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以往, 我至今恋恋不忘的是, 乡村耕耘的一种古老、 久远的情怀。
童年的时候, 老家那里也没有几家养着牛, 后来, 我听奶奶说, 在我出生之前, 我们家是养牛的。 她说, 那时她经常带着我哥哥在乡间小道上放牛, 我的哥哥就坐在牛背上, 脖子上挂着一块饼, 边走边吃, 像极了唐诗里的小牧童。 我一直对这个场景念念不忘, 也想坐在宽大厚实的牛背上, 挂着一块饼, 饿了就吃一点, 牛不时的哞哞声粗粝、 低沉而温柔, 穿透四季的旷野。 在这个牛背上, 远离了大地, 也远离天空, 那是童年的一种灿烂和体验, 是我未曾遭逢的礼遇。
我对这些牛充满着深深的真挚之情, 在这片亘古的黄土地上,它们为我们犁开了太多文明的沟壑, 为我们抵御了太多的飘摇和繁霜。 每一只成年的水牛身上都带着低沉、 古老的意味, 在村庄间缓慢移动, 像是先天的悲剧英雄, 而当它们还是小牛犊的时候,又是那么的灵动欢快, 充满着年轻的灵气。 我知道, 在它们长大、变老的过程中, 一定是肩负着一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宿命, 所以, 一切才如此沉重。 每次见到那些黝黑粗壮的水牛, 看见它们晶莹、 深沉、 流动着水光的眼神和满是干涸污泥的牛角与四蹄;看见它们在废黄河的高堤上缓慢、 沉重地移动, 偶尔甩动尾巴;看见它们在夏日的傍晚, 静静地从池塘里起身、 上岸, 搅起河床的污泥……我都会涌起一种深沉的情感, 这群生灵不应该承担人类千年耕种的痛苦和执著。
我不知道从何时起, 它们开始了这样的宿命。 文化考古学发现, 史前时代的家畜养殖业中, 牛的驯化要比马的驯化早得多,在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遗址中, 都发现有许多牛骨, 可见新石器时代我国养牛已比较普遍。 在那些遥远的岁月, 被驯化的牛不仅作为一种食物来充饥, 它们在远古先民蒙昧、 原始的心理中还有着神秘复杂的巫教意味和祭祀情感。
牛是古人图腾崇拜的主要对象之一。 《中国原始社会史》 中写到“大小凉山彝族在祭祖和送祖先灵牌时, 要组织男性青年背牦牛尾巴, 边歌边舞, 叙述人类的起源, 祖先的迁徙, 名曰牦牛尾巴舞。 这可能是模仿图腾的舞蹈形式, 反映了对图腾的信仰和颂扬”。 《孝经·援神契》 中记载, “神农氏……宏身而牛头, 龙颜而大唇, 怀成铃, 戴玉理。” 又据《史记·五帝本纪》 记载, 炎帝是“人身牛首”, 这位古老伟大的先祖, 被世代的人们以人身牛首的神秘形象口耳相传, 最终记载在了历史的文字中。 我们不难看出, 作为被驯化的最先一批家畜, 牛在原始文化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而商人以玄鸟为图腾, 周人以巨人足迹为图腾, 他们礼器的纹饰图案却不是自己的图腾而是饕餮纹, 这未必就能够说明那饕餮纹比本族的图腾更具有某种意义或神力, 但至少可以看出其具有着另一番神圣的意味。 而据李泽厚先生的研究, 他基本上认为饕餮纹是一种抽象了的牛头图案, 是远古民族图腾崇拜的残留, 他在《美的历程》 中总结道, “以饕餮为代表的青铜器纹饰具有肯定自身、 保护社会‘协上下’、 ‘承天休’ 的祯祥意义。”
与图腾崇拜并行不悖、 相辅相成的是祭祀文化。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商周时代的文化核心之一就是祭祀文化, 而周人设祭, 以牛为牺牲, 称为太牢, 属于最高等级的祭品。 《诗经·周颂·我将》 叙述了周武王起兵讨伐殷商前的祭祀活动, “我将我享, 维羊维牛, 维天其右之。” 《礼记·曲礼下》 也说: “凡祭……天子以牺牛, 诸侯以肥牛, 大夫以索牛。” 在这种神秘幽远的祭祀文化、 心理之下, 至少远在周代就有了专门为国家养牛的人和单独开辟的牧场, 《周礼·地官》 中就有“牛人”“牛田” 的记载, “牛人掌养国之公牛, 以代国之政令”,“牛田者, 以养公家之牛”。
史前时代, 那一系列的原始活动让牛具备了神秘复杂的文化内涵, 在先民的心中具有无与伦比的神性。 而在春秋战国时期,牛开始代替人力耕田, 其功能由肉用、 祭祀转为拉车耕地, 牛身上所具备的神性慢慢变成了人间的烟火气, 它们从祭坛和图腾走回大地, 代替生产力再次解放的古人默默耕耘。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好像看到一幅画卷: 在蔚蓝的天空下, 群山环绕, 一头黝黑粗壮的水牛和一个老人在大地上一步一停地犁地, 然后沿着那条乡间小道, 缓慢、 苍茫地向我走来, 天地开合, 万物久远……这一走, 飘摇壮烈的远古图腾变成了活生生的血肉。
从第一批野牛被驯化起, 这一类群此后的宿命就被彻底决定下来了, 经由原始的图腾与祭祀文化, 它们最终慢慢变成了这片大地上每一个村庄古老、 缓慢的耕耘情怀, 不管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圣祭品, 还是炊烟缭绕下那群拉着铁犁、 承受牛鞭的普通生灵, 它们都替人类安放了许多进化过程中的庞大、 艰涩。
我想, 许多年以后, 等我日渐苍老不再年轻, 我就回到故乡,待在故乡的村庄, 种几亩地, 养一头牛, 偶尔牵着它走过秋日的田埂和路口, 把许久不用的铁犁放进粮仓深处。 希望那时还会有几个老朋友, 在些许时日里能走过遥远的路程来看我, 我们一同抚摸着牛亮丽柔顺的毛发, 谈论它的健壮。 如果还有精力和兴致, 我会骑在牛背上, 西出函谷, 拜访一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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