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虽已年过而立却一事无成,交过几个女朋友却都是人生过客,干过多种职业却仍是一介废柴。如今三十五岁的那海以送外卖聊以糊口,私下里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平日里吹牛喝酒,还美其名曰过着佛系人生。
这天,那海约了快板和大牙两人下班后去撸串,看看时间还来得及,那海送了最后一份外卖。当那海敲开客户门的那一刻惊呆了,门里是多年不见的前女友廖美嘉。那年廖美嘉跟随一个富二代跑到国外,给那海脆弱的心带来过沉重的打击,但事过境迁,当廖美嘉握着那海的手诚恳地约他一起喝咖啡的时候,那海心中还是涌上一阵惊喜,一时间冲昏头脑,答应了廖美嘉的邀约。
那海越想越后悔,让大牙和快板给他分析该不该赴这场鸿门宴。快板一边撸串一边说:“人家好歹是一海归,你算个啥?鸿门宴?至于?我看这女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看看她现在有多幸福,故意恶心你。”大牙用牙签挑着牙缝:“我倒不这么看,我觉得那廖美嘉一定是被富二代给始乱终弃了,说不定是专门回来跟那海求和好的。”那海把杯子一摔:“当初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想跟我和好?没门儿!我现在还有小倩呢!不过,廖美嘉这仇我不能不报。我得让廖美嘉在我面前流泪忏悔,跪地苦苦哀求和我复和,这个时候我再毫不留情地拒绝。我也得刺激刺激她,让她也后悔一回!”
第二天,那海用跟大牙和快板借来的钱,狠狠把自己包装了一番。当他用戴着百达翡丽手表的手,假装不经意地把凯迪拉克的车钥匙扔在咖啡桌上的时候,那海明显地看到廖美嘉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一丝懊悔闪过。但那只是来不及回味的一瞬,因为接下来,从旁边座位后伸出头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把他嘴里的果汁呲在了那海的脸上。“谁家的孩子这么顽皮,怎么也没大人管?”那海心疼地用手掌擦拭着租来的高档西服。廖美嘉不好意思地递上纸巾:“对不起,我儿子太调皮了。”“你儿子?”那海瞠目结舌,廖美嘉点点头,“我这次约你出来主要就是为了他,那海,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有要紧的事要办,你帮我照顾一下果果,三天,就三天!”后来廖美嘉说了什么那海一句都记不得了,更不记得自己怎么就昏天黑地地答应了廖美嘉。
领着前女友的儿子回了家,那海自然少不了大牙和快板的一顿数落,但数落归数落,数落完,两人还得想法子帮那海去瞒哄他现在的女朋友郑小倩。郑小倩与那海交往两年了,两人感情很好,近半年来郑小倩对那海天天逼婚,那海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不敢结婚,更不敢有生儿子的梦想,他养不起!想来想去没个好办法,果果一个大活人也没处塞,最后,那海狠了狠心,甩出一句“回老家取户口本去,等你回来咱俩把事办了”,把小倩支回了老家。那海没了后顾之忧,开始了他疯狂的“复仇”计划。三天里,那海带着果果各种吃喝玩乐,饭店、地摊吃了个遍,超市、商场逛了个遍,游乐场、电影院玩了个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果果记住他是怎么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的,就为了让果果回去后向廖美嘉和他那个富二代的爸爸夸口炫耀那海的幸福生活。
三天后,那海一手拉着果果,一手抱着给果果买的满满一箱子玩具得意扬扬地进了廖美嘉住的住宅楼。几小时后,那海又耷拉着脸出来了,后面跟着蔫不出溜的果果。廖美嘉不在家,那海再打廖美嘉的电话,已关机。到小区物业一打听,廖美嘉的房子是租的,上个月就到期了,房租拖到现在还没给,说好的三天内给房租,现在却没人影了,房东也急着找她呢。
“那海,这事不简单了。”大牙摇头咂嘴,“是呀,那海,我看你是上当了。”快板也附和着。那海看看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炸鸡一边看动画片的果果,心里头发虚:“不能吧?”“醒醒吧那海,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廖美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把她儿子甩给你了。”快板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敲着桌子。果果瞌睡了,小脑袋一低一低的,那海把他在沙发上放倒,揪了一条毛巾盖在他肚子上。大牙站起身来在地上踱着步:“我给你分析分析啊,果果是廖美嘉和那富二代的儿子,那个富二代始乱终弃抛弃了廖美嘉和果果,廖美嘉才找到那海你来当这个冤大头,替她抚养跟别人生的儿子。”“不会吧?”那海打开一听冰镇啤酒,沁凉的啤酒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可那海的头上却冷汗直冒。快板拍着桌子:“那海,怎么的?你不会是还对那个廖美嘉旧情难忘吧?我告诉你啊,小倩是我老乡,你们俩还是我撮合的,你要是敢辜负她,我可饶不了你。”“别净扯那些没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廖美嘉联系不上,果果怎么办?”那海把空易拉罐投向门口的垃圾桶。没投准,易拉罐里残存的啤酒在门上流下一行湿漉漉的痕迹。这时,只见门把手转了转,外面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倩回来了!
什么都不用说,女人是最敏感的动物,小倩的眼睛在果果身上逡巡了一遍,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倩在那海脸上留了只拖鞋印子,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手里还拿着没翻开过的户口本。
廖美嘉联系不上,果果就送不走,果果送不走,小倩就不会回来,小倩不回来,那海的生活就没了指望,事情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让那海格外焦躁。“我觉着吧,廖美嘉也不像是那么狠心的人,而且这是她儿子,她一定放心不下。”大牙基于那海再也不能续假的情况,做了如上分析。“你什么意思?”快板不解。“我觉得,廖美嘉肯定在什么地方偷偷地观察着果果。”大牙继续说。“我明白了,要是她看见果果生活得好,她就可以悄悄离开,留下果果给那海照看。要是没她想象的好……”快板一拍大腿明白过来。“她就会出现,把果果给接回去。”大牙怕那海不明白,把后面的话接着说完。快板是个急性子,立马想到了方法:“那简单了,我们就对果果不好,逼着廖美嘉出现不就得了?”那海皱着眉头:“不行不行,这么小的孩子,你们舍得虐待他呀?我是下不了手。”“也不一定是虐待,只要我们把他‘不小心’丢了,肯定会有人把他捡回去的。”快板这么一说,那海琢磨琢磨,终于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主意。”
“遗弃”果果的行动很顺利,那海、大牙和快板谎称带果果进行“钢筋丛林大冒险”的游戏,把果果丢弃到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上。果果在水泥管上蹦来跳去,起初还玩得很尽兴,直到天气渐渐暗下来,果果害怕地哭了起来。那海、快板和大牙并没走远,悄悄躲在不远处观望着果果。见果果哭着喊爸妈,那海不忍心了。快板:“再坚持一下,你都看着不忍了,他妈要是在,估计马上就能出现了。”快板抓着那海的手,害怕他一冲动冲出去。那海咬着牙看着果果。“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果果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那海如火焚心,他再也坚持不住,甩开快板抓他的手:“不行,我忍不了。”
那海刚冲出去,却见一辆大货车停在了果果身边。那海愣了一下,大货车开走了,果果也不见了,很明显果果被带上了车。那海回过神来,扭头抢过大牙手中的望远镜向汽车张望。那海:“看清楚没?是不是廖美嘉?”大牙摇头:“好像是个男的。”那海脸色一变:“这下真糟了。”“追!”那海一声令下,三辆外卖电动车拼了命地朝大卡车追去。
三人把电门轰到底,可大货车三拐两拐就把那海他们甩丢了。那海急红了眼:“谁让你们出的馊主意,看看,把孩子弄丢了吧?”大牙和快板知道那海在气头上,也不敢吭声。半晌,大牙小声说:“要不,报警吧。”
那海带着大牙和快板冲进派出所,见着一个值班的警察就拍人家桌子。“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我儿子丢了。”警察抬头看了一眼那海,面色冷酷:“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把自己儿子都能弄丢了。”“我错了。”“认错态度倒是挺好,可我还是得批评你……”警察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那海打断他的话:“我错了,警察同志,等回头您愿意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我,这会儿您能先帮我找儿子吗?我儿子被一大货车带走了,我都急死了。”“人家儿子都丢了,您就别急着先批评了。”“回头我们写检讨书发通报怎么着都成,这会儿咱先找儿子行吗?”快板和大牙也忍不住了,上前插嘴。“哟,我听着您这是批评我们工作不负责呢?”警察有点不乐意了。那海:“不是这个意思,请您原谅。”“我原谅不原谅无所谓,关键得看你儿子原谅不原谅你了。”警察朝一个门里喊了一声,“出来吧。”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带着果果从旁边的门里走出。那海又惊又喜扑到果果身边蹲下来上下打量他:“果果,你怎么在这儿?没受伤吧?”果果生气地别过脸去不看那海,那海一脸尴尬。大牙和快板对视一眼,也都很尴尬。警察仍然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要不是这位司机师傅见义勇为把孩子送这儿来,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见着你儿子吗?”那海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位货车司机,连忙站起来冲他道谢。司机向那海和果果摆摆手走出,那海和果果对视一眼,果果再次别过脸去不理那海。
果果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裹着条浴巾坐在床上,那海拿毛巾给他擦头发。果果手里玩着一个玩具小汽车,一言不发。“那什么……对不起啊。”那海不敢看果果的眼睛,盯着他小小的脑袋上一个头发旋。果果停下手里的动作,但并不抬头。“我……其实我没想真的把你丢掉,我只是……”那海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我知道,我妈不想要我,你也不想。”果果小声说。“不是这样的……”那海急忙解释,果果不听:“就是这样,我是个没人要、讨人厌的小孩,你们都不想要我。”果果扑到枕头上大哭起来,那海心疼地看着果果。“在找着你妈以前,你要愿意跟着我,就先这么着吧。”那海喃喃说道。
那海联系了几家幼儿园,因为什么资料都没有,没人愿意接收果果。那海只好把果果带在身边,跟着他风吹日晒送外卖。那海起早贪黑出去干活,为了还前几天炫富借的债,还得加倍接活。果果跟着那海在车上醒在车上睡,倒也自在,只是伙食质量直线下降,冷一口热一口,有时顾不上吃饭就总拿泡面顶着,让果果很不满意。
一天,果果趁着那海不注意,把那海放在后备厢里要送的外卖偷吃了,客户投诉了那海,那海差点丢了饭碗。那海手中高举一只拖鞋,和果果围着一张茶几转圈。那海:“我再不好好收拾收拾你是不行了,你给我站住。”果果:“我不,我就不。谁让你骗我的。”那海:“我骗你什么了?”果果:“你有好吃的不给我吃。”那海:“我那是给客户送的外卖,你把我送的外卖偷吃了,害得我差点丢了饭碗,你还有理了。”果果:“别打了,我赔你就是了。”那海气得咬牙切齿:“好大的口气,你拿什么赔我?”果果从桌下拿出一张画来,展在那海面前。果果:“我惹妈妈生气了就会给妈妈画画,妈妈看了我的画就不生气了。我把这张画送给你,你不要生我气了。”那海看着果果手里的画,上面画着果果和那海的头像,两个人的头被一颗大大的桃心包围着。不知怎么的,那海看着这画竟然有点害羞。果果:“你原谅我了?”那海点点头:“算是吧,不过以后不能这样了啊。”这时,那海的手机响了,是小倩的来电。那海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地接起电话:“小倩,我就知道你不会真不理我……”“那海,我走了。”小倩打断那海的话。“走?上哪儿去?”那海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家的亲戚给我找了个对象,我爸妈也早想让我回去了,我……”“小倩,开什么玩笑,我不就是你对象吗?”那海听不下去,在手机里强颜欢笑着。“那海,这几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挺开心的,我不后悔。”小倩的声音异常冷静。“小倩,你别说得跟诀别似的,怪吓人的,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找你去。”“那海,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小倩挂了电话,那海愣了一会儿,抱起果果就冲出门去。跑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那海在站台上找了很久,那里并没有郑小倩。
后来,那海经常带着果果去到可以看见铁道的山顶上去坐一会儿,去听一听车轮撞击轨道发出的“哐当”声。“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果果有一次问那海。“我害怕。”“害怕什么?”“害怕……”是害怕结婚后的鸡零狗碎?是害怕承担为夫为父的责任?那海也说不清,但是,他知道他现在没有机会害怕了。
这天,那海送外卖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那海把果果紧紧裹在自己的雨披里顶风冒雨穿梭在街巷中,可外卖送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分钟。那海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门里的女客户是个胖女人,正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叉腰大骂。那海一个劲道歉:“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胖女人得理不饶人:“不行,我得投诉,我一定得投诉你。”那海继续央求:“大姐,我就迟到一分钟。您看我们也不容易,您不能因为这个就投诉我吧?”胖女人把嘴一撇:“你不容易就得我可怜你?这个世界上谁容易?”果果正在楼道角落里等那海,看到胖女人不依不饶地指着那海谩骂,小手悄悄伸进口袋,掏出一把玩具水枪来,对着唾沫横飞的胖女人就来了一枪,胖女人端着茶杯的手被水枪射中,手一松,茶杯里的水浇在她穿拖鞋的脚上,胖女人惨叫一声。
从派出所出来,很晚才到家。那海把果果抱进屋的时候,雨披里的果果还是干干爽爽的,那海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那海拿毛巾给果果擦脸,头发上的水珠顺着鼻尖流下来,滴到果果脸上,果果抬起头用手轻轻擦着那海脸上的水珠。果果:“你打我一顿吧。”那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怪你。”果果:“可是,明明是那个女人先欺负你,她是个坏人,为什么警察叔叔还向着她?”那海:“警察叔叔不是向着她。这个世界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有时候会做好事,好人有时候也会做错事。虽然是她骂人在先,但是也因为我们人家的脚烫伤了,我们也有错是不是?不管是谁,做错了事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果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烫伤她的脚是我的错,那我也应该受到惩罚。你还是打我一顿吧。”果果转身走进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捧到那海面前。那海笑了:“你知道道理就行了,打你有什么用啊,我还怕打了你,回头等你爸来接你的时候再把我打一顿呢。”那海开着玩笑,果果却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从来都……没见过爸爸。”那海心疼地把果果抱在怀里:“那以后我就是你爸爸。”
或许是那天淋了雨的缘故,果果连续两天蔫蔫的,那海给果果量了体温,有点低烧。那海没在意,给果果喂了两粒儿童感冒药,以为挺挺就过去了,没想到两天以后,果果却晕倒在那海的摩托车后座上。
抢救室里,脸色苍白的果果躺在病床上。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脚步纷乱,在果果身上安上各种电线和管子。那海拦住一个医生:“好好的忽然就晕过去了,医生,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有没有危险?”医生来不及说话,那海已经被护士推出门外:“我们正在检查,请你出去等待。”
一个小时后,医生把那海叫到办公室。果果的小脑袋被照成一张张黑白色的核磁片,医生拿笔指着一块地方给那海看:“是脑瘤。”那海晕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桌子。“脑……瘤?”“已经很大了,需要手术切除。”“不可能,这么小的小孩子,你看他那小脑袋瓜,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那海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果果脱离危险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那海趴在床边睡着了,果果伸手摸了摸那海的头,那海睁开眼:“你醒了,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炸鸡。”果果摇摇头。那海:“那要不要喝可乐?”果果又摇摇头。果果:“吓到你了吧?你别怕。”那海:“嗯?”果果:“我以前也晕倒过几次,妈妈也都是每次吓得脸都白了,不过我每次都是输几天液就好了。”那海:“医生说你没事,不过需要输点液,你要勇敢点啊。”果果:“我扎针的时候都不哭。”那海别过脸去抹眼泪。
那海双手插着兜用脚尖踢着石子,他不敢抬头,怕大牙看到他眼里的泪水笑话他。大牙:“就这点了,全取出来了。你嫂子不知道,别跟她提。”那海接过大牙递过的一摞钞票,别过脸去:“谢了,兄弟。”快板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叹了口气:“同学、发小、连合租的那几个我都借遍了,都翻脸了。真应了网上那句话了,想做朋友别借钱。”“没事,我理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那海也没看快板,不是对他失望,是对自己让朋友为难这件事打心眼里过意不去。快板把一张卡递到那海的眼皮子底下。“这是我妈给我攒的,给我娶媳妇用的,反正我连对象都没一个。你拿着吧。”那海崩不住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海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伸出手臂给快板一个拥抱,却被快板一把推开。“别跟我来这套,受不了。对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快板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那海,“这是小倩听说了你的事,托人带给你的。”那海打开信封,里边也是一摞钞票。
那海把两摞钱摆得整整齐齐放到医生桌上。“医生,我先交这么多,回头做了手术就给您补上,您看成吗?”“这话怎么说的,这钱不是我要的,是用在果果的治疗上的。”医生在写病历,头也没抬。那海:“我知道,可我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您看能不能便宜点?”这话倒把医生逗笑了,他抬起头看看那海:“医院又不是菜市场,要实在有困难,我们医院也有救助体系,你可以去申请嘛。”那海急了:“申请下来那得等多久,果果等不得啊。医生,要不您看这样,您把手术先安排上,到了手术日期我一准儿把钱交上。”医生又低头继续写病历,他长得挺帅,但声音冰冷听起来让人极不舒服:“医院这么多手术,总要一个一个来,你放心,我会安排的,你先回去吧。”
那海垂头丧气地走到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深夜了,除了急诊科的窗户里还闪着忙忙碌碌的身影,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那海掏出果果的玩具小汽车,把那只掉了的轮子用胶水仔细粘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果果,对不起。”那海终于忍不住,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那海,你这个没出息的怂货,连自己儿子都救不了。”那海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起来。虽然此时路上的行人不多,但还是引来一个人的侧目,那海的脸在那人的手机屏幕里聚焦,“啪”的一声拍成了一张无声哭泣的照片。
一连几天,每天几瓶子凉冰冰的液体往果果血管里灌,一输液就到半宿,可果果一声没叫过苦。那海不敢在果果面前掉眼泪,只敢在大牙和快板倒着班地来替他的时候,在门外悄悄抹抹眼泪。怎么年纪越大,这眼窝子还越浅了呢?动不动就掉眼泪,那海挺恨自己。
那海提着暖壶走进病房的时候,大牙在喂果果吃水果,果果一边吃水果一边和快板一起看手机里的动画片,两人看着哈哈大笑。那海拉下脸来:“看多长时间手机了,不怕把眼睛看坏了呀?”“都怨快板,不起好头。”大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却不忘讥讽快板。快板连忙把手机从果果手里抢过来:“别看了,害得我都挨骂了。”快板回头一看大牙还在看手机,气得一把抢过:“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啊,你怎么还看。”“别抢,我正看新闻呢。你看网上那人多像那海。”大牙想夺回自己的手机,快板拿着手机闪到一边:“是吗?我看看,哟,还真像。那海,你快来看这人是不是你。”那海在往果果的吸管水杯里倒热水:“别闹,我哪能上得了网呀。”果果的小脑袋也凑在快板跟前看手机:“好像真是你。”“是吗?”那海拿过手机看,正是自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照片。弹幕里还有一堆网友们的留言讨论:“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深夜,马路边痛哭的男人,破防了。”“听说是为给孩子筹手术费急的。”“好像那个孩子跟这个男人还没有血缘关系。”“现实里真有这么感人的故事吗?不是编的吧?”那海看得触目惊心:“这……谁拍的,怎么这么让人闹心呢!”
两天后的晚上,那海又被医生叫到了办公室。“果果的手术定在下周一,一会儿护士过来给你说一下注意事项。”医生还是那样,手上在忙别的事头也没抬。那海倒有些惊讶:“定了?下周一?这么早啊。”“同意的话把字签一下。”医生把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那海,指着上面收款人一栏让那海签字。那海看着上面的“捐款”字样有些懵:“这是?”“我帮你申请了医院的救助,还有网友的捐款,一共是八万块,果果的手术费有了,你签收一下吧。”“捐款?”那海还是没反应过来。“没经过你同意,私自把你照片发网上了,向你道歉。”医生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很郑重地向那海鞠了一躬。“我那张照片是你拍的?”那海赶忙扶住医生,不让他弯腰。“交钱不敢签,怎么收钱也这么腻歪呢?还签不签了?”医生半弯着腰,被那海扶着不上不下很是难受,训斥道。“签,我签!”那海激动地拿起笔写上父亲两个字,又在冒号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那海和大牙、快板等在手术室外,那海焦躁不安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医生走出来,那海三人赶紧迎上去。医生摘下口罩,仍然面无表情:“手术很成功。”“谢谢,谢谢医生,谢谢……”大牙和快板高兴地互相打了对方一拳,那海笑了,笑着笑着忽然泪流不止,捂脸大哭起来。大牙和快板也都心酸地抹起了眼泪,三个人头抵头抱在一起。一双高跟鞋匆匆走来,高跟鞋踩着地板的声音在夜间的过道上格外响亮。那海回头看去,却见来人正是廖美嘉,那海愣住了。
“你个惹祸精,你还有脸回来。孩子病的时候你不在,这会儿手术成功了你回来了,你还真是会找时候啊。你就一直在暗中观望着是不是?这孩子就是你故意扔给那海让他背锅的是不是?你真是个蛇蝎心肠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呐你……”大牙指着廖美嘉的鼻子大骂,甚至要冲上去打她,快板紧紧抱着大牙压制他的冲动。快板:“别冲动,为这种女人生这么大气不值得。”廖美嘉像根本没看到也没听到他俩似的,眼睛直直看着那海:“那海,我想跟你谈谈。”
晚风吹拂着廖美嘉的卷发,她还像五年前那样风情万种:“那海,对不起。”“少废话,你就直说果果到底怎么回事?”那海没工夫看她的风姿绰约,更没耐心听她的废话。廖美嘉:“我就是来向你解释这件事的。这事得从五年前说起。那年秋天,我回老家收秋。那天,刚下过雨,村路泥泞打滑……”
那海跟随着廖美嘉的回忆走进了五年前的秋天。那天,廖美嘉背着一筐玉米走在乡村小路上,刚下过雨的村路有些泥泞,廖美嘉一步一滑地慢慢走着。不料,她脚下一滑,滚落进村路旁的湖里,廖美嘉扑腾着喊“救命”。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男人路过,看到水里的廖美嘉,年轻男人当即扔下自行车跳入水中,将廖美嘉救上岸。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轻的男人叫张驰,在县里的工地打工,那天他是在下班回来的路上救了我,可是他身体本来就不好,那天为了救我,在冰凉的水里浸了一下,回来就发烧了。张驰仗着自己年轻没当回事,加上厂子活紧,不好请假,他坚持了几天,结果……还是没挺过去。”廖美嘉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海震惊地看着廖美嘉:“果果就是……”廖美嘉点了点头:“张驰的老婆生果果的时候难产死了,张驰不在了,两个老人受了很大打击双双病倒,再加上年纪大,根本无力抚养果果。不管怎么说,张驰是为救我才出事的,虽然两个淳朴的老人没有向我索要赔偿,但我又于心何忍?后来我办理了领养手续,就这样成了果果的妈妈。”“你,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那海望着廖美嘉美丽的双眸,这个时候他依然愿意相信她的话,像每次见面时一样。廖美嘉淡淡一笑:“那海,我说过的啊,是你忘记了。”
五年前的某一天,廖美嘉和那海在饭桌上又为一个争论过无数次的话题在争吵。那海咆哮着:“美嘉,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有资格结婚有资格当父亲吗?”“怎么没有?那海,我不图你有多少钱,我也不在乎你有没有房有没有车,我只要你,只要你那海这个人能安安稳稳跟我过日子就行。”“美嘉,你是不在乎,可我在乎。我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孩子跟着我过苦日子,我心里受不了。”“那海,不是有钱才叫好日子,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日子。”“美嘉,别说了,我愿意跟你结婚,可是,不是现在。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廖美嘉急得一下站了起来:“可我不能再等了。”那海奇怪:“为什么?是不是你妈又催你了?”廖美嘉摇头:“不是。”“那是为什么?”那海盯着廖美嘉,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了?”廖美嘉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海。那海一屁股重重坐回椅子里,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怎么搞的,每次都做好措施了的,怎么会这样?”那海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看着廖美嘉:“打掉吧!”廖美嘉惊诧地望着那海:“什么?”那海郑重地说:“孩子,打掉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我们再生。”廖美嘉失望之极,眼泪扑簌簌落下。“美嘉,你要理解我……”那海去抓廖美嘉的手,廖美嘉躲开,她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拿筷子给那海夹了一筷子菜。廖美嘉:“没有。”那海:“什么没有?”廖美嘉:“我没怀上,逗你的。快吃吧。”那海松了一口气:“你这玩笑开的,吓死我了。”那海当然不会记得,因为那一天那么平常,就像落进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连个波澜都不曾泛起。
廖美嘉深吸一口气,晚风有些凉了,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有些冰冷:“当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要,更别说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孩子了。所以,果果的事我提都没提。后来我告诉你说我找了个富二代,出国了。其实我是去了另一个城市,这几年一直是我一个人带着果果在生活。”那海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就是一混蛋!”“那海,你是个好人,不然这次我也不会把果果托付给你。谢谢你替我照看了果果这么多天。”廖美嘉从包里掏出一摞钱,“那海,这是果果的手术费,你拿着。”“果果的病,你早就知道?”虽然早知道了答案,那海还是问了一句。廖美嘉点头:“我这回就是为了给果果筹集手术费才离开的。”廖美嘉苦笑继续讲述后面的事情:“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是筹不够钱。前几天,我得知有一个煤矿需要个跑长途的司机送货,三天的时间跑三趟,活又紧又累,男人都不愿意干。可我愿意,只要能赚钱的事,我都愿意干。我正愁果果没人照看,没承想那么巧就遇见了你。所以,我把果果托付给你,接了活。”那海:“原来你是去跑活了。”廖美嘉点头:“我跑了三天,眼看着就要完工了,却没想到遭遇了事故,车翻了,我掉到山崖下,被一棵歪脖子树挂住才捡回一条命。我被好心的村民送到医院里,昏迷了几天,醒来后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又怕这个理由你不相信我。只好等着养好了伤,这才急忙赶回来。”廖美嘉朝那海笑笑:“没想到你能把果果照顾得这么好,那海,谢谢你。”那海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先内疚,还是该先悔恨了。那海咽了咽唾沫,同时把倒流进嗓子眼里的眼泪也咽了下去。那海:“是我该谢谢你。”廖美嘉:“嗯?谢我什么?”那海:“经过这么多事,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做一个好父亲。”
一年后,廖美嘉新开了间小卖部,正在门口打扫卫生。果果在门前帮忙拿簸箕。那海、大牙和快板骑着三辆摩托在门口停下,那海换了新摩托,很拉风。果果高兴地扑到那海怀里,那海把果果举高高。果果眼睛望着那辆新摩托:“爸爸,你换新摩托了?”那海一脸得意:“怎么样,酷吧?”“走,带你坐坐你那海爸爸的新坐骑。”大牙从那海怀里接过果果,带他去坐那海的新摩托。那海去帮廖美嘉抬饮料箱:“不是都说好了吗?以后果果的抚养费我们三个一起出,不用你操心,以后不用这么辛苦。”“这点活辛苦啥?你们帮我开起这间小卖部足够我和果果生活了,我总不能当寄生虫,再让你们养活。对了,果果跟我说过了,你什么时候把小倩接回来?”那海:“小倩……”廖美嘉:“那海,别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那海若有所思,陷入新的矛盾纠结中。
创作谈
◇梁萍
写这部小说的机缘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一些关于大龄青年的恐婚恐育的话题讨论,网友们就此问题各抒己见,有的表示理解,有的则批评现在的青年没有责任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的还条分缕析地分析原因说因为现在的生活压力太大才导致青年们不敢婚不敢育等等。看到这些的时候,一个青年人的形象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就是这部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海,他浑浑噩噩地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舒坦日子,可有一天,当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闯入他的生活中时,他会如何应对呢?逃避责任大概是人的本能,但小说里的那海却选择了承担责任,做起了孩子的临时父亲,这不是偶然的激情和义气之为,而是因为他深刻在骨子里的良善,是因为中华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道德感召,才让他有了这样的选择。而我相信,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里有更多这样的青年,他们普通而渺小,却在某个瞬间在某个无人关注的地方做出了无人知晓的伟大壮举。小说里的主人公是被迫做成了“最好的父亲”,所以这部小说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父亲文学”,小说里没有如山一般厚重的父亲形象,没有隐忍沉默的无私奉献,有的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青年男子面对现实的无奈之举,但他没有对生活妥协,他用尊严和责任感树立起了父亲这一普通而伟大的形象。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情感却是真挚的,因为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自己对父亲的认识与赞美。最好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答案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而与我,这是一个不敢触碰的话题,我最好的父亲已离我而去,我在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自责中怀念着他,也在历历在目的往事回忆里更深爱和感激他!父亲的角色无可替代,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当然我也希望用我的文字和故事温暖和治愈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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