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常去我们那儿的一个农庄。认识了一位长者阿萨法,他以纺织为业。我常去他家拜访,看他干活。他操作一部简陋的织布机。我每次去,他都热情欢迎,并给我端上一杯自产的咖啡。他精神矍铄,口齿伶俐,胡须整齐,头发斑白。他的妻子已去世多年,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他惟一的亲人。阿萨法倾心培养儿子,教他纺织技术,直到他娴熟此业,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他的儿子体健形美,身强力壮,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父亲对他百般怜爱,经常在别人面前如数家珍般地谈论他的优点。
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去那座农庄,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令我心惊胆战———他儿子给火车轧死了。我赶紧到阿萨法家,对他的不幸表示慰问。他接待了我,并像往常一样给我端了一杯自产的咖啡。但此时的他如同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他面如土色,毫无表情,讲话时吞吞吐吐,异常吃力,似乎搜肠刮肚也难找到合适的话题。我由衷地安慰了他几句,他只是简单地应了几声。临走时,我默默地抓着他的手深情地握了很久很久。
过了几天,我再次去田庄,一提到阿萨法,人们便告诉我:他近来深居简出,很少能见到他。在一种无形的力量的驱使下,我去看望了他。和他呆在一起时,我发现他明显地消瘦了,脸色苍白,表情凄苦,话也少了,干巴巴的,问一句,答一句。
墙角里织布机一声不响地蹲在那儿,房间犹如废墟,死气沉沉,充满了荒凉和沉寂的气氛,恰似一座荒坟。
一次,他来看我,喝了点咖啡后,他抬起头问我:“你说死在火车下的人会有什么感觉,他一定很疼吧?”
我心中猛地一惊,我想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但很快就发现这无济于事,于是只好对他说:“我想那时他是毫无感觉的,因为人死得特别快。”他提高了嗓门,肯定地说:“一定非常疼噢!”他涨红着脸,皱纹消失了许多,灰色的双眼红润了,他脖子发粗,直喘着粗气。见他这副痛苦的样子,我也就默不作声了。我俩默默地相互看着,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很快又像开始时那样无精打采了。
又过了几天,我重访田庄,阿萨法的身体愈来愈坏,瘦成了一副骨架。稍一走动便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次,我在田庄住了一周。在此期间,我见过他一次。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我疲惫不堪地独自躺在花园里,花园里一片沉寂。
阿萨法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跟我寒暄了几句后,在我跟前坐了下来。歇息片刻后,他便说道:“我是来求你……行吗?”我以为他缺钱花,便说:“行!阿萨法先生,你需要多少钱?”他惊异地看着我,说道:“先生,我不需要钱!”“那你要什么?”“明天你可以陪陪我吗?”他说道。我诧异地看着他,未予答复。他微笑着说:“我想到外边去看看,散一会儿步,看看真主的造化,看看我一生只见过一次的那个大城市……我这个要求过分吗?”他平声静气地说着,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抓着我的手,急切地抚摸着,说道:“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尚在犹豫,见他这样,便说:“如果能使你高兴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走走。”他眼睛一亮,说道:“我太高兴了。”
他只和我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一再向我道谢,并再三要我陪他进城。
次日清晨,我们准备了一辆两只瘦骡拉的车。头戴毡帽,身着长衫的车夫先上了车,他右边放着赶骡用的长而软的鞭子。我和庄园主上了车,坐着等阿萨法的到来。等了好久,仍不见人。庄园主说:“我想他不会来了吧,我真怕赶不上火车!”我回答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车刚启动,我们就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叫声,扭头一看,原来阿萨法正冲我们竭尽全力地跑来。他示意我们停车,我叫车夫把车停下。阿萨法跑过来上了车,便像昏迷了似的倒在了座位上,嘴里还嘟囔着:“差点儿没有赶上!差点儿没有赶上……”
我们出发了,阿萨法渐渐缓过气来,他竭力和我们攀谈,但力不从心,他的话含糊不清语无伦次。他痴呆呆地愣着,显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他是着了凉,还是在发烧,他的身体不时地战栗着。
我们终于到了,下车后,我们便向车站走去,到站后,我们坐下等火车。我发现他面色苍白,双唇抖动着。我掏出表看一看说道:“再过五分钟,火车就到了。”阿萨法抬起头,起身说:“走!……”
我们向站台走去,一会儿便听到了列车的汽笛声,接着便见它疾驶而来:呼啸进站。我和庄园主及车夫正在打点包裹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一阵骚动声,我看见站台那边非常拥挤,有人说:“已经轧成肉浆了!”
我赶紧向拥挤的站头冲去,但见车轮下,血肉模糊,布条横飞,回头再找阿萨法先生,他早已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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