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的本义:祭祀用的线香与蜡烛。引申为祭祀,再引申为祭祀祖先者,就有了子孙、后裔、继承人的意思。依照此引申义,所谓香火其实是穿越生死的一种文化图像,是每一个活人的血液中流淌着的先人的遗传基因与文化传承。
在范小青长篇小说《香火》中,香火(孔大宝)是太平寺里管香火的人,其社会身份是一个级别低于和尚、不需要通晓佛理的寺庙里的勤杂人员。
两个香火不同。一个是必须受限于生存处境的现实中的人,一个是可以是不受时空限制的文化图像,一个实,一个虚。如果让二者的关联仅停留在象征意义上,即“显示中潜藏着讲述”(布斯语),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还属于让我保持常规阅读姿势的一次阅读。而《香火》恰恰是一个让我从根本上改变了阅读姿势的小说。感觉有点像坐过山车,意想不到的人物关系及它们之间似乎不对称的位置与组合,一次次,搅得我几乎有点转向,有时甚至感觉到一种被颠覆的感觉,又转回来,那车仍在轨道中。
小说《香火》通过一种什么样的叙述技巧与章法,来改变其单纯象征意味,缩短其价值上的距离呢?即生活中的香火与文化图像的香火,在小说中是怎样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香火爹(孔常灵)。读者从小说进程渐渐读出这个始终在场的重要人物,竟然是一个已故世多年的人。常规世界中,一个已故去的人,是无法直接介入当下生活并对其产生影响的,二者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生死边界。而在小说《香火》中,从开头到结尾,与当下生活的交流互动中,香火爹似乎始终在场。比如小说的开头部分:
刚要拔腿,猛地听到有人敲庙门,喊:“香火!香火!”
香火听出来正是他爹,心头一喜,胆子来了,赶紧去开了庙门,说:“爹,是不是有事情了。”
爹奇怪地看看香火说:“香火,你怎么知道?”
香火得意说:“我就知道有事情了。”
很显然,当你读到这样的对话,一定不会意识到香火的爹是一个逝者,如果香火此时还是生者,你也一定不会觉得对话双方之间隔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生死边界。
沿着小说的进程,伴随着细读,人们会发现,所有场景中香火爹的出现、介入与参与,只体现在香火的眼里与耳中,而在场的那些人都没有与其直接对话与互动。这就是说,但凡香火爹的一言一行,有可能仅是香火的幻视幻听,而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有意味的是,在香火这种幻视幻听(如果真是如此)中,香火爹的言行指向竟有一种文化的根性:当历史潮流在某个阶段出现阻碍与回流,自有一股内在的力量推动它最终绕过阻碍、改变回流使之重新流入既有的河床。这也就是说,香火爹非常规地出现在香火的视听中,并非荒诞、无意义、甚至非逻辑的片段。无论是在保护太平寺菩萨、抢救“十三经”、挽救祖坟被铲除等情节中,香火爹的一系列行为以及对诸社会事件的评判,某种意义上,均构成规范人类社会进程的文化意义。
也正是在这些地方,孔常灵(香火爹)这名字的象征意蕴,尤显得意味深长。在中华文化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始终体现某种文化的根性。而这种根性不易被改变,所以才“孔常灵”。
不仅如此,小说中那个起初毁庙宇、砸菩萨、扒祖坟的造反派,后来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再后来的县长,最后皈依的孔万虎,以及那个决意要改名为孔绝子的对孔万虎行径深恶痛绝的孔万虎的父亲等人,也从另一侧面展示文化根性的顽强的力量。
如前所说,作为文化图像的香火是没有生死边界的。而现实生存就不同,现实世界可以有多种分类,唯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分类:死者与生者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场景且产生互动交流。因为他们属于“间断的历史”(福柯语)。也就是说,如果香火爹是个死去的人,他就不该与活着的香火以及香火所生活的现场发生关系。因为谁都知道,把生者与死者混放位置是一种荒谬。然而,非常有趣的是,当《香火》把生与死从各自位置抽取,再置放到似乎不可能的时空位置中,人们竟惊奇地发现,反倒是许多现实的荒谬,比如毁庙、砸菩萨、掘祖坟等行为,在人们的文化判断中被纠正。
这是一种悖反。就是说,从存在的意义来说,模糊以致打破生死边界是荒谬的。而从文化的意义来说,每一个活人的身上,都落满逝者的影子。换一个叙说角度,也可以说是活着的人只是载体,“替一个个逝者留下影子”。因此,把小说里这些事件与场景,仅仅看成是存在意义的事件与场景,也许是一种误读。
伽达默尔说,“只有理解者顺利带进他自己的假设,理解才是可能的。”(《解释学》)这是从接受角度说的话,从发生角度来说,其实有一个如何让阅读者顺利带进“他自己的假设”这么一个现实问题。一个好的小说,它在表现手法上,应当很注意这种东西,就是说,它必须布下或埋设一些线索或线头,让阅读者经由这些线索“顺利带入”他自己的假设。
在小说现实中,跨越生死的边界是一个难题。虽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在前,有穿越小说在后,它们在穿越或跨越生死边界的问题上做出了一些尝试,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其生死边界始终清晰的。由此可见,《香火》与我们习见的魔幻小说的最大不同,是它改变了常规分类,让生者与死者的坐标轴交叉、重合、甚至互动。《香火》也不同于那些穿越小说,在后者那里,时空的移位始终是确定的、已知的。越界,穿越时空,架空历史这样一些概念,是类型小说的支点。但在那些小说中,虽然可以颠倒时空、混淆生死,但生死的边界始终很明晰。而《香火》不是一部单纯打破或跨越生死邊界的小说,而是一部根本找不到生死边界的小说。
显然,生死没有了边界的设定是一个颠覆性的设定。福柯也说,“异位移植是扰乱人心的”。当穿越小说实现了人物关系的异位,它的前提条件是人们都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和小说外的读者),这种人物关系错位,是出于某种考虑有心设置出来的。而《香火》中香火、香火爹、那个始终在寻找(烈士遗孤)过程中的陵园主任,他们对自己的生死处境并不自知,小说中相关人物,也对他们的生死处境陷于困扰之中,同样,一遍两遍读下来的读者,也会为这里的人物关系发怵。显然,无界的困扰是大于“异位移植”的,没有了边界,怎么来界定“异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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