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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草原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3890
王小忠

  1

  农历四月中旬,落了一场大雪,整个草原被白色的棉被覆盖,显得异常寂静。一点都不意外,甘南草原的四月如果不落雪,反让人心里不安。不知道江南的柔情里有着怎样的含蓄和缠绵,但我知道甘南的雪一如既往地耿直和温润。也不知道这场雪来得是对是错,只知道生活在甘南大地上,我再也不会去选择另外的高地。这一切除了承受,还得认真去接受。我们一行四人,就在四月下旬的某个黄昏里,终于赶到了栋智家的牧场。

  栋智也似乎刚刚回来,他抖了抖身子,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又去帮嘉毛(媳妇)赶羊、提奶子去了。雪早就停了下来,而无边无际的冷风依然扫荡着,帐房四处直直挺立的衰草高低起伏,不远处的经幡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几只藏獒巡视一圈,然后蹲在帐房门口,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它们对这样的天气早就适应了,没有怨言,也没有逃离,只是默默坚守着。黄昏的斜阳像少女害羞的脸蛋,带着红红的光晕,渐渐隐入西边的云层里。

  栋智家最小的儿子道吉醒来了,这家伙有点懒,午觉往往睡到傍晚。他爬起来,光着屁股跑出去,对着帐房不远的雪地撒了一泡尿,然后进来,蜷缩在皮袄里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小家伙大概不到十岁,我知道,他汉语说得相当流利,但如果不是十分熟识的人,他是不会说的。我们头一回进入这片草原,在这片草原上来回穿梭的外地人很多,大多都会来找栋智。在小家伙眼里,他们都是过客,并不是朋友。

  栋智到这片草原的时日不过十六年,十六年的风风雨雨里他收获了两个儿子,一群牛羊,还有一口流利的藏语。栋智早年在工程队干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第一个儿子——更登加。而现在,十四岁的更登加已经成了大人,他在另一片草原上放牧。栋智在这片草原上定居下来,并非他的心愿。他和我一样,是个极度自由的人。由于天性使然,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栋智在这片草原上打井的那些年月很是风流,给阿克(对长者的尊称)希道合家打井的时候就看中了希道合的大女儿拉姆。事情发生以后,希道合就将他的两个女儿拉姆和卓格草都嫁给他(草原上姊妹俩嫁一个丈夫是常见的)传宗接代,而把一个最小的儿子送到寺院去念经。从此以后栋智就落脚在这片草原上,尽管他曾经有过逃出草原的念想,但面对茫茫草原和成群结队的藏獒,那种念想渐渐隐退,于是就以草原外乡人的身份死心塌地守护着草原。姊妹俩的小帐房相对而立,栋智在轮流挂着红腰带或狐皮帽子的小帐房里穿梭。更登加出生的第五个年头,拉姆被性格暴烈的野马摔死在草原上,而小帐房并没有合并,一直到更登加懂事,一直到道吉出生,更登加随他阿米(爷爷)去遥远的另一片草原。

  栋智也是高原汉子,他对草原生活没有经历十分痛苦的适应期。然而念经诵佛之事却很少去做,插箭、晒佛等活动却没有少过他的影子。自小浸染正统儒家思想的他,对另一种信仰的接受始终做不到身心如一。一边放牧,一边抽空联络早年在工程队上干过的朋友们来草原上打井,他提供住宿,负责语言翻译,然后从中抽取中介费用,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也只有栋智能实现。赵家他们就是栋智想方设法联系过来的。我跟随而来,是因为两面都是朋友,也为自己的某些想法。长期以来,我对草原有着无法表达的爱恋,尽管在草原上生活过不多的一段时日。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然而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和心灵里追求浪荡式的自由。

  2

  想起来也有七八年时日了。我第一次跟随栋智去他所在的那片草原——阿万仓。

  高原冬日的清晨往往有很浓的雾,天空不再那么透亮而高远,干燥寒冷的空气令人时时感到有一种憋闷和压抑——尤其在玛曲,这荒凉而硕大的草原之上。

  玛曲是全国唯一以母亲河黄河命名的县。多年以前,我翻阅了关于玛曲的很多资料:玛曲,系藏语“黄河”之意。位于黄河上游,属高山草原区,沃野辽阔,是天然的优良牧场,自古为游牧民族活动的场所,是历史上有名的河曲之地……

  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发源,越过苍茫荒原,进入甘、青、川交界的广阔草原,来了个大转弯,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甘肃玛曲县境内形成了一个四百六十三公里的“九曲黄河第一弯”,阿万仓草原就位于玛曲县南部黄河的臂弯里。阿万仓是著名湿地若尔盖、尕海、曼扎塘湿地的核心区。因水泻不畅而形成很多汊河和沼泽,使这片广袤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壮,是一片原生态的、苍凉而壮丽的草原。

  第一次进阿万仓,目睹冬日笼罩下的草原竟是如此荒蛮凄凉;第一次翻越如此高海拔的大山,突然之间深感人生的仓促和不可预料。缭绕于山间的是绵密奔跑的大雾,似乎要吞噬尘世的一切,把所有的秘密隐藏起来,让仇恨看不见冰冷的刀子,让狼群看不见温柔的小羊,让人看不见生命的色彩。枯黄的草尖上悬挂着肥胖的晨霜,在没有阳光的照耀下,它们逼迫枯草低下往昔骄傲的头颅。远处的山显得很平坦,奔跑的雾和它一样高,隐隐移动的羊群和它一样高。没有比它们更高的生命出现,或者,所有生命都不会达到它们的高度。在寂寞空旷的玛曲草原上游牧,我多希望自己是一枚叶片,能找到深秋的慈爱;也希望是一只孤独的蜜蜂,能遇见成片灿烂的花朵。因为我知道,当柴火爱上火苗,那注定不是消亡,而是无怨无悔的皈依……

  越过红旗大队就到阿万仓了,可我们已越过了红旗大队,而阿万仓依旧缥缈不见踪影。窗外刮起了呼呼的寒风,隔着窗,我似乎感觉到了它的强劲,草原深处的风夹杂着沉积在凹坑里的雪粒,斜射而来,车窗上很快就形成了薄薄一层冰花。路上不见人迹,寒风追赶着羊群,直到冻得僵硬的一条小溪旁边。那些羊群抬起头,深情凝望着苍茫草色,长长的胡须在风中不停飘荡,它们在这广漠的天宇之下,像是高原上最为年老的长者,或是一群土著在咀嚼着最原始的幸福。

  阿万仓最近下了场雪,但不太厚。太阳出来了,四周的矮山和草原立刻被涂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露出地面的枯草直直地挺立着。望着那山、那水,还有发尖上带有草屑和靴筒上沾有泥巴的牧人,我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的开端。

  栋智在阿万仓乡有定居点,不过他在这里居住的时日相对而言是较少的。我和栋智在阿万仓住了几日,他说起过去的所有事情,神情黯然。没有从他口里听到多少悔言,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持有怀疑。从一个浪子到父亲,这期间所经历的与正在经历的一切悄悄改变着他。而能改变这一切的,唯有时间。谁能抗拒时间的巨大?谁都不能。当把一切交给时间的时候,也就认同了命运。一个认同命运的人,他的个性也会在这种无法看见的巨大认同里渐次消失。

  时间让栋智改变了身份,改变了性格,然而谈起在工程队的那段岁月时他依然意气风发。栋智的祖籍在南方,流落在高原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去当兵,复原之后一直在工程队打工。我在偏远的乡镇教书育人,而他四处漂泊,见面自然是很少的。知道他落脚于阿万仓,也是偶然的机遇。

  黄河几乎穿越了玛曲大大小小的乡镇。虽说临水而居,水却依然缺乏。水,在这个孕育水资员的地方,也开始变得稀缺。玛曲一些地方的牧民守着湿地没水吃,已经开始挖井取水。阿万仓虽据湿地中心,但许多地方缺水也是不争的事实。自古以来,人类的战争无非是土地和水源。长居草原,草山纠纷早已司空见惯。牧民从几十公里外背水也不是书本里的夸张。栋智是十分聪明的人,他联络许多朋友来草原打井,一方面解决了牧民的饮水,另一方面积累了自己的财富。草原上的牧民们都不把他当外乡人看待,因为他的聪明,时间也还于他丰厚的待遇。他在草原牧民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

  3

  道吉见我们不说话,也觉得无趣,他捡起身边一本破旧的课本,哗哗翻着。

  栋智进入帐房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卓格草也来了,她在皮袄上擦了擦手,给我们倒奶茶。外面静悄悄的,风在突然之间停止吼叫,这个时候雪往往还会继续落下来。赵家和他的两个联手拉着脸,不吃不喝,时不时看着我。我看了看栋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出来已经有半月时间了,一口井都没有打出来。赵家是工头,那两人是他雇来的,每天都要发工资,况且发电机里的汽油和钢管都所剩不多了。跑一趟县城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加上连日大雪。

  栋智说:“快半月了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应该能打出来的,这里距离黄河不远,地下水应该很丰富。”栋智很有把握,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们的担心和忧虑。

  我说:“应该的事情多了去,就偏偏摊不到我们头上,靠运气吧。”

  在草原上打井我是头一回见。赵家也是听信了栋智的话,才找联手到这儿来的。而我纯粹是因为好奇,或某种难以名状的希望与追求。我并不靠打井生活,可赵家他们不一样。赵家给我打电话问询过,我的信口开河,加上想象与夸张,使赵家放弃了去其他地方挣钱的念想,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现在看来是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看着他们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有些焦急和悔恨。有啥办法呢,更多时候我们都不曾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何况在无情的自然面前。

  栋智也累了,他打了打哈欠,说,“再坚持几天看吧。”

  帐房里几个男子横七竖八卧着,忧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雷般的鼾声。我闭着眼,但没有丝毫睡意。想着如何把握命运的事情,一直却没有结果,反而多出前所未有的迷茫。能恰如其分地把握住自己命运的人,那一定是生活中的智者了。栋智,赵家他们,还有我,谁把握住了?这使我想起一个很流行的故事:

  某国王被俘,对方国王要求他回答一个问题,如果答出来就可以得到自由。这个问题是: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国王开始向身边的每个人征求答案,结果没有一个人能给他满意的回答。有人告诉他说,郊外的阴森城堡里住着一个老女巫,据说她无所不知。国王别无选择,只好去找女巫,女巫答应回答他的问题,但条件是,要和他最亲近的朋友加温结婚。女巫丑陋不堪,而加温高大英俊。国王说:不,我不能为了自由强迫我的朋友娶你这样的女人!加温知道这个消息后,对国王说:我愿意娶她,为了我们的国家。于是婚礼被公之于世。女巫回答了这个问题:女人真正想要的,就是主宰自己的命运。女巫说出了一条伟大的真理,于是国王自由了。新婚之夜,加温不顾众人劝阻坚持走进新房,准备面对一切,然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绝世美女却躺在他的床上。女巫说:我在一天的时间里,一半是丑陋的女巫,一半是倾城的美女,你想我白天变成美女还是晚上变成美女?加温回答道:既然你说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女巫终于热泪盈眶,说,我选择白天、夜晚都是美丽的女人,因为你懂得真正尊重我!

  故事充满了智慧,同时也告诉了我们一个朴实的真理。人其实都很自私,往往喜欢以自己的喜好去主宰别人的生活,却没有想过别人是不是愿意。而当你尊重别人、理解别人时,得到的往往会更多。我突然想到,当我们身处复杂多变的生活中,为生计奔波,为生存担忧的时候,谁能考虑这些呢?

  我,栋智,赵家,都各怀不同的希望和想法来到这片草原上,目的都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尊重和理解从何而谈?或许赵家他们的心里早已把我视为坏人,从意识里早就移出朋友的范畴。那么,我的心灵里对栋智又将如何看待?已经来了这么多天,坚持吧,或许明天就能打出水来,我一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4

  果然下了大雪!这倒霉的天气。赵家哭丧着脸,不停嘀咕。栋智早早就出去了,说是到牧场看看。卓格草给我们倒好奶茶后,也退出了帐房。外面很寂静,几只藏獒不见影子,帐房四周的雪地上满是它们留下的花朵一样的蹄印。

  走出帐房,天地迷茫。看着毫无边际的白茫茫的世界,我竟然有说不出来的害怕。分辨不出方向,也看不到牛羊的身影。不敢去稍远的地方逗留,我在帐房四处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赵家反而显得淡定了许多,他拿起道吉的那本破败的课本,哗哗翻着。另俩人吸溜吸溜喝着奶茶,不说话。我坐在赵家身旁,用肘轻轻碰了碰他,说,“又下雪了,很大……”

  “那就死心塌地坐着,等雪消了再说。”赵家说得很轻松,但从他的语言之中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虑和埋怨。死心塌地?怎么会呢?难道真要赖在栋智家的帐房里?当初的决定有点儿草率,要不此时安稳地坐在自己暖和的家里,哪有如此担忧。也是栋智说得好,一口井五百多块,换了谁不动心?都为了各自的私欲,那为何又如此埋怨?看着赵家正襟危坐,我有点儿急躁。

  栋智一直没有来,牧场很安静,卓格草送来奶茶、酥油和糌粑之后,也不见身影,只有道吉算是这个帐房里的主人。几天时间,他慢慢接受了赵家他们,开始说话,而且说得很开心。

  第五天下午,天慢慢晴开了。外面很冷,白白的阳光洒在草原上,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毕竟是春天了,雪大片大片开始消融,草原渐渐露出了它的本色——花白、苍茫而辽阔。踩在细软的草地上,迎着风,我想,真的晴了,应该出发了!

  栋智回来了,他去更登加那儿了,说那边雪大,几天没有停息,羊饿死了好多。栋智心事很重,一回来就斜斜躺着,没有了热情的语言。第二天,我和赵家他们离开了栋智家的牧场,去了更遥远的地方。是栋智提前联系好的,所以没有太多的担心。

  用完最后一根钢管和最后一滴汽油的时候,我们在草原上已经整整待了二十六天。打井也是很苦的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发电机、电焊机和汽油桶要我们自己抬,钢管要我们自己扛。钢管有八厘米宽,一端焊有尖利的头子,并且周身打满眼孔,用锤打到草地深处,如果不见水的话,就需要继续焊接另一根,然后继续打,继续焊接,一直坚持到打进十五米,甚至二十米。我们把一根根钢管打到草原深处,没有打出水来,打出的只是混浊的泥团。那些被打入草地深处的钢管是取不出来的,这些损失唯有赵家一人承担,这是多么感伤的一件事情!而当我们对生活寄予无限希望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堆泥沙,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伤呢!

  想方设法联系到去县城的车,没有去栋智的牧场和他告别,拉着那台破旧的发电机和电焊机,我们返回了。赵家不说话,我也似乎找不到可说的话题,大家都沉默着。草原渐渐明亮起来,远远看去已有绿意,春天真的要来了。我不知道他们的下一站在哪儿。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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