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鱼腥草(又叫折耳根,不用教我了)的时候,反应和绝大多数人完全一样。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描述的滋味,会让你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要用这种可怕的味道来作为惩罚。它就像是把一万条鱼身上的腥味全部浓缩在短短的白莖里,你一口下去,脸瞬间会变成绿色,觉得下一秒钟自己就会倒地气绝身亡,而满天的鱼还在不断落下来,落下来,落下来……
但在当时我并没有选择,因为那是亲子时光,按照今天都市生活里流行的话来说,我应该还是个幼儿园大班,或者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大约5岁,和父亲一起住在云南寻甸的军事基地里。晚饭后,父亲经常带着我出去走走,教我辨识各种植物,以及在丛林里生存的诀窍。
有一次,我们吃完晚饭出门,父亲随手一指,说:走,去爬山。然后,我们就花了两个小时爬上5公里外的一座山头。在山头上,父亲发现了一棵漆树。在以前,人类是用这种树分泌出来的树液作为油漆的。他问我:渴吗?我点点头。于是他摘下漆树的嫩叶,递给我:吃掉。然后我就开始嚼这些树叶子。他又问我:苦吗?我又点点头。父亲说:苦就会有口水,有口水就不觉得渴了。
父亲是理科生,逻辑上没毛病。
所以,当我们在田埂上挖出带着红泥巴的鱼腥草时,我就隐约觉得不是太妙。果然过了一会儿,父亲在河水里随便洗了一下之后,就递过来一截鱼腥草,说:吃掉。我吃了第一口,就诚实地把一截烂草吐了出来:是臭的。父亲很认真地告诉我:很香的,你慢慢嚼,会发现越嚼越香。就这样,我对着面前一条山洪泛滥的红色大河,仔细地嚼着嘴里的鱼腥草,试图努力感受一下这东西是怎么个香法。但我很快就绝望了,还是鱼腥味。
对于我这个70年代的小朋友来说,亲子时光就是吃树叶和草。
自从我父亲发现了基地周围有鱼腥草之后,这玩意儿就彻底赖在我家餐桌上不走了。
父亲没有停止过他的测试。凉拌鱼腥草不好吃,那么就拿去炒肉,于是肉就像是从鱼嘴里抢出来的一样,没法吃了;他又觉得这是因为鱼腥草生吃味道太烈,就用开水焯一下再拿出来凉拌……
我大概是吃到第十次,甚至是第二十次的时候,突然开悟的。那天我们没有新做鱼腥草,上一顿的还没吃完,放在调料里浸泡了一整夜,酱油和醋的颜色都渗了进去。我用筷头挑了一根出来,突然发现我对恼人的鱼腥味已经不在意了,除去这种味道,鱼腥草本身真的有一种香味,而且真的是越嚼越有滋味。就这样,我和鱼腥草结下了不解之缘。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吃了三十多年,依然没有厌倦。甚至,我尤其热爱野生的鱼腥草,虽然“身材”非常瘦弱,但味道更为浓烈,远比人工种植的过瘾。
我在网上每次谈到鱼腥草的时候,总有许多人表示无法接受,认为它的味道简直就是可怕,并且逼迫我说一下究竟好吃在哪里。那么,请允许我说:很香的,你慢慢嚼,会发现越嚼越香。
(从容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图/张艺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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