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一位身着红色夹克的老人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洋腔洋调的汉语,我是芙洛伦丝,你呢?
您在学中文?我满腔疑惑又惊喜地望着这个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
對,就在附近的大学里学,每周末一次,我已经学了一年。她很得意,但尽量做出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的样子。我的祖上从罗马尼亚来到美国,罗马尼亚语是我的第一语言,我们在家和父母用它交流,在学校我用英语,还学过法语和拉丁语。我没有读过正式的大学,但上过两年半大学夜校,又学了西班牙语和俄语。高中毕业后我在美国一家著名的橡胶制品公司做秘书。我喜欢旅游,我觉得自己起码应该学会用人家的语言向所到之处的百姓问好,这是起码的礼貌和尊敬。我们公司那时来了个中国化学家,我们希望他有宾至如归之感,大家便开始学习汉语,了解他的文化。现在我是重拾旧好,这对我现在的工作很有帮助。
您的工作?
是的。她指指身上戴着的牌子。时间到了,该走了。她麻利地起身。
这时,我才注意到老人背部隆起的罗锅。
芙洛伦丝每周五下午3点到7点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做义工,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行路人排忧解难。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一天在那么大的机场不停奔忙4小时,数年如一日,为来客送上亲切的母语。
芙洛伦丝匆匆远去。先生的老爸莱瑞感叹道:她是个好女子。芙洛伦丝一生未婚,一辈子独居,每天都忙个不停。她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心眼儿极好。退休前是休斯公司公共关系部的经理,退休后她天天忙于社区公益。
从此,芙洛伦丝也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次迎着她咚咚有力的敲门声,都会看到行色匆匆的她留下的一摞洛杉矶时报上有关中国的剪报或是一大把自家后院产的鲜花。可我禁不住好奇芙洛伦丝坚毅乐观背后的真实生活。不都说美国是小孩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人的坟墓吗,何况是个无儿无女无老伴的独居老人。我要去她家看个究竟。
有一天,我站到了一个草坪嫩绿整齐、鲜花错落有致的精巧小屋前,这是芙洛伦丝的家。阳光从整墙的百叶窗中暖暖地洒进不大的客厅,每一个角落都书写着精致、洁净与情趣。迎面墙是个到顶的玻璃展示柜,一层层摆放着一尘不染的各式瓷娃娃及水晶饰品,这是她多年的收藏。白色的沙发前铺着中国风格的地毯,两边的台灯下悠闲地摆放着垂钓的姜太公泥塑。咖啡桌一角,几只天鹅在优雅地舞蹈。餐桌上怒放着造型生动的插花(都是芙洛伦丝的作品)。连接各屋的走廊挂满各国艺术品:有中国的木盘漆画、泰国的拓印、欧洲的油画。连着后花园的电视小屋尽收满园绿地红花,有一架乌亮的落地钢琴倚墙而立,上面摊开着她正在学习的曲子。
芙洛伦丝拉我在客厅坐下。关于我为什么学中文上次还没给你讲完呢。我共有12个兄弟姐妹。我原来至高的人生理想是:30岁前嫁人然后生6个孩子。芙洛伦丝自嘲地大笑。在塑料公司工作5年后,我对多国语言的热爱让我想到华府外交部去谋职。没想到,在联邦调查局把我查了个底儿掉后,我还真被录取了,让我立即到华盛顿报到。这时候,我却改主意了。也许是我侦探小说读得太多了,以我的语言背景——流利的罗马尼亚语、一点儿中文、一点儿俄文,那他们还不得把我派到和美国冷战的“铁幕”国家去做间谍,和007做伴儿让我永远不能见到我的家人?亏得我觉悟得快,我才不要去做008呢,我给华盛顿发了个电报告诉他们我改主意了。芙洛伦丝童心未泯地又乐上了。我现在在机场做义工,是我语言功夫的最好用武之地。我常说,我们在机场就像是民间大使,是我们把对美国的第一印象留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我永远不能忘记当年我父母来美国的困苦——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没有人能说他们的语言,更没人帮助他们。而我现在要做的,是让今天来美国的异乡人不再像我父母那样无助。
芙洛伦丝说话语速极快,像是在不停地追赶着自己的生活。我每天早上走路锻炼一个小时,一周上两次计算机课学习上网,然后参加社区妇女俱乐部的活动,对了,我现在还准备做另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儿——在老人中心教不识字的老人认字。你能想象吗?面对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能在去见上帝前读一本书,而我就要做那个帮他实现心愿的人。
10年来,我听过无数个芙洛伦丝助人的故事,亲历过无数次她的关爱。我也无数次地从她家门前经过,欣赏她门前的鲜花。我读懂了独身老人芙洛伦丝青春不老的秘密。
(海英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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