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以来我每月一次或两次和她约会。大概可以称约会吧,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她上东京郊外一所小而整洁、名声良好的女子大学。她的住处离学校走路不超过十分钟,沿着路边有清凉的水沟。她好像没交什么朋友,除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外,很少开口。因为她没有特别说什么,我也几乎没话讲。见面时,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但也并非没有一点进展。暑假过完时,她已十分自然地靠着我走路。我们并肩走着,上坡、下坡、过桥、过马路。我们不停地走,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也没有特别要做的事。走了一阵子,进入吃茶店喝咖啡,喝完咖啡后再继续走。宛如一张一张幻灯片,一个又一个季节过去了。秋季来到,宿舍中庭的枯叶铺盖了一地,穿上毛线衣可以闻到新季节的气息,我买了一双新鞋。秋季终了,冷风吹起的时候,她的身体已习惯靠着我的手腕。隔着厚厚的外套,我可以感觉她的气息。但也只有如此,我双手老插进外套口袋,一成不变地走着。我们的鞋底听不到脚步声,只有踩在悬铃木的枯叶上时,才发出干燥的声响。她要的,并非抓着我的手腕,而是谁的手腕。她要的,并非我身上的温热,而是谁身上的温热,至少我是这么想。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透明,一种无处可去的透明感。她时时没来由地凝视着我。这时,我感到一层悲哀。每当她打电话来,或周日一早我出门约会时,常被宿舍同伴嘲弄,同伴都当我在谈恋爱。我没想说明,也没说明的理由,闲言任它去。我每次约会回来,一定有人提,到底上床了没?嗯,嗯,我一直这么响应。
月底,室友送我一个速溶咖啡的空瓶。瓶里放着一只萤火虫、一片草叶和一点点水,瓶盖穿了几个流通空气的洞。
“在院子里抓的,大概是从附近大饭店的庭园中不小心飞到我们这里的。”
“送给女孩子不错,她一定会很高兴。”他说。
“谢了。”我说。
黄昏的宿舍悄然无声,我拿着装萤火虫的空瓶,来到屋顶。我走到角落生锈的铁梯,爬上蓄水塔。我靠着狭小的栏杆坐下,眺望天际,缺了一角的明月浮现眼前,右手边是新宿的街道,左手边是池袋街道。汽车行列的头灯,宛如鲜亮的河流巡行一条又一条街道。城市的声音柔和地混合,云朵般飘浮在街道的上空。瓶底的萤火虫发出微光。但那光芒太过微弱,颜色十分浅淡。记忆里,萤火虫光芒似乎应更加明亮,在夏夜的暗异中晶亮地飞舞才对。
也许萤火虫已奄奄一息了吧。我抓着瓶口稍稍摇晃,萤火虫被瓶壁碰撞几下之后飞了起来。然而光芒还是一样微弱。也许只是我记忆的缘故,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萤火虫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光亮。也许在我的记忆里,四周应更加黑暗才是。究竟,最后一次看到萤火虫是在何时?在我记忆里,只有暗夜里的水声,砖瓦筑成的水闸——以轮子旋转开闭的那种水闸。岸边浓密的牧草覆盖了河流,周遭十分黑暗,在水闸的水流处,有上百只的萤火虫飞舞。点点汇聚的黄色光芒,宛如燃烧的火药般映照水面。到底是何时的事?还有,在哪里?想不起来。眼前、过去,时间前后混乱。我闭上眼,深呼吸,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初次在日落以后攀上这座水塔。风的声音清晰可闻,轻吹的风,却在我的身上留下强烈的痕迹。我紧闭双眼,一如记忆里的当时,融入夏夜的黑暗之中。时间缓缓经过,夜色终于包覆了大地。都市之光再怎么强调其存在,夜色仍将全部带走。我打开瓶盖,放在蓄水塔边缘,等待萤火虫逸出。萤火虫仿佛没有把握置身何处,踉踉跄跄在瓶身绕一圈,稍停在墙上剥落的油漆上。一下往右摸索前进,一下往左转,像要确定什么似的,萤火虫花了好长的时间爬上钉帽,静静蹲踞着,仿佛停止气息般,动也不动。我靠着栏杆坐着,静静凝视着萤火虫。很长的时间,我们静止不动。只有风在我俩之间,河流般地穿梭而过。榉木叶子在黑暗里互相摩挲。
我一直等待。
过了许久,萤火虫起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展翅。像找回失去的时间一般,在蓄水塔边缘描出一道弧形,稍事停留在风微弱处,一瞬间,穿过栏杆,飘浮于夜色的暗黑,朝东飞去。萤火虫飞走之后,那光线的轨迹在我的心中长期留存。闭上眼睛,厚密的黑暗之中,微微的光芒宛如无处可去的游魂,徘徊不已。黑暗中,我几度尝试伸出手指,却什么也接触不到。一丝微弱的光芒,永远停在指尖的稍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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