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纯净的漆黑被昏黄的灯光一搅拌,便成了凌乱的橙色,周围的噪声像是蝉啁一样不间歇,到处是身体与吐沫的味道。这就是边缘人的生活。
“你真的不用给我那么多钱的。”
“不,应该的,说好的嘛。”
“当时只当你是随便说说,我也并没当真。”
“你就别推辞了,要不然我不高兴了。”
小佳住的那个小区边上有一条美食街,许多外地人在那里经营大排挡,他们来自五湖四,租下一块不大的地方,或者只是在路边搭一个简易的棚子,架上一口锅,瓢盆器皿一字摆开,就开始向顾客出售他们家乡的美味。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特别是晚上,简直到了人头攒动的地步。烧烤和火锅蒸腾而上的烟汽像是云雾一般。去那边的大都是一些出来打工的人,也有些是工资不高的当地人,到了周末,全家人出来吃顿火锅。我拿到钱后,请小佳在那里的一家火锅店吃饭。她最近缺少休息,眼圈黑黑的,人也不太精神。
“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她说,“你最近在做什么,有几次我到你的画室找你,你都不在。”
“哦,我在准备一个画展,所以时常外出写生。”
小佳对眼前的火锅不感兴趣,用筷子拨弄了几下锅里的青菜就放下了。她还是不想接受我给的报酬,只是怕我生气,刚刚我沉下脸严肃了几分钟,她便收下了。
“什么画展,还需要模特吗?”
“是一个风景展,暂时不需要。”
这个画展是周惠帮我策划的,年后在她的画廊展。不久前,我已经和她签约。
小佳说:“你要多注意休息。”
我笑了起来,喝了一杯酒,酒很便宜,因此也很辣,立即惹出一身汗,我说:“光知道提醒别人,你自己呢。”
小佳忽然把拳头捏起来,说:“真不想做了,真的一点也不想做了。”
“你说什么?”我正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汁,等待肉煮熟后浮上来,没有听清她的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她吱吱唔唔地说道。
“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讲吗?”
“真的没什么?”小佳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你要找模特的话就跟我说,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她的脸被火锅的热汽熏红了。
我说:“好的。”
吃完饭,小佳想去画室看看。我没有拒绝,其实我希望她早点回去休息。一路上她有点咳嗽,像是着凉了,我让她注意身体,她点点头。到了画室,她盯着墙上的画看了一会儿,然后眼光一直很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提醒她道:“钱要放好,快过年了,外面的坏人很多。”
“你过年的时候回去吗?”她问。
“因为要筹备画展的事,所以决定不回去了。”
“哦,每年我也是一个人在北京过的,过一次哭一次。”
“今年可以我们俩一起过嘛。”我安慰她说:“你就来我这里,我给你做年夜饭,然后去逛街。”
“你还会做饭?”
“是啊,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自己觉得还过的去。”
“真好。”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还是我送你吧,正好我要去便利店买点东西。”
把小佳送回去后,我去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管牙膏,又买了两包烟,收银台上的钟告诉我现在是晚上十点。我想起上大学那阵儿,这时候正是寝室最热闹的时候,到处是叫打牌的声音,然而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存在。我现在满脑子画展的事,这段回忆只一闪而过,其实,每个人的心就像一个有许多抽屉的柜子,所有事情和人都按轻重缓急的次序排列其中,有的抽屉,打东西放进的那一刻,下一秒就迫不及待地被再次开启,而有的抽屉,伴随着里面的东西,永远尘封在了底层。
11
这年的春节我是和小佳一起过的,我们在画室里包了许多饺子,我又做了一碗土豆煮肉片,她说很好吃,我说,好吃就多吃点,结果两个人都吃撑了。其间她要喝酒,我没答应,给她买了饮料,喝了一点,不小心掉到地上,全都洒掉了,她连连跟我说对不起,仿佛她掉在地上的不是一罐普通的饮料,而是一只稀世的陶罐一样。我笑着告诉她不必道歉,只是掉了一罐饮料而已。她今晚跟平时不太一样,而究竟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并肩走,我在前她在后,起先我以为是我走路的速度太快,等我慢下几个节拍,她依旧落后两三米的距离,并且一直保持这样,没拉长,也没有缩短。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而她竟踟躇着也停了一两秒,我问道:“是不是累了?”她摇摇头。“那就走过来吧。”我说。她这才走到我旁边。“怎么了?”我问她。她低着头不说话,刚才吃饭和逛街的高兴劲全没了,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我有些生气了,站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怎么了?”她摇摇头。
“为什么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空气在沉默里粘稠起来,陡然间又化开了,变成一汪水,冰凉地在脸上晃来晃去。
“你觉得跟一个妓女并排走很光荣是不是?”她忽然大声地说。
我愣住了,看着她,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她也看着我,眼神很倔强。
“说的什么话。”我真的生气了,声音很大。
“难道不是吗?”小佳说,“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我再次愣住了。她的眼神变得迷蒙一片,泪水源源不断从眼睑里流出来。
“你没有发现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我后悔刚才那么凶地跟她说话,立即柔声解释道。
“是这样吗?”
“是的。”
“那太好了。”
“好什么?”
“你还愿把我看成同病相怜的人,证明你并没有看低我。”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没事,我很好,真的,今晚十二点以后,我就十八岁了。”她的眼泪戛然而止,表情平静。她说:“我希望你的展览能够成功,那样我会因为有你这样‘同病相怜’的朋友而骄傲的。”说完跑掉了,我站在原地,弄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下午我去找她,和她同租的女人告诉我她走了,我瞄了一眼她的房间,里面空了。
“那她去了哪里?”我问。
“谁知道,她从没说过要走,昨天晚上一回来就边哭边收拾东西,问她怎么了也不说,今天早上就不见了。”
我“哦”了一声,退出来,刚到门口,一个面容缱绻的女人跟出来问我说:“小佳要不是干这一行的,你会不会喜欢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笑了起来,那种浮于皮肉的笑,仿佛一抹就能掉下来,她“砰”地关上门,我一时忘了离开,听见里面说道:“和他讲这些干什么,他懂什么。”
“本来看他人还不错,没想到也只是玩玩而已。”
“他只是个穷画画的,不知道小佳怎么会看上他,还想挣钱养这种男人,真是太傻了。”
“走了也好。”
“就是。”
我愣了半天才离开,独自穿过热闹的街巷,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阵,然后在一个花坛的边上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开始冷静地思考,到最后,所有的思索都汇总到一个问题上:小佳她难道喜欢我?
12
画展的日子渐渐逼近,我的写生工作也接近了尾声。总共有四十张画,周惠一一过目,然后叫一辆面包车运去了惠惠画廊,我答应周惠,这些画挂上墙的那天会做最后修改。画展开展前的一个星期,我给林开、张明和江鹏打了电话,跟他们讲了画展的事,林开被杂志社派到西北分社支援工作,一个月后才能回南京,张明正在筹备婚礼,也来不了,江鹏正好要来北师大参加一周的学术交流,所以画展那天只有他会出席。
江鹏到北京后,来五环外找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门口,我知道他要来,但不知道此刻他就在门外,当我还站在画布前思考,敲门声响起,我走过去打开门,江鹏穿一件黑色的甲克,眯着眼朝我笑,我一愣,也跟着笑起来,说:“江鹏,你一点也没变,总喜欢给别人惊喜,我还想着去车站接你呢。”江鹏笑着说:“搞个突击检查,看你这有没有金屋藏娇。”我说:“你什么时候也关注兄弟的私生活了。”江鹏说:“没办法,受人所托。”
“谁?”
“谢小楠。”
哦,是小楠。我愣了一两秒,笑了笑,笑得很涩。
“她还好吗?”
江鹏说:“从北师来这边还真是挺远的,肚子都饿了,先去吃饭,吃饱了慢慢跟你谈。”
我领他去附近一家饭店,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几个菜。太久没见,一阵寒暄过后,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江鹏低头拨弄手里的筷子,过了一会儿,抬头问我:“停机多久了?”
“一个月了吧,最近才充上。”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想必他清楚得很。
“那就是一个月不和谢小楠联系了。”
“是吧。”
“这一个月来,她很担心你,你未必知道吧。”
“其实,即使我这么想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总是觉得她一定生活得很好,她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用愁。她可能已经淡忘了我。”
“你以为她真的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愁吗,你以为她真的像你想的那样过得很好吗?”
“难道她过的不好?”
“你有她号码,要问自己去问。”
这时点的菜上齐了,而我们却双双失去了食欲。服务员见我们两个似乎要吵架的样子,把东西放下后就走了,在平常她总会问一下,还需不需要其他的服务。
“潜雨,老实说,我真后悔当初把谢小楠的号码给你。你看你,都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失去联系后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询问你的情况,每次都哭。”
“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也联系不到你,能怎么说,只能说不知道,不过这次来北京之前我告诉她,你要办个人画展了。她听了很高兴。”江鹏见我不说话,又说道:“你就不能让她好受一点吗,你明明知道她喜欢你。”
“是吗?可她从来都没说过。”
“你在怀疑什么啊?”江鹏有些生气了。
“可能我缺少那么一点点自信,你也看到我目前的生活了,一塌糊涂。”
“你可以跟她说啊,让她等你啊,别什么表示都没有,她都二十五了,这样的折磨会使她提前衰老的。”
“是你们生物上讲的吗?”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其实,其实我也很想她。”我突然感觉心里特别难受,回想起大学和谢小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然平淡,却很真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回忆了。可是脸上又立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她为什么不联系她?”
“她不照样也没给我打电话吗。”
“她是女孩子啊,要不要她亲自跑到北京来跟你说‘叶潜雨,你娶我吧’。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没资格和她在一起,那样会拖累她的,总有一天她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与其到时候后悔,还不如现在干脆一点。”
“有本事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她这些话。”江鹏把手机递过来,我没有接,江鹏收回去说:“为什么大家都看好你,你却偏偏不相信自己,你不是一向对未来充满信心吗。”
“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啊?”
“当然不是,但说这个也很重要,我希望你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该怎么去做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想我应该很清楚,这些日子我根本没有间断地去想过,我究竟要怎么做。”
“你要是再一意孤行的话会后悔的。”
“是谢小楠让你告诉我的吗?”
“不是,小楠只让我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
“你答应送她的画别忘了。”
“哦,其实,其实江鹏,你有没有想过去追小楠呢?”
“没有。”江鹏利索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决定缄口不言了,面前的菜都凉了,嚼在嘴里索然无味,江鹏似乎讲累了,或许见我顽固不化,不想再跟我说什么,我想我自己真是奇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特别想谢小楠,我经常在梦里梦到她,我希望以后能娶她,可是一旦有人到我面前告诉我其实这一切得来很容易,我又害怕了。
吃完饭,江鹏要走,他说明天早上有一场演讲,我送他去路边搭出租车,他钻进车里话也没和我说。我站了一小会儿,刚才的谈话还在耳边回响,当我掉过头准备回去的时候,上次那种有人在背后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一次比较真实,甚至还有脚步声,我猛得回头,看到一个快速离开的身影,那身影,像极了小佳。
13
画展的前一天晚上,周惠请我和画廊的员工吃饭,员工就只有那个脸上透出一抹红的小姑娘,她说话声音很小,我坐在她对面,她说了几句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周惠说:“潜雨,小美说你画的好呢。”我笑了起来,说:“是吗?那等展完以后送你一张吧。”她似乎不信,问我:“真的吗?”我说:“真的啊,你喜欢哪张就告诉我。”她害羞地点点头。
吃完饭我们又要了饮料,坐着聊天。
这是一家安静的餐厅,在街道的拐角,店面不大,淹没在高楼里,仿佛刚探出头的豆芽菜,一点也不显眼,招牌也只是一块写着店名的旧木板,挂在右手边的墙上,边缘的漆掉得所剩无几。周惠说这是她一个同学的爸爸开的,以前生意很好,后来周围开了许多外国餐厅,生意就渐渐清淡了,但因为经营多年,有了感情,不舍得卖出去,就这样清清冷冷地打发着时间,好在还有其他店,并不指着它过日子。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虽然不大,但很别致,到处散发着与它年龄匹配的古旧味道。一张红木的吧台占去了约五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放着一棵仙人掌。周惠说那是她同学最喜欢的植物,她说:“自从他死后,这株仙人掌就一直放在这里,快四年了。”
“他死了?”我很吃惊。
“真是可惜,他是个特别有才华的人,要是不过世的话,现在一定是很有名气的画家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谈到死,总感觉心里不舒服。
刚过九点,小美站起来要走了。她住在画廊的阁楼里。
“不再玩一会儿吗?”我说。
“不了,还要回去擦一下画框。”
“昨天你已经擦过一遍了,哪会这么快就脏了。”
“明天就展览了,再擦一次放心一点。”
“你真是太认真了。”我笑了笑说。
“这是惠惠画廊第一次办展览呀。”她挎上包起身向门口走去。
小美走后,我一时不知道和周惠聊些什么好,她给我办展览,我很感激她。她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说:“没有,怎么问这个。”
“哦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那上次画里的女孩子是谁?”
“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吱唔了半天,说:“只是一个模特罢了。”说完这句话,心里很不好受。
“那能不能再画几张呢,我有几个朋友看了非常喜欢。”
“恐怕不行,她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样啊,那算了吧。”
接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心里不舒服,不太想开口,大约十点,周惠开车送我回去。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好的,路上开车小心一点。”
我几乎整夜没睡,天还未亮就醒来,站在门口看着灰黑色的天空发呆。过了八点,周惠还没来,我有点着急了,这时江鹏打来电话,焦急地问我:“潜雨,你没事吧?”我说:“怎么了,怎么这么问?”江鹏说:“你还不知道啊,惠惠画廊所在的那条街昨晚发生火灾,半条街都烧掉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那惠惠画廊呢?”
“全都烧了,成了一堆废墟。”江鹏说,“潜雨,你现在在哪,我这就去找你。”
我呆呆地站着,完全说不出话。江鹏在电话那头喊道:“潜雨,你听到没有,你快说话啊……”我想回应他,努力的了很久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14
调查的结果是:那条街上的一家仓库电路年久失修,短路导致了这场火灾。
江鹏在北师大为期一周的学术交流就要结束了,临走的前一天来和我道别,我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跟他面对面站着。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楠。”我说。
“知道了。”
“也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她。”
“可是她知道我来找你啊。”
“就说没找到我。”
“怎么可能,我跟她说会参加你的画展。”
“那就说我死了。”我大声说。
江鹏看着我,我意识到刚才失态了。
“对不起,江鹏。”
“没事潜雨,我能理解,我尽量吧。”
“谢谢你。”
“不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哦,这里还有几百块钱,你拿着先用。”
“不用了,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跟我还客气什么,你有再还我不就行了。”
江鹏把钱塞在我手上走了。我拿着钱,呷呷地哭起来,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整个人仿佛灵魂出壳了一样,没日没夜地睡觉、发呆,一合眼就看见一片火红,伴随着“噼里啪啦”爆裂的声音和皮肉焦着的味道,沉没其中,难以自拔,直到全身大汗淋漓。
小美死了,刚上手术台就停止了呼吸,她的喉咙被烟灰塞满,临走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我知道她一定很疼,很想哭出来,但眼睛也被烧坏了,再也不能流出眼泪。她浑身缠满浸泡过紫色药水的纱布,静悄悄地躺在病床上,身体轻得像泡沫一样浮在空气里。她一动不动,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从医院回来,一连几天梦到她笑着给油画擦外框的样子,我叫她,不管多大声她也听不见,直到叫得醒过来,眼睛里潮湿一片。小美的爸爸妈妈捧着小美的骨灰盒坐车回广西的那天下着雨,那一幕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周惠处理完小美的后事就不见了。
15
张明三月初结婚,我回了一趟南京,毕业后还没有回来过,回去看了一下父母,我爸还在生我的气,冷冷地说:“你终于衣锦还乡了。”之后一直没和我说话。弟弟的病严重了,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母亲告诉我,医生已经下了诊断,活不过今年春天。
“他还这么小就要走了。”
弟弟其实不小,只是长年生病,身体没有发育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摸了摸他的脸,他咧开嘴朝我笑了笑,由于脸部肌肉僵化,笑得很怪异,像哭。
我们都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还是很难受。
我觉得对不起弟弟。
“或许我不该出去,应该留下来老老实地找份工作,挣钱给他治病。”
母亲说:“他的病,再多钱也没有用,错的是我们,不该生他出来受罪。”
张明的婚礼上,见到许多阔别一年的同学,大家在一起谈毕业后的生活,许多同学已经不画画了,转行做了别的,有做设计的,有卖画材的,有个女生甚至去推销保险,她大谈做这行的危险,说有一次被骗到宾馆,差点就出了事。她是个保守的女孩,我们都劝她不要做了,她说找了很多工作都没音讯,只能做这个。最让我吃惊的是林开,他改行做摄影,问他为什么,他说摄影赚钱比画画快得多了,跟我大讲特讲摄影的好处,我看着他,想眼前这个人还是林开吗。晚宴上大家喝了很多酒,像毕业前最后一次聚餐。
明天下午我就要回北京去,这么说仿佛我是北京市民似的,其实我一直不能融入其中,不对,准确讲是没被接受。酒席散了以后我去了母校,江鹏知道我回来后打了好几次电话邀我去他那坐坐,他正在搞一个研究,我本来不想去打扰他的。他的宿舍在实验室的旁边,两者一样破。
“不错了,就我一个人用,特别方便。”他带我参观实验室的时候说。我对那些色彩斑斓的药水很感兴趣,他说千万不能碰,有剧毒。
“有的药水,零点一克就能毒死好几头大象。”
“那你自己也要小心点。”我说。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这么快,为什么不多住两天。”
“在这边总感觉太无聊。”
“明天中午你来这边吧,我请你吃饭,你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下午,我到江鹏的住所,和他同住的人近日去了美国,宿舍就他一个人住。他在门口等我,一见我就走过来说:“你差点就迟到了。”
我看看时间,说:“刚才去车站买票,耽误了一点时间。”
“你决定下午走了吗?”
“是啊,票都买了。”停顿了一会儿,我说,“咱们去哪吃?”我以为他会带我去校门口那家东北菜馆,上学的时候江鹏很喜欢那家饭店,记得里面有一个高挑的东北小姑娘,很漂亮。
“就在我宿舍。”
江鹏脸上的表情有点怪。我跟他走进去,才到门口就闻到了扑鼻的菜香,里面还有“滋滋”的炒菜声。
“谁?”我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
我满腹狐疑地踏进他宿舍,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我呆住了。
谢小楠穿着一件白色的围裙,手上端着一盘红烧鲤鱼正从厨房里出来。“你终于来了。”她若无其事地朝我笑着说,“有你最喜欢吃的鱼。”
我愣在那足有四五秒。
“愣在那干什么,过来吃饭啊,菜都凉了。”谢小楠伸手招呼我。江鹏过来把我拉到座位上,对谢小楠说:“他是太惊喜了。”
“有吗?我看是在犯傻。”
我这才回过神说:“小楠,好久没见你了啊。”
谢小楠嗔怪道:“我以为你到月球上去了呢,人不见,连电话也没一个。”
我挠了挠头说:“也不怕你笑,有一段时间连话费都充不上。”
“听说你在北京办展了,怎么样?”不等我回答,谢小楠又说:“我想一定很成功吧。”
我吱吱唔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江鹏赶紧“救援”我,说:“别光顾着说话啊,饭菜都凉了,潜雨,你要多吃点,全是谢小楠做的。”
“是是是。”我拿起筷子,笑着对谢小楠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谢小楠嘴一撅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我们看似很热闹地说话,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心事。
吃完饭,江鹏说:“下午我还有事,小楠,你送潜雨去车站吧。”
谢小楠想了想说:“好吧。”
吃完饭后又吃了水果,一点的时候我该去车站了,谢小楠站起来要帮我拿包,我接过来说:“我来吧,很沉。”谢小楠说:“里面看上去好象什么东西也没有。”江鹏在一边说:“背在你身上,就算是空包,潜雨也会觉得很沉的。”我在一边笑了笑,谢小楠的脸有点红,说:“他才不会呢。”
到了火车站大门,我原想送到这就行了,谢小楠一下车就去买了站台票,看着她奔跑的身影,我真想追上去把她搂在怀里。但手上干瘪的行囊提醒我不可以。在候车室里,时间还早,谢小楠坐在我边上,和我说她当老师的事,我问她还有没有再受小孩子欺负,她摇摇头说:“已经不会生气了,似乎什么事也不能再刺激我。”
我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极力使自己平静。
我告诉她我在北京过得不好。
谢小楠说:“那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回来更糟糕,在北京至少还能画画。”
谢小楠说:“还记得吗,以前我就说你是个有志向的人。”
我苦笑说:“觉得自己像夸父,盲目地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太阳。”
谢小楠说:“在奔跑中,你习惯了忽略身边的东西。”
我忽然问她:“你觉得江鹏这个人怎么样?”
谢小楠一愣:“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就是想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小楠有点不耐烦地说:“那你问别人去好了。”
我说:“你不是别人吗?”
谢小楠说:“我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算不得别人。”
我笑了笑说:“是啊。”
广播里开始提醒乘客登车,我站起来和谢小楠道别。
“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讲了吗?”谢小楠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她看着我,不管怎么掩饰,眼睛里的那份不舍还是流露出来。
我说:“有,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跟我来到月台。
“在那边要保重。”谢小楠朝我挥挥手。
“你也是啊。”
火车轰隆隆的启动声遮掩住了接下来的对话。离开南京不久,江鹏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和谢小楠说了什么,为什么她又哭了,我告诉他不是因为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什么都没说,江鹏告诉我谢小楠一早坐动车从苏州赶来,就是想见我一面。
“你好好想想吧潜雨,再这样下去,小楠她再爱你也会离开你的。”
江鹏像是在教训我,这让我很不舒服。挂掉电话,我的心情异常烦躁,要是没这个插曲,我想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过。
16
夜里到达北京,在车站外吃了一个煎饼,已经没有公交车去我住的地方了,只好回候车厅,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点燃一根烟,抽到一半,一个保安走过来让我掐灭。我抽的是张明给的喜烟,中华的,掐烟头的时候听那保安嘀咕道:“穷打工的,抽什么中华。”顺便丢给我一个白眼。
天亮以后我挤第一班公交车回到住所,几天不在里面已经落满了灰,放下行李,我又马不停蹄地去以前洗过碗的饭店,想再去那洗碗,老板见是我,坚决不收,显然,他还计较我上次的不辞而别,任凭我怎么说他也不收,只好失望而回。小佳不见了,周惠也不见了,北京一下子陌生了许多,跑了几家画廊,均被拒之门外,没心思画画,整天坐在门口发呆,一天,对门的大妈看了我一上午,终于走过来说:“走了吧。”她说的是小佳。“我说的没错吧,那种女人不可靠的,说走就走,卷跑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她问我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我摇摇头,她说:“你运气不错。”大妈走后,我很后悔刚才没有告诉她,小佳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女孩。后来我怀着一丝希望去她原来的住所找她,为我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学生模样,他问我找谁,我说对不起,找错了。
连那几个女人也走了。
那场大火几乎烧毁了我所有的画框,只剩下几个小的,并且没有绷上布。我翻出以前给小佳画的速写看,总觉得有一件事搁着没有做。不知道这个丫头去了哪里。我想她还没有离开北京,她一定正在某个角落里,一个人,或是跟一个男人。我决定去找她,要把她从滚滚的人流里找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北京有太多这样的人了,不过只要去找了,就会有希望。当天晚上我离开了画室,沿着小路和巷子一路走过去。我随身带了一条牙膏,等钱花光的那一天就回来。
第一天晚上我一无所获,被一个小区的狗撵了两条巷子。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僻静的拐角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人,她蹲在路灯下抽烟,嘴上的口红涂得像是血一样,这条隐匿在高楼后面的小路平时少有人走,夜里更加冷清,我从路口走到尽头,途中没有碰到一个人,到最后就见到了这个女人,她从拐角那边出现吓了我一跳。烟抽完后她问我要不要服务,我摇摇头,刚想走过去,忽然意识到她可能知道小佳,于是停下来和她说话。
“我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她一脸不耐烦地说:“不知道,问人去别的地方,这地方连鬼都没有,哪有人。”
我说:“你可能知道,她和你一样……”
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的话:“问也行,十块钱,问一次十块钱。”
我想十块就十块吧,万一她知道呢。我把钱递给她说:“她叫小佳,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才十八岁,说话有股孩子腔,也是做你们这个的,不知道你有没见过她。”
“没有。”她想也没想说。
“你仔细想想看。”
“没有就是没有,收你钱了,知道能不告诉你吗。”
我失望地转身走掉了。
白天我在肯德基或是麦当劳里刷牙洗脸,然后找一家商场,睡在走廊上的木椅上,晚上穿梭于大街小巷海底捞针般地张望,出来时带的烟只在困倦的时候抽一口。我把这种寻找当成了旅行,当成一种期盼,一种救赎,当然也是一种乐趣,我一边体验生活,一边经历一次次的惊喜,虽然每次在看清长相后都失望地转过头去。我希望在某盏霓红下,或是某辆车里,或是某个拐角会出现那张熟悉的脸,然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我没发现一个哪怕似曾相识的人。到处是空洞冷漠的繁华,一些感悟在心底萌生。
在某个早晨绚烂的霞光我里忽然决定回去了,心里的负罪感消失了。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面向着国旗,感觉自己像灰尘一样渺小,同时露出这几天来唯一的笑容。我自责得要命,那已经不再是因为某一个人,也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生命的下一秒。我突然懂了,她们该在这一路的底站下车,奔向下一个站台。对那些已经流逝而无力抓住或不适合延续的过往,应该笑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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