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从记事起,我就住在姥姥家,后来回县里上幼儿园,但父母依旧很忙,常出差,我还是会被隔三岔五地送回去,所以我童年最初的记忆里,我一直都在姥姥身边。
直到小学,我才算正式离开了姥姥家,回县里念书。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随父母回去探望他俩,每次回去,他们都更苍老一点,虽然我无数次劝告自己,这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但心里仍有莫名的焦急与恐慌,常常去了,就舍不得回。
初中,我有了自行车,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终于扩展到了姥姥家。从县城到乡下,十多里路,我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骑一次。拿上父母给的钱,买些葡萄干、香蕉、柿饼、芝麻糕等姥姥爱吃的零食,再批发一箱方便面、火腿肠捎给姥爷,钱有余下的,就送到他俩手上。
姥姥几乎从不在我手里接钱,每次我给她,她都掖回我兜里。每一次,她总说钱够用,让我拿着花。我再悄悄地把钱给她压在抽屉底,我是她带大的,我知道她放钱的地方。
姥姥是真喜欢打牌,喜欢到几乎从不拒绝牌局,但也谈不上啥牌品,输赢决定情绪,情绪挂在脸上。我不喜欢她打牌,她去别人家打,我就半晌见不着她,别人来家里我又觉得乱哄哄的。
可能是坐久了吧,姥姥开始腰疼,慢慢严重到一圈牌都难以坚持。那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过去,邻居大娘找姥姥打牌,她开心地从椅子上起身,表情抽搐了一下,又缓缓坐下,说不打了,以后都不打了,打不动了。
那是个悲伤的下午,姥姥坐在我旁边,她真的老了,我来看她,她多数是慵懒地坐着、躺着,像一只快要风干的瘦绵羊,眼神祥和,看不到一丝欲望。
她那雙看着无力的手,曾无数次彻夜地帮我摇着蒲扇、驱赶蚊虫。她孱弱的怀抱,也曾是我童年所有的勇气和温暖。
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在她旁边,轻轻亲吻她布满皱纹的脸。70岁时我亲她,她推搡:多大个孩子啦,你羞不羞?80岁时我亲她,姥姥笑了,温暖地笑着。
夏天的时候,我在教室里上课,班主任敲门进来,把我叫走。我到校门口,爸搀扶着妈在等我。爸说,跟学校请过假了,咱们一起去医院。妈已经泣不成声,双眼哭肿。我愣愣地跟在后面,没人告诉我什么,我也没问,但心里很清楚。
姥姥弥留之际,亲人们都赶到医院守在她身边,怕姥爷受不了,于是把他送到舅舅家,由我陪着。我跟姥爷面对面坐着,他很平静,知道发生了什么,断断续续跟我讲着以前的事。
我倒了杯热水给他,他没喝,捧在手上,过了许久,姥爷哭了,仰着头,没有泪水,更像是重重地喘气。
我第一次见姥爷情绪有这样的波动,也是最后一次。
我呆坐着,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姥爷放下手中的茶杯,就再记不得我了。他起身走到门边,嘴里念叨着要走了。
姥姥十几岁嫁给姥爷,两人相伴近七十年。
早年姥爷从军打仗,是个小官,为人朴素、沉默且豁达,在旁人看来,与爱抽烟、酗酒、打牌的姥姥格格不入。但两人相伴一生,鲜有摩擦。姥爷一向身体硬朗,竟在姥姥去世几小时后精神错乱、失忆,再没康复。因无法接受一人的离去,他选择忘了整个世界。
姥姥去世,家里办一场葬礼,送走了两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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