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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与罗广斌的悲剧(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评论 热度: 23632
敬文东

  《红岩》与罗广斌的悲剧(下)

  敬文东

  机会总会得到珍惜,只因为它确实是机会,除非有人不认识它。第二天,815战斗团在事发地大田湾体育场召开了一次异常隆重的追悼大会和控诉大会,到场的人数竟然超过30万①。真不知那个小小的体育场怎么装得下那么多肉身凡胎。或许进入那个地方的人突然间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武侠小说中才存在的缩骨功。反正追悼会刚宣布开幕,815战斗团的成员就用旗杆举着长长的挽联入场了,挽联上赫然写着当年渣滓洞追悼会上的悼词,十分具有煽动功效:“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碧血溅山城,喜红岩史诗又添新页,风暴扫迷雾,看文化革命谁敢阻挡。”参加大会的人一边含泪鼓掌,一边欢快地为他们闪出一条通行的道路。“人们自觉地从各地来到大田湾,一朵朵白花、一个个花环、一幅幅挽联,为烈士堆成了一座小山。罗广斌等人在会上作了煽动性发言,称西南局、省市委中一小撮走资派阴谋策划其御用工具,‘赤膊上阵,拳打足踢,挥戈扬矛,大打出手。他们用钢钎、木棍、铁锤、铁矛、旗杆、主席语录牌……等等,打死打伤815派200余人,造成世所罕见的流血惨案。’”②面对群情激昂的造反派,前红色说书艺人精神抖擞,又恢复了当年的本色,对着高音喇叭狂吼滥叫:“一个星期以前,我们在这儿追悼牺牲在中美合作所里的革命先烈,一个星期以后的今天,我们又在这儿追悼牺牲在重庆体育场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英雄。”闻听此言,台下马上响起表征悲愤的掌声:像十几年前一样,群情又一次激昂起来。罗广斌紧接着发布了这次讲话中最为重要的口号:“打倒反动的重庆市委!解放山城重庆!”③

  应和着继续革命的节奏,严肃、真诚到极点的闹剧还在继续进行。早在12月5日大田湾的追悼大会上,当仁不让、奋力争得大会执行主席宝座的罗广斌就坚决主张抬尸游行。他呼吁和提醒815的各位同仁:“火葬场有14具尸体,拿出来抬尸游行。”为此,他还动用了必要的革命阳谋并继续鼓动他的同盟军:“不是打死的也不要紧,反正有打死的。抬出来我陪着游。不要怕抢,有我在,尸体就在。”④追悼会一结束,罗广斌就赶到临江门第二附属医院看望伤员;这天晚上,罗广斌指责追悼会开得太右倾,再次主张“把尸体拿出来”,抬尸游行⑤。尽管罗广斌的815盟友没有同意这个太有想象力的提议,但后者还是迅速做出了折中处理:在罗广斌的一再坚持下,12月7日下午,意犹未尽的造反派在大田湾体育场搞了一出陈放有5具尸体的“烈士遗体展”。作为预展的必要手段,前来重庆造反的“北大学生起草了经杨益言修改的《为什么要进行尸展》、《尸展陈列公报》等。北大、华中师院、哈军工等学生担任纠察。北大女生广播。市歌舞团还编出了追悼烈士的歌曲《亲爱的战友你在哪里》,满城教唱”⑥。昂贵的由头进一步大规模地激发出造反派的革命斗志,前往悼念的群众超过数万人。具有喜剧色彩的是,5具尸体中有4具是从火葬场强行弄来的,另外1具来自刚刚因心脏病死于重庆第一工人医院的某校学生李天敏⑦。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对于仓皇脱逃的保皇四军,是否真的死人已经不重要。因为“‘死人’给了造反派一个克敌制胜的武器,事实上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讨论这武器到底是核弹还是银样蜡枪头,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保守派(即所谓的保皇四军——引者注)曾试图以‘尸体’问题打开缺口,作最后一逞。他们在惊魂甫定后贴出的第一批大字报,主题就一个:你们‘亲爱的战友在哪里?在火葬场!’但毕竟大势已去,反击已经完全徒劳。”⑧

  仰仗伪造的死人血案,罗广斌和他的战友们取得了针对重庆黑市委的初步胜利。善于在党委领导下动有情节嫁接术和动作化妆术的罗广斌,却沉浸在真实的仇恨中:他在革命话语即兴色彩更新一轮灵感的怂恿下,把他曾经的战友当作了阶级之敌。那些人在继续革命的年头显然已经彻底堕落,和风细雨的帮教法用在他们身上不会产生丝毫疗效;必须采取疾风暴雨式的革命行动,才能将他们对革命话语的破坏降到最低程度。

  发出“解放山城重庆”的革命号召后第4天,即1966年12月9日,罗广斌加入到由造反派组成的“12·4”惨案赴京控告团”的行列,启程北上。作为众多造反队员共同景仰的领袖,罗广斌掏腰包为控告团的十几名成员购买了全部车票⑨。

最后一次北京之行

1966年岁末,继续革命的风暴愈演愈烈。“12·4惨案赴京控告团”到达首都后,正是哈气成冰的深冬时分。而远在几千里外的重庆,《红岩》被当作修正主义作品和大毒草正在接受猛烈批判,重庆的不少大学纷纷将它从图书馆撤除或封存。仅仅3、4个月之后,《红岩》再一次获得了五大罪行,差不多平均一个月增加了一条。在重庆,这些罪行是以疑问的语气表达出来的,深得革命话语在语调上的一贯追求:“为什么不写工农兵群众的斗争故事?”“为什么避开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为什么把敌人描写得那样强大,似乎是胜利者?”“为什么把革命者写得那么无力?江姐、成岗、许云峰……等全都牺牲,难道这反映了1948、(19)49年毛主席领导的革命战争的胜利形势吗?”“为什么罗广斌‘拉大旗作为虎皮’到处招摇,说江青同志如何肯定《红岩》?”⑩连珠炮一般的疑问语调预示着革命话语即兴色彩又有了新变化,话语市场上的剩余价值网络和理解-解释网络的规模还将继续扩大。

  和重庆的恶劣气候相比,首都街头则旌幡飞舞,红色的海洋有效地抵消了冬天给市民带来的广泛寒意,也给罗广斌凭添了许多希望。5年前的这个时候,《红岩》刚刚面世,他正踌躇满志地从北京赶回重庆?;这两次方向相反的旅行,正预示着革命话语即兴色彩自身的遗传与变异。抵京的当晚,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就派联络员前往《红旗》杂志社听取他们的汇报,被杜撰出来的“12·4惨案”震惊了中央文革的领导人?。没过几天,“12·4惨案赴京控告团”就赶上了首都红卫兵发起的“全国在京革命派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夺取新的伟大胜利誓师大会”。大会的一个重要议程,是向全国各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殉难的战友致敬;按照即兴色彩的内部语义,致敬的最好方式被认为是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这场革命坚定不移地进行到底。

  北京的1966年12月17日滴水成冰,寒风凛冽。太阳孤独地行走在天上,对地面的寒冷完全无济于事,活像一个红彤彤的反讽。工人体育场红旗飘扬,战鼓震天,进一步加固了太阳的反讽地位——这都是革命话语带来的命定结果:它战胜了一直在无偿哺育我们的太阳。在漫无边际的口号声和欢呼声中,周恩来、陈伯达、江青、谢富治、张春桥、王力、关锋、姚文元、汪东兴等中央领导人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相继走上主席台——很显然,誓师大会是一次规格极高的群众集会?。作为发言者中惟一一名外省造反派代表,罗广斌被指定为第二个发言人。有备而来的罗广斌讲话长达40分钟。开讲前,他先“将五个尸体的照片交给了周总理”?。就在他唾沫横飞的途中,周恩来、陈伯达、江青等人起身到后台处理其他紧急事务,余下的领导人继续留在主席台上,直到所有代表控诉和誓师完毕,周恩来等人才重回主席台发表重要指示?——革命形势变化得实在太快,总理的时间必须以分秒来计算和分割。罗广斌发挥前红色说书艺人的口才,为党史小说实施坚定地辩护,再次肯定他们将会按照江青同志的指示修改小说,要责无旁贷地将话语市场上的剩余价值网络和理解-解释网络继续扩大。紧接着,罗广斌话锋一转,义正词严地大肆挞伐重庆保皇四军的滔天罪行,强烈要求血债血还;在慷慨激昂的发言中,他再一次发出和十几天前完全相同的号召:解散保皇四军!打倒反动的重庆市委!解放重庆山城?!

  有线广播和宣传车是继续革命必须仰仗的两件法宝,因为只有它们才能把革命的声音传到更远的地方:前者固定在每个家庭的屋檐下或街道的电线杆上,后者则流窜于每一个它愿意去的地方。通过协作,它们共同构成了那个年代最重要的景观之一。出于对这个景观的正确回应,罗广斌的发言录音被迅速送回重庆。通过对固定的声音和流窜的声音的双倍倾听,雾都的造反派进一步加强了革命斗志;作为批发声音的固定地点,大田湾体育场播放讲话录音长达整整一个星期?。凭借着来自北京的四川“椒盐普通话”,重庆的保皇党人内心愈来愈冷:他们的冬天看起来是真的来临了?。

  无论多么严肃、板正的革命,也无法彻底拒绝具有幽默感的插曲或花絮,只因为后者是为革命奉献的小礼品。革命海纳百川,对任何礼品都采取笑纳的方式:礼品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刚好是新式孝道的特殊物证。正当罗广斌像一颗明星在北京的政治天空冉冉上升时,远在重庆的815战斗团对内部悄然出现的反对势力颇感厌烦。从名号上就可以看出,这个名叫“12·4联合指挥部”的反对派显然支持“12·4惨案赴京控告团”。有四处播放的发言录音撑腰,联合指挥部认定,只有罗广斌才能代表山城造反运动的正确方向——毫无疑问,《红岩》带来的名声暗中加固了这一信念;联合指挥部相信,作为一个矢量(而不是标量),革命话语即兴色彩的方向在山城重庆只有罗广斌才能准确地掌握和辨识。所有的问题都来自革命胜利后的第二天。遵循这一铁打的原则,在共同的敌人偃旗息鼓之后,“12·4联合指挥部”豪情万丈,竟然想窃取815战斗团的领导核心。但早已成为核心的那些人当然不会答应。后者稍施内力,就将势力弱小的指挥部收拾得干干净净。

  插曲和花絮正好出现在这个当口。就在罗广斌还逗留北京继续革命的某一天,815战斗团在重庆大学松林坡礼堂召开群众大会。快结束时,815战斗团一个名叫赵云生的教工领袖突然站起来,将一只手臂高高举起,直指天空:“我说一个问题!我就说一个问题!”赵云生身材清瘦,永远穿一件黑色的灯芯绒,小胡子,小眼睛,但革命精力却极为粗壮,使得他的每句话都斩钉截铁,让人感到极具分量:“关于‘12·4联合指挥部’,我的意见是:‘框烂!’”红卫兵运动兴起后,“砸烂”早已成为革命话语派生出来的关键词,几乎可以和每一个名词对接(比如砸烂XXX的狗头!);赵云生同志身为重庆大学的教师,公然把司空见惯的“砸”读成“框”,顿时引来满堂大笑。面对笑声,赵同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高举的手臂挥了又挥,再次重复:“对!就是要彻底框烂!”当时参与满堂大笑的列位造反队员很可能谁也不知道“联合指挥部”是干什么的,但罗广斌显然知道,只是他远在北京,无法想象他的支持者将会怎样被“框烂”?。伟大的继续革命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小花絮结束之后不久,联合指挥部随即就被“砸烂”。造反派的内部争斗和罗广斌的个人厄运,注定幸运地暂时延期了。

  自来北京后,罗广斌一直没有闲着。他四处串连,心脏发烫,浑身上下有的是用不完的革命斗志。他认定自己即将获得二次革命的胜利,他和他心爱的《红岩》所凝结的价值终将得到一个清白的身板,初步性理解-解释一定会挫败来自众多第二度理解-解释对它的质疑和恶意的否定。1966年12月28日黄昏,罗广斌无意间竟然故地重游,来到5年前那间摆有3床、3桌、3椅的房子的附近。必须要感谢“无巧不成书”的暗中襄助,罗广斌才得以邂逅正准备下班回家的张羽,那个半年前向他写信询问《红岩》再版事宜的责任编辑。好几年没见面了,两人都禁不住一阵惊喜。但早已开始继续革命的出版社附近显然不是可以开怀谈心的地方,他们只好对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随着人流,朝胡同西口走去。出胡同口后折向南边,一直步行到东安市场——那是阎肃准备继续吃“姐”前请同事们吃涮羊肉的处所,找了个小饭铺坐下,畅叙半年来各自的遭遇和目前的革命形势。

  作为心有灵犀的朋友,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两人很快就明白对方的处境和现状。面对张羽,罗广斌很为自己这些年来不被信任的命运而难过,但他还是拿出十几天前在工人体育场的豪情,安慰为自己担心的好朋友:“回想起民主革命时期,每个真正的革命者,要随时准备着为党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社会主义时期,文化大革命中,斗争还是这样激烈。从种种迹象看,一点也不能麻痹大意,得有充分思想准备,权当17年前没有从集中营活着出来,权当又多活了17年!为了党和毛主席,我准备掉脑袋!”?和彭咏梧、王璞和刘国鋕一样,在短短半年内,罗广斌竟然第二次摸到了专属于他本人的那个命运的开关。他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到来,离这个黄昏中的小饭铺仅仅50天之遥。在东安市场一天将尽的那个时辰,他可能没有想到,远在数千里外的重庆,以815为首的造反派正在罗织他的罪行:他不仅有完全违背革命话语即兴色彩的大毒草(即党史小说),还有想当重庆市委书记的狼子野心;在迷宫一样的重庆街头,“打倒罗广斌”的传单和大字报开始大规模地出现?。

罗广斌之死

1967年1月11日,伴随着春节前的传统寒风,罗广斌结束北上之行,率领他的控告团从首都回到重庆。他时而相信此番进京取得了胜利,时而又怀疑胜利的果实。一路上,他左右摇摆,心神不定。在开往重庆的列车上,同行的战友劝他回去后不要住在文联机关大院,以防黑市委打击报复。心绪不定的罗广斌把这个好心的建议当作蛛网一样从耳边轻轻抹去了。东安市场的小食铺转眼逝去后仅仅十余天,他又一次说了一句摸到命运开关的话:“如果我能对山城文化大革命有所贡献的话,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作为对这个誓言的回报,罗广斌一下火车,当即就在文联召开大会,向列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报告上京告状的基本情况以及首都文革的大好形势。在报告会上,罗广斌代表文联文革小组宣布实行“红色恐怖”,并将“黑帮”及其“爪牙”抓来下跪请罪?。多亏烈士遗体展和罗广斌在工人体育场的口若悬河,依靠有线广播和宣传车组成的奇特景观,在罗广斌返回重庆前,保皇四军已经兵败如山倒,战斗在造反派内部重新打响——革命话语即兴色彩的新一轮顽皮给了造反派内部各色人等以全新的力量。很快,坚定的造反派分裂为两大阵营——但都以效忠毛主席为口号,都声称自己在正确执行教育家的革命路线。让初回重庆的罗广斌感到极为震惊和尴尬的是,815战斗团明确拒绝他这位政治明星的加盟:“12·4联合指挥部”看起来弄巧成拙,坏了罗广斌的大事。好在杨益言早有准备,在他的张罗下,罗广斌又找到了新盟友:他和设在北蓓的西南师范学院831战斗纵队的笔杆子杨向东接上了关系?。罗广斌刚从北京回来,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青年教师杨向东马上前去拜见?。

  在位于文联机关大院的罗家,杨向东和罗广斌稍事寒暄、道过仰慕之情后,就对后者说:“你在北京的讲话录音对保守势力打击很大,你说死了十几个造反派战士,有没有钢鞭(即过硬的证据——引者注)?”深知内情的罗广斌哈哈一笑:“我们走得匆忙,当时又很混乱,说死了多少人,是各组织汇报材料时统计的,当时无法核实。”?说完这些已经显得不太重要的话后,罗广斌连忙询问杨向东,他离开重庆的这些日子里,山城的革命形势究竟为何如。杨向东尽其所能,一一做了介绍。时间像革命形势一样过得很快。临告别时,杨向东答应,他会尽快将罗广斌介绍给西师831战斗纵队,以便和罗广斌统领的文联造反派结成同盟,共同向黑市委开火。罗广斌感到大为欣慰,815战斗团对他的拒绝带来的不快得到了缓解;他的文联造反团和831相比在规模上只能算小股游击队,如果有人多势众的831辅佐,革命形势肯定会向更高迈的境界滑翔。在杨向东的操持下,不几天工夫,罗广斌就成为西师831的座上宾。

  正当罗广斌日理万机埋首于继续革命之时,1967年1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充满高度革命乐观精神的社论。该社论以那个年头特有的高八度语调坚定不移地声称,自下而上夺取党内走资派的大权,是“文化大革命一个新的飞跃”,“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极其伟大的创举”,更“是毛主席对马列主义的重大发展”?。这篇象征着即兴色彩新灵感、新顽皮的社论一经发表,全国上下马上群情激奋,早已被逼入死胡同的列位资产阶级大爷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仰仗社论的无穷威力,重庆的造反派以815战斗团为骨干,在其后短短的3、4天内,迅速完成对重庆市委的夺权运动,“重庆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简称革联会)筹备会”迅速组成,宣布即将夺取重庆市党政机关的一切权力。

  1967年1月29日,是罗广斌从北京返回重庆的第18天,他巧遇张羽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在这一天,他肯定不曾想到,随着二次革命的不断深入,将会附带着给远在北京的张羽带去仅次于灭顶之灾的那种灾难。就在这一天,重庆30余万815派战士和人民群众,在大田湾体育场举行“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大夺权、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宣布他们已经成功夺取重庆市党政机关的一切权力?。眼看对立方搞得热火朝天,罗广斌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革联会将山城人民带向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死胡同,将富国强民的教育理念领上一条不归路。革联会正式成立前3天的1月26日,罗广斌就预感到革联会将有大的举动,便邀请站在自己一边的各造反组织的大小头目,在文联机关大院召开会议。罗广斌端出刚从天子脚下回来的架势,号召参与二次革命的同志们说:“我们搞不起大联合,就先搞小联合。真正的革命就从今天开始。”?他的口吻听上去有点像十几年后到来的实证主义时代和实惠主义时代中的某个牙刷广告。这个广告宣称:“美好生活从今天开始。”

  和二次革命中的其他人相比,罗广斌无疑具有更为丰富的革命经验。就在革联会宣布正式成立的第二天即1967年1月30日,罗广斌对此迅速做出了反应:他召集重庆工人造反军、西师831战斗纵队及北京一些造反派的驻渝联络站等40余个造反组织,在重庆市人民小学正式集会,宣布成立反革联会的联络站。又一个无法被严肃的革命彻底拒绝的插曲和花絮出现了:因为罗广斌姓罗,工人造反军司令姓黄名廉,这个组织因此被815戏称为“廉罗栈”?。在人民小学的飞行集会上,经罗广斌授意,起草了一份发往中央文革的加急电,声称重庆已经完成的夺权是“假夺权”、“非法夺权”,是“黑市委的阴谋”,要求中央宣布夺权无效,重新实行大联合:“以重大815战斗团周家喻为首的一些群众性组织的领导人,执行了一条右倾机会主义和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他们完全违背了毛主席关于大联合大夺权的指示,完全违背了毛主席的群众路线,客观上迎合了黑市委的需要,于(1967)1月24日,以重庆12所大专院校学生为主体,以重大815为核心,排斥了所有的工人革命造反组织,单方面的接管了黑市委和重庆市的全部市一级党政领导机关的大权,为了使这种非法接管合法化,他们于1月26日拼凑了一个‘重庆市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大夺权,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筹备处’,这个处……结党营私,拉拢一批工人组织的领导人,排斥大多数工人革命造反组织,拉拢一些追随右倾路线的外地学生,排斥与之作斗争的来渝串连革命师生。1月29日这个誓师大会发表的紧急通告,竟宣布由大会主席团组成重庆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络总站,这个由815一手炮制的、排斥了大多数工人革命造反组织的、根本违反巴黎公社原则的联络总站,接管市委市人委的一切领导权。这一系列行为,激起了全市广大工人革命群众的强烈不满和坚决抵制。我们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夺权,而是假夺权,这不是真正的大联合,而是在搞分裂。其实质是欺骗群众,使黑市委窃据的各种大权名亡实存,使我市文化大革命流产。”?革命当然得有口号,这是每一个低段位的革命爱好者都清楚的事情。“廉罗栈”的中心口号是“砸烂革联会”;“廉罗栈”因此又自称“砸派”(后改名“反到底”)——汉语的肉感给了这个名称以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和幽默感。

  “廉罗栈”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它的对立面所知晓。毛泽东继续革命课堂上的新学员,那些既住在天上又住在地面的热血青年,对此很快就有了新的应对措施。1月31日,他们四处散发传单,张贴大字报,声称罗广斌的“历史有问题”、罗广斌“是周扬黑线上的人物”、是“山城头号政治大扒手”、“埋在山城革命造反派内部的一颗定时炸弹”、“《红岩》是绝对的大毒草”。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罗广斌的妻子胡蜀兴更有理由惊恐交加。但事情远没有到此结束:2月2日,重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正式发出通令:就地抓捕他们曾经的盟友罗广斌?。

  面对大字报和传单,早已亲眼目睹过无数大世面的前红色说书艺人不屑一顾。通缉令发出的第二天上午,他按部就班,依旧在人民小学主持会议,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商议二次革命的下一步举措。商议的结果是继续等待中央指示。商议完毕,以蜀人天生的幽默,831战斗纵队的笔杆子杨向东对罗广斌开玩笑:“老罗,有人说你是埋在造反派内部的定时炸弹,你准备什么时候爆炸?”罗广斌哈哈大笑:“黔驴技穷,不屑一顾!”杨向东决定把玩笑继续开下去:“人家说你野心很大,想当市委书记。”罗广斌并没有察觉到灾难就在他身边,后者迈着猫步已经悄悄包抄过来。那一天,罗广斌对革命形势依旧持乐观态度,他想都没想就把杨向东的玩笑打回了原形:“听他们瞎说吧,我还嫌市委书记太小呢。”?

  事情的急剧变化证明罗广斌的乐观毫无根据。无论他现在是定居天国还是身在地狱,1967年2月5日肯定是他难以忘怀的日子。这天下午,重庆建筑工程学院815派的红卫兵秉承司令部的命令,将罗广斌从市文联的家中绑架,当天就把党史小说的领衔作家囚禁在位于马家堡附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的一栋小楼上——这栋小楼将是罗广斌最后的栖息之地?。面对前来劫持他的红卫兵,罗广斌的做派事后被他的同道们称赞为风度翩翩、大义凛然,根本没有将绑架当作一回事就跟后者上路,并把许云峰临死前对徐鹏飞说的那句话对绑架者复述了一遍:“前面带路,我随你去!”?

  领袖被抓,砸派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就在罗广斌被绑架的第二天,西师831战斗纵队决定和815战斗团分别代表砸派和革联派,在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举行辩论会。“其日春雨霏霏,寒意犹浓,解放碑四周的街道上却人山人海,气氛空前火爆,连楼房上都全是人头攒动。……辩论至一半,周围大楼的窗口便陆续挂出大标语:‘砸派毫无道理!’‘革联会好得很!’‘815好得很!’继而听众开始向砸派辩手起哄。这类辩论是不需要评论员和仲裁人的,听众山呼海啸般的喊叫宣布大会以革联派大获全胜而告终。”?接下来的事情朝着罗广斌的悲剧加速发展就顺理成章:2月8日,“新生红色政权”即重庆市革联会宣告正式成立;同一天,属于革联会一派的重庆建筑工程学院818战斗团发表长篇批判文章《评大毒草〈红岩〉》,借彻底否定初步性理解-解释和最初凝结的价值为工具,配合罗广斌的被绑架?——他以《红岩》成名,看起来也必须以《红岩》谢幕。理解-解释网络和剩余价值网络的进一步扩大,即将终结罗广斌在人世间的旅程。

  罗广斌看起来只有死路一条了;将近一个月前在北京回重庆的车上说过的话即将一语成谶。被抓走的当天,罗广斌写信给胡蜀兴,要求后者送一些生活用品;第三天,即2月7日,又给后者写信,要求再送一些生活用品——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两次信件都由看管他的人带出,他需要的东西也由看管者带入——但那个人和当年的上士看守陈远德只有表面上的相似性,他和许建业则几乎毫无相似性。在罗广斌平生发出的最后两封信中,每一封都要求妻子和儿女必须跟着毛主席继续干革命?。2月9日,关押罗广斌的那所军事院校再一次广播了罗广斌的“罪恶历史”。据目击者回忆,多血质的认领者罗广斌的情绪极为糟糕。就在这天,他终于准备写书面检查;当写到解放前夕率众越狱的情节时,他决定不再往下写了。当晚12点后他上床睡觉,整夜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假寐数时,天已放亮。

  1967年2月10日是农历1967年正月初二。和17年前那个春节一样,罗广斌也处于关押状态。很显然,这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关押。和17年前在渣滓洞兴高采烈地大跳铁镣舞迥然有别,这天早上8点,通宵未眠的罗广斌来到3楼卫生间洗脸,顺带排泄秽物——看起来他想走得干净一些。看守他的张姓学生来自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前者如厕时,张同学在外面守候。长时间不见前者出来,他预感到事情不妙,回头看时,罗广斌已趁机爬上窗台。张看守急忙用四川话喊了一声:“你要做啥子?”罗广斌回望一眼,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就从窗口跳了下去——“他太性急了。连扑向死神的怀抱也那么急急匆匆。”?

  3楼离地接近11米。遵循自由落体在下落时需要遵循的那种规律,坠楼的罗广斌头先触地。他以变形的方式再一次加固了脑袋经济学:他的“头颅从鼻梁起向上,正好裂为两瓣,很像美国科幻电影里机器人被砸开的头壳,碎脑荦荦可辨。朝上的半个脸,大眼犹谔然圆瞪,蹦之欲出,另一只眼则闭着,半个脸乱血纵横,脑浆、头发、碎皮……像机器头颅里崩出的散碎零件,绽得满阶满地,其状恐怖万端”?。

  罗广斌,一个热情似火的人,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他想重登彼岸,却被一脚踹进了没顶的惊涛骇浪。他是一只扑灯蛾。他一次一次扑向光明……却被无情的火焰整个儿烧毁:这就是罗广斌的故事。”?但罗广斌的故事远没有因为变形的脑袋经济学的到来宣告结束,甚至连他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成为悬案?。但毫无疑问,他牺牲于革命话语即兴色彩的新一轮顽皮;他本来想借助新一轮顽皮表达自己的新式孝道,但这一回他无可挽回地失败了。他没有机会再次幸运地遇上杨钦典。和他心爱的《红岩》命运相似,他成为叛徒,前者则趁机成为叛徒文学或毒草。他以自己的肉身完成了又一轮的第二度理解-解释,贡献了新的剩余价值,为我们的话语市场拓展了篇幅,增加了疆域。我要代表我正在讲述的故事向他致以真诚的感谢,祝愿他在另一个幽暗的世界得到安息。(完)

  【注释】

  ①参阅杨益言《揭穿谋杀罗广斌同志的阴谋》,上海交通大学红岩战斗队编《〈红岩〉与罗广斌》第一集,1967年8月,第22页。

  ②⑧???????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第78页,101页,87页,90页,98页,99页,102页,107页,108页。

  ③《〈红岩〉作者罗广斌同志在12·4惨案追悼会上的发言》,《815战报》1966年12月9日。

  ④⑥⑦?参阅何蜀《在创作〈红岩〉的前前后后——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大事年表》,未刊稿。

  ⑤?何蜀整理《罗广斌专案组笔记摘选·罗广斌、杨益言在“一二·四”事件前后》,未刊稿。

  ⑨??何蜀:《〈红岩〉作者罗广斌在“文革”中》,《文史精华》2000年第8期。

  ⑩《撕开罗广斌的画皮》,四川工农兵业余文艺革命造反兵团重庆团等的油印传单(1967年2月4日翻印,原作时间在此之前3个月)。

  ??参阅张羽《我与〈红岩〉》未删稿,手稿复印件。

  ?????参阅“军工井冈山”等《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卫士——二评山城罗广斌事件》,《军工井冈山》1968年第1期。

  ?罗广斌死后,所谓的“黑市委”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竟胡说罗广斌一发言,总理、伯达、江青等首长就马上退场,等罗把话一讲完,首长才出来等待。你看,竟把谣言造到中央首长那里去了!”(“军工井冈山”等《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卫士——二评山城罗广斌事件》,《军工井冈山》1968年第1期)

  ?参阅《首都红卫兵报》(1966年12月31日)对这次大会的新闻报道。

  ?参阅杨向东致张羽信(1993年6月29日,手稿复印件)。顺便说一句,杨向东在文革中和罗广斌等人同属一派,是二次革命的目击者。

  ?参阅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第89页;参阅何蜀《罗广斌专案组笔记摘选·揭发批判“罗氏三家村”大会发言》,未刊稿。

  ?关于罗广斌和西南师范学院造反派以及其他造反派的关系,杨向东有过较为详细交待:大田湾12·4事件发生,杨向东被派往815派联合调查团工作。“同年12月,小说《红岩》作者之一杨益言派人与他联系,他在市文联认识杨益言,不久罗广斌从北京回渝,罗、杨邀他去文联做客。罗、杨通过他密切了与西师831总部司令岳朝亮等的关系。1967年1月初罗、杨乘文联小车前去北碚西师活动,他同往。罗广斌先后在北碚、西师作报告。此后,重庆815派因‘12·4夺权’分裂,一方是以重大815为首的夺权派,另一方是以西师831、工人造反军为首的联络站。由于罗广斌、杨益言参加过反夺权会议,造反军头目又是黄廉,所以当时夺权派戏称为‘廉罗站’(注:1967年2、3月因‘反革联’会被称为砸派,入夏以来统称为反到底派)。”(杨向东《血写的历史——被囚禁于武斗集中营的65天》,未刊稿)

  ?参阅何蜀《罗广斌专案组笔记摘选·一个西师学生的“揭发材料”》,未刊稿。

  ??向东等:《罗广斌悲剧发生前后》,《重庆晚报》2005年5月29日。

  ?《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人民日报》1967年1月22日。

  ?“山城战报”通讯员:《二月黑风从何而来》,《山城战报》,第2期,1967年3月18日。

  ?《首都红卫兵》重庆版创刊号,1967年2月9日。

  ?参阅杨益言《揭穿谋杀罗广斌同志的阴谋》,上海交通大学红岩战斗队编《〈红岩〉与罗广斌》第一集,1967年8月,第22页。

  ?胡蜀兴:《罗广斌同志是被敌人谋杀的!》,上海交通大学红岩战斗队编《〈红岩〉与罗广斌》第一集,1967年8月,第27-28页。

  ?胡蜀兴始终认为罗广斌是被谋杀而不是自杀(参阅胡蜀兴《罗广斌同志是被敌人谋杀的!》,《红岩战报》第一期,1967年4月15日,第10-12页);何蜀则认为无论是自杀说还是他杀说都缺乏足够的证据(参阅何蜀《〈红岩〉作者罗广斌在“文革”中》,《文史精华》2000年第8期)。周孜仁先生在几十年后十分诚恳地说:“我不知道文革史家们对罗广斌之死有什么新的考证。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自杀的。这不再是出于几十年前的派性偏见,不是的。而是:我以为,他的自杀更符合文化革命的悲剧性逻辑。”(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第108页)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红岩〉与罗广斌的悲剧(上)》刊于《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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