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村庄是做梦的地方。喧嚣在暮色里沉淀不久,村庄就沉沉地睡着了,就像一位劳碌了一天的疲惫不堪的老人,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灯一盏一盏地熄了,星星一颗一颗地稠了。天地、时光、牲畜、鸟儿、猫以及那些把脑袋贴在地上的狗,和人们一样,都沉入到睡梦中。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夜晚是醒着的。
我十六七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家刚刚搬到村子南头的新居里。那是一座土屋,墙用新泥搪过,屋里的地面用榔头狠命地捶打过。有一天,我弯腰在床底下潮湿的纸箱里找书时,竟发现地上钻出一根拇指粗的绿色树芽来。我没理睬它,心想床底下的东西难道还会成就出什么气候来?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想过那棵就长在我床底下的树芽。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伸手去床里边摸衣裳的时候,摸到一个又光又滑的东西,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蛇呢!定下神来一看,竟是那棵树芽,绿绿的、嫩嫩的,顶梢拳头一样没展开的地方,裹着一层滑腻的胎液。这鬼东西,一夜时间竟长得比我的床还高了。我睡着了,村庄睡着了,但它醒着。如果不理睬它,说不定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浑然不觉地睡到了它长成的树枝上了。
我钻到床下拔掉了它,原来它是从那棵泡桐树的根上长出的新芽。那是一棵高大的泡桐,原来就长在我放床的地方,盖房时嫌它碍事就把它锯了,又挖地三尺,刨出它深藏的树根,没想到它还会靠那些残根冒出树芽来。
在那间屋子里,在那张床底下,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拔掉过许多冒出的绿色树芽,直到几年后,当我拔得有些不耐烦时,它终于不再冒出新的树芽来。我想它终于还是睡着了,那棵泡桐树的灵魂终于睡熟了,或许是永远睡着了。
前年,老家的那座土屋坍塌了,家里人也没理睬它。不料在我以前放床的地方又长出一棵树苗来,而且一个春天竟然长到了丈余高。我很惊讶,心想已经十多年了,以为它已经睡熟再不会醒来了,但它依旧醒着。几滴残雨几缕风,它又长成了一棵树。
牲畜睡了,我们睡了,村庄睡了,世界睡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我们睡熟时却醒着。在鸟儿喃喃梦呓和我们呼呼打着短促的鼾声时,它们仍然在醒着,生长着,打量着这个世界。
泥土是不会睡着的,灵魂是不会睡着的,时光是不会睡着的,在我们沉沉睡着的时候,它们还醒着。
我终于明白,即使在我们已经睡熟或沉睡的时候,总有一些东西在大地上醒着。
(云舒摘自《第二课堂(高中版)》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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