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婶
绿苔潮生的篱笆前,杏花婶低头绣花。眉目闲寂的妇人像晚明的小品文,闲散,清美。几个拖着宽大书包的小孩子从女子眼前过,如归巢的小麻雀一样闹,叽叽喳喳。小布衫子撩起来扇着风。早春尚凉,却小脸红涨如一茎茎朱红欲燃的红掌,还个个出了一脑门子碎汗珠子。冷不丁一抬头,睫毛撞上了那女子,顿时,像一池呱呱的青蛙里被扔了块石头,顿时全都噤了声。彼此交换着小眼神,屏息敛气,猫儿一样藏起爪子脚垫轻悄地溜过去。不料,妇人把手中的绣具往脚边的小笸箩里一扔,立起身子,喊住了一群逃离的小脚步:下学了呀?又不带栓儿一起回?我的栓儿呢?
我们一哄而散,像受惊了的麻雀。跑得书包都飞起来了,大手掌似的掴着屁股,生疼。
那妇人,按照村里古老的辈分,我们一群十一二岁的少年,分别喊她:杏花婶,杏花嫂。我理应喊她杏花婶。
她的栓儿和我们同岁,如果不是那年池塘里溺亡,也该是眉清目秀的少年了。栓儿像他娘,白白净净的,像养在城里的娃,没经过垄上日头的漂晒。
杏花婶当年是挺着肚子嫁到村里来的。
她随杏花村憨厚的男子来到村里时,肚子已经月牙似的拱起了一个忧伤的弧度。村里人说,栓儿是城里的种。
那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娇怯,多病孱弱,不像村里的孩子天生的草莽,皮实,落地生根,不分贫瘠贵贱地生长。六岁时,一个人在塘边玩,一脚滑到了塘底。捞上来时,身子软软,两排黑睫毛微微阖着,睡着了一般,又乖又文气。杏花婶紧紧抱着栓儿,黑发覆了栓儿白净的脸,哭晕过去……
杏花婶从那年起,神思一直恍惚,人弱弱的,像一朵旧年的杏花,轻弱得似乎风一起就抹去。她不事农桑,也软弱到无力去垄上耕作。只绣花,卖绣品。日子清贫却安寂。听娘说,她后来又怀了几次,都没保住,可能是身子太弱了。她像一朵经了雨寒的杏花,落了,又怎能重回枝头瘦瓣成果呢?
后来,慢慢长大了一些,从那妇人门前过时,不再和那群孟浪的半大小子一样,作雀儿般夸张地惊飞了。
看她布衣端然,坐在篱笆前绣花。眼神柔柔地望着下学归来欢雀似的我们,眉目间全是温良与母爱,还带一点小忧伤。素日里我们如避瘟神般地逃离,使那张玲珑清秀的脸总是浮起少女般的羞赧与不安。
天生多愁善感,情怀细软的我,觉得她像祥林嫂,逢人就说,絮絮叨叨,甚至疯疯癫癫,让人日久生厌。可是,她实在是太悲恸,悲到绝望,悲到自欺欺人,悲到存一丝幻想和不甘支撑着她细弱的生命活下去。
在人间,她被失子之痛的小鞭子细细长长地鞭笞着,遍体鳞伤直到无知无觉,只剩下碎碎念。
突然,一股悲悯在杏花纷纷的黄昏里漫漶,少年的我想走上去抱一抱那个失子的母亲,她的旧而净的白衣一定绵柔,一定怀有杏花般的粉气。
我不再躲闪,慢慢走近杏花婶。走进那个有着春日黄昏淡淡忧伤味道的篱笆院。送给她桃花饼。那饼子,是娘做的,有着春天明媚的香气。
春天,娘做了桃花饼,用庭前老桃树上的桃花。
那些年,日月寡淡,味蕾也寡淡。心思巧密的女人就地取材,总能在飘着红薯味儿的光阴清气里,打捞上来一点儿艳色和香味,来安抚寡居已久的肠胃。娘就是那样的女子。
我舍不得吃,吞咽着口水,在各色布头缝制的书包里悄悄装两朵凉凉的桃花饼。当我把掌心摊开,伸到她面前时,那女子错愕到像一朵受了惊的桃花。两行清泪慢慢流进了嘴角。
她丢下手中的绣花圆篷子,两只修长的手把我的两只小白手,连同掌心里的饼子,一起拢贴在了胸口,她手指凉凉颤颤,像晚风里翩跹的蝶翅。
桃花饼吃起来实在像春天,她一朵,我一朵。相顾无言,像一对贴心贴肺的母女。
那个失子多年,旧伤在心的妇人,感到了来自少年最深最真的疼惜与安慰。她的眼神与眼泪,使少年的我陡然生出了施人玫瑰的暖意,和莽莽苍苍的侠气。
原来,她多年的苍白和羸弱,只需两朵桃花饼就可以拯救,就像把涸泽而渔的鱼儿,轻轻放进一盆清水,就重生。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小跑,简直像走在狂欢的路上,心中升腾起来的那份骄傲和伟大,给个神仙也不换。低头嗅一嗅,手上有股桃花饼子的清香。
原来,杏花婶读书读得那么好!南音婉转又细袅,像她两弯袅袅黛黛的眉,足以让人销魂。呀,她有两木箱子的书哦!我是贪婪的小书虫,从彼时起一头跌进书香里,不分雌雄地啃食。
春日好读书,阳光白又稠。杏花婶指挥老实巴交的男人搬出来绿木箱子,打开,在高粱秆细细密密织起的箔上摊开晾晒,薄薄的,端雅,贵气犹在。像卧了一席子的佳人与书生,要从书中绿裙红袄、羽扇纶巾地走出来。
阳光不燥,清风正好。都是好书啊!少年眼睛发亮,像个书贼。先挑一本《红楼梦》,再翻一本《西厢记》……
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头,也不知。
杏花婶端来的白粥早没了热气,落了红桃瓣,催了几次,也不知。
咬着指甲桃花树下读西厢,像不像林黛玉?一块青石都暖热了,也不知,身旁的宝玉走没走,也不知……
杏花婶的篱笆小院勾了少年的小魂,成了少年心中的大观园,里面住着一群书香的女孩子。下学后就厮混于大观园里的女孩子堆里,结诗社呀,也自称槛外人。书里还有崔莺莺,白骨精,玉面狐狸……杏花婶一边绣花,一边宠溺地看我,有时她也读几页,细细袅袅的南音,像一截白荷凉而生香。
春意挂满了树梢。渐渐的,她那张脸也流光潋滟生动起来,像一朵正盛年的杏。
我把她送给我的小手帕、小衫衣、小书包,捧给娘看。娘有点酸酸甜甜的小醋意,点着我的小鼻子直嚷着让我做了杏花婶的孩子去!末了,娘幽幽说:杏花婶身世很苦,当年家里出了变故,身怀六甲,随着在她家做工的男子,流落到了我们贫瘠的小村里。山高水远。落难的凤凰哟!
那么,她从此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成了红楼里的探春了吗?我想。
至于什么变故,少年的我不想知道。只是迷恋那两木箱子书,迷恋杏花婶疏淡忧伤的神情,远意又寂寥。
现在想知道,可是太晚了,已经被光阴尘封进了一口坛。天长日久,那秘密就成了陈坛老酒,成了窖藏。那么,谁还莽撞地去启封品尝?
半大小子们也野雀变家雀,被一院子晾晒的书勾引着,慢慢走进了篱笆院,走近了杏花婶。她已不再说栓儿,好像我们都是她的栓儿,都是她的孩子。
她点灯熬油,不分昼夜,给每个孩子做书包,每一只都绣着粉白的杏花。
那个春天,我们的小屁股上扑打着一模一样的书包去上学,每个人的屁股上都开着一枝粉艳艳的杏花,我们都是被杏花婶宠爱的穷孩子。
后来,杏花婶怀了孩子。九个月后生了个小小子,白白胖胖的,像刚从缸里捞出来的豆芽。落地哭声粗壮,亮灿。杏花村的娃娃好养活!
彼时我抬头,看见那杏花开过了枝头,开到云边去了罢?
杏花三姐
三姐的乳名叫杏花。那年,春天再来的时候,我坐在打麦场上,看宣传队演出。村里的姑娘小伙子们很认真地演《白毛女》。彼时,杏花还没开齐整,月光就像过了雨,生凉也生温柔。
三姐带我在月光下赶路。
她身子很粗壮,脑后拖一条大辫子,乌黑油亮,辫梢系着红头绳,是杨白劳给喜儿扎起来的那种,蛇一般在屁股后面扭荡。三姐脸上的油彩没有洗,红脸蛋,红嘴唇,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尽的慌急。
月光很薄,杏花也很薄。三姐却很粗莽。刚刚从场上谢了幕,退下来,便拉起前排小木凳上看演出的我,急匆匆绕过热腾腾的人群,穿过小杏林,往夜校方向走。
身后,宣传队的姑娘小伙们还在演,远远传来杨白劳的一声哀叹,又粗又重,砸得身畔的小白杏颤了颤,像受了凉风与惊吓。
月光和我,被急性子的三姐拽着小跑,踉踉跄跄。我揣着小木凳,睡意与凉气海浪一样袭来,又冷又倦。垄上的小路被一场又一场的春雨和一场又一场的阳光,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拧巴成了老麻花,一双小脚稳不住,高高低低像一叶扁舟在冲浪。
月光与花香,被踉踉跄跄晕鸭子似的我冲撞得千疮百孔。
三姐粗大的手掌也把持不住东倒西歪的我,竟然累出一额头的碎汗珠子。她索性脱下扮喜儿时穿的演出服,一件斜襟的碎花红布衫,裹住我,像裹住一只不安分的蚕蛹。
我知道三姐去干啥。躲过娘不安的眼神,避开爹严厉的咳嗽,还有哥哥们戏谑的神情,她去二里外的夜校,去找黄老师。
夜校亮着汽油灯,惨白的两团灯光在月色里晃,像土地庙幽灵鬼魅的眼睛。
那个姓黄的高个子男人住在夜校里。他是大队长挑出来的高中毕业生,是那个年代的凤毛麟角,给夜校当老师。
彼时的一段光阴里,姑娘与小媳妇们吃了简单的晚饭,就去夜校听课。我也去,跟着三姐。
当时上课的情形很新鲜:姑娘们都坐在前排,花花绿绿的,飘着一股香胰子气,很清香,很好闻。为了赶坐教室的第一排,干了一天农活的姑娘们,早早喂饱了牲口,匆匆扒拉几口晚饭,便开始隆重地洗澡、换衣,然后,花红柳绿地一排溜坐在黄老师眼皮子底下。
拿出了本子和笔,各色空了的花布兜像蝴蝶敛了翅,安安静静地栖落在木桌上。托了腮的指间,还不忘夹一枝勤奋好学的笔。
人儿静静地盯着土台子上讲课的黄老师,冠冕堂皇地怀着幽思,女儿家的心事写得满脸都是,明明白白。
后面的小媳妇们时不时“吞儿”一声窃笑,伴着一阵低低的骚动,像起了潮的海水。一间半砖半土的教室,梁上悬着两盏白戚戚的汽油灯,照得屋里雪洞一般。
小妇人们一会儿工夫就无精打采了。打呵欠呀,擤鼻涕的,此起彼伏。门口还时不时闪进来黑布衫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哭得气噎打嗝的娃娃,找妈妈喂奶呢。那些被寻唤的小妇人便三下五除二地划拉走了桌上的包和书,逃也似的溜了。
月弯弯,眉弯弯。心劲再大的姑娘,也扛不住一天繁重的农活和家务的困乏。黄老师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看台下听众稀稀落落,下意识地抬手捋一下浓黑的发。那个动作很勾人,足足的男性魅力。
我想,彼时彼刻,三姐会不会第108次怦然心动了呢?小杏花在心波里香艳了一次又一次?
三姐喜欢黄老师,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我知道,爹娘知道,哥哥们知道,夜校的姑娘媳妇们也知道。
三姐扮演喜儿,是宣传队的台柱子,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喜儿一般俊美,而是因为她有一副亮灿的好嗓子,字正腔圆,底气十足,像三姐的长相,敦厚。
十三四岁就辍学务农的三姐,垄上和灶屋的勤劳,打磨了她一副骨骼粗壮的外表和性格。
我喜欢在清晨的阳光里,看三姐梳辫子。
她把堂屋的黄泥地扫得光溜溜像黄澄澄的镜子,又在低低的黑门槛上立一面圆镜子,然后光脚盘腿,席地而坐,散开的头发又黑又密又长,黑瀑布似的打湿了小半间屋子。她娴熟地打开,抹桂花油,慢慢地从发根到发梢梳通,最后细细拢到鼓鼓的胸前,歪着头编一条粗大的黑辫子,蛇一样逶迤在腰间,最后立起身来,甩荡到身后,像甩出一根粗粗的牛鞭子。
那时的我就觉得忙得脚不沾地的三姐像我家的一头耕牛。不是吗?娘有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架势。爹像家道没落、不擅长农桑的少爷。哥哥们都装模作样地去村小学里念书,成绩商量好似的不及格。我呢,又弱又小,大眼睛的黄毛丫头。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和农事都压在了三姐的肩上。
村人们都说,三姐是我家的壮劳力。
每天早上,三姐当庭梳辫子,可能是她最女孩的事了罢,其余的时间,都插在了田间,像一棵植物,风吹日晒,日渐粗茁。
她清早也给我梳辫子,粗糙的手掌拉挂起我的发丝,我的头皮疼,心也一点点生疼起来。
因为娘的娇气,爹的酸腐,哥哥们的游手好闲,和微不足道的我,三姐一直到二十三四岁了,还没寻下婆家。同龄的姑娘们早抱了孩子走娘家了。
我想,爹娘那时是怀了私心的:若嫁了三姐,家里就少了壮劳力,那个家可咋办呢?
三姐也不急不躁,她心里早就有了人。就是那个夜校的黄老师,高个子,几分书卷气。
大家都知道。可为啥就没人从中牵线搭桥做红娘呢?我是啊,我是三姐的小跟班,也是她与他传递情物的小红娘。
可惜,三姐不是千娇百媚的崔莺莺,不会袅袅娜娜地唱: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
三姐与黄老师在小杏林见面,杏花落满头。放哨的我,遥遥看去,黄老师倒有点像玉树临风的张生,三姐不像崔莺莺,也不像悲戚又俏丽的喜儿,却倒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铁梅,提篮小卖,铮铮出场:奶奶,您听我说……
我觉得三姐和黄老师不般配。三姐草木一样清气,朴拙。黄老师晚明小品文一样闲逸,书卷气。一个芣苢在野,一个亭台轩榭。
爹不同意。他说黄老师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绣花枕头一包草,好看不中用。哥哥们倒很崇拜黄老师,认为他是文化人,回头都嘲讽三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很邪恶地比画着说三姐的胳膊比黄老师的腿粗。气得三姐扔着鞋底追打。
我心疼三姐,十二三岁的丫头,懂得三姐一个乡下姑娘想嫁个如意郎君的美好愿望:红衣红被红箱子,端庄体面地嫁人去。
彼时,我小书包里塞着三姐带给黄老师的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绣花鞋垫呀,绣了并蒂的红荷花。月白的棉布汗衫子呀,细细密密的针脚缝进了姑娘多少月光与星光。包了红薯丁与红豆的玉米面团子,还有胡萝卜丸子,花生米,韭菜鸡蛋包子……
后来被爹发现了。扯了去,丢进了鸭圈,愤恨地骂三姐是家贼难防。
最终三姐和黄老师分了手。
他俩之间抻着一根绳,是那头的黄老师先自放了手,实实在在把三姐摔了个跟头。
他兀自结婚去了。娶了村小学的一个教书姑娘,细细条条,眉眼温婉,和黄老师倒是般配。听说是大队长家的姑娘。
新婚刚三天,黄老师就被安排去村小学教书了,民办教师,不再教夜校了。
三姐大病了一场。在屋里躺了足足半个月。
爹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与三姐说,常常一个人坐在杏树下,坐在晚风里,烟卷抽得很凶,却暗地里嘱咐娘细米白面地给三妮补补。哥哥们也突然变得小猫一样地乖巧起来,走路都悄没声息的,生怕踩疼了三姐眼前的空气。
半月后,三姐走出了屋。抬头看一看,杏花都落了。小青杏正被哥哥们挤水泡玩。
她人瘦了一圈儿,说话也细巧了许多,小杏花一般又美又轻,有点儿楚楚动人了。
后来,三姐嫁给了军人,去了西藏。好多年不回杏花村了。
每年春天杏花一开,我们就想起遥远的三姐。记忆里的气息便开始在心底袅绕,像花香,朝夕不舍。
杏妮
彼时豆蔻。二大娘大早上就站在黑门楼子前,对着村口,放开喉咙,一句紧似一句地喊:杏妮,杏妮……声音愈发的愠怒,语气愈发的狠。缺了两粒盘扣的对襟旧布衫,在三月的凉风里气急败坏地掀动着,像她两片飞快掀动的灰白的唇。
村口,杏妮,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背着小山似的青草,摇摇晃晃往家赶。一头一脸的草粒子和汗珠子,狼狈又慌张。老妇人身后旧矮的两扇破木门,下半截被经年的雨水沤掉了,鸡子和小黄狗从下面来去自如。彼时,杏妮小巧的鼻头上细小的汗粒子,粉粉地覆着,在阳光下泛着亮色。
杏妮是二大爷捡来的。据说,那男人进了一趟城,回来时带回了两个包袱,一包粉白的杏花,打开,那香气憋得久了,散开来,要把逼仄的老屋子撑破了似的。
另一个包呢?据说,二大娘欢天喜地打开来,却登时黑了脸:一个粉嫩的女婴,咧开樱红小嘴冲她笑。二大娘本来就黑的脸,彼时像被谁兜头泼了一大盆的墨。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给原本贫瘠的日子雪上加霜了。
识文断字的二大爷给女婴取了个美丽的名字。杏妮!杏妮!喊一句,香气滑到了肠子里,唇齿间还留着一层甜呢!
杏妮吃着百家奶,吃着棒子面,在二大爷的百般怜惜下,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杏花一样的好。
女孩文文气气,喜欢读书。被二大娘驱去唤来,使唤得脚不沾地。女孩一点也不委屈,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感恩着呢,孝顺着呢。
夜深时,一灯如豆,她如饥似渴地读书。天不明,匆匆打了猪草,顶着一头的露水珠子,喝两口井水,啃着凉窝头,背对着二大娘叽叽歪歪的责骂,和我一起去上学。
从疲累的庸常世俗里开溜出来,一头扑进如海的书香里,一枝杏花,穿过潮湿生烟的呛人灶火,穿过黑的破门楼子,把花朵开在粉白的阳光里。
读书,上学,是一件极欢的事,成全了杏妮的一朵心愿。
彼时,记忆最深的一幕:人高马大、挽着枯黄发髻的二大娘,盘腿坐在旧门楼下的苇席子上,大口地抽着烟袋。高声大嗓地吆喝着受气童养媳似的杏妮:做饭,洗衣,扫院子,喂鸡鸭鹅,倒茶水,装烟丝……
我娘有时候偷偷给杏妮送一碗白粥,粥里放了干杏花。女孩躲躲闪闪,惊惧慌乱,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她极贪婪的大口喝粥,呛得花枝乱颤。
娘心疼,眼里含了泪,轻轻地摇头:落难的小姐呦!
细皮嫩肉的女孩,娘一直说她是遗落人间的小仙女,是落难的千金小姐!人家会寻上门来认了亲去的,迟早。
杏妮只读完初中就被迫辍学了。二大爷再也无力和二大娘进行拉锯式的抗争了。
有一年,算命瞎子在二大娘的木桌上酒足饭饱后,曾给二大娘神神秘秘道出天机:杏妮乃天女下凡,日后必得佳婿,二大娘后福无穷!
杏妮躲着我,偷偷藏在村头老杏树后看我上学的身影。
女孩的春天说来就来了!据说,那天有一只花尾巴的喜鹊,立在二大娘老屋少了角的飞檐上,献媚讨好般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大晌午。杏妮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了!
二大娘在金钱的魔力下,平生头一回,低眉敛气。面对着衣饰光鲜、气宇不凡的那对夫妇,穷了大半辈子的二大娘,金钱面前忠臣似的变了节。从此短了志气。
杏妮被亲生父母接回了省城。村里人都说是凤凰还了巢!
许多年后,杏花开的季节。
盛年的杏妮是团圆的,和她的养父养母,也就是我的二大娘和二大爷。
某一日去看杏妮。
两层的小楼,花花朵朵缠绕的小院。二大爷在躺椅上晒着阳光听黄梅戏。二大娘扎着围裙搓汤圆,银发如雪,一团和气。
她掌心里新搓出来的汤圆,沾着白扑扑的粉,白白胖胖,有着人间的吉祥和俗气。“蜂蜜芝麻馅儿的,杏妮和孩子们都爱吃。”老人说,笑眼弯弯。
谁能想得到?二大娘急管繁弦的人生,最好的收梢竟然是和二大爷一起,生活在杏妮给他们的晚年时光里,暖香,妥帖。岂不是应了极淡极远的少年时代,算命瞎子的那一句话:二大娘后福无穷!
眼前,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白珍珠似的。那软糯和香甜,都噙着杏花的清芬。此时,杏妮家的阳光有些紧锣密鼓的热闹。呀!看那花朵登上了高枝,哪里的花开都像故乡,哪一朵花,都有旧年的杏花模样。
青杏
春风带着杏花的清芬,吹动潮黑的篱笆。青杏的头巾像杏花一样在阳光里摇动。她脚边的小鸡雏,黄绒绒的,叽叽叫着满地滚,像黄线团。蒸了小黄米喂鸡雏,光溜溜的泥地上像洒了一层碎金。那男子喊:傻青杏,那是留给你坐月子吃的,都喂了鸡仔吗?
青杏微微隆起的小腹,像扣了半个椭圆的西瓜。
男人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枯坐晒春阳。像一副经年老画,冒着病气。
青杏抬头望一望天,明净,却不高远。那只飞的最高的鸟,似乎一青杆子就能捣下来。
杏花村古老得都生了苔。
看,村里植株葳蕤,草木葱翠,像个绿色的大罐子,把小村装进去了,只留下四角低矮的天空,偶尔划过两三只高飞的鸟。大多的鸟都藏在葱郁如绿塚的叶里,几乎不分昼夜地鸣叫。叫声也带着颜色,绿的。
小村漫漶的植物绿,又像绵密的厚被子,鸟鸣是啄不破的。
青杏在杏花村长到了十八岁,草木清气,又带点天生的花气。女孩嘛,谁还不飘点儿香胰子的清香?
一截篱笆墙开满了白的红的野花时,青杏招了上门女婿。
小伙子憨厚,从进门那天起,拴马桩一样夯实于清贫的篱笆院里。
从彼时起,有一段时光,青杏家的两扇旧木门,像用杏花汁染过一样,留住了整个春季的芬芳。
大红的喜字,喜气盛放。
姑娘与小伙的爱情,是人间最朴素的底色,像杏花,在早春的嫩嫩水绿中微微洇染。单纯,简净,芬芳。美得如此不经意!
缸里的水,不用去提,满满当当,青杏尚未醒,一枝杏花就睡眼惺忪地临波照影,当缸理云鬓了。
两截篱笆扎得稳稳的,再也不怕野猫野狗掏个洞钻进来,叼个鸡仔抢个食了。
更不怕月上柳梢头时,被村里长得几分帅气的小伙吹着骚气的口哨来撩拨了。
垄上汗气蒸腾里有了一副健硕的身影,再不用青杏雪白的小腿插进灰扑扑的暑气里了……
婚后的青杏穿干净的斜襟小布衫,戴一朵篱上随手掐的花朵,臂弯里挎着小笸箩,在洁净的庭院里,端坐在木椅上,像君王临朝。
鸡鸭鹅,那些张嘴货,纷纷围到脚下,嘎嘎叽叽,急急乞食。
青杏每天早上发饷似的投食,是最欢喜的事。
头晌发饷,到后晌,她就端着小笸箩一颗一颗捡白皮的鹅蛋、青皮的鸭蛋、红皮的鸡蛋,满满的一笸箩,她的那些鸭兵鹅将们,慷慨奉献一桶江山。
青杏幸福甜蜜地沉浸在小日子里。她是一朵没有野心的小村杏。白日三餐菜根香,黑夜良人暖身旁,就是人间最美事!给个神仙也不换。
杏花落,杏花开。光阴里走过了又一年。
好日总觉昼夜短。青杏与小伙,过着小日子,勤谨周正,浅笑幽然杏花风,有着世间最平常又最美好的清浅与心动。又像农家自酿的杏花酒,一碗在手,半碗入喉,小两口的人生便微醺成这柔软清亮的杏子色了。
古老的杏花村,像寂坐多年的老巫,垂头打盹,一旦睁眼,便会下蛊,而且毒蛊无解药。
那年杏花村的蛊,下给了青杏。
杏花刚刚抱蕾,青杏腹中也抱了一朵爱情的蕾。青杏怀孕了!
小伙欣喜若狂,围着媳妇转了三圈,小村狗一样跑了出去,跑向了塘,去打鱼呀,给青杏补补身子。
每天鲜香的鲫鱼汤喝着。小伙不分昼夜地蹲守塘边。青杏的肚子也不分昼夜,不知雌雄地长。
春日慵长人易困。听村里老人们说:那一日,也许是午后乏了,也许是触犯了那句“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的民谚,小伙一头栽进了深塘里。
打捞上来时,脑袋不知碰着了塘底的石头,还是咋的,反正那年代也没查出个原因,人就瘫了。
青杏的日子从彼时起,像被倒了一盆糨糊,拔不动腿了。
雪白的小腿重又插回了田里,还拖着日渐浑圆的肚子。
拿珍稀的小黄米喂饱了鸡鸭鹅们那群张嘴货,最后一次,含着泪。全卖了。像发了银圆遣散了将士,一腔悲凉。
小伙只能枯坐在檐下,动弹不得,像捆了麻绳的秸秆。
那日子,潦草得像篱下野生的狗尾巴草,软塌塌地东倒西歪。乱蓬蓬,仿佛长到了人心里。
一年又一年。
青杏家的篱笆年久失修,野猫野狗又开始打洞钻进了院子。像打劫的游兵散勇。
骚气的口哨又夜半飘荡,像阴云缠绕。
密不透风绿罐子似的杏花村里,渐渐起了流言,像野扑棱蛾子,多嘴多舌地扑扇开去。
流言的主角是村里的一个小伙,叫春泥。
春泥像春风,一阵阵撞击着青杏家两扇旧木门。春风像春泥追爱的脚步。
杏花村彼时也刮起了飓风:三人共处同一片屋檐下吗?两男一女。对了,还有一个嫩嫩的娃。辈分最高的“老秀才”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伤风败俗啊!杏花村要出妖孽了吗?
青杏是妖孽吗?妇人们抄家底似的在心里过了一遍:三岁死了娘,六岁死了爹,十五岁死了爷与奶,二十岁不到男人半死人一样瘫痪了。再从头到脚扫一遍青杏,女子袅娜白净,像一朵杏花模样。可不是吗?
这样的女子催魂夺命,春泥也敢娶?青杏携夫抱子也敢再嫁吗?杏花村开天辟地第一桩。
流言像刀子,青杏已成靶,千洞百孔。
她不想让春泥孤勇地挡在她身前,然后流着血睁着眼死去。
青杏与春泥的故事太长了。
流言不禁老。最后成了一件压箱底多年的老衣。偶尔翻出来晾一晾,谁还能举着小棍子把潮润的霉气再细细地敲打进老衣的纹理?
说他俩伤风败俗的老秀才,早就作了古。一堆长满荒草的坟茔,寂寥又孤清。像他生前自命清高的姿势。
青杏的嫩娃也长大了。去外地读书了,斯文白净,长着一对善解人意的眼睛。
青杏与春泥的故事,春雨般绵绵长长,不急不躁。又像杏花村那棵最老的杏树。春天一到,就安安静静开一树浅粉的花朵,花落了,也不结果。
村人们懒洋洋的,从老杏树下过,淡淡地说一句:今年结不结杏子呀?谁知道呢?然后就晚风过眉似的,凉一凉,就散了。
像对青杏他俩的事一样,从前的浓烈惊诧,早就花开花落,一地瘦瓣,扫到了屋角。
求学,考学,我回杏花村的脚步越来越稀疏。青杏与春泥的事,也渐渐沉入浩瀚如海的时光底处了,偶尔翻出,也溅不出鲜活的浪花了。
后来,我师范毕业,去了家乡的小镇上教书。春天里,回杏花村的脚步勤了些。
那天,经过青杏家门口。
发现不知何时,一截篱笆换成了青灰的砖墙。朱红的大门洞开,院里杏花开得披披拂拂。
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趴在树下的木桌上,咿咿呀呀唱着歌,玩手里的塑料鸭子。小胖手一挤握,鸭子就吱哇哇地叫,小女孩仰着小脸笑,粉嫩得像头顶的杏花。
细细向娘打听青杏与春泥,果然是杏花村最美好的事:
青杏早几年就嫁了春泥,一起照顾瘫了的前夫。他俩还生了一个女儿。加上与前夫生的儿子,儿女双全了。小日子过得好着呢!
那天,我特意去青杏家门口看了看。门锁着,门前花木丛萃。正春耕,大约都到垄上去了。
杏花在轻软的阳光里开开落落。我想象着那一副人间好画面:
躺椅上的男人,逗着膝前花儿似的小女孩,在地头花荫下玩。远远的,青杏与春泥正忙着农事,红布衫,白布衫,笑眼弯弯。中年夫妇正用充沛的情思,侍弄人间最明媚的风景,和最葳蕤的生命气象。
杏花村那些远去的庸常光阴里,旧年的杏花,和杏花般的女子,在故乡悠长悠长的光阴里,红杏深花,眉眼如画,长成了各自最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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