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第一次出现在令狐楚的面前时,应该激起了后者一种父性的柔情。眼前的少年,只有16岁,自幼丧父,孤苦伶仃,孱弱的身体,却蕴藏着无人可及的锐利才情,仿佛只要有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施以援手,马上就能点石成金。
令狐楚自己先被那样一种神圣感打动了,他收留了李商隐,且不拿他等同于寻常的门客,手把手地教他骈文———这可是老爷子的看家本事拿手好戏;放他在自己的子侄堆里厮混,良好的家风,加上老爷子过于明显的青眼,使得那些子侄们在这个穷小子面前,从不曾表现出任何的优越感,相反,他们真诚地视他为自己的兄弟,与他情投意合,如同手足。
然而,赏赐者以为再自然不过的关系,放在承恩者的心上,仍有难以为外人言说的压力。李商隐的紧张与压抑体现在他给老爷子写了那么多的效忠诗上,他反反复复地感谢令狐大人不让自己办那些繁琐差事,还时不时地给他开小灶,并说他得到令狐大人的厚爱就足够了,这比功名对他更重要。
谁家孩子会给自己的爹娘写那种肉麻兮兮的文字?李商隐不是不相信令狐家人的真诚,只是,他不认为这份真诚的感情像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不求回报。
对于李商隐的表现,令狐家人应该是满意的,既乖巧懂事,又才华横溢,在一个豢养者眼中,堪称最完美的人格。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帮助的人。
李商隐20岁那年,开始参加他们那个时代的高考,但在唐朝,不是一张考卷定终身,估计一开始李商隐自个儿想试一把,没有去麻烦令狐家人,他一连三次向进士头衔发动进攻,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输得十分狼狈。
到了第四次,他的好兄弟,令狐楚的儿子令狐袊实在看不过眼了,想想也是,换成我,也不能忍受好友一次次扮演背着石头上山又稀里哗啦滚下来的西西弗斯。所以,又一届“高考”如火如荼的当口,他去走了一个世交的门路,这位世交当时正好出任主考官,不知是否存心卖令狐公子一个人情,竟然问出“八郎(估计令狐袊排行第八)之友,谁最善”这种明显卖人情的问题,令狐袊很够朋友,一口气把李商隐的名字念了三遍,这下子,考官大人心里有底了。李商隐终于得登进士第。
人家这么下死力帮他,按说李商隐应该更加感激涕零,事实上他正是这样表现的,心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张爱玲有篇短文引用一篇法国小说,说某老者有个漂亮女儿,附近的青年都打她的主意。有一天,一个青年得到一个机会,救了这个老者,心想这下行了,不料,老人对他丝毫不感冒。相反,有个狡猾的青年,制造了一个机会,让老人救了他,从此,老人每次看到他都非常高兴,热烈地拥抱他、亲吻他,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因为,单是这青年的存在,就能证明老人的伟大,而前面那个倒霉家伙,只能提醒老人记得自己的狼狈。
所以,当令狐楚一死,李商隐就急急地投奔到令狐楚政敌的门下,还娶了那位政敌的女儿。我以为,这不完全是政治上的幼稚,他扮演一个感恩者扮演得太久了,他要给自己挖个小洞,透上一口气。所以,李商隐的这次婚姻,亦可视为他对令狐阴影的一次出逃,而有出逃行为的人,通常被唤做叛徒。
(玉冰心摘自《新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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