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死亡是一件极需勇气的事。当患者坐在我的对面,开始谈论死亡,我发现自己也会感到不安和压力。刚开始接触这个话题时,我不敢去谈,担心会刺激到患者本已脆弱和敏感的神经,让他们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崩溃。但渐渐地,我发现,患者是渴望谈死亡的。因为,他们已经孤独得太久。他们在孤独中,深入和反复思考死亡。而这个思考的过程,比死亡本身的内涵,更让人煎熬。对于癌症患者而言,孤独感,常常是伴生于死亡恐惧的最大痛苦。
有很多时候,患者想要表达这些恐惧,但身边的人不愿听、不敢听、无法承受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患者只有装作乐观、不在乎,面对大家的安慰和鼓励,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其实,“倾诉”本身就是缓解恐惧的一味良药。如果一个人能把恐惧的内容说出来,得到另一个人的倾听和陪伴,这种恐惧就可以被分担。
许多时候,患者对死亡的恐惧与自己的病情严重程度并不完全相符。
他们会深陷在一种对未来的假想的恐惧当中——认为自己的状况会越来越糟,最终会以某一种可怕的方式走向死亡。
曾有一位乳腺癌I期的患者找到我。在得知患癌以后,她日夜担心自己会骨转移,每天以泪洗面,准备好了给女儿的遗书。但事实上,她的病情经过简单的手术治疗即可痊愈,完全不会危及生命。
另一位早期肺癌患者,在体检时发现肺部长了三个小的肺腺瘤,于是每天在百度上搜索肺癌的各个发展阶段,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会肺部插满管子痛苦地死去。他对我说:“只要你能让我不害怕死亡,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天的到来,多少钱我都愿意给你。”而事实上,他的病情完全没有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这些时候,我会问患者:“请你仔细想想,你害怕的是当下的真实现状,还是自己的想象?”人类有着无穷的想象力,如果用来自己吓自己,那一定是数不尽的恐惧。我们需要时刻提醒患者,从想象回到现实——你的此时此刻是安全的,疾病并没有那么严重,你所恐惧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许多患者都对死亡的过程、对于其间将要经历的痛苦,有着深深的恐惧。因此,帮助患者减轻死亡焦虑的另一个办法是——协助他们对死亡过程做出安排。
我的一位胰腺癌患者被告知只有6个月左右的生存期。听闻胰腺癌是众癌之王,末期会异常疼痛,她非常焦虑和恐惧,她认为,相比起生命的长度,生命的质量更为重要。因此,把重心从疾病的治疗转移到对疼痛的控制对她而言更为适合。于是,我协助她与主治医生积极沟通,停止了靶向药物的使用(她本身对靶向药物并不敏感),停止了原定手术的计划,改为住进医院的缓和医疗病房,优化镇痛药物的使用,将缓解疼痛、提高生存质量作为生命末期的目标。
当这些安排一一落定之后,患者的控制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焦虑。最终,11个月后,她在家人的陪伴下安然离世。
既然死亡是我们终须抵达的终点,但愿在终点来临之前,我们可以不孤独,可以不被想象所折磨,可以做好準备去抵御最后的痛苦,那么,这也不失为一场善始善终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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