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招摇撞骗的“重庆酸辣粉”,当然,有的是真,有的是假。真真假假,其实只要是个重庆人,一尝就能知道。对于我而言,从小到大吃着酸辣粉长大,极其清楚那红苕圆粉的粗细和酸辣程度,绝对要用香油炸的油辣子,加上陈醋,将过水的红苕粉从热腾腾的开水中盛出来,倾入碗中,配料是花生粒、香葱、姜蒜末、味精、盐和少许胡椒花椒,最后就是一勺早已准备好的臊子肉末浇在上面。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酸辣粉是一个大叔担着担子卖的,他的声音很特别,总是叫着“凉面、酸辣粉、豆腐脑……”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唱戏一样。一群小朋友围着他,浅浅的一小碗,五毛钱,每个人都端一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吃。后来长大些,大叔不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放学路上吃过酸辣粉,唯独周末随父母乘车去看外婆,带外婆出门逛街,走到重百门口,会买一碗。每一次买都要排长队,油辣子的色泽,陈醋的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这酸爽”!那时候两块钱一碗,外婆也觉得贵,所以不常吃,有时候外婆馋,也忍着,问我要不要吃,要吃,就随我要一碗。
那些年外婆还很硬朗,走哪儿几乎都是背着大包,说走就走。她总是乘车从几公里外的城里过来,带些鸡蛋和咸菜,鸡蛋是赶集的时候买的,咸菜是自己腌的,要是叫得上外公,还要扛两袋大米过来。
上小学后,寒暑假都在外婆家,外婆做米粥,有时候放玉米,有时候放豆浆,有时候放豇豆,早上起来,就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开始新的一天。要是父母休息,就一起出去,总要路过重百商场,就总能闻到酸辣粉的香。妈妈要问外婆,想不想吃,外婆多半都摇头,说:“两塊钱一碗,贵着呢!”实在有时候想吃,就掏出十块钱给我,说:“我这里有钱,我买给你们吃。”外婆看着我们吃,就笑,一笑就容易呛到,但是外婆还是笑,呛得眼泪都出来,还说看着你们吃着香,就开心。
后来外婆搬去重庆市区了,我也上高中了,见的时间少,但每次去看她,她都捏着一沓钱给我,说:“拿回去给你妈,你们拿去用。”外婆和外公在家里吃得清淡,用水也是拿盆子接着,洗菜淘米的水有好多用途,一个月下来,水电费不足十来块。大部分的退休工资,外婆都存着,补贴子女。
搬去城里之后的外婆和外公开始很难见到子女,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偶尔,外公也会带外婆出去走走,慢悠悠地过江,然后在步行街晒太阳。大多时候他们不会走太远,如果真的从江北去往渝中,那估计是外婆想吃酸辣粉了。
我大三那年,外婆患了胆囊癌,我们没敢告诉外婆,只是说她胆上有些问题,不能再吃肥肉了,吃些清淡的。那段时间,外婆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家里,吃很少的饭,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精神越来越差。医生说,外婆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有那么一刻,我感觉痛心,想哭却哭不出来,看着外婆笑,根本无法接受她要离开我们这个事实。
很久之后我回头去看我2011年的微博,我发现自己每天都会发一条微博为外婆祈祷,希望上天不要带走她。事实上,外婆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她依旧每天早上起来煮粥,靠在椅子上织毛衣,她尽量不去想后背疼痛的事,尽量看一些喜剧来让自己开心。我回家的时候,外婆说还想看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传》,那是她最爱的电视剧。
外婆喜欢抓着我的手说:“以前你啊,很调皮的,每次家里有人来,你都要把声音调到最大,然后自己跑掉,把别人耳朵都要震聋。”外婆又说:“你啊,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家里要换冰箱,你说等你挣了钱,要给外婆买十台。你啊……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好景不长,入冬之后,外婆开始彻夜疼痛,基本睡不着,早上也很难站起来,基本靠在床上。有一天我去解放碑,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想吃酸辣粉,叫我回家的时候带一点,那天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别的原因,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不好带啊,这么远。”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外婆的声音:“算了,挺远的,酸辣粉都黏糊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只跟妈妈说,我会带回去的。
那夜的公交车开得很慢,我端着酸辣粉挤在公交上,香喷喷的酸辣粉味游荡在车厢中,我突然想起外婆吃酸辣粉的可爱样子,可就是那时候,司机的一个猛刹车,我一个踉跄,酸辣粉洒在了地上。我狼狈地蹲在地上,看着那捡不起来的酸辣粉,突然忍不住哭了。
我到家的时候,外婆坐在椅子上,我说:“外婆,对不起,酸辣粉洒了。”妈妈瞪了我一眼,我也从外婆脸上读出了些许遗憾,但她依旧说:“没事,下次再吃。”
而我没想到,再也没有下次了。外婆的病很快恶化,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当儿女在的时候,她都忍着,声音微弱地和我们说话,她会把每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事情都拿出来讲一遍,一遍又一遍,始终是那几个故事,但她还是希望多讲一点。
外婆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梦见她,好像她没走,真的没有走,她坐在解放碑好吃街的大树下,晒着太阳,等着我们给她端酸辣粉过去。梦里她只是微笑,不说话,她吃酸辣粉的样子从来都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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