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分行的自由诗,为什么还要搞散文诗,在很大程度上,便是为了强化诗的叙事功能这一重大课题。对比一下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这一点就很清楚了。中国散文诗早期,不少人对这一点还认识不足,改革开放特别是本世纪以来的当代散文诗,在这方面有了明显的进步,但仍未完全解决问题。因为,在散文诗中叙事,并非轻而易举,一叙事就干巴巴,就枯燥无味,就缺少诗意,是许多人望而生畏的主要原因,对此,我曾做过一些探索,《活的伊甸园》便是其中的一例。这里不妨将其创作经过做点介绍。
我有个朋友,曾在1957年参加过郊区一个大水库的修建,属于惩罚性劳动。他告诉我,工地附近的农民,对他很同情、友善。这给了他精神上很大的宽慰。水库边上绿树成阴,林木幽美,我乃有了“伊甸园”这一意象的萌生。由此得来的主要经验便是,在散文诗中叙事,不能走纪实性散文的路子,原原本本完整地将“生活”照搬过来,而要把她打碎,化整为零地转化为感觉、印象,细节的诗性碎片,以及整体化的诗意氛围,这才符合我所说的,散文诗“是感觉,是印象,是情绪,是思想与情感波动的流,是外部世界与心灵世界的会聚点,是现实与梦幻凝聚在一起而又轻轻飘走的一缕烟:美而幻”这一原则,从生活中的原始状态,经过构思过程中打散了重新组合的这一转化,便是其奥秘之所在。
王光明先生在他的赏析文中,是这样说的: “散文诗并不像散文那样陈述和描摹事物,它所表现的,不是材料和事实的丰富,而是作者对题材和事实的独特情感反应,并在这种反应的推动下,创造一个诗情画意的意象世界”,这就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了。我想,如能将《活的伊甸园》原诗和王光明先生的赏析文作为“附录”一并再发一下,或许对读者认识这个问题,帮助就更大了。
附录:
活的伊甸园
活的伊甸园,已是果树成阴了。
园门外,曾有过一片古树,还有许多雾。
那时候,我是个无罪的“罪人”,不能进园去,只能在林子里伐木。
我砍去树木绿的青春,树也砍黑了我。
那时候,这里有许多雾。
那时候,你是伊甸园的小仙女,我看见你雪白的手指,在浅浅的果枝上跃动。
你也看见了我。从矮的竹篱间露出一枚笑的花朵。是抚慰,是信念,还是祝愿?
我藏起它,感到温暖。
雾的栅栏在浮动,像一条河,锁住伊甸园。
看不见那棵雪松,遮住你的脸。
我想象有一滴泪垂挂着,像松针上的露,还未曾滴落。
找一条石凳坐下吧,等着我。相信光的钥匙,必将打开雾的锁。
活的伊甸园,已是果树成阴了。
园里的风像在水库过滤了的,那么清;又加进了熟透的红杏的蜜,向我扑来。
绿色羽毛似的水杉树叶迎风婀娜,在欢迎我。
从葡萄架多阴的长廊走过,从长春藤弯弯的蔓丝边走过,都没找到你,我的小仙女。
但是伊甸园终于园门大开了,而且没有雾。
虽然还未找到你,我也很快乐。因为:
活的伊甸园,我们的伊甸园,已是果树成阴了。
王光明赏析
散文诗并不像散文那样陈述和描摹事物,它所表现的,不是材料和事实的丰富,而是作者对题材和事实的独特情感反应,并在这种反应的推动下,创造一个诗情画意的想象世界。耿林莽散文诗的优点首先就在这里,他是一个敏感多情的人,哪怕是极普通的事物也能使他动心,动情,引发他的诗思,推动他的想象。你看,面对茅屋上升起的炊烟,他会联想到农家女的纱巾、牧羊人的鞭绳,甚至奇妙地想象它们“每一簇都像婆娑的树影”,是树木不朽的英魂在天的沃土上旅行。 《炊烟》的魅力是让普通平凡的事物以非常美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既给我们一种美的惊异感,又使我们重新认识事物的本质,看到它无私壮丽的灵魂。
在《活的伊甸园》中,作者的敏感和想象力发挥得更加完好。这既体现在更加超脱的想象和艺术概括力上,也体现在借用“伊甸园”这个宗教典故建立一种潜在的互文性联系方面。 “活的伊甸园,已是果树成阴了”作为失而复得的美好人间生活的象征,像主旋律一样被反复强调和突出,显示出生活永恒的魅力与召唤。作者没有展开那个被逐出“伊甸园”的无罪的“罪人”生的悲凉,只用“我砍去树木绿的青春,树木也砍黑了我”作了十分有力的暗示,用对“雾”的反复感喟表现困感、惆怅的内心世界,通过它们构成一种优美而又忧伤的氛围,衬托正常人间生活那伊甸园般动人的美和对心灵的感召。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能站在悲的境遇上突出美的抚慰和召唤,并把这种抚慰和召唤寄寓于小仙女优美动人形象的描绘,终而又转化为坚定的信念告慰对方。结尾的艺术处理也很巧妙,正常美好的人间生活的复归与伊甸园中小仙女的遁逸,把我们引向一个更为深远的联想和展望的境界。
《活的伊甸园》和《炊烟》都写得既浓缩又舒展,既精约、优美又不失深沉,它们集中体现了耿林莽比较内向、含蕴的艺术气质,反映了他的散文诗温和、柔丽却不失深沉的美学风貌。
注:选自王光明《中外散文诗精品赏析》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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