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

　　看动作片，反映主角身手灵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被打的武师。

　　好一些从三楼摔下，撞烂了桌子和椅背，再大力跌到地上的人，就是那群打不死的武师。这个镜头从头到尾不剪接，绝无虚假，而武师是为别人做替身；自己上阵，岂有找人替自己的道理？

　　如果你在录影带中留意观察，便会注意到其中有个身材矮小，壮健如石，瞪大眼睛，嘴唇很厚的武师，这个人叫阿根。

　　成龙电影多数在异乡拍摄，主角打的对手，当然是外国人，外国武师经验不足，阿根要做替身的替身，白的、黑的，阿根都扮过，反正摔得最厉害的，一定是他。

　　在一部叫《龙兄虎弟》的片中，成龙要和多位领袖派来的六个黑人女子高手对打，我们千挑万选地由美国找到了六个学过空手道的，但一来之后，才发现不是每一个都会打，而且一两个还极不听话。

　　反正那些黑人女子个个样子丑陋，成龙干脆把不听话的换了下来，由中国武师扮演。

　　阿根就涂黑了全身，戴着鬈曲的假发，厚着嘴唇，瞪大眼睛上阵，被成龙拳打脚踢，打个落花流水。因为阿根扮得很像，后来拍特写时，成龙也不避开，让阿根亲自担任，保管观众看完，说什么也认不出是他。

　　问阿根是怎么进入这一行，当武师的。阿根说：“我哥哥在积奇那里当武师，我便跟来玩。起初是替工作人员驾车当司机，吃饭时闲了下来，我便学人从高的地方跳下。积奇看到我的反应还算快，便叫我试试看，这一试，试到现在，十多年喽。”

　　“有没有受过伤？”

　　阿根卷起裤脚，露出小腿的一道八寸的疤痕： “这是拍快艇追逐时的伤口。那场戏是我抓着快艇的边，后面另一只快艇追上，哪知道浪一大，把我整个人卷到后面快艇的螺旋桨上，断了脚算是幸运的，要是打中头，现在就不会和你聊天了。”

　　“那次伤了多久？”

　　阿根笑嘻嘻地说：“筋、骨都断掉，一躺，休息了整整三年。”

　　“你要养家吗？”

　　“我们一共有十二个兄弟姐妹。”

　　“同一个工厂？”

　　阿根笑了：“是我妈妈一个人生的。我们那层楼，由我供，所以现在还没娶老婆。”

　　副导演来叫，阿根上场，这一场戏是在一辆窄小的九人座位巴士中的打斗，成龙一对五，打个天昏地暗。

　　车子驶过一个凹处，大力一跳，车中所有的人都被弹上车顶，只有阿根是秃头，没头发保护，头顶开了花，血流如注。

　　请来的澳洲护士赶紧为阿根包扎伤口，普通人已昏倒，但阿根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

　　第二天，阿根照样开工。说来也奇怪，那么长的一道伤口，已经愈合起来。

　　“真的不要紧？”我问。

　　阿根说：“这不算是伤，真正的伤是那次断腿。”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身体好了，和从前的一样，但是心理受了影响。没有伤过，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任何危险动作都不怕做。但是经过一次大伤，胆子就小了一点，这是一定的事。所以我很佩服成龙大哥，受过那么多次伤还能继续下去。”

　　“你很崇拜他？”

　　阿根点头：“我们在拍《A计划续集》时，借了香港大学，有些大学生走过，用看不起的眼神看我，当时我的确有点自卑，但是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比他们强得多，我很感动，一直记得。”

　　“一般人的印象中，你們做武师的都喜欢打架！”我说。

　　阿根笑了：“工作时已经天天打，回到现实生活还打？脑筋一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