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钟道生
废弃的学校、合抱的树、羊上山坡
风似乎迷了路。那么,我说出云,说出豆,说出前方——残墙遮着断墙,再遮住远处油菜涂抹的一片绿。
废弃的是学校,破砖里还悬吊着几簇野花。光斑,几个碎酒瓶片,一排牛蹄印,让眼前显得更加孤寂。
时间,像只虫子,钻进残垣的裂缝深处打盹。
那么,四面葱绿成行的油菜,是某年集合的学生吗?
一个人在这里转悠着,神思恍惚。忽然又感觉自己,倒提一瓶苞谷酒,推开一扇厚木门。潮湿黑暗的小屋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突然起身,从大眼镜上边沿鼓出如豆的小眼睛向外问:“你是哪个呀!”
“我是你呀。”
“啊!”
回头看见镶嵌在断墙上的半边黑板,手拿黄泥,不知该写下怎样的文字。
更远处,几座旧瓦房……似乎是几头年迈的灰驴的低语。
又来到一条狭窄的田间小道,再走过一条干涸的沟,迎面两棵合抱的枯树,残臂断肢。但是,它们仍在紧紧抱住远去的春天。
不肯放手。
静静地站在树下,无限温情涌上心头。
我说出雨,雨便从大地洒向山坡上啃草的两只羊。被雨丝淋得湿漉漉的毛在风中颤抖,干瘪的乳房晃动着。那个穿补疤棉袄的牧羊老人嘴里不停地念叨, “黄丝蚂,大脑壳……”声音像一块投入淤泥的石头,沉闷,苍凉,滴落在黄昏。
不禁凝神深思:是命运的牵引?还是岁月在老去?
看着两只羊一步步跪着爬上峭壁,饥饿这尊词,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
好在,雨霁云开,太阳爬上断墙,阳光遍地。
阳光、小巷、声音
初春,四面环山的花山村像一只小斑雀。鸣声,被沁在清晨的露珠里。
阳光如丝,薄薄地悬挂在吊脚楼瓦脊上、柴禾边、土墙旁、一声声犬吠之上。淡淡的、纯纯的香,悄悄地挠痒大地,又缓缓撩着嫩叶,天趣盎然。
想一想,踩在脚下的青石板,润在这么多年的阳光里,骨子里最初的光芒,加上岁月的打磨,加上月色的照耀,是否流水有深意?
深意,美意,诗意——
从县城回娘家的姑娘,初春的一个惊叹号!
她的卷发、柳眉、红色裙、小巧的白色皮包、红润的脸蛋,在此刻是如此的妥帖。她的皮鞋沿上点点黄色新泥,火焰般地跳跃着,与小巷两边的土墙相映成趣。
土砖每块约有二十余斤,它们砌成的墙,延伸成小巷。新芽长在去年的枯草上,墙上的草伸过你的头顶,吊上几个新的蛛网,像女人的手,晾晒几片透明的纱巾,一不经意,又遮住了羞红脸庞的朝阳。
太阳是一个硕美的村妇,沿土墙走着走着,猛然消失在没了墙的地方,不久,身影却又出现在一间牛圈里。牛,忽然站起身来,与它对视。
它的对视,让不同的生命,在相互胆怯地靠近中,望而却步。
恍惚间,走进了小巷尽头的一座祠堂。远一看,小巷是一条细线,祠堂是一只风筝,在袅袅的炊烟中飘行。
忽然想,这是先祖的魂魄呀!
幻影飘荡。
有阳光在空气里爆响!
大鱼泉、两挨山、弱女子和毛驴
是大鱼泉。表姐说话的声音似是水在浇。山风把表姐的披肩长发飘了起来,心把一片叶子动了起来。
凉,是谷溪里一个深洞,涨水时向外冒出银白的鱼,像鱼吐泡泡一样简单。
命名的古人,在天上看。
冰冷的鱼泉水里,表姐的脚鱼肚一样的白,水的声音,多么的细碎。
头顶的山是两挨山。两座挨在一起的笔直的石头山。
陡峭的石壁,如斧劈。从石缝里挣扎着探出身子骨的是两三棵树,半黄半绿的叶子纷披其上。它们贫乏、抗争、斗气,又相互宽容。最后,像一些人,上不能上,却也不甘堕落而下。
或许保持一种高度,就是人生的另一种高度吧。
山坡起伏,小道像一根蛛丝,人像蜘蛛沿丝爬着。路边的乱草、杂刺,成为我们攀援的工具。一会儿,一头瘦骨嶙峋的黑山羊走过来,两个鼻孔冒出一串热气,随即超过了我们。山羊后面跟着一位十五六岁的瘦小女孩,没有拉上拉链的红色羽绒服遮住膝盖,像一片红花瓣。她满头大汗,手里握着一根小棍条。
我问: “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呀?”
她一头雾水地望我一眼,没说话,红着脸低着头,继续走路。
是不是我们的造访打破了宁静?抑或我的询问惊吓了露珠般透明的童真?
人影远去。无人回答。
表姐的手一指,这花山一望,隐约。
三只羊、催赶的棍、叫咩咩
我始终忘不了清晨的三只羊,抖动12只蹄花。多么真实,多么膻香。
看,它们一会儿挨近一棵草,一会儿拾起一片叶子,一会儿啃瘦一枚阳光。
它们出现在狭窄的山路上,在面无表情的羊倌前面。
在高高的山梁,四个诗意的黑点。
多好的画面。
“啪”,然而,是什么打翻了大山的静谧?
是羊倌的棍子打在后面一只黑羊身上。这只黑羊又推着中间那只胆小的小白羊,小白羊撒欢地用头推搡着最前面那只丰乳肥臀的母羊的腿。
这头肥母羊感觉到今天的路线和赶路的速度异常。它在抵抗,不安地瞪圆眼睛,掉头用角顶了顶中间的小白羊。如此三番,后两只羊也开始反抗,但有什么用呢?一根催赶的棍子,让它们哑口无言,无能为力。
它们不得不统一方向,向前走着,远离了家的方向,进入了集镇的屠宰场。
头盖骨、盐瓢骨、螺丝骨——
三声惨叫,依次响在我的梦中。
它们流着眼泪,在粉碗里睁大眼睛,紧盯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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