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芬,女,湖北人,七十年代出生。现居东莞,东莞市作家协会理事,东莞市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作品》《广州文艺》《黄河文学》《山东文学》《红豆》《鹿鸣》《都市小说》《佛山文艺》《青年文学》《延河》《鸭绿江》《文学界》等刊物,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九月菊》。
不过是五月底,村子里的麦子全都熟了。那些沉甸甸的麦穗无一例外地耷拉着脑袋,安静沉着地站在田地里,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农人来收割。
杨早从浓密的麦穗里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腰部的酸胀感立刻减轻了很多。望望四周,静静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往年这个时候,只要麦子熟了,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在田里头喝水的、收割的、磨镰刀的、大声说笑的……扁担和箩筐编织出火热的丰收景象。这几年,村里的青壮年全都像商量好似的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含烟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麦子熟了,也没有多少人来收割,有很多人甚至一任那些麦子在田里自生自灭。一场秋雨后,那些麦苗全都散架了,倒在泥泞中。想起这些,杨早就叹了一口气。
杨早弯下腰、低下头继续割麦子。汗水滴在麦田里,一下子就消失了。锋利的镰刀碰触到麦子,麦子应声而倒。镰刀与麦子碰撞出刷刷的声音,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十分好听。
三叔远远地走过来,冲杨早打招呼。这么热也不在家歇息啊,早啊,还是回家歇会儿吧,等太阳下山了再来也不迟,姑娘家的,小心晒黑了不好。三叔戴着草帽,肩上扛着锄头,脖子上还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看样子是要去锄草。
杨早抬起头抹了一把汗笑着对三叔说,不了三叔,睡午觉耽误时间,我们家黄豆田还没锄草呢。要等麦子割完了才能去忙那边。
三叔看着杨早心疼地说,村里的年轻人怕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种地了,当初你要是听你爸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累了。
杨早笑着说,三叔,不累的。做什么事都一样。我喜欢种田。
三叔呵呵笑着走了。
杨早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母亲正把在外面流浪了一天的鸡往院子里的鸡笼里赶。母亲赶了这只,又跑了那只,结果是越赶鸡越四处飞蹿,鸡的慌乱引发了狗的躁动,院子里的狗也不安地大叫起来,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墙。母亲拿扫把到处追赶着那些鸡,一边赶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该死的瘟鸡,明天我非杀了你们不可。你跑我也跟着你跑,看你能跑哪儿去。母亲说着真的把鸡从院子里撵到了堂屋里。
父亲苦笑着对杨早说,早啊,快去做饭吧。你弟和妹肚子都饿了,一会儿都要哭了。你快把饭做好了让他们吃饱了赶紧洗澡睡觉。杨早应了一声。母亲有间歇性的神经分裂症,好的时候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犯病的时候却也和疯子没什么两样。母亲又有高血压症,每次怀孕后不能做手术,村里本来要父亲去做结扎的,可父亲嫌丢脸,死活不去,于是母亲每一次怀了孩子只能生下来。杨早十八岁,在家排行老大,在她下面已经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了。
做完饭安顿好弟妹,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劳动了一天,杨早很累。她和衣躺在床上,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中,她回到了小学,和丽珠、花儿等小伙伴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打闹、追逐,玩得不亦乐乎。杨早在心里笑自己,多大的人了,还梦见自己变成小孩子。人家都梦见自己长大,她却是梦见自己长小,真是滑稽得很呢。
杨早没想到第二天果然见到了花儿和丽珠,原来做梦是有预兆的。花儿和丽珠从广州回来了,回到家后便来看望儿时的好姐妹杨早。杨早和花儿,还有丽珠,曾经被好事的村人戏称含烟村三朵花,那人还顺便编了句顺口溜:含烟村有三朵花,杨早更是最绝佳。弄得那些小孩子们远远地见了杨早就叫,杨花,去哪儿啊?杨花,你吃饭没?杨花,你是不是杨树上开出的花?杨早又好笑又好气地装作去打那些小孩子,那些小孩子们就飞一般地跑了。每次都这样,时间长了连杨早都觉得这几乎成了自己农作生活中的乐趣了。这些小孩子其实也都是这样叫花儿和丽珠的,他们叫花儿花花,叫丽珠丽花。不过这样称呼她们没多久,花儿和丽珠就南下广州了。花儿和丽珠不常回来,她们回来时那些小孩子也忘了她们的绰号,慢慢地花儿和丽珠的绰号就没有了。
花儿和丽珠来杨早家里时,杨早正用两条小长凳拼起来准备切菜。见花儿和丽珠来了,杨早忙把两条凳子抽出来,拿抹布擦了让她俩坐。花儿和丽珠一边对杨早说不坐了不坐了我们站会儿就走一边却坐了下来。杨早知道她俩这是摆开了架势想和自己聊天呢。
杨早的母亲听到声音从里屋走了出来。花儿和丽珠连忙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异口同声地说,景兰阿姨好。母亲说,好好好,你们俩都赚到钱了吧?不像我家杨早,成天窝在家里也不晓得去外面赚钱。花儿笑着说,哪儿呀,景兰阿姨,我们在外面也不过是混饭吃。我们倒是很羡慕杨早在家自由得很呢!丽珠你说是不是呀!花儿望着丽珠。丽珠说,是呀,真是这样的,阿姨你不知道其实在外面比在家辛苦多了。花儿也附和着说,就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才知道万事难呀。两丫头一唱一和,弄得杨早的母亲倒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讪地走了。
听着花儿和丽珠文绉绉地说话,杨早想,外面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花儿和丽珠说话都客客气气的,礼貌得很, 一下子都变得像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不像她自己,成天在家对着弟弟妹妹大呼小叫的,似乎都从没这样细声细气说过话。再看看花儿和杨早的穿着,都时髦得很。花儿烫了短发,一件黄色V领的低胸T恤恰到好处地让美好的胸脯将露不露,白色的七分裤干干净净。丽珠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上身是粉红色卡通图案的翻领T恤,裤子是九分的牛仔裤,显得清爽利落。丽珠还优雅地跷起了二郎腿。而她自己呢?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碎花棉上衣,卡叽蓝的长裤上还沾着泥巴,脚上的劣质凉鞋更不用说了,红色都褪变成了白色。哪里还敢穿白色的衣服?这样一比就把杨早的土比出来了。杨早总觉得自己身上和花儿她们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原来就在这里啊,杨早找到答案了。
花儿和丽珠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她们在外的经历来,杨早饶有趣味地听着。
杨早问,外面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么?那些人不过也是些有鼻子有眼睛的人,和咱村人一样吧,有丑的有美的。
花儿笑着说,当然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可人家那些人有气质,有风度。不像咱村的人,土得掉渣,说话大嗓门恨不得连屋都震塌。
杨早听花儿说外面的人有气质,惊了一下,花儿居然用这么高档的词语,这在她的生活中,这样的词语无疑像从天上掉上来的钢刀,坚韧、锋利,而且还闪着寒光。总之是在她的生活中触摸不到的东西。
丽珠也笑着说,那些人,有些是香港人,有些是台湾人。有时你还能在街上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不过我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香港人,哪些是台湾人。丽珠不无得意。
花儿说,这些人我也会认。可是那些假洋鬼子,除了那些炭黑的黑人,其他那些你能分辨出来么?花儿像有心和丽珠抬杠似的。
丽珠说,管他假洋鬼子真洋鬼子,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一律叫他们假洋鬼子。哈哈。丽珠说完就捂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花儿笑嘻嘻地说,说不过来了吧?就知道你说不过了就会耍赖。丽珠说,那又怎么样,本来就是这样的。
杨早惊异得一会儿望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台湾人、香港人,还有外国人,这些人对她的生活来说无异于一本天书。
大约是觉得杨早无法介入她们的话题,花儿便说,杨早,我给你讲个关于黑人的冷笑话。你听了一定会笑。一个人问另一个,黑人最怕吃的是什么?另一个人答不上来,这个人便说,你傻啊,黑人最怕吃巧克力啊,因为怕咬到手指头啊。
哈哈。花儿和丽珠都笑了起来。杨早也跟着笑,不过笑得很勉强,她听不出这笑话里头有什么好笑的。见杨早对她们的话似乎不感兴趣,花儿和丽珠便把话题引向了农活上,顺便问杨早村里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杨早便把村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们,谁家老人没了,谁家媳妇生了,谁家儿子被关进了牢里,都是些鸡零狗碎不痛不痒的问题。
见时间不早了,杨早要做午饭,花儿和丽珠便起身告辞。走的时候花儿说,杨早啊,你有时间去找我们玩吧。杨早点了点头说,嗯。回头我再找你们玩。
花儿和丽珠走后,母亲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对杨早说,你这个死丫头,你看人家都能在外面赚到大钱,就你没用,天天只晓得在家里好吃懒做,也不晓得到外面赚钱。
杨早没理会母亲,端起菜盆默默地进厨房,开始点火做饭。引火的陈年谷草太潮湿了,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燃,好不容易点燃了,却是浓烟滚滚。杨早呛得咳嗽起来,眼睛也睁不开。眼泪辣辣地流了出来,杨早抹了一把眼睛,脸上也抹了个大花脸。
父亲跟着到厨房来了,站在灶台边与杨早说话。父亲显然听见了母亲责骂杨早,心疼地说,早啊,你母亲这样你知道的,就不要往心里去了。要不,等麦子收完了,你和花儿她们一块儿出去找工吧,去外面看看世界也好。
当初花儿和丽珠南下的时候,本来杨早是有份儿的。县里组织劳务人员输出,符合条件的都可以报名。杨早和花儿还有丽珠三个好姐妹也兴冲冲地报了名。等报完名回到家的时候,杨早的热情就凉了下来。母亲目光呆滞地坐在凳子上啃玉米,二弟和三弟打得不可开交,四妹在一边哇哇大哭。父亲上前把二弟三弟分开,谁知两人扭打在一起怎么也不肯松手,父亲气得伸手给两个弟弟每人一巴掌。杨早的心凉了下来。这一走,父亲如何能应付下来?家里喂了一头猪、二十只鸡,种了六亩多田,还要做饭、洗衣服,帮弟妹洗澡……父亲饶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杨早打定主意不走了。父亲说去吧,早,家里这些事是忙不完的。村里年轻人都走完了,以后你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杨早说,爸,我不想去,听人说外面很乱呢,经常会有杀人的事发生,还是留在家里安全些。父亲便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间,花儿和丽珠都已经在外面三年了。每次回来,她们俩都新鲜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杨早嘴里不说心里却很是羡慕,眼神总是围绕着花儿和丽珠转来转去。其实农村的日子并不好过,田里事多,忙里忙外并不能赚多少钱,一年到头除去各项开支,仅仅只是填饱肚子而已。
杨早鼓起勇气去找了花儿和丽珠,说出了想跟着她俩出去的想法。花儿搂着杨早,在杨早的脸上很响地“啵”了一下,说,你早就该跟我们一起出去了,不过现在也不算迟。杨早的心跳就咚咚咚加快了。
杨早来到了梦想中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南方。南方高楼林立,人潮如海。高大常青的树木傲立街头,明亮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人群中夹杂着五花八门的方言……南方留给杨早的第一印象是人多,车多,到处是人,到处是车,不像她们家乡广阔无边的田野,有时走一二里地也碰不到一个人。
花儿和丽珠把杨早带到了“星星发廊”。花儿说她和丽珠最先是在一家手袋厂打工,但工资不高,于是她们俩就自己开了一个发廊,生意还不错。
“星星发廊”位于广深铁路高架桥旁一个花园里,花儿和丽珠租的小区人家的房子。发廊正好面对着广深高速铁路,每天都有很多辆火车呼啸而过。杨早时常在睡梦中被震醒,才知道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南方。
花儿和丽珠的发廊很简单,发廊很小,面积不过五六平米,花儿说是为了减少房租,不用那么大的面积。房子被隔成了前后两个空间,里间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外间摆放着几个简陋的柜台,台面上放着各种瓶子的发胶、啫喱水、吹风等。发廊的落地窗玻璃门上贴着淡蓝色的玻璃纸。
杨早来南方已经三四天了。“星星发廊”里只是偶尔来了两三个男人过来洗头,那些人和花儿、丽珠应该是熟人。杨早觉得他们洗头是假,按摩是真。每次洗完头,花儿和丽珠都要为那些男人按摩半天。按摩头、手、肩膀。杨早便在旁边替她们拿拿毛巾什么的。
发廊里生意冷清,杨早无事可做,心里不免担心,替花儿和丽珠。这样做下去,哪里能赚到什么钱。
杨早着急地问花儿,生意这么不好,怎么办啊?
花儿笑着说,做生意哪能这么心急?得慢慢等,等客人来就像等鱼儿上钩一样的,得耐得住性子。其实做生意,跟守株待兔没什么区别的。
杨早便焦急地在发廊里住了下来。丽珠叫人把小房间加了一个阁楼,杨早住在阁楼上。
时间长了,杨早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妥,但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杨早也说不出来。杨早对花儿和丽珠与客人之间过分的亲昵行为有点脸红。他们打情骂俏,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尤其是花儿,穿的衣服更是大胆暴露,那些衣服领口开得极低,杨早与她说话都不敢朝她看。丽珠也是,那么短的牛仔裤紧紧绑在身上,蹲下去的时候连屁股上的臀沟都清晰可见。杨早羞红了脸。
丽珠对杨早说,晚上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杨早以为丽珠是要带她出去逛街,也没怎么收拾就准备跟着丽珠出去。丽珠说,这样穿不行。走街上你得打扮得靓一点,这边的人很势利的。你穿老家的衣服人家会觉得你很土。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很土,杨早便穿了丽珠的一条超短裙,一件黑色蕾丝上衣。丽珠还给杨早化了一点淡妆,画完了仔细端详着杨早说,嗯,真是个大美人,我要是个男的,我也会对你动心的。穿着丽珠的衣服,杨早浑身不自在。
丽珠带杨早到小镇上的铁路桥上。这是一座像彩虹一样的拱形大桥,桥上三三两两的过客,桥下却是车水马龙。桥上的冷清与桥下的热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丽珠和杨早趴在桥面上看底下车流、人流,丽珠指给杨早看,哪些是电影院,哪些是邮局。桥上没有路灯,从桥底反射上来的灯光显得很模糊。丽珠和杨早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杨早发现丽珠的眼睛盯着那些过往的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过来,那人似乎长得不错。丽珠对杨早说,你等我,我过去跟他说句话。杨早看见丽珠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那个男人赶紧快步走开了,样子似乎很惊慌。
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了,丽珠不失时机地走了过去,那个男人伸手在丽珠屁股下摸了一下就走了。
一个脚穿解放球鞋的男人走了过来,丽珠重演。桥上有风,这次杨早听到了丽珠和男人的对话,丽珠说,先生,八十块钱行不行?男人没有说话,丽珠又急切地说,要不,五十块钱也行。男人粗鲁地骂了一句,你敲诈啊?
杨早明白丽珠是做什么的了。丽珠和花儿,她们根本不是在这边做什么生意,发廊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杨早心里五味陈杂,沉重之至。刚看到城市夜景的兴奋劲荡然无存。原来这些漂亮的霓虹灯,与她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回到发廊里,花儿披头散发有气无神地坐着,屋里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花儿床上的被子床单也是乱七八糟,杨早注意到花儿的床上与她出门时有所区别。
见到杨早和丽珠,花儿懒懒地问,今天没碰到生意吧?丽珠摇了摇头。
三个人便一起坐了下来。杨早起身,给每人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开水。
花儿说,杨早,你都看到了,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在这边赚钱不容易,我们又没有本事,又没有手艺,只能这样了。
丽珠说,我们不强求你,你自己想想吧,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花儿说,你在我们这边住多久也没关系。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路边有很多小厂子招工的,你可以去看看。
杨早的心乱了。
这次是花儿一个人出去的,丽珠和杨早守在发廊里。花儿晚上八点钟出去,晚上一点多钟才回来。
丽珠睡熟了,杨早听到敲门声就从阁楼下轻轻爬下来给花儿开门。一开门,杨早吓了一大跳,花儿头发湿漉漉地站在门口,衣服也是湿淋淋的,神情苍白倦怠,像个水鬼。
杨早连忙让花儿进屋,找了干毛巾递给她,又倒了一杯热水。杨早催花儿赶紧换下湿衣服免得着凉感冒。花儿当着杨早的面三下五除二就脱下了身上的湿衣服。杨早惊得目瞪口呆。她看到花儿身上有被人刨得通红的指甲印。杨早屏住了呼吸。
花儿发现了杨早的异样,笑了,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可真是少见多怪。
杨早问,你身上怎么打湿了?又没下雨。
花儿呸了一声说,还不是那个变态的老色鬼。一进门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把老子按到了洗手间地板上,不过,这死色鬼也还大方,给了三百块钱。
自从杨早得知花儿和丽珠的事情后,花儿和丽珠在杨早面前说话、做事都是放肆得很,仿佛杨早的在场与她们没有太大关系。
杨早拿毛巾的手微微颤抖。
花儿一下子来了兴趣,要杨早陪她到外面小坐。
杨早便拿了两个小凳子,与花儿相对坐着聊起天来。
空气很潮湿,远方不时有汽车声传来。城市的寂静很遥远,城市的喧嚣也很遥远。
花儿的声音很沉着,她说其实她不希望这样的,她也不希望这样赚钱。可人在他乡,她除了这种方式再也找不到其他途径了。当初她和丽珠跟随劳务大军南下时,那个手袋厂效益并不好,只坚持了三个月就倒闭了。所有工人全都树倒猢狲散,她和丽珠只得四下找工厂,可到处是找工的人。工作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再说即使找到了,工资也就五六百,有些甚至二三百,南方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遍地是黄金。
而有些人日了却很好过。那些夜总会的小姐,那些被包养的二奶。
她们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出门还有小车接送。她们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出力气,只需要哄男人开心,就能赚得钵满瓢满。花儿说,有些小姐,被人称作高档小姐的,一个晚上就能赚到一千多块钱。
花儿和丽珠就是在那时候迷失的。她们扔硬币决定命运,如果两个人掷的硬币都是正面的,那么她们去夜总会做小姐,反之则不去。
结果出来了。居然两枚硬币都向上。花儿和丽珠面面相觑。两个人想到的词是:天意。
两个人去了夜总会,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每天跟着不同的男人出入不同的酒店,开房、喝夜茶,还日进斗金,花儿和丽珠都很满意自己的生活。
渐渐地,丽珠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夜总会鱼龙混杂,各种人都有,挑衅闹事杀人事件时有发生。更叫丽珠和花儿担心的是有一天他们居然在一家酒店里碰上了同村的熟人阿光,两人吓得不轻,好在阿光没看见他们。
这次的惊吓让两人萌生了自己单干的念头,于是她们开了“星星发廊”。
杨早问,不怕人家抓吗?
花儿说,打游击呗,来了人就关门,人走了再开门。再说这么个偏远地方也没人管,来这儿一年多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警察的影子呢。
说话间天已经泛出鱼肚白了。南方的天似乎亮得特别早,不过是断断续续的谈话间,一夜的时光就像鱼儿一样溜走了。花儿打了一个呵欠说,困了,我要去睡了,杨早你自己去买点早餐吧,我就不吃了。
花儿踩着她的松糕鞋进屋了。
杨早把凳子拿进屋,开始抹桌子打扫卫生。
早餐时杨早去了附近的一家西饼店,她想帮花儿和丽珠买些面包,其他东西放时间长了要么冷了要么变质,面包和蛋糕经放。她们起床一般都要到中午。
干净的面包店里飘散着燕麦的清香,让杨早想起了家乡的太阳、田野,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杨早的眼角湿润了。她想念它们。
杨早表达了自己要回家的念头。花儿和丽珠没有显出任何诧异,仿佛她们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要来似的。走的时候丽珠和花儿各自给了杨早两百元钱,杨早怎么也不肯收下。花儿沉下脸说,是不是嫌我们的钱不够干净玷污了你?杨早只得收下了她们的钱。
杨早走的时候花儿和丽珠都来送行。花儿郑重地对她说,杨早,我是把你看成自己的亲姐妹才让你知道我们所做的事。你来南方,我们既没有害你,也没有骗你,我们希望……你回去以后不要提我们。
杨早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嗯,你们放心,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花儿和丽珠就把她抱住了。
花儿说,杨早,其实我也想家。
丽珠说,杨早,我们也会回家的。
七月底,杨早回到了家乡。杨早到家的时候正是早上,一望无际的田野正贪婪地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回到家要经过麦田,杨早发现很多人家的麦子还没有收割,那些麦穗沉甸甸地低下头,杨早发现,它们全都变黄了。是一种成熟丰满的黄,已经到了不得不收获的时候了。
杨早随手摘了一枝饱满的麦穗,一颗颗麦粒欢快地滚动下来,落入大地的怀中。杨早闭上眼睛深深地吮吸着麦子的香味,心里说,麦穗,你终于黄了。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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