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揭衣初涉水的年纪,春林初盛,幽谷有清澈的鸟语。世界是身畔活泼的溪流,远远地发源,又热情地奔向远方。
然而,当我迈进十三岁的门槛,等待我的既没有露珠,更没有鲜花,我等来的是人生中第一个跟头!小升初考试,毕业生们首先在各自的管区参加第一轮预选,优秀者到镇上参加复选,争夺50个入场券。平时稳居班级第一的我,竟然初选就名落孙山。那夜,父亲的烟头在暗影里一闪一闪,亮了很久。半夜醒来,还听见他和母亲小声商量着什么。窗外,隐约有夏虫的鸣叫,声音时断时续,仿佛深海游鱼的叹息。
村庄向东南十几里,就是镇上的重点初中。一条东西走向的柏油路横贯学校门前。八月底,我站在了这所学校的牌匾下。两百多名初一新生中,我的入学成绩排在前十,数学进了前三。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第一次预选发通知的第二天,父亲托人帮忙要了一张准考证,让我参加了复选。发榜那天,第一次落选的原因查清了:因为某老师的疏忽,给我漏算了一门学科分。命运之神在小學毕业时,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因为行动早,所以当同学陆续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帮我安顿好一切。床位选好了,蚊帐架好了,凉席铺好了。
我说:“爸,你回吧!”“不急,我带你到几户人家走走。”他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说。那些人,都是不太走动的亲戚朋友。关系算不上近,所以每去一户人家,父亲都要先买礼品、水果。
最后一户人家很难找。可父亲执意走完。依然是相似的模式:和主人一起回忆陈年旧事;吃父亲带去的水果,喝茶;请人家在他女儿求助时能施以援手。主人家的托盘里,盛放着当日的午餐。
最正中的一个,上面是几块精致的金黄色糕饼,糕饼下铺了一张雪白的餐巾纸,镂空的花边,在风扇扑来的风里,扑棱棱地拍打。女主人客气地推让,我局促地坐着,看男主人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看窗外,听墙上的时钟嘀嘀嗒嗒,漫无目的地走着。
终于回到了学校门前,那时的心里已经有了怪怨。说不清到底是怪怨谁。别人的怠慢、我的不耐烦,父亲似乎都没有察觉。他把身上剩下的钱交给我,做第一周的生活费。我说:“爸,你快回吧!”他答应着,却不动。看看我,再看看我,把车子打好,走到我身边,取下一样东西,交到我眼前——一片柳叶不知何时飘到我的头发上。我就笑了。泛黄的柳叶,轻飘飘地旋转着,落到地上去。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示意我等他一下。他走进学校旁边的门市部,不久就出来,手上多了一把红色的木梳。交给我,他如释重负地说:“你看,我总觉得忘了拿什么东西。这才想起来,没给你带梳子。”
离家的第一夜,落了一场急雨。一个女孩子悄悄告诉我,她已经开始想家,我呢,隐藏在心底的什么东西突然被勾起,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母亲肯定在灶间忙碌,父亲呢,给牛喂草了吧?黄牛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纯真。哥哥正在教室学习吧?亲爱的弟弟呢,有没有到池塘去捉鱼?如果弄脏了衣服,又该挨骂了吧?那一夜,我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辗转难眠。
所以,进入十三岁,人生的第一课应该是“告别”。
与旧日的学校告别,和童年的老师、同伴告别,和父母亲人告别。在被迫拉开的时空里,你第一次发觉,那个旧的院落里,有那么多牵扯你心脉的事物。你会经历人生无数次的离别;与此同时,有个概念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进入你的生活,它叫作“归属感”。从此,无论你浪迹天涯海角,在外遭受创伤打击,你都心灵笃定,你知道有个地方,有个安静的院子,有两个含温带热的人等你回来。
世界告诉我们什么?在十三岁,答案无须问,少年只管大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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