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萍

　　

　　柯宜是我刚刚大学毕业，还是病房的住院医师时遇到的患者。她住在我管的病房，肺癌晚期，多发骨转移，严重贫血，疾病的迅速发展让她的生存时间屈指可数。在我们中医肿瘤科病房里，重病者居多，柯宜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原因是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孔和一丝不苟且得体的衣着，她是一位大学教授，已经75岁了。

　　“柯老，我是你的主管医生，我姓林。”我一进门就叫她“柯老”。“妮，叫我阿婆吧，我足够做你祖母了。”她温柔却十分果断，略带命令的口气让我改变了我以后的所有称呼。

　　阿婆身体虽然虚弱，但她一直乐观，她每天细心地整理自己的着装，认真地化上淡妆，病号服里自己的花衬衣，给蓝白条的病号服增添了几分活力。“妮，你奇怪我为什么病入膏肓还化妆吧？”一天，在她化妝时我进来了，看到我疑惑的面孔便对我解释，“一个人应该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都以良好的状态对待生活，尤其是一个女人，更要庄重美丽。上天多给了我们生存时间，我们要善待自己。”那年代，女人化妆真的罕见，但看到化妆之后的她，我真的觉得年过七旬的她风韵犹存，淡雅而高贵。

　　她充满了爱心，她关心和爱护周边的每一个患者。有一次看到阿婆从营养食堂的送饭车上费力地拿下一小锅包子，我问：“阿婆，你怎么买这么多的包子？”我知道她的病情很重，那几天她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她笑了笑告诉我：“老吴已经一个月没有舍得买包子了，拿去给他打打牙祭。”老吴是她同屋一个农村女患者的丈夫，他经常和大家开玩笑说有了包子就有了一切。他为妻子花光了所有钱，如今卖房子的钱都花光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午饭时躲在楼道里喝粥。看到端着包子的阿婆满足的笑容，我知道她正在想象老吴吃包子时的快乐。也是在她去世后我们才知道她不止一次地给老吴的孩子寄钱。

　　有一天，阿婆把我偷偷叫到了一边，神秘地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当然可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知识女性，和蔼而慈祥，眉眼间透着睿智与宽厚。“漂亮吗？”她像个孩子般地问我。“不错，高贵而有气质。谁呀？”“给你爷爷找的后老伴。”

　　“那……你……”看我有点糊涂了，她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很平静地说：“阿婆知道自己的病情，我的时间不长了，爷爷一生善待我，我也很爱他，我先走了，他会很伤心，而且他不会照顾自己。这是我们一起的朋友，孤身一人，我们叫她安妮，是在国外上学时认识的，她单身，我们很合得来，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请你在我走之后把我的信和这张照片交给爷爷好吗？”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我不由得为这样一份深深的爱所动容。那年，我刚三十出头，结了婚，但还无法体会女人的这种超脱自己的无私的 大爱。

　　不久之后的一天早上，我刚来到病区，值班的护士就告诉我阿婆早上7点走了。我赶紧跑进病房，年迈的爷爷正用脸贴在阿婆的面颊上做最后的告别。阿婆早早告诉医生并写了遗嘱不要抢救，她说希望在离去时保持她的原色，她不希望给任何人增加负担，死是自然，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她为能活在这个世上感到满足和快乐。我没有打扰他们最后的告别，悄然离开病房，泪水夺眶而出，头脑里总是盘旋着和她有关的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

　　其实医者不但医病，也会在与各类患者的朝夕相处中，被病人和家属医治。当年阿婆用她的美丽、她的智慧、她的宽容、她的爱心感动了我，教育了我，告诉了我女人要爱自己，更要付出爱……她也是我的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