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苏的散文研究中,无论是从苏洵、苏轼之文看苏辙之文,还是关于苏辙之文的独立研究,客观地说,对苏辙及其文,人们的关注是不够的。人们对传统的批评多有遵循,但最贴近苏辙的批评诸如其兄苏轼的批评等,很难说是不能易移之论,使得遵循传统批评可能有失偏颇。不过,这些批评给了我们思考的空间,使本文能够从传统批评开始作一点探讨,以期看到苏辙散文风格的另一面,促进我们对苏辙的再认识。
一 苏辙文风与性情批评质疑
关于苏辙散文风格的评价,以其兄苏轼所论最具影响。他曾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尤为可笑。”①《答张文潜县丞书》,《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1427页。这番话针对苏氏兄弟文章成就的高低说,人们通常不以为然,觉得苏轼有谀弟之嫌。不过,其“汪洋澹泊”说多为人引用以见苏辙散文的风格所在。《宋史·苏辙传》用前一句话总结苏辙文章的风格,只是在“为文汪洋澹泊”前加了一句“辙性沉静简洁”,以见其为人与为文风格的一致。然而,这“汪洋”所见的气势宏大与自然、“澹泊”所示的语言平和而简易,在苏辙散文中有怎样的体现,这散文属于古文还是其他,苏轼没有明言。联想到苏洵曾说欧阳修:“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②《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嘉祐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28~329页。其“纡余委备,往复百折”、“容与闲易”之说,与苏轼评说苏辙文风有类似的地方,而欧阳修在嘉祐二年主持科考时以平淡造理为审美原则和文章标准,可以印证苏轼所说苏辙之文当是欧阳修所倡的古文。
同时,苏轼说《黄楼赋》有人认为是他代苏辙所作,苏轼感到“可笑”。但这种说法可证《宋史》本传说的“其高处殆与兄轼相迫”,以致有人不能分辨。另外也说明《黄楼赋》与苏辙之文惯常的风格不太一样。这从苏轼“稍自振厉”的评价中也可以看出来。不过,这“振厉”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苏辙的《黄楼赋》作于熙宁十年(1077),时为39岁。他在《黄楼赋叙》里说道:熙宁十年秋,黄河在澶渊决口,漫及彭城(即徐州),其时苏轼正在彭城任太守,率民抗水患,水患消解以后,百姓拥戴,在城东门建黄楼,在这种情况下苏辙作《黄楼赋》。赋中假客之言,说西汉元光年间,黄河在瓠子决口之后,汉武帝率群臣塞河。然后说彭城水患既除,将饮酒作乐以相庆。继而假苏轼说彭城之水患。他以东、南、西、北的地理方位铺排山形水势,如:“东望则连山参差,与水背驰。群石倾奔,绝流而西,百步涌波,舟楫纷披。鱼鳖颠沛,没人所嬉。声崩震雷,城堞为危。”全赋保持着这种描写特色,山水雄奇与声势的彰显,让人感受到“振厉”当是自然景观对人精神的激发,使人因之惊叹不已。而他自己说,《黄楼赋》是学班固《两都赋》之作,晚年没有再写这样的文字。
《黄楼赋》是文体之赋,虽与其骚体赋如《巫山赋》、《屈原庙赋》有别,但终究可以归于一类。与之相近的还有《超然台赋》、《服茯苓赋》、《墨竹赋》等。这些赋承袭楚骚和汉赋的传统风格,在铺陈中既重气势,又重文采,风格不可与其“汪洋澹泊”之文画等号。譬如,苏轼在密州建超然台,苏辙为之命名并作《超然台赋》,赋中说:“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混浊乎人间。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这里所状人超越浊世而飞天,是“超然”的极致,苏轼读后说道:“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虽各犹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至于此文,则精确、高妙,殆两得之,尤为可贵也。”①《书子由超然台赋后》,《苏轼文集》,第2059页。
进而言之,在时间上很贴近苏辙的南宋何万在《苏文定公谥议》中说:“公之文汪洋澹泊,深醇温粹,似其为人。”其所说“深醇温粹”所表现的思想纯正而温厚,自然不同于“汪洋澹泊”。不过,苏辙说:“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②《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381页。这一说法与曹丕的文气说相应,重视自我品性的修为,从而影响到他散文的写作。这也为清代的金圣叹所关注。金圣叹在读了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之后说:“上书大人先生,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③《天下才子必读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920页。从这些来看,苏辙散文的风格是较为复杂的,不是苏轼说的“汪洋澹泊”可以尽括。
在上述论说中,还有苏轼说苏辙的“其文如其为人”。文如其人说最本质的是文与品性的关系,以及品性对文风的深刻影响。苏辙是怎样的人?《宋史》本传说“沉静简洁”,但审视起来,如是之说有相当复杂的内涵。苏辙真正的“沉静简洁”应当是他被贬筠州、雷州之后,他那时“杜门复理旧学,于是《诗》、《春秋传》、《老子解》、《古史》四书皆成”④《颖滨遗老传》,《苏辙集》,第1040页。。而在苏轼死了以后,他居颍川,号颍滨遗老,非常伤感苏轼之死,在《和子瞻归去来词》里吟着“世无斯人谁与游”,终日独坐,直至与世长辞。
然而,在苏辙的“沉静简洁”中,人们可以看到他在十九岁时应进士第,在策问里面对宋仁宗直陈朝政得失。他说:“古之圣人,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夫无事而深忧者,所以为有事之不惧也。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忧乐之节易矣。”又指斥宋仁宗好色、滥赏,“陛下无谓好色于内不害外事也。今海内穷困,生民愁苦,而宫中好赐不为限极,所欲则给,不问有无”。这一番话连苏辙自己都深感激烈,觉得会遭黜免,赖宋仁宗说召人直言、不该因人直言而废之才幸免。这大概可以被称为“简洁”,但怎么理解他的“沉静”?如说这时候的苏辙是刚出茅庐,率性而言,那么其后呢?
在王安石熙宁变法期间,至少可以从两件事上看出苏辙相当的不沉静。一是对参与熙宁变法的吕惠卿,他先后写了《乞诛窜吕惠卿状》、《再乞罪吕惠卿状》、《论吕惠卿第三状》,其在《乞诛窜吕惠卿状》里先说西汉武帝时的张汤“挟持怀诈”,然后写道:“前参知政事吕惠卿,怀张汤之辩诈,兼庐杞之奸凶,诡变多端,敢行非度,见利忘义,黩货无厌。王安石初任执政,用之心腹。安石草野之人,强狠傲诞,其于吏事冥无所知。惠卿指擿教导,以济其恶。”这样声色俱厉的批判,充斥痛恨之情,欲除吕惠卿而后快。二是他对王安石等实行的青苗法也是深恶痛绝。他写了《论青苗状》、《再论青苗状》、《三乞罢青苗状》、《申三省请罢青苗状》。他说青苗法之下:“无知之民,急于得钱而忘后患,则虽情愿之法有不能止也;侵渔之利,利在给纳而恶无事,则虽无定额有不能禁也。”他内心涌动的社会关怀,与对吕惠卿的态度是一致的。这样的时候,他性情的所谓沉静是看不到的。
再则,苏辙在苏轼遭“乌台诗案”以后,给宋神宗上书,开篇即说:“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随后,他无论是说苏轼“狂狷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畏抑”,还是说自己“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①《为兄轼下狱上书》,《苏辙集》,第621~622页。,都充满了难以言表的骨肉亲情,令人感同身受。苏轼之于他,亦师亦友,苏轼曾说:“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②《送李公择》,《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816页。子由则说:“手足之爱,平生一人。”③《祭亡兄端明文》,《苏辙集》,第1099页。当苏轼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候,苏辙哪能“沉静”?又如他在《兄除翰林承旨,乞外任札子四首》其一中,面对兄弟当朝应有所回避的制度,恳请让自己外任于一郡,以全公道私义。其中说:“故臣以谓陛下只可使弟避兄,不可使兄避弟;只可使不肖避贤,不可使贤避不肖。区区愚恳,竭尽于此。”如是的兄弟之情,也不是沉静可以解释。更不用说他和着眼泪写的《祭亡兄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等文。
于是,人们可以在他斥责吕惠卿、批评青苗法等文中,看到一个拍案而起的苏辙,可以在他关于苏轼的文章中看到一个亲情浓郁的苏辙;当然也可以在他晚年的流贬生活中看到一个真正沉静简洁的苏辙。如果以文如其人的尺度来权衡苏辙,苏辙散文的风格也应该是多样的,并不取决于他人的仁智之见。当然,苏辙也和其他散文家一样,其散文风格同样受文体的影响或制约,如其论历史之文不同于游记之文,游记之文不同于书信之文,书信之文又不同于祭吊之文。
二 时政与历史沉思之际的笔势纵横
苏辙散文的风格难以一言尽括,在于其情感的复杂和文体的差异。其实,他的散文在历史与时政沉思之际表现出来的笔势纵横,倒可以用苏籀《栾城先生遗言》所记载的苏辙自言“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中的“稳”来理解。这“稳”说的平和与苏轼的“澹泊”说有内在的一致性。而这“稳”还有另一层意思,即说理的妥帖。当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苏辙以散文论理最集中地体现在《历代论》中,他曾说:“予少而力学。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以为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也;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④《历代论引》,《苏辙集》,第 958页。这里,他较为明确地说明了自己的写作用心,即要用古今成败得失的经验或教训作为当今之人或后世之人的鉴戒,可谓是间接地追求能够为世所用。不过,他对社会的关怀不仅体现在《历代论》中,论历史而在本质上可归于《历代论》的还有《六国论》、《秦论》、《汉论》、《三国论》、《晋论》等。除了《历代论》还有时政论,如《君术策》五道、《臣事策》五道、《民政策》五道以及《新论》、《上神宗皇帝书》、《论时事状》等。
从上述提到的苏辙在对策中对宋仁宗的严厉批评,可以看到他有强烈的变革社会现状的意愿。不仅如此,他的时政论常常指陈社会弊端,无疑是意欲治世的体现。如他说,“当今之世,无惑乎天下之不跻于大治而亦不陷于大乱也”①《新论》,《苏辙集》,第 349 页。;“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而已。财者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②《上皇帝书》,《苏辙集》,第 368页。;“今者天下之患,实在于民昏而不知教,然臣以为其罪不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③《民政策上》,《三苏全书》,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18册,第320页。。的确,他不满国家安于不乱亦不治的现状,寻求的是社会大治;不满国家无财,以为事关国家存亡;不满百姓愚昧,认为是为上者的教化不足。如此看来,他应当不会反对王安石变法。可实际上,他与兄长苏轼都是新法的激烈反对者,尤其是对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这主要是他们变革社会的取径不一样。他说:“介甫急于财利而不知本,吕惠卿为之谋主,辙议事多牾。”④《颍滨遗老传》上,《苏辙集》,第1015页。苏辙与他们政见的不合,导致对青苗法和吕惠卿的猛烈抨击。
不过,这里并不着力探讨苏辙散文关于时政与历史沉思的思想内涵,而在意他运用怎样的笔法来表现自己对社会的思考。在他的思考中,不乏因事的罗列论说,如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他在《上神宗皇帝书》中,先说善为国者当循自下而登高、自迩而陟远的常理,陛下即位以来亲政的聪明睿智和功德,当今社会之患在于乏财及陛下的举措,陛下“出秘府之财,徙内郡之租赋”的失当及善为国者当“常使财胜其事而事不胜财,然后财不可尽而事无不济”。然后,苏辙为宋神宗指陈害财之弊有三:冗吏、冗兵、冗费。进而献丰财三法:“其一,使进士诸料增年而后举,其额不增,累举多者无推恩。”“其二,使官至于任子者,任其子之为后者,世世禄仕于朝,袭簪缓而守祭祀,可以无憾矣。”“其三,使百司各损其职掌,而多其出职之岁月。”进而推言冗吏、冗兵、冗费三者之弊与富国强兵之道,最后说:“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陛下所为而无不成,所欲而无不如意。”且没有忘说一句因批评了朝政而自谦自责的话:“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举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臣不胜愤懑,越次言事,雷霆之谴,无所逃避。”
这里不惮烦地叙说苏辙《上神宗皇帝书》的论理格局,因为它是苏辙对时政思考的基本论述模式,由此形成其散文风格,明代茅坤如是说:“凡读先秦、《史》、《汉》,往往言简而意尽,固古人所不可及处。及读子由之文,往往如游丝之从天而下,袅娜曲折,氤氲荡漾,令人读之情畅神解而犹不止,亦非今人所及处。此书专言理财,中多名言,但冗吏一节未见的确。”⑤《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5886页。他对苏辙的理财说有不同的意见自当别论,在文学表现上,他以游丝、袅娜、氤氲来形容这篇文章的文气,显得那么温情和顺,其条达理畅是自然的,但笔势稳健而乏纵横的气势。他的《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陈州为张安道论时事书》等,都采用这种模式,只是不像《上神宗皇帝书》那样洋洋洒洒。
然而,苏辙的《新论》就不一样了。今传《新论》分上、中、下三篇,论天下形势及治天下之道,往往是笔涉古今而用语急促。《新论上》说古之君子能立世,往往先为其他论,首称伏羲、神农、黄帝之所为,然后说尧、舜、禹三代之君因所缺而时补,“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三代之间,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比闾族党州乡之制。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昏丧祭之节,岁时交会之礼,养生除害之术,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这里,虽然不像战国策士的游说之辞多用夸饰,使语意不免于虚浮而更显宏博之姿,但苏辙在思及远古的构想中,运用策士惯用的铺排句法,辅之以“命”的口吻,构成文章纵横笔势的基本要素。很明显苏辙论理尚实,这与他救时政得失的写作意图是一致的。又如《君术第一道》中的“臣常以为天下之事,虽其甚大而难办者,天下必有能办之人。盖当今所为大患者,不过曰: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弊,而官吏不饬;重赋厚敛,而用度不足;严令峻法,而奸轨不止。此数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叹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为不足忧”,这与上述采用类似铺排以明理的表现方法相似,语言少了夸饰,说理较为质实而乏空灵,而这正是苏辙说理散文的基本特征。由此形成笔势纵横的风格,同样也表现在他的《臣事》、《民政》等篇中。
苏辙的《历代论》及未入其中实为历代论的《六国论》诸篇,论天下兴亡。在这些篇什中,他并不作全面论说,如《历代论》中的《尧舜》,以农耕论为政缓急;《汉高祖》以刘邦反秦时先项羽而入咸阳,论天命而非人谋;《晋武帝》以人君不幸而立幼主当托付贤臣,但晋武帝不知择福求重,择祸求轻,以至一败涂地。《历代论》共44篇,基本上是这样一种论史的风格。《历代论》之外的《六国论》、《秦论》、《汉论》等,是历史上的朝代论,始于夏,止于唐,不像《历代论》主要是历史人物论,显然视野更为开阔。
上述无论是人物论还是朝代论,都不为长篇巨制,点到即止。清人金圣叹曾说苏辙的《六国论》:“看得透,写得快,笔如骏马下坂,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①《天下才子必读书》,第916页。这一评价也可以用于苏辙其他的史论之文,如他在《王衍》中论不守礼之弊:“至魏武始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始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相乘不已,而虚无放荡之论盈于朝野。何晏、邓飏导其源,阮籍父子涨其流,而王衍兄弟卒以乱天下。要其终皆以济邪佞,成淫欲,恶礼法之绳其奸也。故蔑弃礼法,而以道自命。天下小人便之,君臣奢纵于上,男女淫佚于下,风俗大坏,至于中原为墟而不悟。”在这样的论述中,涉及较多的历史故实,意在上行而下效,礼坏则风俗坏,最终导致的是国家败亡。苏辙言及此,心中似乎郁积了太多的悲愤,笔势也若“骏马下坂,云腾风卷”。
又如楚汉相争,刘胜而项败。他在《三国论》中先写道:“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寥寥数语,项羽当初的英雄气盛,不可一世,尽显笔端。再说汉高祖刘邦:“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何故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就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败矣。”苏辙对刘邦的评价不高,在《高帝论》里曾说刘邦入咸阳是天命所致,在这里则说刘邦之胜,实因项羽所失,而不是刘邦有取天下的能耐。但这番叙说与上面的项羽论,一急一缓,一扬一抑,构成文气的跌宕,也是他笔势纵横之所至。当然,这篇文章题为《三国论》,说刘邦一节是因刘备之才近于刘邦,但无自用之方,从而有“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的感慨。
苏辙在《上两制诸公书》中谈到自己的读书经历,说是少时读书不求其博,及长则遍观百家之书,纵横颠倒,无所适从。后来又读《孟子》,这才遍观百家之书而不淆乱,可谓是己学出于《孟子》。况且他还有《孟子二十四章》。《孟子》之文的气足而通透,确为他所取,使其文具有纵横之势。当然,他评说历史兴亡,最终是为现实提供治世的经验或方法,而重现实与论理畅达平易,不取“工巧组绣钻研离析之学”②《上两制诸公书》,《苏辙集》,第386页。,是思想与趣味的取向所致。
三 适意之下山水情怀的自然表达
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被贬黄州,苏辙受到牵连被贬到筠州,二人同时离开京城各赴贬所。这年四月,他到黄州与苏轼相会,二人同游武昌西山,建亭于西山之上,苏辙受兄命而作《武昌九曲亭记》。其中写道:“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这番话表明固然是游山水之乐,但提到天下之乐“以适意为悦”则是很高的人生境界。年轻时的苏辙抱负远大,在入京时写给太尉韩琦的信中坦言:“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①《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集》,第381页。他如是的雄心在以后岁月里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践行,而是或在京城或在地方官场上徘徊,实在是未能适意,他又不能趋炎附势,所以他才会像其兄苏轼一样,同样不得志于新旧两党,一再被流贬。
苏辙曾说:“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②《答黄庭坚书》,《苏辙集》,第392页。这只是人生的常态和无奈,情感郁积的抒发,诸如苏辙看到阮籍寄托于酒、嵇康寄托于琴,都是具体的方式。与陶渊明寄托于田园、谢灵运寄托于山水没有本质的差异。苏辙对人生的清醒认识,在苏轼为密州太守时为其作的《超然台赋》里就有很好的表现。
当时,他为苏轼所筑之台命名,称之为“超然台”,并在叙文中说道:“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③《超然台赋并叙》,《苏辙集》,第331页。这番话表明人生的复杂状态,山居者、林居者、耕者、渔者、士者各不相同。但他所欲表达的,是现实生活中有两类人生,即超势利人生与势利人生。前者在东汉张衡的《归田赋》里可以看到,以见隐者与自然相拥的生活。而后者,苏辙说“达者”悲之,这“达者”也当是他自己。他似乎希求这种生活,但并没有真正享有。
同样是在元丰三年(1080),他在筠州监盐酒税,十二月作《东轩记》,因身陷于“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而想到颜渊甘贫乐道,不以贫贱而害学,于是感慨道:“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这与他《超然台赋叙》所言相一致。人生的选择固然有超势利与势利两途,他处在势利场上,憧憬的是超势利的“从容自得”,而这当知天地之大与死生之变的自然,与苏轼在《赤壁赋》里表现的庄子式的物我为一的人生精神也相吻合。
在这样的人生观念之下,苏辙追寻的人生适意,必然与山水相系。元丰六年(1083),他又赴黄州,为其友张梦得建的“快哉亭”作《黄州快哉亭记》。因江风拂面,就宋玉《风赋》所载楚襄王说“快哉,此风”发论:“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④《黄州快哉亭记》,《苏辙集》,第410页。在这里,苏辙从楚襄王与庶人对风的态度,强调外物的客观性及人的审美感受,说人生主要在于“自得”,自得的基本原则是“不以物伤性”,也就是说保持物性或曰人性的自然,这样才会有无所不在的“自适”之乐。于是,苏辙所崇尚的人生当是自然人生,或说是人与自然一体化的人生。吴楚材等评价这篇文章,“文势汪洋,笔下雄壮,读之令人心胸旷达,宠辱都忘”。①《古文观止》,中华书局,1959年,第522页。
有意思的是,苏辙的山水情怀,当以自然山水作表达的时候,他再现出来的往往不是池塘春草、园柳鸣禽之类的小巧景致,而着力于山水的雄奇壮阔。如他在元丰三年(1080)过庐山时,状庐山之景:“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嶫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蒨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②《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苏辙集》,第402页。这里的描写有两个重心,一则是流动之水,二则是不动之石,水声若雷霆,水变而汹涌,都因绕巨石或触巨石而生变化,况有狂峰怪石的翔舞和杉松竹箭横生倒植所彰显的奇姿,共同构成奇壮的景观。还有,他在武昌西山,行进于松柏之间,历九曲羊肠小道之后到达山半的平地,然后说:“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③《武昌九曲亭记》,《苏辙集》,第407页。其中,石是怪石,木是茂木,更有俯察的江之大、仰视的山之高,看似平常而不平常。所谓溪谷本不生奇,但他以“风云变化”让人感受其奇;以“效”说不动之林麓仿佛在因游人运动一般,别生趣味。
再则苏辙状黄州快哉亭旁的景致:“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④《黄州快哉亭记》,《苏辙集》,第409页。写吴氏浩然堂旁的江水之势:“秋雨时至,沟浍盈满,众水既发,合而为一。汪濊淫溢,充塞坑谷。然后滂洋东流,蔑洲渚,乘丘陵,肆行而前,遇木而木折,触石而石陨,浩然物莫能支。”⑤《吴氏浩然堂记》,《苏辙集》,第408页。前者,以观江水之际的“动心骇目”表现江水波涛汹涌之状;后者,以江水之威猛表现江水波涛汹涌之状,异曲而同工,江水之奇壮尽在目前。
苏辙的记体文不多,它们对于山水景观的把握体现出以奇壮为美的意趣。这同时也表现在他的辞赋中,如《巫山赋》、《黄楼赋》、《墨竹赋》等,其文辞有汪洋之姿却乏淡泊之味,感情有奔放之势却少沉静之性。这让人想到钱基博先生在《中国文学史》里说过的:“轼、辙之文,有余于汪洋,不足于淡泊;工于用尽,而不善于用有余;可振厉以警发愦愦之意,而未能唱叹以发人悠悠之思。”这是因苏轼和苏辙的文章风格而论,未尝没有道理。之所以会如此,与苏辙受孟子浩然之气和司马迁为文奇气的影响相关。苏辙曾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⑥《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集》,第381页。尽管他只是在评说孟子和司马迁之文,但自己也在不自觉地接受着他们的影响,造就为文的汪洋气势,所谓的淡泊自然被淡化了。
上述从三个方面审视苏辙散文的风格,重在讨论其不同于传统批评的地方,当然这只是一孔之见,对苏辙散文风格的研究是有待进一步深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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