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医院看到周子祥时,我就在想这个问题。22岁的她,理应像任何一位正常发育的少女,婀娜多姿,闪耀着青春,灿烂的光彩,向往爱情,追逐流行,这是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年岁啊!可是没有,子祥安安静静坐在一辆比婴儿车大不了多少的特制轮椅上,扎着两条可爱的小辫子,身穿一袭妈妈亲手缝制的童装,一张脸孔仍稚气未脱,就连讲话的声音也仍带着童音。如果别人不说,你会直觉地认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儿,看外表,最多不过五岁吧!
子祥并非侏儒症患者,她身体的比例倒是十分正常,只是比别人小了很多号。造成子祥长不大的原因是她和我一样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只不过她在幼儿期发病。
子祥的母亲在36岁高龄生下子祥。他们一家,上自老奶奶,下至两个哥哥,是多么高兴,尤其周爸爸,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子祥近两岁时,周妈妈无意中发现她的左膝关节处有一个小疱,不痛不痒,就私下带子祥到台大检查。骨科大夫用手在子祥的膝盖上按了按,脸色凝重,“哎呀”了一声,这一声也把周妈妈的心沉了下去。从子祥膝盖里抽出的一些青黄色液体,经过检查后,终于证实是“类风湿关节炎”。
在子祥自己写的一篇“今生今世的”文章中,她这样写着:“美好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在我还来不及探索这世界,享受新生命时,上天已安排我承受这一场艰辛的磨炼,从此‘类风湿关节炎成了我往后每一个日子里必须面对的挑战,而医院、药物与病魔突如其来的捉弄和辗转反侧的住院,还有那些令人望之却步的医疗检查,已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直到今天,连医师也不敢确定,子祥的病发现得早,对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太多的药物,特别是早期大量使用类固醇,抑制了她的生长机能,造成她始终无法长大的原因。
为了专心照顾她,周妈妈辞去公职。然而,一份薪水实不足以应付庞大的医药费,周爸爸只好卖掉房子,日夜兼课,周妈妈则在家开小吃店、小说出租店,或是帮附近学童补习功课,贴补家用,一家老少共同打这场仗。类风湿是一种到今天仍无法根治的慢性病,子祥发病的关节愈来愈多,但父母并未阻止她求学的愿望和机会,只要身体状况许可,周妈妈就会背着她上下学,尽管念书和住院的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多,但她的功课仍然非常好。原来,要强的子祥总是偷偷以三四个同学为她的“假想敌”,暗中和他们较劲,好不容易读到国二,因为食道血管破裂造成大出血,经过9个小时的手术,拿掉脾脏,才总算把她从死神手中抢救回来,但体力却急速衰竭,学校几乎没法去了,只有把功课拿回家自修。
不能继续升学是子祥最大的遗憾,周妈妈了解女儿的心事,总是劝慰她:“有一颗上进心很好,但求知不一定非到学校不可,在家自修也是一样,你可以叫大哥哥教你计算机呀!”
聪明的子祥不但学会计算机,也跟小哥小嫂学画画、美工设计。不去医院的日子,她敲敲计算机,画几笔画,自得其乐。病了20年,子祥练就了一流的忍功,无论身体如何不适,她都很少呻吟诉苦,怕增加父母的负担,反倒是父母有时看到她脸色不对,才发现病又发作。有一次,她肾结石开刀,由于身体太弱,医师不敢下麻药,就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开刀取出石子,她的勇敢令医师都敬佩。
子祥病得辛苦,但更辛苦的是父母,从小到大,他们对子祥的照顾无微不至。子祥上学时,因为肠胃吸收不好,只能少吃多餐,周妈妈经常一天要跑四五趟学校,给她送饭送点心。一直到今天,每晚夫妻俩都轮流在子祥床边打地铺,怕的是万一她有什么需要,或是突发状况。至于跑医院,则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其实,再累再辛苦,他们都甘愿,惟独看到爱女的病情日益严重,却又无能为力时,才使他们的内心倍感煎熬,不论再多的爱和保护都不能阻止病魔对子祥的节节进攻,才真是让他们心如刀割啊!
反倒是子祥,因为父母这份完整无缺的爱,心理上不曾有任何的偏差,相反的,她十分开朗活泼、善解人意,看到父母的辛苦劳累,她总是体贴地说:“你们不要管我,我痛一下没关系的!”目前类风湿已经侵蚀到子祥所有的内脏器官:心、肝、肺、肾……几乎无一幸免。每隔几天就会出一次状况,单单去年一年,她就住了10次医院,其中有9次都发出病危通知单。
子祥对自己的痛苦也很能坦然面对,对于不可知的未来,我问:“你怕死吗?”她露出纯稚的笑容,说:“有一点点,也不是很怕了,我舍不得爸爸妈妈!”
两个哥哥都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各自拥有他们的家庭,除了星期假日,平日也难得全家相聚,家中只剩二老和子祥,相较于许多空巢期的夫妻,有子祥这个长不大的女儿相伴,周爸爸周妈妈也算是福气吧;只是这样的福气充满多少辛酸无奈,其中的伤痛又岂是外人所能了解?
子祥说:“这一生,虽然失去了健康,但老天爷赐给了我最好的妈妈和爸爸,拥有他们,其余失去的,我已不再执著,只是如果还有来世,能有再一次的机会,我依然眷恋做爸妈的小孩儿,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但愿我能是个永远都健康的小孩儿,别再让他们那么辛苦、那么为难了。”
永远的小女儿,父母心头的最爱,也是最痛。
(石景琼摘自《在生命的渡口与你相遇》
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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