌生。呼和问,我需要你的钱。父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没有与女儿通话,通话就要钱。其实,父亲很想跟呼和通电话,但是他怕呼和有隔膜,知道女儿不懂他的心思,因为没有性生活就离婚太自私了。他很想保持婚姻,但他是个性欲旺盛的人,有次他去了一个地方,结果他很痛苦,因为那个女孩子完事之后头也没回就走了,在走廊里跟另一个女孩子说,真是晦气,碰上这么一个大爷。呼和拿着手机对父亲质问着,你到底给不给!父亲觉得很委屈,问,我就是给个乞丐也得问明白,乞丐是为什么要饭的。呼和很不乐意,她气哼哼地说,你说我是乞丐吗?父亲知道自己说错了,其实他很想好好跟女儿说话沟通,他觉得老婆可以离开,但女儿毕竟是他的血肉。他忙解释,我就是比喻。呼和觉得自从在安定医院出事以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恶作剧。她生气地对父亲说,去你妈的!

  呼和放下话筒,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朝父亲要钱,其实就是想给母亲。万一自己被那个患者家属弄死了,有钱就可以把母亲送到老年公寓。母亲闻声问,你骂谁呢?呼和说,我骂胡坷坷呢。母亲说,你们还没结婚,有什么权力朝人家要钱。再说,你好生生的要钱干什么?呼和没好气地说,结婚。母亲说,我有钱。呼和说,你当幼儿园老师那点儿工资还不够我结婚旅行的一张飞机票呢。母亲得意地说,我有四十万呢,够你结婚了吧。呼和顿时傻了,不可能,你哪有这么多钱?母亲慈祥地说,你父亲和我离婚时,我舍老脸跟你父亲要的。呼和更惊奇了,因为母亲从来不跟父亲要钱,她是个视自尊如生命的女人。母亲说,为你要的,你不能像我这样窝窝囊囊地生活。呼和扑到母亲身上放声大哭,哭得天摇地动,昏天黑地。

  晚上,母亲睡着了。呼和给胡坷坷打了几次电话,一直没回音,都说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呼和忽然想起拿来的那个漂亮信封,她惶惶地打开,怕是胡坷坷的个人隐私,万一是哪个漂亮女人的情书。打开,里面是胡坷坷申报部级专家的材料。呼和翻着材料,胡坷坷主持完成了国家重点工程京沪高速铁路刘家庙至夏口镇段的1:2000地形图航空摄影测量项目;全市500平方公里1:2000航测综合法成图等。他还主持了“解析测图技术的应用与研究”的科研课题,该课题全面系统对国产解析测图仪在城市平坦地区进行大比例尺寸1:500航空摄影测量方法开展研究和探讨,在全国尚属首次,应用价值很高,在国内同行业中属于领先地位。他还主持了全市航测摄影控制成果数据库的建立,这个科研课题通过了专家的鉴定,并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该课题中进行的约四百平方公里的机载gps解析空中三角测量生产性实验,规模之大在全国同行业中也是首次。在材料的最后是新市长的批示:同意上报。一个年轻的总工程师初露锋芒,就赢得多个全国首次,真令人刮目相看。呼和扑哧笑了,胡坷坷这些业绩从来都不对她讲,他每回都说,没意思,枯燥得远不如床上的乐趣。她有些闹不清楚,胡坷坷热衷官场,动不动就跟她讲今天遇到新市长了,明天去北京看到哪个副部长了。还有,跟谁谁吃饭了,又跟谁谁坐在一辆车上。当然这个谁谁都是市领导,天天在电视里能看见的。但他却不讲自己的事情,有次,呼和问他,你在测绘院做什么呀。胡坷坷含含糊糊不愿意讲,说,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呼和急了,说,我就想知道你有什么能耐,你耍给我看看。胡坷坷拿起手提电脑,说,我能进到你安定医院的门诊室,你信吗。呼和撇嘴,说,你瞎吹吧。胡坷坷就给她演示,然后在画面上娴熟地操作着引进着,看到了安定医院的门脸,然后进去,左拐西拐的就到了呼和的门诊房间,慢慢地推门进去,看见了呼和的桌子,还有桌子上的东西,比如日历牌,比如圆珠笔,比如心里测试图表,还有呼和在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张照片,那是在医学院毕业时照的,青春四溢,光彩照人。呼和怔住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胡坷坷关掉手提电脑,打了一个哈欠,说,这可是你逼着我做的,我就知道你是这种表情。

  天黑下来,为了体验男孩子失明后的痛苦,呼和把屋里和过道的灯关上,又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在房间里走动。眼前一团漆黑,世界变得没有生机,浑浑噩噩。呼和的膝盖碰到椅子,随后手被桌子上的菜刀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她体验到男孩子没有眼睛是多么的凄惨孤寂,看不到父母,看不到足球,更看不到赢球的喜悦。从安定医院出来以后,呼和一直在后悔,甚至反复扇自己嘴巴子。按说,呼和是最不爱后悔的人,她那么喜欢的男人离开后,尽管痛苦了一阵子也扔下了纠结。她是研究心理的,所有心理产生的疾病都在于后悔,都在于摆脱不了后悔,都在于想的都是郁闷的过程。抑郁症、幽闭症、狂想症等等,都是自己缩进一个乌龟壳里挣扎,越想出来越因为身体膨胀钻不出来。母亲就因为父亲离婚后悔了,对她说,我应该跟你父亲做爱,这是我当妻子的责任,不怨你父亲,真是我的不好……呼和知道自己入死扣了,她怎么就没注意到邻床那个分裂性的妄想病人,其实这两天病人一直在寻找杀害他姐姐的凶手,她是警惕过的。吃饭时,发给他筷子,他就用筷子做一个捅人的动作。呼和建议对他采取防护措施,可被刘大夫制止住了。刘大夫说,不会有太大危险,我解开了他的情绪扣子,告诉他姐姐是被车撞死的,不是有人害的。可当呼和问起妄想病人时,妄想病人冷笑道,我同意刘大夫的分析,我姐姐是被车撞死的,问题是谁开的车,司机肯定是祸首,我要找到这个司机。呼和仔细回忆,当男孩子送进病房时,妄想病人曾经流露过一丝微笑,嘴里叨叨着,可算来了。呼和当时打了一个冷战,可没有迅速阻拦这个危险,她警告自己,这么反反复复的后悔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有人轻轻敲门,呼和惶恐地问,谁呀?门那端,胡坷坷幽默地说,我不会杀你。在昏暗中,胡坷坷准确地拥抱住呼和。呼和摆脱着,烦躁地说,都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亲热。胡坷坷抚摩着呼和的前胸,把嘴放在呼和的耳际,悄悄说,我是替你转移转移情绪,别总是惦念着男孩子。呼和说,那么晚,你又忙什么去了?胡坷坷从袋子里取出一套方案,说,我为消防局的119报警系统,建立了一整套1:2000基础地理信息数据。过去哪家企业着火了,给119打报警电话时,对方得问你,什么单位?单位在什么地方?然后再打电话给着火单位附近的消防队,消防队接到正式通知电话才能出动,你说这个过程得消耗多少时间呀。我设计了这个报警系统,哪家企业着火后,再打报警电话,不需要费这么多口舌。只要四秒钟,这家企业附近的消防队就能准确地知道企业的所在地,救火车就会风驰电掣地赶到。呼和悻悻地说,我这着火了,你怎么那么磨蹭才来啊?胡坷坷把呼和拥到走廊的一把躺椅上。这是呼和给母亲买的,她想让母亲白天晒太阳时坐的。呼和倒下,胡坷坷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婴儿般地吮着她的乳房。呼和的血脉一阵抽搐,小声叫道,你疯了,我母亲在屋里刚睡着。

  后半夜,胡坷坷推醒了刚刚入睡的呼和,耷拉着眼皮说,你为什么拿我的东西?说着把那个信封拎起来给呼和看。呼和不耐烦地说,我以为那是钱,我的钱包在医院里。胡坷坷说,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来时找了半天差点儿疯了,你也不告诉我。呼和忽地坐起来质问,你就把这个东西看得那么重要吗。胡坷坷说,这是我报给北京部级专家的材料,全省才我一个。呼和眯缝着眼睛,你把这个看得比我重要是吗?胡坷坷青着脸,这是两码事。呼和拧了一把胡坷坷,这是一回事,你也不问问我有钱没有钱,也不问问我,我离开你们家以后是不是有危险。你见了我就想做爱,我不是你的做爱工具。说完,拽下被子蒙头倒下就不理胡坷坷了。胡坷坷说,为了你,我今天找到了规划局的刘局舍脸说了,后天中午跟你们高院长见面吃饭。呼和拉开被子,她看见胡坷坷那双还算纯洁的眼睛,问,你为我什么,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呀。胡坷坷敲着呼和的脑门,你应该从主治晋升到副主任医师了,这就是我对高院长提的要求,对他根本不当回事,但对你就很难,你前面有七八个人拦着,包括你的同事刘大夫。呼和感兴趣了,她坐起来,胡坷坷搂着她的腰,她觉得胡坷坷的手掌很有力量,把自己箍得紧紧的。呼和说,那你让高院长保护我,我不想在家里待着,我要去医院上班。胡坷坷扑倒她,手掌像章鱼一样爬行着。呼和忽然想起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父亲。每次和胡坷坷做爱,都觉得父亲离开母亲是对的。

  六

  转天的早晨,胡坷坷就走了,临走时告诉呼和,我跟你们高院长打电话,你就听我招呼吧。等呼和打扮完了走出家门时,意外地看见一堆死耗子摆在门口,红红的肉,黑黑的毛,散发着恶臭。呼和惊吓得跳了起来,周围的邻居出来,也都变了脸色。报警后,警察来了,医院安保处的人也赶过来。警察对呼和说,情况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但眼下也没证据,对方有可能就是吓唬吓唬你。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你的疏忽让人家的儿子失明了。警察漫不经心地说完,又心不在焉地走了。呼和打电话给胡坷坷,说,你走时看见家门口那些死耗子了吗?胡坷坷说,没有啊,一准是见我走了以后干的。呼和举着手机呜咽了,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胡坷坷说,其实这是件好事,说明他们不敢把你怎么办,充其量就是震慑你。放心,我见了高院长会说,他们不保证你的安全,那片湖就甭想要了。呼和觉得胡坷坷说得那么有威严,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呼和不敢待在家里了,心情恍惚,对接班的保姆交代一下,便斗胆跑到医院。刚到医院就接到了高院长的电话,声音很是和蔼,说,放心,我们会盯住患者的家属,他们就是要几个钱,医院会出面给你解决。但有一点你要告诉胡坷坷,那片湖一定帮助我们拿下来。安定医院就是一个穷医院,靠开药赚钱就是杯水车薪。有了那片湖,每年就会增加一百多万,我们就有了钱。你是为医院做事,这点儿我会记得,副主任医师我心里有数。呼和胆怯地走进了门诊,果然见到安保处有两个人坐在门诊对面的椅子上,一个翻着报纸,一个没有表情地不断扫视着呼和。刘大夫在值班,他抱歉地说,你替我挨处分了。呼和说,你和你妻子怎么样。刘大夫可怜巴巴地说,我以为她和我做爱后会提出来把我办到澳大利亚,没想到,和出国前一个样儿,跑到卫生间淋个浴,回来就对我说,咱们离婚吧,我可以多给你点儿美元。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着说,你就是西餐的绿芥末,调味道还行,正餐就不中用了。呼和觉得刘大夫就想着自己,她为了刘大夫遭到威胁,可刘大夫敷衍几句就开始进入到自己的叙述程序。呼和随意地说,离就离吧,离了你再找呀。刘大夫羞涩地说,没她我不能生活,真的,我不是怕找不到,我是觉得她跟我最合适。呼和说,你是强迫症,你强迫自己非跟她生活。刘大夫极力表白着,没她我真的不懂生活了,以前都是她教诲我,我是一个生活能力很差的男人。呼和没搭理他,觉得这男人实在可气。

  呼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一眼门口患者不算多。本想喘一口气,看见胡坷坷手下三室的刘主任急急忙忙钻进来,一屁股坐在呼和的旁边,拿出病历本递过来。刘主任用颤抖的声音对呼和说,我已经半年不能入睡了,我觉得自己肯定得了抑郁症。呼和问,你不是去上海吗?刘主任摆着手,说,我想去上海以前看看心病,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我觉得自己再睡不着就想跳楼了,我知道这已经是忧郁症的最后阶段。问题是我真的不想死,我是怕死的。呼和说,怕死就不是抑郁症,你别这么先给自己戴帽子。刘主任说,我不是坐飞机害怕,我现在坐电梯都紧张,我好像只能在家里待着,一推开门腿就哆嗦。呼和喊来护士,看着刘主任说,你去检测室做一个测试,然后我们再说你的事。护士陪着刘主任去了检测室,那里检测的人不少,护士给他带到一台电脑前,然后告诉他怎么测试,其实就是如实回答是或者不是。五十多道题做完了,护士把结果打出来拿到手里看了看,刘主任紧张地问,怎么样啊?护士笑着回答,结果让呼和大夫说吧,我就是负责检测的。刘主任有些紧张,他反复拉着护士的手。护士不安地看着刘主任,问,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呀?

  刘主任回到了门诊室,见门诊室里只有呼和一个人了,有些高兴,对呼和说,我就想跟你单独说。呼和心不在这,因为她看见安保处的两个人只剩下一个看报纸的人。而且走廊上的人逐渐增多,不少人都往里张望。安定医院就是这样,似乎每个人都很正常,但只要仔细察觉,就发现都显得怪怪的。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或者哭着的时候就突然笑起来。大都是闷闷的,说出话来让你不寒而栗。比如呼和去卫生间,就碰见一个男人,看见她穿着白大褂很是义愤,说,你们大夫是不是都受贿呀,我给了这么多钱怎么也不见好呀。呼和一般都不理会,因为见多了就麻木了。没想到这个男人始终跟着她,而且拽住了她的胳膊,说,我真的想杀人,不用刀,从后边走用胳膊勒住喉咙。呼和转身盯着他,喊着,这位患者的家属在哪呢!没几秒钟,后边追过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妇女,对呼和道歉着说,怨我,您是医生,别跟这个疯子一般见识。男人义愤地喊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疯子,我就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不像你们装逼。刘主任这时候解开了上衣最上边的扣子,感慨地说,你们胡坷坷要求我们太多了,我实在撑不住了,他动不动就用下岗吓唬我们。呼和安慰着,我回去批评他不能这么说。刘主任下意识地发汗,紧张地摆手,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他就看不上我。我找您看病的事一定不能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就完蛋了。

  刘大夫在外边回来,对呼和说,离就离吧,我这么表白都拦不住她,她在那边肯定都跟那男的许愿了。呼和点点头,看着刘主任测试完的那张单子,说,你真的要正确对待这件事,你是中度的抑郁症。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别人眼里都有颜色,可在你眼里都是灰的。你想的都是伤心的事,经常爱流泪。失眠会肯定的,你早晨起来就不愉快,想着一天怎么过呀。晚上会好受点,这就是典型的朝重暮轻的特点,也是抑郁症的主要表现。但你现在还没到重度,重度就是想自杀了。刘主任惶惶地问,那我怎么办?呼和说,你必须按时吃药,心理开导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刘主任疑惑地问,吃药能管事?呼和咧嘴笑了,没有万能药,吃下去以后马上就好了,你要坚持吃一个月到两个月。呼和说着给刘主任开药方,叮嘱着,这是黛力新片,每天早晨和中午各吃一片。你要是上午或者中午,实在感觉到焦灼和忧郁,每天中午加一片劳拉,这能让你安静下来。刘主任忐忑地问,有副作用吗?呼和微笑地说,肯定有,但我建议你不要看那些副作用,你就只管坚持吃。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我会指导你的。刘主任又问,我能治好吗?呼和点头,说,你按照我说的就有希望,起码两周后就能见效。刘主任马上说,如果不见效呢?呼和认真地解答道,那我就给你换药吃,抑郁症不是马上就能治好的,有的患者一年两年才有好转。好了以后,也有可能再复发,抑郁症复发概率是比较高的,但要有信心才行,不要想着自己是抑郁症患者,要把自己当成正常人。刘主任有些惶恐地站起来,小声地说,其实我就是想睡觉,你不知道睡不着觉的滋味,真是难受啊……他走到门口,回身对呼和不放心地嘱咐,你一定不要跟胡坷坷,说我有抑郁症,他就让我下岗了。其实我看他才有强迫症呢,真的,我们都觉得跟着他很累,我们又不是机器……从来不爱插话的刘大夫说了一句,你总说自己累,你每月的薪金多少呀?刘主任有些松缓,说,不到九千块吧。刘大夫笑了,说,你几乎是我们工资的一倍,你想想这累是不是也值得呀。刘主任一声叹息,摇着脑袋走了,边走边叨叨着,我宁肯少拿,也想睡觉,不睡觉是能死人的!

  七

  中午了,高院长让呼和坐上他的车。

  在车上,高院长也不说话,很疲惫地倚在车窗。呼和看见车拐进了一个仿古的小院子,院子里面榭亭玲珑,翠竹葱葱,小桥流水。院子门口有霓虹灯闪烁着,洞口上面亮着小院子饭馆,上海本帮菜,厨师顶级。呼和很少有饭局,安定医院的大夫和别的医院不一样,就是没人请你吃饭。刘大夫曾经比喻过,来的都是讨债的,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好像我们欠他们多少钱。在一个小单间里,呼和看见胡坷坷陪着规划局的刘局长坐在那有说有笑。呼和见到了胡坷坷戴的面具另一面,那就是很有官场上的派头,矜持而有学识。胡坷坷对高院长笑着说,这地方我熟悉,我就替你点了。我要一个凉拌苦菜,一个三黄鸡,一个清蒸石斑鱼的砂锅,一个黄咖喱牛腩,一盆宋嫂鱼羹,四碗阳春面,足够了。对了,要一瓶五年的黄酒,正烫着呢。高院长嚷着,我请客,太一般化了,多要点儿好吃的。刘局长忙说,这么吃我觉得香。高院长没再坚持,只是抱歉地说,商量这么大的事情,就点了这么几个小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胡坷坷和刘局长没怎么理会高院长,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说的是市委副书记被双规的事情,刘局长说,他在这用了十年的光景编织了一条网,哪哪都是他的人。胡坷坷也撇着嘴说,我们这个地方表面有些现代,骨子里传统。他还不是这的一个大户,祖辈都是当官的,要不是网络厉害,谁能整了他呀。刘局长也感慨,说,我从省城到这,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觉得自己是从省城来的。四年下来,我的腰早弯了,知道锅是铁打的。你发火没有人听你的,你要是发一点儿牢骚,几分钟就传到市委书记耳朵里。高院长插不上话,好像在官场上安定医院实在是提不上的一个卒子。刘局长对胡坷坷说,听说你现在要当院长了,不能总工程师和院长都兼着吧?胡坷坷说,我才不这么累呢,就当院长。

  这时菜上来了,几个人开始吃。刘局长对胡坷坷咂着嘴说,夫人够靓呀,一直舍不得给我们亮出来。高院长终于能张开嘴了,呼大夫在我们医院是公认的美人,有没有病的都找她看,每天总是满满的。刘局长的目光不断地在呼和胸脯上滑过,胡坷坷看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舀着砂锅里的石斑鱼。高院长找到了这个机会,对刘局长说,您得把我们新安定医院附近那片湖划过来呀,我去看了很多遍,那片湖距离我们新院只有四十几米,近得不能再近了。刘局长笑着说,近不能说明问题,我们规划局隔墙是一个部队营房,天天训练,弄得我们上班都不安静,几次交涉都不行。胡坷坷说,那你得给人家找好地方呀。刘局长说,现在哪还有什么好地方。胡坷坷诡秘地说,我看安定医院那块地方正好啊,我测量完了,比那块营房大出五千平方米,正是人家的要求呀。刘局长看了看胡坷坷笑了,你真有心呀。几个人开始不说那片湖了,刘局长对呼和很有兴趣,开始说睡觉,问有没有不吃药睡好觉的方法。呼和也开始打哈哈,说,有啊,你得跟你夫人多做爱,这就是最好的睡眠方法。呼和回答得很率直,导致三个男人都愣住了。还是刘局长有经验,见过世面,对胡坷坷羡慕地说,我说胡院长的气色这么好呢,敢情天天都能睡好觉呀。

  主食上来了,高院长依旧不放弃争取那片湖,再次提出来。刘局长说,我看出高院长的执著了,胡院不好提,我们呼大夫的职称是不是该解决了?高院长没想到刘局长这么率直地亮牌,想了想说,其实在呼大夫前面排了好几个,就是跟人事局争取的问题。刘局长说,不用你,我跟人事局说,给你们一个副主任医师的名额,但必须给呼大夫。高院长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刘局长。胡坷坷说,这对刘局长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刘局长说,职称是小事,那片湖属于大王庄的,大王庄的书记不好惹,他的舅舅是现在民营企业房地产的老大。那片湖是大王庄的收入,每年都上百万呢。胡坷坷说,这个书记也有致命的毛病,好色。我带人去测量时听说被人举报了,网上也上了照片。男人一好色了,就犯晕,官场上就容易被人抓了。刘局长怔了怔,对胡坷坷佩服地说,你行啊,真是有心人啊。

  呼和没怎么听这些官话,而是静静地看着院中那一池水,还有宽宽的木道,听得到水声,阳光在这里恣意地流淌着,喧嚣浮华的都市就这么遥远了。回来的车上,高院长对呼和抱怨着,知道花了多少钱吗,就那几个菜一千多块呀,真是活宰人。呼和不说话,高院长自言自语,算了,为了那片湖也值得。这时候胡坷坷发来短信,刘局长说了,将来要给大王庄分成,要不然人家不给你们那块肥肉。呼和拿着手机给高院长看,高院长哼了哼,咱们安定医院碗里能有多少肥肉呀,都是吃剩下的骨头。

  呼和回到医院,闷闷地坐在换衣间里,觉得自己像是荷花,表面上光鲜,其实下边脏兮兮的。她换好衣服寻找那个抠出男孩子眼珠子的妄想病人。在医院洗衣房旁边一个黑乎乎的小屋里,呼和看见妄想病人被强制着,见到呼和,病人笑了,说,恩人谢谢你,是你帮助我姐姐除害了。呼和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病人依然笑容灿烂。就是他开车撞的我姐姐,尽管他伪装成孩子,还是让我最终识破。你知道吗,他撞死我姐姐后想跑,后来我就追。他跑到山上,藏在庙里。我在庙里看到他伪装成和尚,头也给剃光了,正给人做超度呢。妄想病人正说着,刘大夫跑来气喘吁吁地对呼和喊着,你赶紧走,那对夫妇知道你来了,拿着斧子和棍子正到处找你算账呢。我看他们也疯了。杀你也白杀,倒霉的是你呀!

  呼和利用地形再次从后门逃走,她在医院走廊奔跑时听到那对夫妇在背后喊,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能追到你,你还我儿子的眼睛。后面有摔倒的声音,呼和知道他们又爬起来,跑着跑着摔倒,再起来。呼和她不想回家,孤独地在街上行走,跌跌撞撞了好几个行人。高院长打来电话,埋怨她为什么出去不喊着安保处的人,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呼和没有理会,她怕自己疯了,再跑到汽车底下。于是,就跑到测绘院。她走到测绘院的大楼里,发现熟悉她的人都躲着,勉强碰上也是匆匆寒暄几句就走。她推开胡坷坷的办公室,见一个打扮很文雅的女人在沙发上打电脑,胡坷坷从办公室内侧的卫生间出来,边走边系着裤子扣。看见呼和有些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打扮文雅的女人转过身,脸形很秀美,皮肤很白嫩。胡坷坷说,这是我带的研究生,小费。女人点点头,继续打着电脑。胡坷坷问,又出什么事了?呼和满肚子的话一扫而空,她觉得胡坷坷变得这么陌生,从中午的饭局上就可以看出他驾驭官场那么得心应手。她觉得胡坷坷的表情很是诡秘,那张脸的背后掩藏着什么。她有次跟胡坷坷说,你是双子座的吧,我看你有几张脸呀。胡坷坷笑着,都说双子座的人花心,我不喜欢研究星座,那都是吃饱撑的人没事瞎琢磨出来的。办公室的门被胡坷坷的助手推开,呼和对他很熟,平常喊他小李子。喊久了,小李子不好意思地说,呼大夫,你别这么喊我,听着像宫里的太监。

  

  八

  小李子朝呼和打个照面,立即和胡坷坷交谈着,表情很激动。小李子说,刚才新市长和院长通了电话,又表扬你了。胡坷坷平静地说,表扬顶什么用,总表扬,也不奖励咱们。小李子走到呼和面前,说,胡总给勘测院争光了。你们医院搬走,要在那里建经济适用房。结果在丈量你们医院面积时,一下子膨胀出两三千平方米。这样,经济适用房就增加了一万多平方米,有两百多户人受益啊。这样,政府在那边拆迁的房子也有了新点,给那边的一平方米的拆迁费就是五千元呀。听说你们刘大夫在那住吧,你算算,这样他那四十多平方该拿多少钱呀。胡坷坷坐在那欣赏着小李子绘声绘色地说话,她想起那次吃饭,胡坷坷大言不惭地说要把这块地方给部队营房,其实都是在演戏。

  呼和看着那个女人推门上了办公室内侧的卫生间,动作很娴熟,不定去了多少遍了。小李子继续说着,我发现新市长对胡总的感觉很好,有好几次重大项目都让胡总去测绘,新市长说了,没有准确的数据,哪有科学的规划。那次政府拆迁,群众出来闹事,还不是新市长把胡总请过去商量,说,他们算的面积不对,群众闹事有道理,你必须重新再核对。当时负责拆迁的副市长为难,说这块地的房子已经拆完了,没有办法再测绘了。新市长拍拍胡总的肩膀说,这个让胡总负责,他有办法,必须重新核对,给我提供准确的数据,以及地形原来的面貌,我后天就要。后来胡总带着我们连夜奋战,从电脑里调出地形图,重新测绘划定,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连一平方米也逃脱不过去。最后跟群众见面的时候,新市长说了按图说话,谁也别狡赖,多少平方米就只能给多少平方米的拆迁费。群众看见了测绘划定的图,都没话可说,比过去还少七千平方米。算算,我们给新市长节省了多少钱。

  呼和听完小李子的描述,神经质地觉得周围少了什么。再找,那个文雅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胡坷坷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修身养性,呼和察觉出小李子是来解围的,这个故事多少有表演成分。呼和装作无意地问小李子,刚才走的那个女的是谁呀?小李子窥视了一眼胡坷坷,吞吐说,资料员呀。呼和问,她不是研究生吗?小李子应着,是呀。小李子刚走,呼和就哭起来。她对胡坷坷委屈地说,你怎么也欺骗我呢?胡坷坷说,你神经病呀,懂吗?你怀疑一切,觉得什么都不真实,谁都在欺骗你。小费就是我带的研究生,以前在资料室实习过。如果小费长得不漂亮,你不会起疑心。关键是她长得还可以,你就怀疑。呼和感觉下部难受,忙跑进卫生间,听到扑通一声,血块子流出来。她发现在马桶旁的洗手池上搁着一个女人用的化妆盒,很精致。她打开里面看见小镜子旁边竖着一支精美的口红,很多电影明星都做过这种口红的广告。呼和把口红支出来,口红已经用了不少,只剩下一小截。她慢慢地给自己抹着口红,嘴唇顿时鲜艳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像典型的狂躁症病人。

  胡坷坷拧开卫生间的门,问,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他怔住了,坐在马桶上的呼和化妆得十分艳丽。呼和抬起头,问,我好看吗?胡坷坷支应着,好看,好看。呼和问,这化妆盒是小费留给我的吧?胡坷坷没好气地把门咣地关上。呼和觉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互相之间需要,又互相压迫着,就像一位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高院长给赖在卫生间里的呼和打来电话,说,已经派了人专门盯住那两个人,你放心地回家吧。呼和觉得高院长真是热心,知道那片湖水在起作用。她走出卫生间,坐在电脑前对胡坷坷说,我要看咱们城市的地图,你所测绘出来的真实城市。胡坷坷殷勤地拉过一把椅子,郑重其事地操作着,屏幕上出现一张巨大的城市图表。他一本正经地说,去年,我开始进行航片,利用计算机,把新理论和新技术充分演绎,制作成最准确的地形图。这是用空中摄影在计算机上拼接,然后缩编,来制作1:3500地形图。空中的一张航片只能摄影出25平方公里,可是我们整座的面积是334平方公里,这就需要多少张航片在计算机上拼接,难度相当大。你知道我手下有多少技术人员吗?码一码也就二十几个。他们操作时间的概念是每分每秒,因为计算机的时间是每分每秒。电脑一打开,每一张航片在拼接,咱们城市的地貌一公里一公里地在我们手下延伸。在计算机的屏幕上看见了我们的母亲河在城市穿过,看见一条条马路,还有一座座立交桥,一幢幢高层建筑,一团团湖泊,一块块麦田……胡坷坷像是在朗诵。呼和没在意他夸张的作秀,戳着屏幕上各种颜色问,这花花绿绿都代表着什么?他显摆地讲解,像个教授在上课,语言也丰富起来。那红颜色的是绿地,蓝色的是水域,灰黄色的是建筑物。胡坷坷兴奋地解释着,在空中航拍时,大气层很厚,很难清晰地拍摄出地形。我们就采取这红外摄影技术,利用大地的热量来判断地面的情况。你看见红颜色的很多,这就说明我们城市的绿地越来越大,绿地给每个人带来新鲜空气。你还可以看见黑色水域,那就是母亲河繁衍出来的湖泊,那一片片黑色显得有些冷峻,但它给人带来一种勃勃生机。他指着边角上的一片黑色说,那是水库,面积也很大。这片水是咱们城市的生命水。

  呼和忽然很认真地问,能找到我家吗?你不是说对我的一切都能测绘到吗?胡坷坷愣了一下,灿烂地笑了,在计算机里马上给调出一片楼房,他说,这就是你的家。呼和说,太小,能再清楚些吗?话音未落,在计算机的屏幕上那片楼房越来越大,几乎占满了整屏。呼和孩子般地问,能计算出多大面积吗?他又按动几下说,有480平方米。呼和顽皮地乐了。她说,还想看我家。他又不断地调整,画面越来越清晰,楼房清晰可见。呼和说,能看见我母亲吗?胡坷坷温柔地亲了她一下,知道我们做爱时为什么总拉窗帘,那就是怕我的部下看见。呼和站起来,你跟那个小费在卫生间里亲热吗?味道多不好啊?

  胡坷坷愤怒了,你别这么对我好不好,我对你还要怎么支持才让你满意啊。你的职称是不是我给你解决的?为你职称我费了多大的力气你知道吗?呼和有些发慌,她不知道控制情绪的能力这么脆弱,这么轻易被击垮。呼和对胡坷坷说,好吧,我不谈这个女人,你给我调出眼科医院。胡坷坷问,看眼科医院干什么?呼和说,我要去看看那男孩子。胡坷坷急躁地说,你能不能不纠结在男孩子上,你要明白,人在空中看是很渺小的,没有颜色。呼和纳闷地问,人没有颜色吗?胡坷坷说,人没有颜色,就像蚂蚁似的。呼和倔强地说,在空中看人应该有颜色,我想应该是绿的,绿最具有生命力。胡坷坷一丝不苟地说,你那是凭借想象,不科学的。

  呼和逼近对方,大声询问,你爱我吗?

  胡坷坷没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呼和愤然站起来,你连爱都不敢说出口,我和你这种行尸走肉的男人有什么意思。说罢,呼和大步离开测绘院,她听到胡坷坷在后面追着喊着,可呼和丝毫没有放慢脚下的速度。她从胡坷坷的屏幕上找到一种感觉,那就是辽阔,人在高处能拓宽到这么大的视野。还有那就是家的位置,不论世界多大,家是唯一能支撑起世界的。不管怎么说,是自己给男孩子一家带来痛苦。她乘上出租车,直接奔往眼科医院。她要对男孩子说声对不起,要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捐给男孩子,起码让他能看见父母,能看见喜欢的足球。

  车上,家里的保姆打电话告诉她,你母亲又大便失禁了,弄得满床都是大便,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呼和对保姆说,你能不能晚走一会儿,我马上回家。保姆哭了,说,我真的疯了,必须走,我一看见你母亲满床的大便我就得吐。没等呼和说话,那头挂断了电话。胡坷坷也打来电话,说,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爱你,你回来我听你倾诉。你已经有了轻度的妄想症,你看到的都是正常的,但你把正常的想象得很龌龊。电话那头,胡坷坷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很少这样表白。但这一切都没阻拦呼和。走进眼科医院病房,觉得热血在沸腾,呼和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骄傲,她不再害怕男孩子父母伤害她。在走廊,她碰见一位护士,护士告诉她,男孩子叫夏天。

  在313病房78床。呼和走进病房,看见夏天的眼睛缠着白纱布,一声不吭地躺着。呼和问护士,夏天怎么这么老实啊?护士说,他知道自己失明后就不再说话了,跟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呼和可怜地看着夏天,她走过去说,我能帮你看见足球。夏天的嘴唇骤然微微动了动。呼和说,我不骗你,还能看见你的爸爸妈妈。护士在旁边插话,许多人都对他说你说的这些话,他都听腻了。呼和激动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要把我的一只眼睛捐给他。护士默然地看着,笑了,说,真捐就好了。呼和说,你怀疑我吗?护士说,也有人这么对夏天说,可没一个真做到。护士说完走出病房。

  呼和抓住夏天的手,我真给你捐,让你能看见你喜欢看到的。

  夏天突然张开口,谢谢阿姨。

  呼和看到夏天蒙眼睛的白纱布潮湿了两小块,位置正是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睛,也能哭泣。呼和感到人真是奇怪。正想着,感觉脑袋后面兜来一股凉风。没容她回头,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护士听到动静忙跑过来,见夏天的父亲拿着一根木棍子,脸上的表情很兴奋。旁边夏天的母亲在用手狠劲儿抠呼和的眼睛。护士奔过去,紧紧攥住夏天母亲的手,大声说着,你们要干什么!她是来捐眼睛的!

  呼和感觉自己在城市的上空飞翔,身后有很多人在飞。她朝下面看去,一群群的人向她招手,人的颜色都是绿色的,和树木一个颜色。碧绿碧绿的,十分茂盛。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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