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为病人看病是医疗行为。但是一个主治医师问诊,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住院医师、实习医师、见习医师,这就有一点儿做戏的成分了。
一个长年患病的老太婆在假日的清晨醒来。她的精神特别好,因为子女们一会儿要来看她。她端坐在床前,看护正替她梳着头,阳光斜斜地从窗户射进来,映着她银白色的头发。这已经是戏了。
外国影集里面最常见的画面莫过于心肺急救的场面。先是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再来是电击刺激。镜头看起来严肃而忙乱。我刚开始当见习医师时最不能适应的也就是这种场面。气管内管不断产生的痰,护士必须不停地用抽吸管抽吸。由于心脏衰竭的缘故,造成肺部水肿、积血,稍一不慎,挤出血水,喷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再有做心肺按摩的人,费尽全身之力,不但如此,这个过程可以持续数个小时之久。患者的颜面惨白,家属则哀号震天,一片凄惨惨的景象。
事实上,心脏一旦停止跳动,无法及时抢救,脑部得不到氧气供应,不消几分钟立刻就死亡。可是急救的过程有时竟持续两三个小时。
原来事实上的死亡与法律上的死亡是截然不同的。
我当时年轻气盛,有一次就曾理直气壮地问资深的住院医师:
“病人早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不当场宣布,装模作样地做着心肺急救,这不是在演戏吗?”
“是演戏没有错。”资深医师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到底这样要演到什么时候?” “病人家属接受为止。”
“接受什么?”我好奇地追问。
“接受他的死亡啊。你不觉得死得容易,生得难吗?为什么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呢?”
否认—愤怒—妥协—沮丧—接受。这是一个濒死的病人必经的过程。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病人家属也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
又有一次,在一个深夜,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过世了。由于这个家族十分兴旺,因此不断有全省各地的后代赶来。孝顺的后代们不相信老奶奶真的过世了,跪在床边请求:
“无论如何,请医师救救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我们已经急救两个多小时了。”
“可是请医师再给她一个机会。”
“她已经死了呀。”
“我们不相信她会死掉,无论如何请医师一定再给她一个机会。” 静静地跪在我们两个年轻的医师面前的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包括七十多岁的“立法委员”、五十多岁的企业负责人……
“请医师一定救她,会有奇迹出现的。”
我相信所有的人这时已经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了。
夜很深,我们这两个年轻的生命,也同样是有限的人类。我很清楚,我们是承受不起这些期待的。
这幕戏,尽管结局注定是悲剧,可是戏不得不再演下去。我渐渐明白当初告诉我是一出戏时那个医师见怪不怪的表情。
明明知道病人已经死亡,却仍然像连续剧里紧张的医师一样,一边认真地急救,一边有人试着劝说病人的家属接受病人的死亡。许多医师同我一样,都曾上演这样的戏。而戏,尽管多余却给了死者尊严,给了活着的人时间;戏,尽管不真实,却抚慰了人心。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在生死的场合,实在很难界定。是戏如人生呢,还是人生如戏?从医院下班,看着庸庸碌碌的人群,忽然就有心痛的感觉。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活着不容易,实在应当相知相惜。为什么有那么多仇恨、争吵、杀戮……
戏子演戏,为图一口饭。做官亦是为了一口饭。想想都是演戏。戏子还知道自己是做戏,可怜做官的不明白是一场戏,活得耀武扬威。可怜了那做官的人。
说是医疗与戏,其实何处不是戏呢?
(归雁生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2008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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