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YIWAI
杨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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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就一头躲进了杨树林里。但我还是能隐约听到村里人的议论声。我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近日村中议论的不外乎两个热门话题:一个是村花王小菊趁男人在外打工与村长周宝偷情,而她的弟弟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晚却坠崖身亡;另一个是我父亲李广大含辛茹苦供我读书,从小学到高中足足花了十来万块钱,现在却名落孙山。这都怪我在高三时暗恋上了我们班的李婷婷。
晚饭时,我听见父亲和母亲掰着指头算计借钱的事,当然是为了满足我复读的愿望。父亲说,周宝有钱,可周宝那个铁公鸡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弄出钱来。母亲却说,人家王小菊就能。父亲说,屁话!咱们能和王小菊比吗?母亲说,要不你去王小菊那儿碰碰运气吧?父亲摇摇头说,早上刚去过了,她明明知道我是去找她借钱的,却一直哭哭啼啼地和我说她弟弟的事,我还咋好意思张口呀?她这是在故意堵我的嘴呢。母亲说,周宝好歹他也是一村之长,对老百姓的困难难道就不能帮一把?父亲不耐烦地说,也早去过了,更没用!哼!这一对畜生!
这种气氛近日一直弥漫在我们这个普通的小农之家。它就像坚硬的骨头噎得我吃不下食物,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逃避,而杨树林是最好的避难所。
父亲曾多次“警告”我,晚上不要到杨树林里乱走,问其原因,他总是以人稀不安全为由搪塞我。我不知道一个堂堂大小伙子有啥不安全的,难道这里闹鬼不成。我现在的处境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不为过,鬼又奈我何。
走到林子中间,我开始打量眼前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河。河水似乎还是老样子,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它的步履恰好掩盖了村子里的议论声。河面上飘起了浓浓的雾霭,再往天上看,月亮也很知趣地躲在了浓雾后面。我脱掉鞋,挽起裤腿,蹚进了久违的河水里。河水暖洋洋的。可能是好久不下河的缘故吧,右脚心被河底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我一激灵。我感到一股暖流从我的脚心钻出,瞬间与河水相融。奇怪的是,我竟觉得很爽快。就像憋了很久的一泡尿,突然放了出去。
这时,河的上游不远处也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我隐约可见这人几乎和我同步过的河。
我本打算蹚到河对岸,简单处理一下脚心的伤口。可是,河上游那个人也刚好上了岸并朝我这边走来了。从身形来看,这人是王小菊。她似乎还在向我招手。我可不想在这样的夜晚与她相遇,我只得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趿拉着鞋急忙朝河对岸的树林深处走去,我要尽快遁出她的视线。
但我的努力纯属徒劳,王小菊就像尾巴一样,牢牢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想她一定把我当成周宝了,因为我和周宝的身形很是接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周宝的“替罪羊”,我可不想把童子身毁在这个被人唾弃的狐狸精手里。
直觉告诉我,在树林里转悠根本甩不掉这个执着的“尾巴”。被逼无奈,我只得朝山坡上的一片坟地跑去。快到坟地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王小菊呀王小菊,这回你该死心了吧?我不是周宝。
雾越来越浓,我的目力缩短到了三五米的距离。这是夏季里常有的事,也正合我意。汗水和雾气把我的身上弄得湿乎乎的,我索性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肩膀上。
我的气还没喘匀乎,就听见身后的浓雾中传出了王小菊压抑紧张的低吼,等等我,求你等等我。天啊!她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难道她以往和周宝在坟地里幽会?要真是那样,这两个人可真够邪乎的!竟选择这种地方偷情。可转念一想,不得不佩服起他俩的勇气与智慧。这里多安全呀。
我的双脚刚踏进坟地,忽听背后王小菊嗔怒道,李学才,你往哪儿跑?随着我的心脏往嗓子眼儿一挤,我的双脚突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她知道是我,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闭上眼睛等待王小菊的下文。我实在猜不出王小菊这么死乞白赖地追我到坟地里究竟想干啥。
好你个李学才,你真不想活了吗?你这样算什么男子汉,狗屁不如!王小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我近前。
“我……我……”王小菊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更不知说啥才好。
你什么你?你要真想死,我也没力气拦你了!但你死前得救救我,我可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呢!说着她扑通一声坐在了荒草地上,紧接着她就脱掉了一只鞋。
我下意识地往后蹭了蹭。她把身子向前挪了挪责怪道,瞧你这耗子胆儿,怕我吃了你呀?还愣着干啥?快帮我把蚂蟥(水蛭)拍出来,刚才蹚河时脚心钻进了一只蚂蟥,听说它能钻到心脏里,那我就没命了!说着,已把鞋推到了我手里。
她躺在草地上,双手托起那只有蚂蟥的脚。我赶紧抄起她的鞋子用鞋底儿使劲地拍打她的脚心。山里的夜很静,鞋底儿拍打脚心发出的“啪啪”声显得很刺耳。她赶紧吩咐我轻点儿拍。我问她是不是拍疼了。她说不是怕疼,只是怕动静太大把鬼招来。我看着周围起伏的坟头暗笑道,这里全是鬼还用招?她却说,你懂啥?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又不好意思问个究竟。
我尽量压低声音拍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上的电筒,让我照一照蚂蟥出来没有。我一照,果然有一条灰不溜秋的蚂蟥不情愿地露出了半截身子。它不停地摇摆着,试图再次进入王小菊的脚心里。我正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她叮嘱我慢点拔,以免拔断更麻烦。
要……要不还是你自己拔吧?我怯怯的不敢下手。
废话!这黑咕隆咚的我自己要是能拔还找你干吗?说着她又把脚朝我扬了扬,刚好碰到了我的鼻尖上。我的鼻子一酸,眼泪顿时模糊了视线。等我擦亮眼睛,蚂蟥趁机又钻进了她的脚心里。我只得再次用鞋底拍打她的脚心。
她摇着脚说,还不快把它拔出来,你拍上瘾了咋的?让人听到还以为我和你……我只得如实相告。她得知蚂蟥又钻进了脚心,气得无奈地冲我说,你!你!你!这个书呆子。
又拍了一会儿,借着手机的光亮,我看见蚂蟥的半截身子再次从王小菊的脚心露出来,我赶紧抓住它慢慢地往外拉。它的身体软软的,凉丝丝的,我的手刚碰到它,就被这个令人恐惧的东西弄得浑身全是鸡皮疙瘩。
我把蚂蟥扔到草丛里,忽然感到自己的脚心还在隐隐作痛。我对王小菊说,我的脚……
脚怎么了?是不是也钻进蚂蟥了?现在河里蚂蟥多着呢。没等我把话说完,王小菊就急切地问道。
不等我回答,她就一把将我推倒:怪不得我看你走路一瘸一踮的。哪只脚?我抬起了受伤的右脚。她麻利地把我脚上的鞋子脱掉,然后用我的鞋底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脚心,拍得我疼痛难忍,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儿来,我只得不停地往肚子里吸气。她大概从我极不正常的呼吸声中发现了问题,便问,坚持不住了?有那么疼吗?说着就用手机照我的脚心。
妈呀!咋拉这么大的口子呀!还往外冒血呢!怪不得疼呢!你咋不早说呢?她惊讶地说。
杨家强,满族。现居辽宁北镇市。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北2830”成员。中短篇小说作品《乡村电工杨子广》《最后的村民》《喝口酒暖暖身子》《午后的阳光》多次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喝口酒暖暖身子》入选《小说选刊》选编的《2006中国小说排行榜》及中国小说学会选编的《2006年度中国短篇小说精选》等年度选本,并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
我边往回抽脚边故作轻松地说,没……没什么。她却说,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这大口子,钻条蛇还差不多,估计不会有蚂蟥。
王小菊摸遍了自己的衣兜,叹着气骂道,妈的!没一样干净东西。就在她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子抱怨时,我已穿好鞋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上前拉住我说,等等,你这样会感染的。你刚才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也得对你有个回报,你躺下,我帮你处理一下。
按王小菊的吩咐,我再次躺在草地上,把脚扬起来。王小菊看着我的脚心,轻轻抚摸着自言自语道,刚刚蹚过河,也不脏。说着她双手把我的脚抱到胸前,我的大脚趾无意间碰到了她丰满的地方。我连忙把脚向后挪一下,她使劲攥了攥又拉回胸前说,别乱动!
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脚心上,吸了一口我脚心里的脏血吐到草丛里。她看着我叹道,活着真好!
我知道,她突然冒出这种话,是替自己的弟弟惋惜。王小菊的弟弟王小放比我高一年级,去年高考落榜。复读后,和李婷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就在前半个月的傍晚,他接到了乡邮递员送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一路欢喜,连夜赶往杨家沟。
他家住在王家沟,而王小菊嫁到了我们杨家沟。两村相距几十里的山路。就在王小放快到杨家沟时,却因天黑路滑不小心滚落山崖下摔死了。山崖离这个坟场很近。村里人都说他当时一定是碰见鬼了,否则不会掉下山崖的。我从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但我却觉得王小放死得有些蹊跷。王小放经常来杨家沟姐姐家,他对这条山路是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会轻易掉下山崖呢?
王小放来之前没有给你打电话吗?你为什么不到山上接他?我低声问道。
王小菊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他要是先打电话,我是不会让他天黑过来的。这么远的山路我哪能放心呢!他没有打电话也可能有这层顾虑。听我妈说,他要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再说,家里没有电话,想打电话得去别人家,小放太腼腆。
王小菊双手抱着我的脚,茫然的目光穿过我的身体,落在我身后的那个山崖上,那是她弟弟摔落的地方。我不再言语,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其实王小菊也挺不容易的。她的父亲去世早,王小放与寡母的生活费全落到了王小菊头上。而王小菊的男人靠打工挣的钱,只够维持这两个家庭的基本生活费用。王小放上学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无奈她只得利用自身资源。人们都说,王小菊家的地里虽不长金子,但王小菊身上的那块地儿却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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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菊的名声虽不是很好,但对寡母与弟弟的呵护却是令人称道的。尤其是在王小放读书这件事上,她态度更是坚决,宁可割肉卖血也要供弟弟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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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放平时少言寡语,自尊心极强。据我偷偷观察他也一直暗恋着李婷婷。我几次发现他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偷偷盯着李婷婷却从不敢和她说话。填写志愿时,他一反常态找到了我们班的李婷婷问她报考哪所大学,李婷婷的爸爸是我们乡的乡长。她家在乡里住,相隔不远自然都认识。她问王小放的姐姐是叫王小菊吧?王小放当时眼睛一亮,是啊是啊!李婷婷的脸顿时阴了下来,哼!不要脸的东西!我报哪所大学关你屁事!
王小放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逃出了我们班。后来,不知道他是怎样获得了李婷婷的志愿内容,他与她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李婷婷对王小放的无理也是有原因的,近年来李乡长频繁来我们村。他每次来村长都叫王小菊作陪,村里人都说乡长是冲着王小菊来的。为此我们村也得到了乡里不少优惠政策,王小菊自然也会得到不少实惠。我想,乡长的家里人对这种事也一定有所耳闻,只是不愿声张罢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脸茫然的王小菊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突然抖了一下,随后把我的脚使劲往怀里搂了搂,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听见她吸了一下鼻子说道,听说你以前的成绩一直挺好,这次……是不是紧张了?没发挥好。小放去年就是这种情况。
可能是吧。我敷衍道。
你想复读?她竟问起了这个问题。
没有钱交不起学费。我有些气愤地说。
有把握考上吗?她又问道。
你问这些干啥?我有些不耐烦。
你想升学就不能胡思乱想,否则一事无成。她像个长者在语重心长地教导一个孩子,让我感到假惺惺的。
我没胡思乱想啊!我不客气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她说着就伸出双手一个劲儿地拢头发。边拢边送到我眼前说,这些日子的头发掉得真厉害。唉!她叹了口气继续弄着。我知道她又在叹自己的弟弟。
这时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令自己很难堪的事情。她的双手早已不再握着我的脚了,而我的脚心却还一直紧紧地贴在她那颗樱桃上。看来对我这只可恶的脚,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揭穿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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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抽回脚,起身后退。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她身边。慌不择路,刚跑出不远,我就意识到自己逃上了绝路。我只得突然停住脚步。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悬崖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山崖间的冷风嗖嗖嗖地往我的骨头缝儿里钻,再往前迈一步我就步王小放后尘了。
这时,王小菊也追了过来,她边朝我这边跑边喊,小放!小放!她大概是产生了幻觉,把我当成她弟弟王小放了。叫得我浑身发抖,头顶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头发根儿里乱爬。
别过来!我对王小菊大声喊道。我及时制止住了她疯跑的脚步。否则她也就追王小放去了。王小菊像根木桩一样突然呆立在距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她傻傻地盯着我说,好兄弟,千万别想不开呀!
不要过来!谁是你兄弟?我冷冷地回了她一句。我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快点离开这儿,这鬼地方太危险了,她不走我也不能离开。我们毕竟是一个村里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寻短见。
别怪我小气,我的钱来得不容易,我不想拿它打水漂儿。王小菊的话让我摸不清头脑。但她不提钱还好些,提起钱我就生气:你的钱在你的腰包里,打不打水漂儿关我啥事。
其实能打水漂儿也好,要是小放考不上大学该多好。那样他就不会……现在我连打水漂儿的机会也没了。她说这话时,吸了吸鼻子,我看见有两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快过来!我给你钱复读!她带着哭腔大声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她在和她的弟弟王小放对话,于是我赶紧纠正道,我不是王小放!这时,她竟已凑到我近前,一把将我死死抱住。就连她的下颌也牢牢地扣在我的肩膀上,生怕我跑了似的。
学才!你复读的钱我掏!快跟姐回家。她说这番话时,嘴唇不时地抚弄到我的耳朵,让我感到她那柔软之中蕴含着的巨大力量。
真的?!我惊喜地问。她不停地重复道,真的!真的!
谢谢!我高兴地想挣脱开她,但她的双手紧紧地扣着。直到我俩一起离开悬崖重新回到坟地里,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我“松绑”,同时她身子一歪躺在了地上。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喘了一阵粗气,待平和些便抓住我的手说道,刚才怕你寻短见我骗了你,我不能白给你钱复读,但我可以借给你。想不到,她竟一直误以为我要跳崖寻死。
我忽然想起心中的疑问,便试探着问道,小放……他对这条山路像自家炕头一样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你家,怎么就掉下去了呢?
她没有说话,我看见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我后悔不该再提她的弟弟。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哭泣着说,其实都是我害了他,那天晚上他经过这里时,正好看到了我和周宝在这儿……他自尊心太强,哪容我做这种事情呢?他大骂一声之后就跑开了。等我追到悬崖边时,他就掉下去了。他是不是故意跳下去的我不知道,他失足的一瞬间还在半空中喊,姐!当我赶到山崖下,找到他时,他已经人事不省了,我使劲地把他摇醒后,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猜他最后说了句啥?
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接这个沉重的话题。她接着说道,他晃着手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对我说,姐,把衣服穿上。我这才想起我是光着身子的。
王小菊说着已泣不成声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劝她才好,只得任她把苦水倒净。
过了好一会儿,她止住哭声对我说,说出来心里痛快多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些事情就像狐狸皮一样,沾了身子就会骚一辈子,想脱都脱不掉。想找个人说说都难。其实,自打小放走我就一直躲着周宝。他这些天像疯狗似的缠着我,我生怕他跟到这儿来。我说的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说,周宝要是知道我借你钱不会答应的。你得对得起我的钱啊!好好读书。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用功。我忘不了你对我的帮助。我无比难过地说。
叫……叫我一声姐行吗?我也不要你别的,哪天出息人了,别忘了在人面上,堂堂正正响当当地喊我一声姐,就知足了。
嗯!我使劲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想安慰她几句然后回家。但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从坡下冲进了坟地里。还没等我和王小菊反应过来,他就高声喊道,一对贱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总算让我堵住了!要想丑事不外传,掏钱!
当他凑到我们近前,看清各自的面孔时,我们仨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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