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还在读研,当时上级医师让我通知一位胃癌患者入院,我一看住院单,患者才32岁,不由得先替她惋惜一下。电话响了好几下对方才接,她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还没做好手术的思想准备,希望能再给她几天缓缓,于是我让她再等通知。
过了一周,我从电脑里查看新入院的患者名单,发现她的名字显示在我负责的床位上。我让她来办公室进行病史问询,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姐姐。
她个头很高,目测有一米七五,不知是因为得病后变瘦了还是天生如此,整个人看起来瘦瘦的。她留着锁骨发,穿着浅蓝色针织毛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裤,面容清秀,有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气质美。她见到我后很客气地向我点头问好。
“你做好心理建设啦?”我问。她听我这么说,想起了上次是我打的电话通知她住院,并告诉我这几天她和姐姐去附近爬了好几座山。
人一旦置身于广袤的自然,就觉得自己遭遇的一切微不足道。于是她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的职业:高校教师;学历:博士在读;婚姻状况:离异。
她和我说去年在上课时有过一次胃出血,忽然晕倒的她被同事送去了急诊做胃镜,当时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近几周她总觉得上腹部隐隐不适,复查胃镜提示胃窦部占位,活检病理为胃印戒细胞癌。
她问我她的病情严不严重,我调出她的腹部CT片,她胃部肿块周围的脂肪间隙不太清晰,表示肿瘤侵犯到了浆膜层,结合病理类型,情况不容乐观,好在目前仍有手术机会。听完,她的姐姐在一旁又心疼又生气地说:“你看你,每天那么忙,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能不把自己的身体搞坏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手术前一天,我约她的家属谈话签字,她为了不让父母担心瞒着没讲,将所有事情全权委托给她的姐姐。临谈话前,有位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士与她姐姐一起来了谈话间,我询问他们的关系,对方说是她的前夫,我提醒现在的他不具备给她签字的权利。
“我知道的,医生。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她,为她加加油打打气。”
我按照流程依次和他们谈论拟定的手术方式和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看得出来,他们在很认真地听,并似懂非懂地间断点着头作为回应。谈话期间,大多数对医学知之甚少的家属会呈现出一种蒙蒙的状态,尽管我尽量避免用专业术语和他们交流,在紧张状态下的他们理解得也会很有限。
我完成告知部分后,问他们是否还有想咨询的事情。她的前夫首先关切地问:“医生,您说胃癌跟什么有相关性呢?”
“跟胃癌相关的危险因素有很多,比如吸烟、喝酒、熬夜、饮食不规律等。”
“是的,她工作很拼,经常熬夜加班,忙的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她的前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术后一定要调整生活习惯。”我提醒。
“好的,好的,我一定督促她改正。”
“嗯,你们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医生,麻烦您给她用最好的东西,钱不是问题。”她的前夫言语恳切地说。
她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我跟着主任每次查房时,都能见到她的前夫殷切地站在她的床旁。她的前夫经常在查完房后来和我确认她恢复期的各种注意事项,担心自己记得不对,他紧张的样子有点笨拙得可爱。有次我见他给她喂食米汤,每勺都先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好几下,那场景一点不像已经离异的夫妻,倒十分像是处于热恋期的男女。
临出院前,有一次单独给她换药时,我看她伤口外面的多层加压腹带绑得很平整,不像别的患者那般潦草,便问她是不是她姐姐给她绑的。她摇摇头,说是她的前夫帮她绑的。我夸她的前夫做得很好,她说她原没想过告诉她的前夫关于自己的事,是她姐姐告诉她前夫的。她根本没想到她的前夫得知她生病后会请假来照顾她,不怕我笑话,当初她是因为觉得她的前夫不够体贴才一气之下离的婚。
“是吗?我觉得他对你很好耶,至少比我看到的很多患者的老公做的都要好。”
“嗯,我现在也觉得他很好。离婚前我和他吵了不少架,说了不少气话,最终他还是不计前嫌来照顾我,我真的很感谢他!”
“虽然您得了这个病,但和他的关系因此变得缓和了,这么看来,算是不幸中的小确幸呢!”我一边给她的伤口消毒一边感慨。
“是啊,人生真的难以预料,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患难时会见到谁的真情。”
“至少你见到他的真情了,不是吗?”我笑着说。
她幸福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在肿瘤病房,这样的笑容难得一见。她没再说话,因为她心中有了肯定的回答。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幸运,能在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收到来自曾经是亲人现在不是亲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是种莫大的惊喜,就像一个人突然掉进了黑暗森林,手足无措时发现没有信号的手机忽然又有了满格的信号。
我们觉得人生无限时,会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人。于是我们觉得可以亏待自己的身体,反正它会自己复原;我們觉得可以苛待他人,反正爱我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还好,幸好,被苛待过的你,愿意继续陪着我。
这周二排了几台局麻手术,当缝合完最后一位患者的手术切口后,因为陪同她的唯一一位家属要去送标本做术中病理,于是我送她到小手术室的门外,准备向她交代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打开门的一刹那,原本以为无人等待的她看见一位好久不见的亲戚,捂着伤口的她高兴得叫出了声。那位亲戚个子娇小,只见她努力伸直了胳膊踮起了脚,帮个子比她高一个头的患者披上了外衣。患者好奇地问她怎么来了,她的亲戚很认真地说:“我听说你今天手术,不管怎样,我都要来看一看你。”
我看着她的亲戚扶着她慢慢往病房走去,刚刚还一脸痛苦的患者,忽然间就变得有说有笑起来,我意识到手术中使用的局麻药只能阻断痛觉神经的传导,却不能抚慰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一期生命,得幸于许许多多的机缘巧遇,才能互为亲人,又演化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我们在其中经历该经历的,可能被挚爱背叛伤害,也可能被意料之外的人温暖。情感有冷有热,但愿冷的少一些,热的多一点。愿你温暖常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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